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癱詩人」余秀華:搖搖晃晃的人
1976年,余秀華出生在湖北鍾祥市石牌鎮橫店村的一戶農村家庭,出生時遭遇倒產缺氧,她被醫生診斷為先天性腦癱,這註定了她在自己今後的人生里連流利地說話、利索地走路都成問題,更別提掌握自己的人生。 年幼的余秀華一直不會走路,只能在自家院子門口爬來爬去。家人先是給她做了學步車,後來又換成拐棍,到她6歲時,才終於學會搖搖晃晃地走路了。讀高二那年的一天,余秀華氣憤地跑回家說要退學,還把書本燒了個精光,原因是語文老師嫌她字寫得歪歪扭扭,難以辨認,將她一向引以為傲的作文打了0分。自尊敏感的她忍受不了老師和同學異樣的眼光,再也不去上學了。此後,余秀華便賦閑在家。她沒有想到,隨後不如意的婚姻生活,讓她更加苦悶。 余秀華19歲時,父母為她招了個上門丈夫——來自四川的窮苦山村、比她大13歲的尹世平。那時的她以為愛情很浪漫,但對「婚姻」沒什麼概念,也不知道結婚後還要有性生活,父母安排什麼人,她就嫁給什麼人。 在民政局拿到結婚證的那一刻,余秀華似乎有所預知地說了一句:「現在拿結婚證,以後拿離婚證。」沒想到20年後,還真給她說中了。 婚後,余秀華很快就發現丈夫對她的身體充滿厭惡。丈夫平時對她愛答不理,時不時喝酒買醉,余秀華偶爾說幾句,他就不耐煩地走人。丈夫喜歡差使她給他泡茶洗腳,不高興了就嘀咕著:「你是殘疾人,我是正常人,我比你高貴多了。」生性自尊的余秀華受不了丈夫對她的頤指氣使,忍不住回擊:「你這個男人一點本事都沒有,所以你才『嫁』給我,要不你有本事讓我嫁給你啊?」 結婚後不久,余秀華就想要離婚,但被爸媽勸阻了。一個殘疾的農村女人,能嫁人就不錯了,何況還有人願意做上門女婿,她的父母始終堅持:有一個可以照應女兒的人,總比沒有的好。 然而這段婚姻,毀了余秀華對愛情的所有渴望。她覺得自己是婚姻的局外人。隨著年歲的增長,她渴望有個真正的愛人,能夠和她平等地交流,了解她的愛與痛、喜與悲。而她的丈夫,顯然做不到。 20年相互嫌棄的婚姻 她在詩歌里尋找愛情 「那時候有鋪天蓋地的憂愁,19歲的婚姻里,我的身體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我不知道所以延伸的是今天的孤獨……」余秀華毫不客氣地在詩歌里講述她愁雲密布的婚姻生活,稱它為「青春的罪惡」。 丈夫在外打工,收入很少寄回家,每年春節回家也像是例行公事,往往兩人一見面,就免不了一頓爭吵。有一年春節到了,丈夫讓余秀華跟著他去討要老闆拖欠的800元工資,對她說:「等老闆的車開出來,你就攔上去,你是殘疾人,他不敢撞你。」余秀華問:「如果真撞上來怎麼辦?」丈夫卻沉默了。余秀華一陣心寒,轉身就走。在丈夫眼裡,她的生命也許只值800元錢,還不如一頭豬。 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裡,余秀華曾想方設法證明:自己有能力養活自己。她曾獨自跑去溫州一個殘疾人工廠打工,但被老闆嫌棄手腳不靈活,幹活太慢;她曾去乞討,拿著一個空碗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想跪卻怎麼也跪不下去。最後,她不得不回到家,重新過起邊干農活邊寫詩的日子。 殘疾的身體、單調的農村生活、冷漠無情的丈夫,十幾年來將她牢牢束縛住,掙不脫,扯不斷,她只能在詩歌中尋找自己的愛情。於是,她寫出了《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大半個中國,什麼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把一些讚美當成春天/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而它們/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這不是余秀華最愛的詩,卻是讓她火爆全國的一首詩,露骨直白的語言,卻坦率得可愛,充滿力量。一個「摁」字,寫出一個女人不畏艱險不顧流言的勇敢赤誠。她的愛,大膽而自由,洋溢著強烈的生命力,愛得火熱。 余秀華最愛的一首詩是《我愛你》,這是一種卑微而純凈的愛。枯瑣無趣的日子裡,她拖著殘破的身軀,重複著打水,煮飯,按時吃藥,小心翼翼地想念著心愛的人,那種思念,卻是提心弔膽地喜悅,帶著一種「刺痛感」。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這些美好的事物彷彿/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在乾淨的院子里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弔膽的/春天。 正如《詩刊》主編劉年所說:「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里一樣醒目——別人都穿戴整齊、塗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 余秀華寫了100多首情詩,在詩歌里想像愛情,而每首情詩,都是在她每次很痛的時候寫出來的。那些情詩,都是她自己寫給自己的。因為她知道,她在詩歌中傾慕的對象,在現實生活中是不會喜歡相貌醜陋、身體殘疾的自己,他們躲著她。愛而不得,才能催出詩歌的花朵。《唯獨我,不是》便寫出了她心中對愛情的痛感。唯有這一種渺小能把我摧毀/唯有這樣的疼/不能叫喊/抱膝於午夜/聽窗外的凋零之聲:不/僅僅是薔薇的/還有夜的本身,還有整個銀河系/一個宇宙——我不知道向誰呼救/生命的豁口:很久不至的潮汐一落千丈/許多夜晚,我是這樣過來的:把花朵撕碎——我懷疑我的愛,每一次都讓人粉身碎骨/我懷疑我先天的缺陷:這摧毀的本性/無論如何,我依舊無法和他對稱/我相信他和別人的都是愛情/唯獨我,不是。
推薦閱讀:
※【詩人一葦作品】不成歸去舊青衫,忘卻紅塵無憾。(總第86期)
※最後一個詩人
※《全唐詩》四萬三千餘首唐詩、兩千五百唐詩詩人【上卷001
※詩人玉屑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