牌戲人生
「人生如牌戲,發給你的牌代表決定論,你如何玩手中的牌卻是自由意志。」中外哲人文宗對生活的比喻,豈止萬千,但印度政治家尼赫魯的這一警句,卻發人深思。是的,一個人的天資、門第、出生地――往大處說,國籍和膚
色,以至出生時代,都如一張張發到手中的牌,個人並無選擇餘地,但在拿到這一手或好或壞的牌後,怎麼個玩法,每個人卻都有一定程度的自由。我在這裡擅自在「自由」一詞前加上個小小的限定語「一定程度」,須請尊敬的尼赫魯先生原諒,因為我認為人生並無絕對自由意志,即使真正玩牌,也要遵循某種規則;玩人生大牌,就更難免要受社會、環境以及種種客觀條件的制約了。
以我個人言,出生於舊社會高級職員家庭,物質條件較為優裕(這張牌差強人意),在解放前戰亂的年代中雖然歲月蹉跎,終能讀完大學,但我資質愚魯,註定一生無大建樹。我早有自知之明――用一句俗話表達,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塊料。雖忝列大學教席多年,卻未敢躋身學林,雖性喜文學,也從未覬覦過帕爾納索斯山上的聖地。如果說我還孜孜不倦地譯出過幾本外國文學大部頭作品,也只是想儘力把手中的牌玩好,不想把它虛擲。翻譯文學作品固然需要一定技巧,但只要勤奮,就能摸索出門道;固然需要時間與毅力,但當一個人的大部分寶貴光陰都為只產生負效應的活動與運動消耗掉的時候,僅僅餘下一點點可供自己支配的光陰又怎麼捨得虛度呢?
如果再往深里挖掘一下,這種並不輕鬆的玩牌法倒也需要一定的動力和毅力。須知在那些嚴酷的歲月里,業餘可以打撲克、可以聊大天,但如果想坐在書桌前做點文字遊戲,就會被指責為搞自留地,萬難中發表兩篇譯文,出版一本小冊子,運動一來,就可能被扣上走白專道路的帽子。我在那些年甘冒大不韙,偷偷摸摸連續譯了幾本文學作品,動力從何而來呢?我過去曾寫過無數檢查,批判自己的名利思想,其實都是欺人之談。想當年大力提倡消滅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差別,譯著即使出版,稿費也少得可憐。講到名,我譯的好幾本書都使用了假名,並不希望別人知道。在那個時代,一個人的名氣實在越小越好。當知識分子一再被訓誡要夾著尾巴做人的日子,誰又敢把尾巴豎起來掛起自己姓氏的大旗呢?我之所以甘心背負起文學翻譯這一沉重的十字架,唯一的動力就是聽從了尼赫魯的教誨,尋求生活中的一點意志自由。
每一次政治運動都要踩一段鋼索,戰戰兢兢,唯恐栽入深淵,萬劫不復,而運動又來得那麼頻繁,幾乎三兩年就來一次。在兩次運動之間,也絕無令你喘息的機會。開不完的會,學不完的政治,干不完的勞動活(正業之外),打掃不完的衛生,且不言消滅「四害」時敲鑼趕麻雀,站在屋檐下揮旗轟蚊子,大鍊鋼鐵時上山砍柴,困難時期到郊外采樹葉……我只覺得自己這個小齒輪隨著一架龐大的機器無盡無休地運轉,除了生理需求還無法戒除外,幾乎難以擔當「人」這一美好的稱號了。我不甘心只做機器,不甘心總受外力推動運轉,我要奪回一點點人的自由和人的尊嚴。
像一個拾穗者,我把被浪費掉的業餘時間一分一秒撿拾起來,投入了文學翻譯遊戲,我做這一選擇只不過利用我手中幾張牌的優勢――會一兩種外語,圖書館不乏工具書,我的工作又使我能接觸到一些市面無法購到的外國文學書籍。貶低一些,翻譯只不過是一種文字的遊戲――文字的轉換、排列與組合,但這一遊戲也需要一點獨立思考,一點創造性。在全心投入後,我常常發現自己已暫時成為自己的主人,不必聽人吆三喝四了。在烏雲壓城的日子裡,我發現玩這種遊戲還可以提供給我一個避風港,暫時逃離現實,隨著某位文學大師的妙筆開始精神遨遊。多麼奇妙的世界!美麗的大自然,田園詩般的鄉野,繆斯的音樂,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世界上居然還存在著這樣的真情!)……即使我翻譯的是悲劇,那熱辣辣的眼淚也在洗刷著虛偽和醜惡。偶然間,我還會被大師的一個思想火花擊中,我渾身震顫,眼前掠過一道耀眼的光輝。我感到驚奇,人居然能有這樣的高度智慧,而我生活的現實為什麼那麼平凡乏味?在那些日子裡,我夜間在幽暗的燈下作一點翻譯不啻偷食禁果,如果我譯的這點東西能夠出版,能夠叫更多的人從中得到些許快慰!這種遊戲一直繼續到颳起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風暴,颶風不僅把個人的小天地完全颳走,把千千萬萬的人――從小百姓到大人物――颳倒,而且把做人的最後一點尊嚴也颳得無影無蹤。
噩夢過去,我同不少歷劫的人一樣,發現自己居然活過來,又可以繼續玩牌了。我突然發現,過去的許多清規戒律逐一消失了,便急忙拾起筆來,把一些自己比較喜愛、但過去一直被列入禁區的外國文學書翻譯過來。一本天主教徒作家質疑教義的宗教小說《問題的核心》,一個靈魂永不安寧的天才畫家的故事《月亮和六便士》,幾部伴隨我度過「文革」中苦難歲月的驚險小說。直到1990年,我還和老友董樂山共同譯了《基督最後的誘惑》,據說此書出版後引起了一些爭議,很難再版了。我的翻譯生涯至此已近終結。時代變化了,過去那些熱心在文學作品中遊歷大千世界、探索靈魂奧秘的讀者群日益稀少。文壇冷落。我也決心封筆,不再玩這一文字遊戲了。
我手裡的牌都將打盡,也許最後的一張――壽命,也隨時可能被發牌者收去。但目前它還在我手裡,我正摸索著這張牌的玩法,我要玩得自在一些,瀟洒一些,我也希望我玩的遊戲能與人同樂,使那些讚賞我的遊戲的同道與我共享樂趣,這就需要小小的謀劃,也要付出一定的精力。偶然讀到明代詩人的一首小詩,雖不見佳,倒能表明我的心跡。現把它抄錄下來,結束此文:
「吾身聽物化,化及事則休。當其未化時,焉能棄所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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