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能失去的故鄉》華新民(電腦藏書)
獻給這片孕育了中華古老文明的漫漫熱土 獻給所有希望安居樂業的人序 一我1954年出生在北京東城區無量大人衚衕18號院里。我可能是當時三千二百條衚衕里唯一的一個藍眼睛的「洋娃娃」了。我在好奇的目光下長大,經常在街頭被稱為「外國人」。但我並不是外國人,這不單是因為我有著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更因為盛過我的那支搖籃,就放在一座有三千年歷史的中國古都的土地上。當我的母親把我擱在院子里曬太陽時,當院子里粉色的芙蓉掉到我臉上時,便傳來了幾百種聲音,有蚯蚓一類的蠕動,有牆外的像唱歌一樣的叫賣,有房上一個石頭小人嘴裡的囁嚅。還因為,在我會站起來自己打開門的時候,便天天端著一個板凳坐在門口,看著人來人往,聽會了北京衚衕的語言,那是最清脆和最詼諧的一種語言,聽著和說著都是一種極大的享受。所以,外貌是沒有意義的。有意義的是我家的小院子,是我這隻小板凳,是我後來就學的史家衚衕小學。所以我不單是中國人、是北京人,而且是衚衕人,並因此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我的四分之一中國血統來自我的祖父華南圭,他在一百年前到巴黎學習土木工程,是法國公益工程大學的第一個官派中國留學生。回國後他曾擔任京漢鐵路總工程師、天津工商學院院長、北平特別市工務局局長和新中國的北京都市計劃委員會總工程師等職。數年後,我的父親華攬洪也同樣自法國留學歸來,曾擔任新中國的北京都市計劃委員會第二總建築師及北京市建築設計研究院總建築師。祖父和父親都先後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中國的建設事業。這是非常湊巧的,我的家人曾為祖國的現代化建設漚心瀝血,而我在十年以來所致力的正是反對這「現代化」三個字。但我所反對的,是根本不能稱之為現代化的「偽現代化」,我多麼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分辨出兩者的區別。我眼前正在北京發生的「偽現代化」正在徹底地摧毀一座世上無雙的古都,也是我的家園。它彷彿是趕在那從內蒙方向往北京逼近的沙漠之前的荒漠,已經漫過了半個北京城。 我多想搬起我的小板凳坐在衚衕口上,看住我的每一條衚衕,看住我的北京。有一天我曾在街頭遇到了過去教過我的一位老師,他知道我在做什麼,他管我叫「衚衕的孩子」。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稱呼了,一想起它眼睛就濕潤了。序 二今天是1999年2月7日,踏上旅途之前,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悄悄地滴在北京的土地上,無人知曉。一座美麗的古城正在我身後被摧殘,被碾碎,一扇門接著一扇門,一條衚衕接著一條衚衕。推土機的滾輪壓在那些還在說話的石頭上,聲音彷彿壓在有生命的肉骨上,我聽著受不了。上千年那麼多動人的故事,一直就含在那些守在院門口的小石獅子嘴裡,由它們悠悠地講述著,睡在屋子裡的人聽到了,路過的人也聽到了,聽它們從元朝講到明清,從明清又講到今天。本來可以再接著講下去,但是它們被撞死了,所有的小石獅子都要一個接一個地被活生生的殺死了。