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養成的偶像：製造「蔡徐坤」

07-30

不知道pick和C位，成為當下一部分人社交焦慮的來源。

脫胎於韓國節目《Produce 101》，已經落幕的《偶像練習生》和正在熱播的《創造101》，是這些熱詞的出處。

《創造101》

四個多月前，練習生男孩們走在大街上，普普通通，帶不起風；四個多月後，上海環球港、北京世貿天階、西單君太百貨、美國紐約時代廣場……多地的LED大屏播放著以他們為主角的粉絲應援MV。另一邊，杭州演播室，101個女孩在經受出道前的重重考核，爭奪僅有的11個名額。

是粉絲，也是半個「經紀人」

4月7日，清明假期的最後一天。小瓏醒來，空氣里都是喜悅的甜味。這是她全身心追《偶像練習生》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昨天，她和ikun（蔡徐坤的粉絲名）結束近三個月的苦戰，終於以超過4764萬的票數成功送愛豆C位出道，「真的是逆天改命。你和大家努力了幾個月的事情，最後真的做成了，本身就很燃。」

小瓏95年出生。我問她，為什麼到二十多歲的年紀，因為蔡徐坤入了飯圈（粉絲圈）。她笑著停頓了幾秒，說：「到了這個年紀，其實我已經看過很多人。我知道，一個人的品性、心境等等，都能從眼神和談吐中看出來。坤坤是不帶有表演性質的，給我真誠、自然、舒服的感覺。他的舞台、對粉絲說的話，還有很多細節都讓我覺得很好。他的身上還有很多榜樣的地方：隱忍，在逆境中堅持，嚴格要求自己……他是一個好孩子，一旦你確定了他的品性，就知道他不會辜負你的喜歡。像他這麼好的男孩子，未來一定要一帆風順，離夢想更近一點。」

以個人練習生身份參加節目的蔡徐坤，沒有經紀公司做後盾，和粉絲之間的命運相連感尤其強烈。從飯圈新人，到成為蔡徐坤的大V粉絲博主，小瓏自己也在成長。大年初二，她去錄製地看了蔡徐坤的現場表演。節目播出期間，她每天要登三百多個愛奇藝賬號投票，給愛豆輪博、打投、控評、製作安利文案和視頻，同時還要擔當ikun分群的管理員角色，有時一天只能睡四個小時。其間，她瘦了十斤，花了七千多元。「這並不多」，小瓏說，「打投沒結束的時候，官微里出得比較多的，就有30萬了」。

粉絲800多萬的蔡徐坤，最高微博轉發量達到了2000多萬

在愛豆出道後，這種「戰時」狀態並未終止，而是直接過渡到了「和平」年代。粉絲逐漸專業化，擔當起了小半個「經紀人」的角色：支持蔡徐坤代言的面膜，給他豆瓣評分4.2的網劇刷播放量，投放應援視頻，打榜爭取廣告資源，做公益項目傳遞愛豆的正能量……相比起日本規範的粉絲會員制度，國內的飯圈受到韓國應援文化的影響很深。在接受本刊採訪的過程中，小瓏忽然抱歉地中斷，「坤坤的熱搜來了，我要去頂一下」。

在外人看來，這些行為似乎純粹出於荷爾蒙，但實際上，它是理智和情感雙重混合的產物。今天，資本重視數據，各渠道的網紅在分流注意力。粉絲知道這既是「安利」愛豆的好機會，也能讓金主看到愛豆的商業價值，助他走「花路」（飯圈用語：指鋪滿鮮花、順利發展的道路）。而資本也深諳粉絲心理和商業規則，只需設計好規則和玩法，便能坐享流量和商業利益。

演員和歌手主要靠作品立身，而偶像更多地靠粉絲買單，粉絲是偶像產品的主要消費者。「一方面，我們都知道自己對坤坤來說非常重要。你是愛豆的全世界，你不幫他的話，沒有人願意幫他。粉絲如果都不願意為他花錢，為他打榜，難道指著路人粉來嗎？不可能，沒有人有這個時間和精力。」小瓏停頓了一下，語速放緩，「另一方面，你又知道，自己只是一個粉絲而已，是眾多粉絲中渺小的一員。沒有你，他照樣有幾百萬粉絲，做他的千軍萬馬，做他的堅實後盾，照樣會有美好的未來……是挺殘酷的。」

