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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書枝| 小春天的往事

地方是一個小地方,村子也是小的,前後只十幾二十戶人家。田裡全年只種水稻和油菜,此外便幾乎沒有什麼其他作物。冬天時候,稻子全收回去,只留下收割機軋過的又寬又深的痕迹,和半尺多長的稻茬。等不到霜降,稻茬逐漸乾枯細萎,把田畈遮成一種淡土黃色。偶有人把收割後晒乾在田裡的稻草點起火燒,好待明年開春肥田。一大片空曠的地方就在小的一塊田上搖曳起一些淡的煙霧來,看起來也是安靜的。到下雪時,眼前成一片有厚有薄的白,很遠地方的山影卻還平常一樣顯著烏青的顏色。夏天,稻葉子長得茂極了,密密一片,是青黃相間的綠。太陽很大,在田裡做生活的人一個兩個散著,放水,打農藥,碰見時打一聲招呼。到吃中飯時候,田裡一個人也沒有,做事的人都在家吃飯,吃過了,鋪一張竹簟到地上,趁勢睡一會。太陽在田裡簡直要曬出淡綠色的煙來,可是這煙里安靜無任何聲音,連蚱螞也不跳。池塘水只有大半,水閘關緊,風過時皺起圓小的波痕。這時若站在自家朝西的大門裡面,手搭涼棚,放眼四望,就會感覺到這實在是一片青色的寂寞籠罩著。只春天時,因為新綠,因為濕潤,這一片天地方才顯出一點不同的生氣來。這小村子從前也有並不空漠的時候,不過已是很久以前,不是十歲的小孩子凌峰所能知道的。那時候和凌峰一般大的小孩子,村子上總還有十來個,夏天一同下塘洗澡,上學放學路上一概忙著找可玩的東西來耽擱,不用去十幾里外的鄉中心小學去聽課。然而等他們也長成離開,村子從此就空落起來,且看不出多少再度飽滿起來的希望。年青與年壯的,大多聚集去城市,在下層做一份賣力氣的工作,念書的實是少數。凡是出去打工的,村人一律稱為「出去做事」。村中只剩下老人與孩子,以及少數的壯年。即便這樣,那家也必有出去的人,少有一家人都還留在村上的。男人們嗜煙嗜酒,繁忙農務和生活重壓之下,往往一過五十便顯出比實際年齡大更多歲數的樣子,面色晦黯,喉嚨粗啞。人煙一經稀少,田裡便連原本最熱鬧的插秧與收稻子,也顯出一種經對比後的潦草來。稻子是從縣裡請了收割機來,一個禮拜的時間,整村的田已差不多收盡。稻草被機器軋碎吐出,不復存儲,也就不再能堆成高高的一堆,冬天裡用來喂牛與燒火。因不再用鐮刀收割,秧也無需插得齊整,只在春天時把秧苗或發了小小芽子的稻籽灑到已整好的水田裡就算完事。那種插得齊齊的秧苗排隊一般筆直的線條美從此也就難睹,春天裡幾戶人家合夥幫忙,趕著共栽一塊田的場景亦不復見。只有少數收割機開不進去的山坳,才會像從前一樣由人弓著腰一棵一棵把細細秧苗插下去,到後來又用鐮刀一棵一棵割倒下來。春天早上,也不再有小孩子揉著還沾眼屎的眼,睡意朦朧,帶著哭腔,從床上爬起,走去滿是露水的田埂上放牛。因為有拖拉機犁,這東西不用早晚各放牧一次,不用夏天晚上牽到水塘里打汪,冬天關在棚里喂干稻草,犁田時候也不要鞭子抽,其結果便是村子上的牛差不多全在某個時候一致成為牛肉攤子上鉤子鉤著的一部分了。