一座歷史名城突然間沒有了聲音,小石獅子倒下了,身後的門、窗、牆壁和屋頂也都隨著塌下來,住在裡面的北京人也都被遷走了。一座活了那麼久可仍處處透發著生機的古城就要變成死城了,一件世界規劃史上的珍品正在被粉碎,一部獨一無二的史書正在被一頁頁地撕掉,一座地球上最富有人情味的大都市正在被撮進太空,一座名叫"北京"的城市正在從中國的版圖上消失。我仰望著天空,心裡凄苦地叫著:「救救北京吧!」一年半以來,推土機推到哪裡,我便跟到哪裡,就像親赴刑場一樣,眼看著屠刀下血淋淋的文物,血淋淋的民族靈魂,血淋淋的無所不在的生命,血淋淋的美麗。我跟著推土機走,但我擋不住它。它開到哪條衚衕,那裡溫暖的土地就變成僵冷,昨天還熱氣騰騰的生活今天便成了凄涼嗚啼的墳場。衚衕里再也聽不見嘰嘰我我的家長里短,再也看不見那些曾經推過嬰兒又推過糧食的小竹車了。孩子們跳著玩兒的用粉筆畫在地上的「房子」已經被金屬的履帶壓沒,大爺大伯們慣常擺棋局的石桌也被撞得粉碎,只剩下幾枚孤零零的棋子,丟在一堵殘牆的腳下。天空上飛著一群找不見窩的喜鵲,幾十隻一起慌亂地落在往日只停留著兩三隻小鳥的樹上:隨著房子被推倒,樹也一棵棵被砍斷了,鳥和人同樣失去了家。失去家的還有黃鼠狼,它們在四合房的房樑上已經悄悄地住了近千年。黃鼠狼被當作一種神密的動物,被傳統的北京人視為仙,它們從來不在白天露面,很多居民都沒有親眼見過。現在它們也找不到住處了。入夜,有加班趕工程的工人看到一隊隊的黃鼠狼從工地上爬過去,彷徨著……第一章留住北京之魂1.1. 心在滴血——悼念孟端衚衕45號院有朋友勸我,不要再去想孟端衚衕45號院了,那隻會傷害你自己的身體。但我如何能不去想它呢?僅僅在十四天以前,它還好端端地在那裡,那麼美麗那麼高貴那麼完整,沉澱著幾百年的文化,又從來沒有失去過呵護:三進兩千多平米的四合院,五米高的北房,粗壯的房柁,垂花門和兩側綠色的走廊,一切都依然如故沒有任何的殘缺。還有那些丁香樹、松樹、竹子、海棠和柿子樹。風一吹動,丁香花便瀉滿一地,風一吹動,那已長成海的竹林便挲挲作響。當大粒的雨珠落在碎石甬道上的時候,我可以聽見昔日的幾代王爺緩緩關住朱紅大門的聲音,不知他們從何處來又走向哪裡……
孟端衚衕45號院 /葉金中攝我是在一年半以前走進這座令人傾倒的大宅院的。當時我還不知道它是一座王府的遺存部分,只感覺到了它的皇家氣派。後來我查閱了《燕都叢考》和王府專家金寄水及馮其利的文章,才了解了它的身世:這是雍正皇帝之孫果郡王的府第,果郡王的家族在此一直從乾隆二十八年住到上世紀四十年代初。過去此府的範圍是西至順城街北至小盆衚衕,但有一大半已在近年被悄悄地拆除了。 在此後的這段時間裡,不少教授和領導都去領略過它的美好。我一直在為它求情,梁從誡先生也特意寫過信強烈要求保護。在我最後的一封信里,是建議把45號院做成一個最高品級的飯莊、酒店或俱樂部等,希望像歐洲國家那樣來善用自己的一些文物建築,那是最有身份的去處啊。我勸說,在日後高樓林立節奏緊張的金融街里,白領們會多麼高興到一所古典庭院里休息一下。可是我的話誰也聽不進去。 北京沒有一座宅子能驚動那麼多的人,得到那麼高的讚賞。國家文物局局長走進去以後興奮地表示:「太好了,這是四合院中的上上品。」歷史學家梁從誡在接受電視台採訪時曾感嘆道:「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四合院!」
