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凄涼不可聞。——讀張愛玲與庄信正書信。
(圖片來自網路。)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
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
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
完不了。
——題記
敲下題記突然想起來曾經念過的一首詩裡頭有兩句:有的人死了,但他還活著。是寫哪一個的呢?不記得了,但拿了過來卻是再恰當不過的罷?——我想要寫的似乎是一個怎麼也說不完的人,至少迄今,她一直都活著。
張愛玲。
張愛玲是永生的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文字活著,而且生命力很旺盛的活著。或許,她是天才的緣故?可是,縱觀人的世界,天才多不過是天空划過的流星一般,絢爛不過一瞬間,不是嚜?張愛玲的絢爛又不是流星,是煙花,即便落地,亦是滿地絢爛的煙花碎屑,叫人看見了不由得想要撿拾了,終究又是無法撿拾的,——沉香屑,香氣依舊在那裡,卻亦只是香氣而已,拿是拿不起的。張愛玲便是如此。
張愛玲的一生是璀璨的嚜?我從來不這樣以為。(當然,我以為不以為原也不重要,但卻依舊要以為,也真的是脫不了人的賤性與俗氣。)張愛玲的一生,早年是太絢爛了,中年以後倒反而就後勁不足了似的,讀者津津樂道的也不過是她的早年,——早年的作品、早年的愛情、早年的婚姻。中晚年的張愛玲,是她自己要將自己隱藏起來還是旁的原因?反正,三十二歲離開中國之後的張愛玲只是霧氣中的一個模糊的影子,影影綽綽,也就叫人不那麼興趣十足了,即便她曾經是偶像,——天才的文學偶像。
不知道為什麼,我在讀張愛玲的短篇小說《浮花浪蕊》時,總覺得那個去國離家的洛貞就是她。張愛玲這樣描寫洛貞:「她穿得也並不講究,半舊魚肚白織錦緞襖,鐵灰法蘭絨西裝褲,挽著大衣手提袋外,還自己拎只舊打字機。」——這可是張愛玲當時的裝扮嚜?我一直覺得應該就是的。尤其那隻舊打字機,寫作為生的人總是離不開打字機的罷?張愛玲離開上海、離開中國的時候心情是否也是洛貞一樣似的?『漂泊流落的恐怖關在門外了,咫尺天涯,很遠很渺茫。』張愛玲的離開多少是無可奈何卻又不得不離開的罷?——她從來都不是弄潮兒,尤其那樣的波濤滾滾的紅色浪潮。她,只能夠逃開去,儘管離開後會怎樣她亦是渺茫的,終究會活下去,有人的尊嚴的活下去的可能,不是嚜?張愛玲果然是聰穎的女子。
其實,離開中國大陸的張愛玲一度很是漂泊。她先是到了香港,在那裡住了三年(1952年~1955年),依靠翻譯工作維持生活,也寫了後來被詬病的《秧歌》以及《赤地之戀》。這兩部書迄今我都還沒有找到,也是遺憾。《秧歌》應該很不錯,因為張愛玲的好朋友宋淇先生文章里說過《秧歌》出版後許多大報紙雜誌都有佳評;而《赤地之戀》卻不成功,——小說不由她自由發揮,大綱是別人擬定好的。給我的感覺,張愛玲寫《赤地之戀》就好像一個頂級的裁縫要為別人做一件華服,卻不能按照自己的習慣裁剪,而是按照人畫好的樣子做,最後當然不好看,即便她是那樣的高手。張愛玲在香港也並沒有留下去,她選擇了離開,——移居美國。