荒草在田埂上以驚人的速度齊刷刷長起來,到如今,便是從前最繁華的大土路,兩旁大頭蒿子也可長到一米多高。為數不多的小孩子們,因著電視的吸引,不願再在放學路上找吃和玩的東西來消磨時間。放假時,有時為父母接去城市玩,家裡如果掙得些錢,就在城裡借讀。村頭的小學,從本來的五個年級改成一二三年級,到後剩下一二年級。終於有一年,附近的孩子少到再不能湊成一個班的數,全部移到鄉中心的小學去讀。舊的小學在村頭山坡上,一片毛竹同杉木林子後面,低牆外荒草萋萋,夏天一片濃綠,使人完全不能猜測那裡曾是一個小學校。這地方,已不僅是寂寞,而分明是在荒蕪中了。然而這些,都不是凌峰所能懂得。凌峰還只讀三年級,每天早晨六點不到,就和其他小孩子一起站在村頭二壩子塘埂的水泥橋上,等著送他們上學的車子經過。凌峰從小便和奶奶一起住,他爸爸媽媽也都是「出去做事」的。一年得見父母的時候,不過是過年,或放暑假。凌峰習慣了這些,並不覺得不好,只是反而和大伯更為親近些罷了。關於村子的過往,大伯是知道的,只是不和凌峰說這些。在他小時候,還可以用雞籠子輕易在水溝里罩魚,那是凌峰更無法想像的事了。他在這裡長大,到如今逐漸變老,獨自留守在家。妻子和女兒全去了南京,一年中,他總要去幾次,背著蛇皮袋裝的蔬菜與家禽,少則幾天,多則一月,就回來。回來時,便給凌峰帶糖果汽水,和姐姐們買的書本與筆。其實女兒們未必不勸他也進城,一家人能在一起,也可以找一個較清閑的工作,不要再辛苦種田。然而使他總不肯答應女兒的唯一理由,便是家中若只有這一老一小留在村子裡,沒有人照顧,確實是不行的。門口幾十米遠便對著各家連成一片的稻田,再遠處是一口小的三角水塘,三條邊的一條長一整排欹斜的柳樹。房子還是爺爺留下的,然而現在要算是凌峰的家。三間瓦房,常用的只是廚房和相連的一間房。廚房因為大,靠外是鍋灶,一隻立櫃碗櫥連著案板。後面稍遠處放一隻大雞籠。廚房的屋樑上紅紅暗暗一個東西,是奶奶七十大壽時便請木匠做好的壽材。十數年過去,已蒙上厚厚一層灰和蜘蛛網。推開相連房間的木門,不記得哪一年用石灰粉就的牆面全已暗黃,繼而大塊地脫落。牆壁上有從前小孩子們用炭枝畫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跡。最裡面兩張床緊貼著擺放到一起,床頭用黃色膠帶貼著幾張九幾年的報紙,漸漸已與膠帶幾乎融為一色。床對面一隻舊杉木皮四腳衣櫥,新的舊的東西塞滿了抽屜又溢出來,一台電視架在衣櫥較矮的平面上。電視旁一隻電飯鍋。最外面,靠著大窗子,擺一張矮飯桌,兩條長凳。一隻躺椅正對著電視,只要不是盛夏,就總有一件薄棉襖墊在上面。奶奶已八十多歲,但洗衣做飯都還做得動,眼睛也算看得清,閑來無事還喜歡走一兩里路去下面的里河村,同從前娘家的親戚抹一天紙牌,偶爾且能贏一兩個錢回來。只耳朵已漸漸不好,說話幾乎要喊才聽得清。有時也犯病,躺在床上不能動,這時趕去請上面村子唯一一個赤腳醫生,掛三天水,人漸漸恢復精神,日子便這樣接著過下去了。正月十五過後不久,三年級的下半學期已經開學。日頭開始暖起來,初生的柔嫩逐漸充滿這小村子的一切角落。