孟端衚衕45號院 /葉金中攝然而,孟端45號院又是死得那麼凄涼和凄慘。它是在半夜裡被偷襲和暗殺的。在今年11月30日晚上,開發商派大批民工包圍了這座文物建築。凌晨聞訊趕來目睹了現場的一位年輕記者,向我描述了當時的經過:每個房頂都爬上了幾個民工,把一片片的瓦掀起來再沿著鋼管摜到地上。他說著時聲音都像哭了,他說看著那麼完好的大宅被拆掉他難受至極。他告訴我他還沒來得及拍幾張照片,就被粗暴地推走了,還受到了人身威脅。 從那一夜開始,直到現在已整整十四天,果郡王府美麗的身體便被一刀一刀地割下了,我時時都聽得到它的呻吟,我為不能去營救它而感到內疚和絕望。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有多麼好,我真希望桌子上的日曆還停留在11月的最後一頁,我想像著自己把45號院的大門推開,領著國內外的遊客走進來,他們的眼睛裡會流露出驚喜和仰慕,我則會為我的北京感到驕傲,雖然已經是所剩不多的驕傲。但45號院已經是一具被肢解的屍體,有的部位被假腥腥地編上了號,有的部位則已被鐵鎬砸得粉碎。再過些天,據說這裡會被鋪上水泥,變成金融街街區里的一條馬路,或稱為「二環輔路」。其實只要把路往東邊或西邊偏一些,便能把45號院保下來,但如此就要影響到兩邊大廈的體積即容積率,說到底把果郡王府拆除無非是為了給一個房地產開發項目騰出地皮。 在45號院遭到暗殺的前夕,我已發現了不祥的預兆,就是在它周圍匆忙立起來的護攔板。我急了,但手中沒有任何武器可以用來保護它,除了一個軟弱無力的電話筒,我對著它整整呼叫了一天,向所有我認為可以寄與最後一點希望的人。當夜色降臨的時候,我又把希望押在了下一個日出之後,沒想到他們卻提前動手了,在整座城市都在沉睡的時候。 孟端45號院今天已經是一地瓦礫,只剩下一棵棵的大樹,在可憐地等待著它們酸楚的命運。再入春時,我知道我在這裡再也聽不到嘰嘰喳喳吵成一片的鳥叫聲了,那每當泛綠時成群結隊飛進院子里的布谷鳥、喜雀、烏鴉和麻雀,是再也不會飛過來了。 我心中真是感到非常的悲哀,不知道北京為什麼就留不住它最後的這一點美好。我不知道今天的成年人如何面對孩子們的眼睛。從北京到全中國,就這麼無情地拆呀拆呀,我們還能給孩子們留下什麼歷史文化遺產呢? 孟端45號院的照片曾是被我多次展出的,但它們今天竟變成了遺照。 看著這些照片我心裡在滴血。1.2. 北京三條衚衕的消亡它們叫香餌衚衕、土兒衚衕和明亮衚衕,後者是橫跨前兩條衚衕的一條橫衚衕。它們位於東城區交道口,自今年7月18日畫上拆字以來,僅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已經變為一片廢墟。我幾乎從頭至尾目睹了這三條衚衕的消亡,心中感到十分沉痛。北京過去「東富西貴」,東城區和西城區屬古都的精華,「香餌」「土兒」和「明亮」便在這精華當中。這裡有不少小康人家幽靜的獨門獨院,有多家合住但空間依然寬敞的機關院。這裡建築質量多為中等,也有相當數量的主體結構為磨磚對縫的昔日深宅大院……私房在這裡的比例占近半數,房主當中不乏皇族與名人的後代,故事極多,文化底蘊極為深厚。我走在衚衕里。我走著,如果是關閉的門,就輕輕把它叫開,如果是敞著的,就推一推走了進去。明亮衚衕30號院我先是看到了香餌衚衕7號,門樓上有一大塊極其精美的鏤空磚雕,據說很多人都曾坐在門前把它一筆一筆地勾畫了下來。7號與5號及9號本連接在一起,是同治年間的一座公爺府。原主人在新政權建立後把它賣給了公家和個別的私人,只給自己留下了一個佔地三百多平方米的後院,門牌是明亮衚衕30號,要繞到香餌的後面才能進去。