出道真人秀

《偶像練習生》和《創造101》把選擇權完全交給觀眾，經過全民投票，分別pick出有「賞味期限」的出道男團和女團。C位（center），也就是排位第一者，將會站在組合最抓人眼球的中間位置。

這樣的陣仗，讓人忍不住回想起十多年前守著《超級女聲》，抓著小手機為心儀選手發簡訊投票的場景。只是這一次，主角不是具備某些才能的素人，而是篩選自素人的有潛力成為偶像的練習生。

在日韓，「練習生」因從公司的最初選拔到正式出道，其間要經過漫長的訓練而得名。相比起韓國的封閉訓練和出道即極致，日本傑尼斯事務所的練習生在出道前會有小範圍的露面，累積經驗和人氣。可在國內，通過完整的練習生培訓體系，把素人「家養」為偶像的公司很少。大多數公司採用的還是「野生」模式，比如從選秀節目、專業院校或網路平台等，發掘影視和音樂行業的新人。所以，用「還沒紅的新人」來定義兩檔節目中的大部分練習生，似乎更準確，也更接地氣。

通過《偶像練習生》出道的偶像團體nine percent

《偶像練習生》和《創造101》，有一個基礎的故事腳本：一大群想要成為愛豆的年輕人，爭奪僅十分之一的出道機會。在這樣的困境下，每個人都要找到自己的出路。導師會對練習生進行音樂、表演、形體、禮儀的培訓，也有心理建設方面的課程。《創造101》還加入了battle、踢館等競爭性元素。「努力突圍」，本身就是很好的故事素材。在這一過程中，豐富的人設得以建立：「貧民窟男團」坤音四子、「寵粉狂魔」蔡徐坤、「大魔王」董岩磊、「村花」楊超越、「狂拽酷炫」Yamy……

有角色，有故事，基本保證了節目的可看度。比起以PK為主的競技選秀，它更像是紀實類真人秀，用鏡頭記錄練習生們在台下的拚命練習，在台上的每一次進步。受益於這種拍攝方式，即便最終沒有得到出道名額，即便實力還明顯不足，選手們也積攢了不少粉絲。

可「養成」的偶像

透過「可養成」這一視角，可以看到當下的「偶像」內涵正在發生變化。

出生於美國印第安納州的黑人男孩，五歲時就用天使般的美妙歌聲打動聽眾，一直到登上世界的舞台——像邁克爾·傑克遜這般極具天賦的偶像畢竟在少數。能摘到四葉草固然很幸運，但它跟不上粉絲迅速增長的需求。在日韓練習生體系下，天才神話被淡化，偶像變得可培養、可複製和可量化，並且多以組合的形式出道，與歌手、演員之間有著清晰的職業界限。實力依然重要，唱跳是偶像團體的基本「業務能力」。不過，既然實力被證明是可養成的，它便不再是早期吸粉的唯一。偶像真實的人格魅力和為實現夢想付出的努力，變得越來越重要。

《偶像練習生》導演陳剛告訴本刊：「節目精準定位的粉絲群是95後和00後，這個群體對價值觀的要求很明確，真正讓他們追尋和依託的是愛豆的個人魅力、言行和價值觀。」過去，偶像是停留在畫報或熒屏上的平面形象，大眾媒體營造的距離感，讓偶像還能勉強守住完美的幻象。今天，在全景式的社交媒體中，偶像的個人生活進入大眾的視野。任何一個黑料都會迅速傳遍全網，讓不真實的人設崩塌。

在pick愛豆之前，粉絲會留意與他（她）有關的一切，證明自己沒有喜歡錯人。5月初，「卜凡紳士手」登上微博熱搜。照片上，《偶像練習生》卜凡在和女孩合照時左手懸在半空，這個細節讓粉絲喜歡他更甚。「沒有漏網之魚」，飯圈女孩也因而被人稱為「顯微鏡女孩」。

「養成」的另一面，是粉絲和偶像的親密關係。從素人到巨星，大眾選秀節目揭下了偶像的神話面紗，也開啟了粉絲見證偶像蛻變、與之共同成長的道路。而秋元康開創的AKB48模式，主打「可以面對面的偶像」，更是讓粉絲通過為偶像付出，直接加入到偶像成長和圓夢的敘事之中。這種心理投射和自我觀照，以及引起的時代共鳴，同樣出現在追《創造101》的女孩身上。

