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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鑄落難——曾志回憶錄(二)

陶鑄落難——曾志回憶錄(二)(2011-11-30 13:00:52)

  「你給主席的那份報告,分明是保任重同志的,你保得住他嗎?」

  「人家在那裡怎麼還能工作得下去呢?身體又那樣不好,我可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能幫總要幫人家一把嘛,這是做人最起碼的一條。」陶鑄一下子衝動起來。

  這才是陶鑄的本色!他是這樣的人,我太了解他了。

  我見他心情惡劣,便安慰道:「事已如此,就只好正確對待吧。」我估計自己也不會例外,隨時都可能被揪斗,被拉走。我望著陶鑄,很平靜很誠懇地說:「我和你的個性都太強,兩人生活在一起,總要為一些事情而爭論不休,有時甚至吵得很兇,但是從今天起,我再也不同你爭論了。」然後,我去到蔡大姐那兒,把事情簡單講了一下,回來後就閉門謝客,聽候處置。

  只隔了一天,陶鑄回來,一進門就興高采烈地大聲嚷道:

  「曾志,我的問題沒有那樣嚴重,今天主席保了我!」接著,他講了事情的經過。

  那天上午,毛主席召開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陶鑄一走進會議室,主席就沖他說:

  「陶鑄,你為什麼不說你是犯了很不理解這一條錯誤呢?」

  接下去,主席又說,陶鑄來中央後,工作是積極負責的,忙得很,做了許多工作。主席還批評江青太任性,說陶鑄是政治局常委,未經中央正式討論,就說他犯方向路線錯誤,隨便批判,是違反黨的組織原則的。會後,主席把陶鑄留下,單獨談了一個來小時,態度十分親切。

  「江青這個人很狹隘,容不得人,對她的言行不必介意。」主席說,並批評陶鑄:

  「你這個人啊,就是說話不注意,愛放炮,在中央工作不比地方,要處處注意謙虛謹慎。」

  談到下去視察問題時,主席多少有些不滿,問:

  「你為什麼還不下去呢?」

  「近來事情太多,總理一個人忙不過來。再說這次下去時間較長,需要把工作安頓一下,打算過幾天就下去。」陶鑄解釋道。

  「趕快下去才好,這次譚震林不去了,你自己去就行了。」主席說完話,親自擬定了一個名單,大約有20多個人,還指示陶鑄:

  「這些同志燒是要燒,但是注意不要燒焦了,你下去要把他們保下來。」

  主席還意味深長地告誡陶鑄:

  「你這次下去,要多聽少說,多走、多看,遇事要謹慎,兩個月時間不夠,三個月也可以。」最後,主席話題一轉:

  「你的那兩本書,曾志寄給我,我都看過了。《松樹的風格》好是好,但是也沒有多大意思,還是糧食主要。在中南戲劇匯演上講話時,你說現階段應當把人民內部矛盾提到重要位置上來,這可是個原則性問題。」

  主席的意思是,現階段,還是要以階級鬥爭為綱。

  這樣,陶鑄以為既然主席已經親自出面保了他,江青他們也就奈何不得了。他太天真了,事情僅僅是開始呢!對於他的政治生命來說,這一天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造反派下通令,強迫陶鑄接見,否則就全體絕食;被激怒的陶鑄向造反派提出抗議;造反派說陶鑄壓制群眾,企圖揪走陶鑄;警衛人員帶槍進入會場執行任務,造反派說是武力鎮壓群眾;陳伯達說陶鑄是劉鄧路線的堅決執行者

  在「四人幫」時代,真是過得了初一過不了十五,而陶鑄簡直連一天都過不了,就又落入江青他們設下的新陷阱中。

  就在主席保了陶鑄的第二天(即12月30日),已經是晚上10點,為某種特殊目的而專程來京的「武漢赴廣州專揪王任重造反隊」,突然狂放起來,強迫陶鑄立即接見。原本說好是第二天接見的,但是他們下通令,如果當晚不接見,就要全體絕食。不得已,陶鑄只好去接見。