有鄰居把我帶到了主人跟前,他叫光寶森,今年七十八歲,背駝,臉上的表情極為安靜,他看到我時好像在等待著我。在他的身後,30號院那古老的氣息,一下子就震撼了我:房子幾百年來幾乎沒有被動過,木樑柱都是使用上好的黃松,牢牢地嵌在飽經風霜的土地上,作為歷史名城的一部份。門上開裂的漆像是皺紋,院子里扣著一口大水缸,老人一邊端給我一個板凳,一邊告訴我那缸里曾盛過兩百年的米,皇帝發放的俸祿米:「米放久了就成紅色,熬成的粥挺不好吃。」這院落是極美麗的:藤蘿、石榴樹、棗樹、柿子樹……
小院的門前由於隔著兩道門聽不到鏟車,我很快就忘記了外面的拆遷,只是用心傾聽著老人慢悠悠的講述:「我生在這座宅子里。公爺便是我的大爺,他是駙馬,我祖母是公主,我們一大家子住在這兒,左手的院子曾經是花園,有假山,八國聯軍闖進來的時候把幾塊假山石扔到了這邊,就是你眼前地上的這些。左邊的牆原來沒有這麼高,同治年間有個賊從院子里路過,以後就加高了。」「這藤蘿有三百年了,小時候我們坐在上面盪鞦韆。三百年啊,多不容易,我叫兒子跟文物局說說,他們可千萬留下這藤蘿。別像趙家那棵棗樹,還是同治年間的呢,有五十公分粗,硬前幾天給砍了,棗樹是慢長的樹,太可惜了,那棗樹當年還是從王府挪過來的,個兒特小,核也特小,非常甜。這房子里的磚都是磨磚對縫,就是把江米熬成粘汁再和上白灰,灌在磚縫裡,可牢固了。文革挖防空洞需要用磚,有人把院里的影壁摔來砸去,怎麼也摔不出一塊整磚,白白浪費了一個影壁。」老人說到這兒指了指地上:「說起來這院子底下可有寶貝。現在都讓獻城磚,那會兒砌防空洞結果用的是我們院牆的磚,比城磚小一點,但也每塊都刻著字,都是官窯里燒出來的。」「我現在住的房子叫後罩房,從前專給姑娘住,不是熟人不讓進來。」之後老人的兒媳過來了,她爬到棗樹上晃悠樹枝,噼里啪啦晃下來好多棗。她洗過了端給了我一碗,說是還不太甜,平常應該再等上半個多月,但是不吃就再也吃不上了,因為過幾天就要把房子拆掉了。兩天後我又帶朋友來,想讓他們分享一下這座小院的恬靜和感受一下它深厚的文化沉澱,這座我進去了就不想再出來的小院。然而院子里已都是搬家用的紙箱,藤蘿架也被拉散,老人也給轉移到另外的地方去了,因為拆遷辦過來說了,晚上六點以前要把房子騰空。拆遷辦很兇,每次到30號院既不敲門也不用手推,而總是用腳狠狠地踹開院門。同時老人家一家人已經看到周圍的院子是怎麼強行拆掉的:拆遷辦過來喝一聲就把居民拽出來,再把屋裡的東西扔到外面,然後就把房頂掀了,有時甚至把東西埋在了屋裡。他們因此很害怕,就決定趕緊搬走了。「財產呢?」我問老人家的兒子,「這可是你們自己的家產,怎麼能不賠償呢?」他卻苦笑著,作為回答。我們無奈地走了,心碎了,不知向何處相告。明天,光寶森一家將一無所有,同時消失的也是北京城的一部活的歷史。在席地而坐的民工後面,我看到垂下來的白色的石榴,還沒有來得及透紅。土兒衚衕29號這不是皇家的府地,而是平民小康人家的一所四合院:兩進院,並非磨磚對縫,但也砌得十分堅實,看上去再風吹雨打二百年也沒問題。主人是一位近八十歲的退休教師,名叫李硯農。此房產是上一輩在七十年前置辦的,他在這裡長大,孩子們又在這裡出生。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樹,鬱鬱蔥蔥透著清爽。走進北房,看到的是精美的雕花木頭隔扇,燈籠框中心空白處有詩有畫,均出自李先生之手。在我和主人談話的時候,已經可以時時瞥到牆外的高大鐵爪在作業了,一整片一整片的牆被抓下來,再轟隆隆地放倒。