凌峰放學後坐車到村子口,最遲不過五點多。到家裡從書包里拿了白天老師發的作業下來,伏在飯桌上龍飛鳳舞寫字。字向一邊倒去,像是要飛起來,又小,又擠。然而沒有人告訴他不該那樣拿筆,容易把字寫壞,他也就繼續寫下去。遇到不會寫的無人問,就空著,也不著急。奶奶坐在鍋灶下燒火炒菜。菜是從菜園裡掐回來的青菜苔和大蒜葉子炒乾子。大伯平常都和他們一起吃飯,今天到大壩子上喝酒去了。開水瓶放在飯桌靠窗一邊,小白瓷缸里還有奶奶白天喝剩的茶水,浸薄薄一層茶釉。凌峰做完作業,把本子和書往一邊躺椅上一放,端起半瓷缸冷茶,咕嘟嘟喝下去。奶奶在灶下見了,罵:「不能喝冷的,要生病!那缸子沒蓋,白天要是落著蟲子進去怎麼好!」「不要緊的!」聲音很大,聽起來有些沖,然而不這麼大聲,奶奶聽不見。「去洗手吃飯!」卻只是用葫蘆瓢舀了小半瓢水,往手上澆幾下就算好了。奶奶說:「打肥皂洗,你看你那雙手,烏龜看到都要跟你搶爪子的。」說著自己先笑了。她的意思是他的手髒得發黑,烏龜也要誤以為那是自己的爪子了。因了這命令,凌峰只好又舀半瓢水到盆里,打了肥皂再洗一遍。奶奶很得意,看著凌峰濕淋淋的手,說:「這下子不是乾淨好多了嗎?望起來好像也白些。」洗過手,奶奶的兩個菜已炒好,端上桌,電飯鍋里且蒸有一點鹹肉,汪在黃澄澄一攤油里。凌峰端了飯,不免時時把筷子向那一碗肉伸過去。奶奶做不高興樣子,說:「少吃一點肉,都這麼胖了!」奶奶卻很少吃肉,因為老年人常有的一點對神佛的信仰,雖並不燒香念經,對葷食也沒有多少特別的興味,何況全嘴的牙齒幾年前都已換成假牙了。她所在意的,不過是凌峰的忽然發胖:那其實也怪不得他,因為本來便是敦實的身體,像一匹小豬般肯吃,不挑食,上一個暑假,偶然被爸爸接到上海住了一個月,回來便成了這樣子。且不再瘦下去,儼然一個黑黑的小胖子神氣。本來就有些嫌小的衣服套在身上,這時就更顯出蹙迫了。放到平常,無論誰提到凌峰,奶奶心裡都是歡喜的。這老人,膝下的孫輩雖多到十幾個,凌峰卻實在是她最歡喜的小孫子,凌峰爸爸又是她最歡喜的小兒子。十年來凌峰幾乎在她身邊寸步不離長大,給她生活許多勞累,卻也添了許多熱鬧的安慰。奶奶的記憶里還有十年前將要過年的冬天,凌晨的丑時,這孩子初出生時洪亮的一聲哭。雖並不喜歡兒媳,那時心裡的歡喜也是恨不得天馬上就亮,村頭村尾誇耀,「我家黑丫頭養了個黑小子哩!」黑丫頭是她小兒子的諢號。三天後,在小孩子三朝酒的鞭炮響過之後,就有了現在這麼一個名字,「凌峰」。大伯起的。奶奶愛看電視,大伯就花了兩百塊錢,請人裝了一個能收許多節目的鍋在門口。村上如今家家都裝了那樣一個鍋。吃過飯,把碗放到鍋里用淘米水一洗,又洗過臉腳,就坐到床上看電視。因為容易頭暈,額頭上綁一條藍色布帶,夜裡望去有些森森的。她愛看戲,鄉里電視台常有辦喜事的人家點黃梅戲放,點什麼奶奶就看什麼。看不大懂時一邊猜,對付著也就看下去。聲音開得極大,過路人從窗外經過,聽得清清楚楚。凌峰習慣了,並不覺得難忍,只有時會拿遙控器和奶奶搶台。不到九點,必然已覺得睏倦,在自己的小床上睡著了。奶奶一個人又看了會兒,絮絮地說:「哎呀,恐怕不早了,凌峰,你趕緊睏覺!」