  一進會場,陶鑄就發現氣氛不對頭,對方擺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挑戰姿態。陶鑄見狀當即提出三點建議:一是不要搞錄音,會後雙方合作搞一份談話紀要。二是讓中南局書記李一清參加(是被他們從廣州揪來北京的)。三是派出代表提問,集中回答問題。

  但是造反派偏偏對著干,一是非錄音不可,二是堅決不讓李一清參加,三是任意提問。他們的一位頭頭蠻橫無理地叫嚷:

  「今天是我們叫你回答問題,而不是你接見我們。所以對我們提出的所有問題,你必須老實回答!」

  陶鑄本來就是個燃油般的人,一點就著,此刻他強壓怒火,嚴正地說:

  「同學們今天對我採取這樣的形式是不恰當的,我是政治局常委,我堅持認為今天是接見會。」

  分明受到挑唆的學生,此時是有恃無恐的,他們硬是脅迫陶鑄接受質問,陶鑄哪裡肯依,衝突越來越尖銳,雙方僵持不下,最後造反派居然「勒令」陶鑄回答問題。陶鑄終於被激惱了,盛怒之下他宣布:

  「你們這樣強迫我,我們還有什麼商量的餘地?我以我個人的身份,向你們這種做法提出抗議!」

  他哪裡知道,激他發火動怒,乃是一個極其陰險的陰謀,他落入了圈套。造反派見激將成功,氣焰更為囂張,他們故意擴大事態,說陶鑄壓制群眾,並強行把雙方爭論的錄音帶走,甚至企圖把陶鑄也揪走。警衛人員怕發生意外,於是進入會場執行任務。他們身上帶著槍,造反派又藉此製造事端,說陶鑄動用武力鎮壓群眾。整個會場一片鼓噪,猶如鴉雀鬧林。

  此時,坐在隔壁一間房子里的陳毅和李富春等人,聽說造反派要揪走陶鑄,陳毅氣得一拍沙發:

  「我要保護陶鑄同志!」

  直到陶鑄勉強承認了有些感情用事,不太冷靜,因而結束了這一長達六個小時的「接見」後,陳毅和富春才放心離去,此時已是凌晨4點鐘了。

  據李一清說:「專揪」造反隊的一位學生告訴他,他們一到北京就通過紅旗雜誌社的林傑和關鋒,與「中央文革小組」取得了密切的聯繫。這樣,他們的所做所為及險惡用心,也就昭然若揭了。

  1966年的最後幾天,就這樣艱難地度過去了,災難深重的中國,迎來了新的一年。然而對於陶鑄來說,1967年意味著終結。1月4日晚上7點來鍾,李一清慌慌張張跑來找陶鑄,陶鑄不在,於是一清告訴我說:

  「今天下午5點鐘,『中央文革小組』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專揪王任重造反隊』,學生們回來後揚言——要把陶鑄揪出來!」

  對一清反映的情況起初我還不相信,我這個1926年入黨,有著40年黨齡的共產黨員,怎麼也想像不到黨內也會有如此卑鄙的搞陰謀詭計的傢伙,我也真是太天真了。到晚上9點,中南海西門外的高音喇叭,突然大喊大叫:打倒陶鑄!並且宣讀了「中央文革小組」接見的講話內容。與此同時,傳單已四處散發,行動真夠神速。

  我請警衛同志要了份傳單,通欄大標題是「打倒中國最大的保皇派陶鑄」。具體內容如下:

  「陳伯達說陶鑄到中央來,並沒有執行以毛主席為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實際上是劉鄧路線的堅決執行者,劉鄧路線的推行同他是有關係的。他是『中央文革小組』的顧問,但對文化革命問題從來未跟我們商量過(江青插話:他獨斷專行),他獨斷專行,不但背著『中央文革小組』,而且背著中央。你們到中南局去,你們了解了很多的情況,的確是有後台的,這個後台就是陶鑄,他在中南海小禮堂接見你們那個態度是完全錯誤的。康生說:同學們把材料整理出來,有材料就勝利了,這是策略。」