李先生和他一家人的臉上是凄苦的,他們捨不得自己的家和身處的幾條衚衕,和四周的鄰里,「土兒」的每一寸都早已融在他們的生命中。在向我講述自家往事的同時,他們更多提到的是衚衕里深藏的故事。土兒衚衕在清代有批發煙土的營生,不知和衚衕名的起源有沒有關係。這衚衕在解放前出名就出在廣德堂膏藥店上,就是西口路南的那座小洋樓,以至衚衕還有個別名,叫做「膏藥鋪」。廣德堂擅長醫治婦女病,馳名全中國,到處來訂單。結果廣德堂專門給自己在旁邊設立了一個郵局,向四處郵寄膏藥。老闆姓祝,洋樓左手的三進四合院原來是他家人住的。「四大名醫之一孔伯華也住土兒衚衕,在61號。他有時被叫到中南海給毛主席治病,兒子也跟著去幫助熬藥。」接著主人的孩子又談起他上過的中學,就在旁邊交道口東大街上,談起一位他的老師——關老師,就住在香餌衚衕里,又是師生又是鄰居,經常在一個早點鋪里吃早點。我說我也剛剛結識了關老師,他在香餌住了六十年,衚衕每一扇門裡的故事他都知道,衚衕里他每走幾步都能聽到一聲「關老師」,哪兒都是他的學生。我又說前些天關老師帶著我從衚衕的東頭走到西頭,把近一個世紀以來衚衕的人來人往介紹了一番。這時有塵土被揚到院里,主人趕緊關上了屋門。我知道他們已有好多天不能做飯了,都是買現成的吃,睡覺也睡不好,因為焦慮,也因為鏟車日夜喧嘩,有時竟到凌晨三點。我很難過地看著他們消瘦的臉,問道:「這座院子看樣子佔地有六七百平方米,對這筆財產有多少補償呢?」主人說拆遷辦提的是17萬元,這等於是沒有補償,和對光寶森老大爺一樣。但我知道一直都有諸多法律是保護私有房地產的,我無法理解。而另一方面,在拆遷以前,他們還從來沒有從市場的角度衡量過自己的家產,79號院在他們心目中主要是系著感情和幾代人心血的家,想永遠住下去的家,在他們心目中,它也是祖國的一份寶貴建築文化遺產,是不允許就這麼消失的。在公布拆遷以前,李先生已準備花幾十萬元好好整修一下自己的院落。我多麼希望他可以如願以償。香餌衚衕19號院這是更普通的一座四合院,只有一進,但明亮乾淨與世無爭,整個室內都做了現代化的裝修:澡房、帶有微波爐的廚房、洗衣機、裝馬桶的廁所等,應有盡有。房主姓童,在旗,過去很富有,這小院是前輩留下的最後一份財產了,童夫人講,家中老人在去世前寫過一份遺囑:永遠不許把19號院賣掉,要世世代代傳下去,然而現在卻保不住了。
綠樹蔥蔥的衚衕葉金中攝童夫人是一位中學教師,一臉的熱情。她跟我講述了這小院兒經過的風風雨雨:有私房的人是從未享受過單位福利分房的,所以一家八口也就一直共同廝守在此。還好,都住得下,不像有的私房主不得不加蓋小屋以適生存。後來「文革」有外來戶佔住,折騰了十幾年好不容易一個個請了出去,並決定好好修整一番,去年才挑的頂,方方面面花了很多的錢,現在卻要被拆除了。童夫人又說,這小院不久前有人要出一百五十萬元買,當然沒賣,可這回遇拆遷非但家產盡失,買回遷樓還要倒貼錢……童夫人家的情況是很典型的,在這三條衚衕里我遇到了很多,雖然建築本身不屬於最講究的一類,但畢竟是座結結實實的四合院,是一個溫磬的、凝聚了幾代人心血的家,是屬於私人的財產。童家院里也有樹——一棵茁壯的香椿。我就這樣走在「香餌」、「土兒」和「明亮」里,停留在每一扇門前,多麼想知道在門後面曾經發生的所有故事。