回頭見小孩子已經睡著了,就去看電視上放的一個鬧鐘,「乖乖,九點鐘了,怪不得頭疼了。趕緊睏覺。」於是電視關了,房間里昏昏的一片,靠床的小木頭窗外,菜園裡三棵香椿樹,漸漸投了一點黯淡的影子,映到擋風的塑料薄膜上。凌峰的媽媽,身材頎長,有一頭在村上女人中少見的又黑又密又起著自然大卷的長髮,面容也經看,只是笑著,露出雪白整齊的牙,就有一種淹然的嫵媚。她且有一個鄉下女人少有的好聽名字,叫南蘋。然而另一種實際是,她是奶奶家屋後向南拐彎的那一家原來的女主人。在她成為奶奶的媳婦前,奶奶的小兒子和那一家的男人是朋友,常常要過去喝酒吃飯。後來一個夏天,南蘋便喝了一次農藥,幸而發現得早,被四個男人用竹床抬到鄉里衛生院狠狠洗了胃,又抬回來。再後來,在一種奶奶也不能十分明白的情形下,她便和原來的丈夫離了婚,留給那一家一個五歲大的孩子,名叫強龍,走過那一個拐彎,成了奶奶小兒子的新婦了。奶奶不喜歡這個媳婦,原因或便在此。但第二年,凌峰就降臨到世上,而凌峰她是寶愛的。小兒子不久後仍去上海做事,初為人父的激動,使得自小頗有些浪蕩慣了的他在心裡下了少有的決心,並在那些決心之上做了更多的一點暖色夢想。而媳婦,則因為要照看小孩,留在家裡和婆婆一起過。奶奶雖不止一次私下抱怨這媳婦的好吃懶做,卻並不妨礙她對小孫子的喜愛。那時候奶奶也還更健朗些,洗衣做飯,種菜養雞。況且做媳婦的再懶,也不會當真一事不做。大概一年過後,或是嫌家裡無聊,或是要一起掙錢,媳婦也就離開家去兒子那邊了。凌峰有時會被接到上海和父母過一陣子,更多時候,就留在家裡。於是,幾乎是從最小的時候起,凌峰就是和奶奶兩人一起,在只有牆上掛著的一個遺像上見過的爺爺留下的有陰涼的水泥地和高高屋樑的屋子裡,長大了。漸漸地,凌峰眉目上顯出一點爸爸的樣子。皮膚較暗,眼大而黑,眉毛濃,個子不矮,又甚是強壯,只一雙眼不像爸爸的那樣有神。準確說,這小孩子,雖然一時成了家中最受寵愛的人,神氣上卻沒有一點驕傲的樣子。他還不懂什麼叫溫柔,卻天然有一種敦厚的神態。說話時候稍慢,甚至使人覺得略微有些怔怔的。這個安靜少言的孩子實際上像其他小孩一樣貪玩,村裡的小孩子,未讀書前所有的任務,似乎本只有一個「玩」字。凌峰於是常背著奶奶不聲不響跑出去。因為他爸爸這邊一支親戚中,最小的姐姐也比他大十多歲,沒有同年的小孩子,就和那一群比他大三四歲的大孩子玩,被欺負時也不哭著回去找奶奶告狀。玩躲貓,玩泥巴,玩水,玩撲克牌,做彈弓,做魚鉤,做一切小孩子可以想起來的手藝。小一點的時候,奶奶緊緊看著他,生怕一不在眼皮底下就會出事,村裡許多水塘。於是村子裡常能聽見奶奶因年老有些暗啞的嗓子,喊:「凌峰吶——」一手捏一根從掃帚上折下的細竹絲。其實並不打,只是要嚇唬那孩子不敢輕易到水邊玩。大媽還在家時,有時聽見這聲音,不免就要輕哼一聲:「多寶貝噯。」這卻是因為奶奶不喜歡大兒媳家只生養了幾個女兒的緣故。凌峰很多時候不答,奶奶就一路喊一路找過去,直到找到為止。一旦被找到,他也就丟下手裡玩的東西乖乖和她一起回去,決不胡鬧。