真實意味著不會被「打臉」，努力代表著不會被辜負——下決心pick一個愛豆，伴隨著情感和金錢的投入，粉絲希望得到的是一個靠得住、可預期的未來。

出道之後，愛豆能否go on

從《偶像練習生》出道的九人男團Nine percent，4月赴美國參加集訓，回國後不久開始巡迴演唱會。有限的一年半時間內，他們要訓練、演出、發歌、錄團綜，完成一般組合幾年的日程安排，一切像是被按了快進鍵。養成還是速成，努力還是壓榨，二者之間的尺度非常微妙。

隨著兩檔節目先後熱播，粉絲市場濤聲四起，越來越多資本的航船入海。中國本土偶像製造工業的燈塔，開始透過霧靄射出白光。順著這光打量，中國偶像產業生態現有的不足也很明顯。偶像出道後如何走得長久，是整個行業共同面對的問題。比起消費端的逐漸成熟，國內的偶像產業在培訓、製作、運營和銷售上都還處於摸索階段。

在百度「練習生吧」，招募和詢問練習生的帖子每天能有二十多個。想要出道的年輕人，似乎找到了一條可達的道路。練習生培訓體系的逐漸起步，是本土偶像製造工業化的一個信號燈。樂華娛樂是國內較早引入練習生制度的公司，CEO杜華告訴本刊：「節目的播出能增進大眾對偶像養成的認知，也會吸引更多想要成為偶像的年輕人進入到這個領域。」

偶像產業的建立，除了完整的養成機構，還要有輸出的平台和渠道。偶像、演員、歌手的界限在中國並不明確。音樂市場的不景氣，團綜和打歌平台的缺失，讓唱跳出身的偶像沒有生長的土壤。在韓國，沒日沒夜地練習舞蹈動作、提高唱歌水平、完善舞台表現；一回國，從未接受過專業演技訓練的愛豆，卻只能投入影視行業，成為被吐槽演技的「流量小生」。

不過，情況可能正在好轉。

朱星傑曾參加偶像養成節目《流行之王》，以組合Mr.BIO出道，男團後續沒有激起更多的浪花。這次，他參加《偶像練習生》，雖然沒有進前九，但也新收穫一百多萬粉絲，發表了新的原創單曲。朱星傑告訴本刊：「現在國內的音樂市場環境已經好很多，版權意識正在增強。雖然實體CD越來越少，但收藏價值也還是有的，很多粉絲會去買。之前，打歌節目很少，但《偶練》出來之後，一些平台開始著手，前景還是非常可觀的。」據悉，優酷的打歌節目《這！就是偶像》將在今年播出。打歌節目的出現，或許可以催生好的音樂作品。光靠粉絲刷數據，沒有優質的製作團隊打造內容，偶像很難紅得長久。

兩檔節目也讓行業看到了本土偶像的多種可能。《創造101》中國風女團SING，令對韓流審美疲勞的觀眾眼前一亮；《偶像練習生》坤音四子因接地氣而吸粉，公司坤音娛樂也很快獲得了紅杉資本領投的數千萬元融資。為偶像找到合適的定位，需要經紀公司的長期打磨與經營。不過，果然天空CEO劉濤告訴本刊：「目前，內地的娛樂行業還很缺乏契約精神。經紀公司好不容易培養一個藝人，有了知名度，又擔心被別的公司挖走，便趁著熱度賺快錢，損害了長線的發展。很多方面都存在不規範的地方。」

在「造夢」的路上，一環扣著一環。

採訪快要結束的時候，提到愛豆的人氣，小瓏沉思了一會兒：「我想，坤坤其實還沒有達到所謂的頂級流量。他現在短時間內人氣很高，只是因為一個很火的綜藝，加上又是大家辛苦投票投出來的一個偶像。但之後能達到什麼樣的國民度，要看他自己的職業規劃和個人成長。最終還是要靠作品，不然流量也只是流量，曇花一現，和其他的小鮮肉沒有任何區別。」

愛豆在不斷更迭，石頭在不斷滑落，永遠有粉絲如西西弗斯，推巨石上山。在推愛豆抵達山頂的路上，粉絲通過努力讓自己也成為夢的一部分。這一切，彷彿可以無限地循環下去。

而處在「造夢」體系中的行業者，卻不能大做白日夢。否則，粉絲和愛豆都將倒在推石上山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