  陶鑄一直未歸,我心情沉重地拖著兩腿走到西門口,只見黑壓壓的一片,足有三、四千人,喧囂的聲浪,可以傳出幾里地之外。我茫然若失地來到陳毅家,陳老總熱情地接待了我,他說:

  「大姐,你放心,他們這樣搞,老陶也打不倒,前幾天主席還保了他,除非主席又改變了主意。」

  陳老總親自送我出門,並一再安慰我放寬心。哪裡想到,這一面竟成為永訣。

  直到深夜12點多,陶鑄才回來。我把情況相告,他竟全然不知。他說:

  「今天下午我與他們一直在工人體育場接見文藝界來京的革命群眾,會後總理、我、還有他們幾個在休息室還說說笑笑並無異樣;總理同我商量工作後,我去找安徽的張愷帆同志說事情;接著又去接見安徽來京的學生。『中央文革小組』就在我隔壁房間接見『專揪王任重造反隊」,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呢?」

  他立即給總理掛電話,總理說:

  「我正在與群眾代表談判,處理完後再打電話給你。」

  凌晨2點多鐘,總理來電話召見陶鑄,說江青他們的講話他也是才知道的。總理說:

  「我們分手後,我去給陳郁(廣東省省長)打電話,回來見他們正接見紅衛兵,我坐下來聽了一會兒,陳伯達、江青、康生他們話已講過了,我沒有聽到。」

  陶鑄問主席是否知道,總理說:

  「不清楚。不過昨天我去主席那裡,主席曾問過我,江青說陶鑄鎮壓群眾,這是怎麼回事?我向主席彙報了那天事情的經過,我說不是鎮壓群眾,是陶鑄態度有些不好,主席說:『哦,是態度不太好。』也就再沒講什麼了。」

  最後,總理關切地囑咐陶鑄:「這幾天你就不要出去了,在家休息,外面紅衛兵正要揪你,不要惹出麻煩。」

  也就在當天夜裡,我在上海讀書的女兒,被同學叫醒,從而證實了她父親「粉身碎骨」的預言。我的外甥正在廣西南寧串聯,半夜也聽到了他舅舅出事的消息。如果不是事先周密的預謀,絕不會在幾小時之內傳遍全國的。

  鄧小平提議陶鑄來京,毛澤東首肯;小字報上登毛澤東說「陶鑄不老實」,我寫信給主席,主席用鉛筆在「不老實」三個字下畫了橫杠,打一個「?」;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江青要陶鑄向劉鄧開炮,陶鑄和周恩來沒有發言;國慶檢閱新聞稿,發現沒有鄧小平的照片,指示新華社補救

  當初,陶鑄看中的這座帶「卍」字廊的幽靜住宅,沒想到現在居然成了一座囚室,在這裡我們竟做了近三年的囚徒。

  囚徒的生活,最富有的就是時間,陶鑄這下總算能坐下來了。最初沒有派看守人員,我們還能在荷花池邊散散步,自由地交談。從陶鑄斷斷續續的談話中,我總算搞清楚了他與「中央文革小組」關係的始末,了解了他被打倒的真正原因。

  陶鑄調來北京,確實是鄧小平提名,並得到主席的首肯的。我們是從小字報上才得知這件事的。小字報上登了主席的一段講話,大意是:陶鑄這個人,是鄧小平介紹給中央的,我說陶鑄不老實,他說還可以。我不相信主席會說陶鑄不老實,是否是將「不老成」誤為「不老實」?於是寫了封信給主席。主席閱後用鉛筆在「不老實」這三個字的下面畫了一橫杠,並打上一個「?」。這封信後來退還給了我。