這神情,使人覺得他真有些呆傻,這小孩子,好像沒想到自己應該答應一聲。有時大人們聽見奶奶的聲音,又見他在水邊玩,就會講:「凌峰,你奶奶在叫你,沒聽見啊?快答應了家去,你奶奶不急啊?」他小聲地「噢」一下,站起來,這才大聲地給奶奶一聲「哎——」的回應,往家的方向跑掉了。凌峰同母異父的兄弟,名叫強龍的那個孩子,和他的名字實在相配,從初生起,一直是火呼呼長著。他比凌峰高出許多,又要比他調皮好動到不知多少倍。上樹掏鳥窩,下水打划子,夏天到人家菜園裡偷黃瓜菜瓜,大聲大氣講話,和人吵起來尤有精神。就連作業本子上的字,筆劃彷彿也格外粗重些,又大,架在紙上像一個個因為太笨而不善走路的木偶。他的爸爸脾氣暴躁,也在上海。於是強龍和凌峰一樣,和他的爺爺以及太太留在家。強龍爺爺方五十多歲,得了哮喘,喉嚨里終日如扯風箱,弓著背從屋檐下走過。太太是爺爺的母親,瞎了一隻眼,未瞎的那一隻見風流淚,總顯得紅兮兮的。有時她坐在陰暗的帳子後面數她僅有幾張毛票,數完了仍捲成卷,塞到枕頭下的被褥里去。雖是如此,強龍仍活得那樣生動,在凌峰開始偷偷跑出去玩後不久,便盡起做哥哥的責任,帶著弟弟一起玩泥巴,從壩埂下挖來濕濕的黑泥,在門口水泥地上摔得啪啪響。凌峰叫他「哥哥」,逢到爸爸不在家時,偶爾媽媽就把哥哥也叫進屋一起吃飯。那時候,除了奶奶,桌上的人都高高興興的。到過年時,又有機會一起到另一個鎮上兩人共同的外婆家去玩,那裡有他們更多一點的暫時縱容。然而一切的平常里總有一些變化要生出來,到五六歲時,即便凌峰還完全不懂事,爸爸每年回來看他的次數卻確乎越來越少,也很少再把他帶到那個名為「上海」的城市略為玩一玩。爸爸媽媽一起回來時,坐在房間里,吵嘴的時候明顯多起來。每年的大年初三後,他們留下比凌峰學費稍多一點的幾百塊錢,去了城市,這孩子剩下的其他所有事務,就全由奶奶和大伯來照管。終於有一天傳來那樣的消息,「離婚了」。這是什麼意思呢?媽媽從此是不再進這個家了。「你爸爸和媽媽不住一塊了,你媽媽講你爸爸對她不好,你媽媽不是好東西!」只曉得兩個人是以「夫妻感情不和」上法院的奶奶是這樣跟凌峰說的。幸而奶奶始終喜歡凌峰,她最關心的只是他的歸屬。如今既然仍歸兒子養,不能有什麼人把他從她身邊帶走,就不再有什麼好怕了。夜裡做夢的時候,凌峰或者還會夢見一些模糊的印象。白天在學校跟同學玩輸了,老師提問的不會答的問題,悶悶地急得一頭汗。偶爾也夢見爸爸媽媽又到了一起,暑假裡把他接到上海,坐在乾淨的屋子裡,吃一種「啃得雞」。早上五點剛過,奶奶睡淺,這時已醒了,顧不到看是幾點,只怕遲,大聲喊:「凌峰哪!凌峰吶!起來去念書了!」這小孩子,性格上沒一點執拗和嬌氣,也就揉了惺忪的眼,從一個正好的夢裡醒來,不到一分鐘已忘光了夜裡有什麼曾光顧過他的夢境。奶奶也就起來,為他打水洗臉,臨走時放一塊錢到手上:「到學校買早飯吃,不要買亂七八糟的東西!」「嗯,曉得了!」說了這話,出門時,天還不十分亮哩。送孩子們到離村子十多里外的小學上課的麵包車,是每學期開學時,家長把兩百塊錢交到本村的司機手上談好了的。坐六七人的麵包車,每回總要添幾隻小板凳,擠上十多個人。