但我沒來得及,我只能在匆忙中把所尋到的記載下來,首先是那些美麗的大宅院:香餌5號至9號住過皇帝的駙馬,香餌87號住過慈安太后的弟弟,土兒76號曾是皇帝的一位鐘錶採辦的府第,之後又住過一位有名的皮貨商,土兒101號曾是一位鹽商的宅子……還有那麼多名人的故居:「兒女英雄傳」的作者文康住土兒69號,名醫孔伯華住土兒61號,茶葉大王吳裕泰住土兒83號……還有活生生的市井興衰,顯示著衚衕其實一直都是一個成熟的社區,那是關老師帶著我在香餌辨認的,當時推土機已經推倒了一半的房子,只有他才可以揣摸出來:幾十年前這裡原是龍鳳餅乾店,那邊是黃家養蜂廠,再過去是山海泉早點鋪,然後就是歌劇院排練的大院,孩子們天天擠過去聽拉琴吹號。這幾年有學校、美容院、門診部……我也想再多看一會兒各個院子里那些美麗的雕刻,尤其是土兒76號院里的那個垂蓮柱和香餌7號的門楣,再轉回頭去它們都被挖去了。再轉回頭看到的也是一棵棵被撞倒的樹木,前些天還是一片綠洲,現在卻是一片狼籍了,在堆積如山的磚塊中裸露出黃土。8月22日上午,國家歷史名城專家委員會副主任鄭孝燮老先生和國家歷史名城專家委員會委員謝辰生先生來到了拆遷現場,目睹了這可怕的一切。八十五歲高齡的鄭老拄著拐棍,一腳深一腳淺地踩著廢墟行走,臉上是那麼痛苦。貝聿銘先生說過:「北京城是一個巨大的藝術傑作。」很多外國人說過:「北京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很多中國歷史學家說過:「北京的每一塊石頭都是這座著名古都的記憶。」國際奧委會又說:「2008年的奧運將是人文奧運和綠色奧運。」我懇求推土機到此停下了,留下老城,留下中華民族的驕傲。本文寫於2001年8月底,原載於同年9月15日的《華夏時報》1.3. 永別了,美術館后街22號院這裡是巴黎的清晨五點,我知道北京那裡正在強拆美術館后街22號院,我不可能合眼,一夜都在為它尋求著僥倖逃生的可能。但我最後知道不行了,朋友用手機告訴我,卡車已經運走了幾車箱的東西,街上站著一百多個警察和二十多個外國記者,推土機在旁邊等待著。我不可能合眼,而且感到從此永遠都不會再睡得著覺。這大概是北京僅存的一座明末清初的民居四合院了,為什麼要下手拆掉呢?這是祖先留給我們的美好,這是已所剩不多的古都。拆掉是犯重罪的行為啊!
美術館后街22號院雪景陳翰攝兩年半里,我不知按了多少次那個門鈴,門後面是年過八旬的房主人,是承載著三百六十年歷史的小院,是黃燦燦的牡丹,是寧靜溫馨的生活。兩年半里,我不知多少次坐在趙景心老教授對面的沙發上,慢慢地飲著燙手的茉莉花茶,欣賞著滿屋的明代傢具和感受著房子本身那遙遠的信息。我知道這座四合院清楚地標在乾隆圖上,我知道這裡曾住過某一位皇帝的御醫,我也知道趙景心著名的父親趙紫宸在這裡留下的一些故事。老人家曾是中國基督教領袖和抗日英雄,他是在房子遭到騷擾之前閉上眼的。我還在門廊下看到了一隻大白貓,養在這裡彷彿也沾上了靈性,舒服沉著地蜷在陽光里。每當我關上小院的門,這裡便是北京了。牆外的腳手架、灰塵、嘈雜,都聽不到了也看不到了。我在和趙老說話時,經常有一種錯覺,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彷彿外面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這就是四合院。在地球表面所有的建築形式里,只有四合院最可以達到這種境界,而歷史悠久的四合院更是令人神往。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建築物得到過比四合院更多的讚揚和寵愛,那是被無數作家們著墨最多的。可如今它們卻都要顫抖了!