  當時,幾個秀才得勢便猖狂,在中央高層領導中頤指氣使,目空一切,大有搶班奪權之勢。在這種形勢下,小平推薦善長於實際工作的陶鑄來京,用意是很深的。

  起初「中央文革小組」對陶鑄也還持歡迎態度,因為陶鑄與少奇和小平僅僅是一般工作關係。再說陶鑄敢放炮,這一直率的特點,可以日後借用來炮打所謂的「劉鄧資產階級司令部」。所以最初一段時間,「中央文革小組」對陶鑄是採取拉攏的策略。

  然而「中央文革小組」很快就對陶鑄失望了。最早的分歧發生在派工作組問題上。陶鑄剛赴北京上任沒幾天,六月九日就飛杭州去參加主席召開的一個會議。會議著重討論了「文化大革命」派不派工作組的問題。陳伯達提出不要派,少奇、小平等大多數主張派,主席最後表態:可以派工作組,也可以不派,不要急急忙忙派工作組。但陶鑄說:

  「我是積極主張派工作組的,並且負責組織派遣工作組的工作。因為派駐工作組,是我們黨多年來的成功經驗之一。」

  7月18日主席從外地回到北京,江青立即利用北京大學大字報事件向主席進讒言。北京大學的聶元梓等人,於6月1日貼出了全國第一張大字報後,北京大學的群眾立即張貼出500多張大字報響應,其中有400多張是反對聶元梓的。後來又發展到有幾千人圍住他們辯論。

  江青不失時機地利用這一事件。她對主席說:「北京大學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發表以後,我用了一個月時間,觀察形勢,分析形勢,我感到出現了不正常的現象。我開始注意學校,例如南京大學匡亞明製造的反革命事件,西安交通大學『六六』事件,北京大學『六一八』事件,他們是要革命的,可是他們竟被打成所謂的反革命。堅持派工作組的人把革命事件說成是反革命事件,並且通報全國,以此鎮壓全國的革命師生,企圖把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打下去。」

  主席聽了江青和陳伯達等人的彙報後,從6月20日起連續召開了許多次中央政治局會議,7月26日又召開了有各大區負責人參加的擴大會議。8月5日,毛主席發表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再明顯不過是針對少奇和小平的,公然提出了中央存在兩個司令部的錯誤觀點。

  陶鑄剛調中央沒幾天,就在派工作組問題上站到劉鄧一邊。但是真正令江青等人失望和不快的,還是在1966年8月召開的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上。這次會議通過了《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調整了政治局常委的名次。原先陶鑄排在較後面,主席親自用紅筆把陶鑄勾到總理之後,陳伯達的前面,這就是所謂「第四號人物」的來歷。

  陶鑄說:「我是新上來的,排太前不好,我認為應把我放到富春後面。我去見了主席,要求把陳伯達調到第四位來,我說伯達長期在你身邊工作,對主席思想領會比我快。主席說已經定了,不變了,伯達那裡我找他談談。」

  在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上,主席主持召開了好幾次政治局的生活會,目的是批判少奇和小平。會前,江青私下找陶鑄進行布置。陶鑄說:

  「江青要我在會上打頭陣,要我向劉、鄧放炮。我沒有照她的意思做,我對她說我剛來中央,對情況一點不了解。結果打頭陣的是謝富治。開了幾次生活會,最後只有我和總理沒有發言。我沒有遵照他們的意圖打頭陣,甚至從頭到尾也沒有發言,江青他們肯定不高興。」

  看樣子,「中央文革小組」本來意圖是想拉攏陶鑄,給他們當炮彈,去打少奇和小平。陶鑄不僅沒有打頭炮,甚至連謝富治的發言都沒準印簡報(簡報是發給大會看的)。

  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實際上是主席以黨的會議形式,組織對劉少奇和鄧小平的全面圍攻。儘管保留一些名義上的職務,但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劉、鄧即便有錯誤也是認識問題,況且劉少奇還仍然是國家主席,而鄧小平也還是政治局常委。因此在陶鑄主管的新聞宣傳口,一如既往地把劉、鄧作為國家領導人來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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