鄉間沒有紅綠燈,路也是大路,車子開過去只要十來分鐘。司機每天早晚要做好幾趟生意,最早一趟也要到六點多,才從最上面的山咀村開下來,一路接在路邊等候的學生。凌峰必是第一個到二壩子的橋上,太陽還未升起,三月末的空氣中仍有冷涼的濕氣。橋邊幾塊田,油菜花正是開的時候,金色花瓣沾了水,落下來,粘在地里黃黃的一片。油菜下看麥娘的花粉濕漉漉。凌峰就盡等,撿一根蒿子枝輕輕去打油菜花玩,把露水打成狼藉一片。大約過半小時,大壩子上的幾個同學下來,遠遠看見凌峰,揮著手喊:「凌峰!」凌峰大聲應著,三四個人不一會就站在橋上大聲說話,早起到塘邊洗抹布的女人,也可遠遠聽見。在學校里,凌峰的位子靠後排,他個子高。至於成績,數學還好,語文則總是錯漏百出。班主任是一個胖胖的中年女老師,說過幾次,沒有效用,知道他家裡沒有其他管教的人,又不問人,不多話,不生事,雖然那麼壯,卻乖馴得很,班上近六十個同學已管不過來,就任由這小孩子隨便往一個可能的方向發展去了。作業只要不錯得格外戧眼,一個紅紅的勾就只管打過去。偶爾叫起來回答問題,聲音小小的,總有些含糊,半天才說出一個答案來;這些在同學眼裡,漸漸也生出一種輕視的心,以為他笨,故可以欺負。遇到不受歡迎的任務,常要分派給他去做,平常下課後,也少不了一些促狹和捉弄。只是不敢過分,怕太急了他要發怒,那壯實的身體還是使人須有些忌憚的。然而在凌峰,因為他近於木訥的憨厚,彷彿並不因旁人的對待而在心裡生出自卑來,仍然是黑黑壯壯地長大了。凌峰八歲時候的秋天,接到爸爸打回來的一個電話,說不等過年就會回來。正雀躍自喜間,爸爸又說:「凌峰,爸爸這次回來帶糖給你吃,還給你帶一個新媽媽,還有一個小妹妹,以後就要喊你哥哥了,你高不高興?」凌峰聽了,略想一下,說:「高興。」於是爸爸滿意地掛了電話。奶奶彷彿不在意,實則近於靦腆,第二天吃飯時就和大伯說昨天接到的那個特殊的電話。說:「我是不曉得,不過聽人家講呢,都講是『又勤快又乾淨的一個人,比南蘋不曉得要好多少倍了』——他們見過的人都那麼講。」大伯明白奶奶話里為小兒子辯護的意思,實則對那還未曾謀面的新兒媳,她也一樣不敢抱太多滿意。他為兄弟做事這樣糊塗,把一個兒子丟在家裡不問事,到這份上又不曾把人領到奶奶面前給看一眼,於是衝口說道:「你別管那麼多事行不行?」奶奶也就不說話,打圓場似的笑一笑,把一碗飯不做聲吃下去了。冬天到時,爸爸和新媽媽回來了。凌峰聽爸爸的話,便叫「媽媽」。新媽媽頭髮燙得黃黃的,比親媽媽要矮要胖,年齡彷彿也大一些。她和大人們說話,若提到凌峰,也肯做出笑臉。然而私下和凌峰說話時,只要不為他人所注意,便顯現出一點小孩子還不能十分明白的威嚴來。她前頭和另一個男人生養過三個女兒,如今這一個小的,是第四個。這些自然也並不和村中人提起。小妹妹穿著厚厚的綴著小紅花的棉襖,黃黃的小辮子蜷曲在紅色頭花後面,貼在圓圓的腦殼上。凌峰一時歡喜得說不出,白日間嘴裡含著糖,一面就帶妹妹到門口玩,有時抱到村子上,指這指那給她看。幾天過後,爸爸帶回的水果硬糖吃到只剩下薄薄一層,瓜子也只剩下幾包時,爸爸和新媽媽還有妹妹便一同回到上海去了。