美術館后街22號室內陳翰攝我真難過。為了人類喪失了一筆一失便永不可復得的珍貴文化遺產,也為了趙老夫婦的公民權利受到踐踏,因22號院是他們在五十年前購得的私有財產,那是神聖不可侵犯不可剝奪的。是受到憲法保護的,它怎麼可以受到掠奪並被摧毀呢?我真難過。趙老父婦這麼大年紀的人了,兩年來日日擔驚受怕,如此艱難地守護著自己的家和祖國的文化遺產,心力交瘁至今天,竟然是這麼一個結果!怎麼倒是那些暗中砸玻璃、拆院牆、寫恐嚇信的人在法庭上「勝訴」了呢?這是不是存在著重大的問題呢?
美術館后街22號院原址現狀高和攝我真難過。我再回到北京,走到美術館后街時,就再不可以按到門鈴了。曾經美麗生動的一片都不存在了。近四百年的歷史,推土機和鍬鏟只需用兩個小時的時間就可以消滅得乾乾淨淨。多麼野蠻和愚昧!這是罪孽啊!參與殘殺22號院的人都應該被推向法庭!另一個法庭,一個公正的法庭。也應該跪在祖國的土地上向先人謝罪!可問題是,既便所有的罪人都掉下腦袋,也換不回那承載著數百年歷史的小院了啊!趙伯父和黃伯母不要太傷心,全世界所有善良的人都在握著你們的手……1.4. 法國詩人和北京老城八十一年前有一位法國詩人,他懷裡揣著便餐走進了法國西部的一片森林便再也沒有出來。他妻子兩天之後在林中的一片青苔地上發現了他冰冷的身體和腿上凝結的血,旁邊放著一本莎士比亞的劇作集。他是不小心被一根鋒利的植梗剌傷後大量出血而倒下的,加之那時他正病重著,幾個月來時不時便昏厥過去,很可能出事以後又一次喪失了知覺。這位法國詩人也是個經驗豐富的醫生,但卻沒來得及救護自己,便靜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才只有四十一歲。直到走入森林的幾個月前,他還在不顧一切地抱病寫作,留在桌子上的那部未完成的手稿題目就叫做「中國的石雕藝術」。他生前留下的二百多萬字的作品中,有半數都是關於中國的:詩、小說、紀事、考古報告……,他用最火熱的激情頌揚著中國文化,直至熬幹了最後一滴心血。他的名字叫謝閣蘭(Segalin),在西方知識界家喻戶曉。像馬可·波羅一樣,他的名字已經完全和中國融化在一起,很多人一提到謝閣蘭便說到中國,或一論及中國便想起了謝閣蘭。可中國卻沒有人聽說過他。謝閣蘭於一八七八年生於法國的普列塔尼省,二十歲入海軍醫學院,二十二歲捉筆作詩,二十四歲在美國舊金山的中國城開始接觸中國文化:硯台、墨汁、宣紙,京戲等,樣樣都使他驚喜,並令他逐漸的陷入了對中國的迷戀,直到1909年從法國馬賽登上了東去的海輪。謝閣蘭以各種身份先後在中國生活了五年半(1909-1914、1917年2月至7月):中文學生、醫生、教師、考古隊員……他曾進入紫禁城拜見過幼帝溥儀,曾與同伴在驪山下河村一帶第一次對那裡做了科學的考察,聲言將來秦始皇陵墓發掘後會和長城一樣壯觀,他曾在1912年就建議在北京設立一個中國藝術博物館。他在中國不知疲倦地走,尋找著燦爛的中國文明,有時騎馬,有時乘船,從五台山走到黃土高原,從洛陽走到雲南,再將所見到的一切都升華為優美的文字。謝閣蘭是個詩人又不止於詩,他在寫詩之前先學會的彈鋼琴,並與作曲家德彪西成了情投意合的好友,一起磋商歌劇的創作。還在文化刊物上論述高更等畫家的作品。謝閣蘭是個百分之百的藝術家,對世間所有的美都極為敏感,所以當他走進北京城以後,便徹底被這座古都完美和諧的秩序和深奧的哲學意境折服了。