當然,在張愛玲提出移居美國之前,她似乎也想到過要去日本,而且也通過她大學時的同窗好友炎櫻辦理了赴日的入境申請(炎櫻那時候已經到了日本),可是日本最終只做了她乘船去美國路過的國家而已,到底她又是上了岸的,在神戶。當然,有人認為張愛玲所以想去日本是因為胡蘭成的緣故,——在她的心裡,胡蘭成並不是她的嘴巴里說出來的那樣,好像恨死了他似的。於張愛玲,胡蘭成始終是一個很難過得去的坎兒,她在給她後半生最好的朋友鄺文美的信里有一句話:「雖然當時我很痛苦,可是我一點不懊悔……只要我喜歡一個人,我永遠覺得他是好的。」張愛玲一輩子或許真的只愛過一個男人罷?這抑或是胡蘭成一輩子最大的成就?張愛玲卻只是路過了日本。——三十五歲以後的歲月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卻不再如煙花絢爛了,平淡中又有著磨難。——
初到美國時的張愛玲也想著要在文壇上東山再起的,可是,事不如人意,儘管她有《秧歌》、有《赤地之戀》,亦有在英國出版的TheRouge of theNorth(《北地胭脂》)以及在台北出版的《怨女》。但是在美國卻找不到出版者。或許,就為了打開美國的寫作局面?張愛玲選擇了美國的小說家兼劇作家賴雅(FerdinandReyher)。只是張愛玲不想到的是非但賴雅沒有幫到她,倒反而成了她的負擔,——兩個人婚後沒多久賴雅就一病接著一病,張愛玲簡直成了家裡的頂樑柱,而且是一個除了寫作別無長技的頂樑柱。與賴雅的十二年,是張愛玲一生當中最顛沛的十二年,也是她比較窮困的十二年。度過了這十二年,張愛玲就已經完全步入了老者的狀態了,她看人的世界已經不再是早年那樣一雙充滿了懷疑的眼神了,她的眼神帶著一種怯意,躲避著人群,亦開始了與世隔絕的生活。
張愛玲在美國的朋友庄信正的太太寫過一篇文章《張愛玲召見記》,裡頭有一段:「(庄氏夫婦替張愛玲在L.A.找到一處公寓房子)安頓停當,臨別時她很含蓄地對我們表示:雖然搬來了洛杉磯,最好還是把她當成住在老鼠洞里。意思自然是謝絕來往。不久,她來信告知電話號碼,不過聲明不接電話的。」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段看得人有些莫名的悲涼。又想起來不知道哪裡看見過一篇文章,似乎是一個曾經做過張愛玲助手的人寫的。每每在辦公室里看見張愛玲,都會看見她帶著些怯意的微笑,倒反而讓人拘謹起來。——張愛玲是孤獨的。滄桑過後的凄涼總叫人愈發的凄涼起來,——可以入骨的罷?
張愛玲的晚年又有一段顛沛時日,理由也是怪,——為了跳蚤。真真是那一句罷?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蚤子。晚年的張愛玲,不勝蟲子的困擾,甚至只在租住的信箱處取回來的報上發現一隻螞蟻就立刻搬家,也實在是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了。當然,庄先生也有疑惑是不是張愛玲多年遭遇的「蟲患」是「疑心生暗蟲」?有時候會將一個黑點就看作了蟲子?長期使用殺蟲劑自然對皮膚有影響,張愛玲似乎有皮膚癥狀?但是,即便如此,張愛玲對文字的喜愛卻依舊不改,對《紅樓夢》的喜愛依舊不改,她研究《紅樓夢》寫了《紅樓夢魘》,而我看,她的《紅樓夢魘》比起來紅學家周汝昌先生要高明。當然,《小團圓》是又一次華人文學界里引起轟動的小說,儘管很多人覺得《小團圓》不那麼好,到底又是讓人慾罷不能的,不是嚜?
舊事凄涼不可聞。——張愛玲的傳奇果然是傳奇,卻並非人們願意的傳奇,不是嚜?就好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我的人生——如看完了早場電影出來,有靜蕩蕩的一天在面前。」煙花固然是絢爛的,卻不過一個霎眼睛的功夫,過後便是滿地的碎屑了,美或許也美的,卻到底叫人看了有些心驚,——逃不開的敗落感。骨鯁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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