凌峰每天偷偷多摸幾個剩下的糖果到荷包里,一時忽然竟也覺得一些模糊的難過。一面便想起奶奶的教訓,「糖果子要留著慢慢吃。」到四月下旬,芳菲漸歇,塘埂上一種小小的金色草藥花開了一地。田裡的秧苗都已拋下去,一場輕的雨水後,禾苗伸著細的根須,努力向泥土中生長。白日一天天長起來,六點多時,天猶未黑,凌峰每天跑出去玩的時間漸漸增長。有時回來奶奶還未從牌桌上下來,就一個人趴在桌上寫字。這一天,趕緊一下子就把兩三頁紙填完,要去塘邊小磊磊家玩撲克。大伯卻拿了畚箕和空的化肥袋子從外面進來,看見凌峰正要跑,喊:「凌峰!你跑哪去?作業做了?」「已經做好了。」凌峰乖乖答著,一時即站在桌子邊不動。大伯拿了攤在桌上的作業本子看,雖然從前沒上過幾年學,也知道那字寫得實在不算高明。「字怎麼寫得這麼丑?你這不行的。上課要認真聽講,不懂的要問老師,曉不曉得?一個人不管再怎麼聰明,不問人是不行的,懂不懂?」「嗯。」實際上並不明白更多了。「大伯五一要到南京,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沒?叫小姐姐給你買好了,大伯回來帶給你。」想了一想,說:「大伯,我就想要一本新華字典,我們語文老師喊我們買的。」全鄉唯一的書店是鄉里后街上一家小小的新華書店,那是凌峰沒有去過的地方。等大伯確認了確實只要一本新華字典,不要其他,就說:「好,我肯定叫小姐姐給你買了回來帶給你!」要走的前一天晚上,大伯早早從菜園裡挑了一些蔬菜裝到大的蛇皮袋子里,裝了半袋子。雞在早上也就關著不放籠,這時捉了兩隻肥的,一公一母,用紅色塑料繩系住腳,也用一個袋子裝著。唯恐雞在路上會被悶死,大伯讓凌峰拿剪刀過來,在袋子上補了幾個洞。凌峰看著大伯到村口,上了那一輛他平常坐著上學的麵包車去街上。七天後,大伯又坐著那麵包車到了家門口。全數拿出放到飯桌上給等著的凌峰看的,是半斤棒棒糖,一斤大白兔,一斤油麻花,一袋雞蛋糕,一袋桂圓,幾斤蘋果橘子,草稿紙,鉛筆,刨筆刀,和一本新華字典。翻開封面,小姐姐已在第一頁寫好了名字,「石凌峰」,漂亮的黑黑的三個字。等到秋天稻子全部晒乾風凈,收到大伯家堂屋角落堆好時,大伯又去南京了。然而這一次,沒有不到一個月便回來:大伯終於聽從女兒的勸說,留在那裡,去一家網吧做夜班看守。只在臨走前,留到幾百塊錢給村子上楊奶奶家,囑託萬一奶奶生病,兒女一時趕不回來的一兩天里,代為照顧。大伯走的那一天,奶奶躲在屋子裡,忍不住抹了點眼淚。日子起始彷彿並沒有區別,只是吃飯的人少了一個。漸漸夜裡有人到大伯家魚塘里下網,甚至白日也有人持竿來釣,把奶奶氣得顫顫的,也沒有辦法。到第二年的春天,菜園裡就只有奶奶和凌峰,奶奶帶著一隻小板凳,坐在壟上拔草,凌峰跟在後面,用一把小鋤頭翻地。天黑前,終於把這一春的菜籽菜秧,勉強種下去了。2006年初稿2008年4月第一次修改2011年11月第二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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