北京城就是他心目中最佳的一首詩作,詩人在這裡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他稱北京為大寫的「我的城市」,他住進天安門附近一座四合院,又把它稱為「我的皇宮」,把布置得古色古香的書房命名為「我的陶瓷室」。清晨,在被「柔和的叫賣豆腐腦的聲音吵醒之後」,透過紙窗,他看到「黎明睜開了眼皮,天漸漸的亮了起來……我感到一身的清爽」。黃昏,他欣賞著院子上面的藍天,「被四合院截下來的一塊,屬於我的一片藍天。」夜晚,他感到自己「在坐南朝北的睡著覺時也參與了整個城市的生命」。他覺得四合院住起來「舒適又方便」。他稱北京城為「一件神密的傑作」,也是「夢寐以求最理想的居家之地」。他在1910年寄給德彪西的信中寫道:「我的行程先是經過香港,英國式的,不是我要找到的。然後是上海,美國味的,再就是順著長江游到漢口,以為可到了中國,但岸上的建築仍然是早已眼熟的德國或英國或別的。最後我們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坐了三十個小時,才真正終於到了中國。北京才是中國,整個中華大地都凝聚在這裡。然而不是所有的眼睛都看得到這一點。」之後謝閣蘭因故離開了北京,又過早地離開了人間,但他還留有後人,她就在這幾天里隨法國前總統德斯坦一行到了北京。她叫Méllério,是詩人的孫女,在「法國僱主協會」里負責中國事務,起程之前我在巴黎見到了她,問她「陶瓷室」原址還在不在,她說大概已經拆了,神情里透著傷感和茫然。看著她我多希望那座小院還在,多希望能幫她找到。我也希望所有謝閣蘭的歐洲讀者下飛機後依然找得到那座壯麗的古都。找得到中國。詩人去世了,但詩人心目中那首最美的詩不可以消失。它其實也在我們每個人的心裡……北京——整個中華大地都凝聚在這裡!1.5. 老房子里深藏的偉人故事他叫伍連德(字星聯),他不僅僅是名人,更是一位偉人。他曾經的家坐落在北京東城區東堂子衚衕4-6號(原55號),一座飽經滄桑的法式小樓,現正在為滿足開發商對「地皮」的貪婪而面臨拆除。北京古城的衚衕里不單有四合院,還有三合院,還有一些清末和民國時期建蓋的小洋樓。伍連德的這一棟就是他在1912年從一個德國人手中買下來的,之所以選擇這個地點,根據他本人在其自傳中的解釋是為了自己走動的方便,因該小樓緊鄰他當時任總醫官職的外務府(其建築遺存位於東堂子衚衕49號,市級文物)。伍連德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1937年離開中國為止。隨後小樓又由其留美歸來的長子居住,40年代末之後相繼向外出租和託管至今,其間伍連德曾表示過把它捐獻給中華醫學會的心愿。伍連德是一個偉人,但他的事迹卻鮮有人知,當我發現問誰誰搖頭時,就不禁發出了自己的感慨:只要你能活在這世上就要感激伍連德,從生感激到死!因為伍連德在1910年至1932年之間幾次把千萬國人從瘟疫肆虐的死亡線上搶救了出來,因為伍連德是中國現代醫學和衛生防疫事業的先驅。你上哪所西醫醫院看病,後面都有伍連德的身影,你胳膊上扎的每一個預防針都和伍連德有關係!
伍連德與夫人1934年在東堂子衚衕
伍連德與夫人及長子在東堂子衚衕伍連德祖籍廣東台山,1879年生於馬來西亞,後留學在英國劍橋大學獲得醫學博士學位,1907年受清政府之邀從南洋來到中國,出任天津陸軍軍醫堂副監督。1910年冬哈爾濱和東三省一帶爆發肺鼠疫——一種病源來自草原上的旱獺的烈性呼吸性傳染病,伍連德作為一個年僅三十一歲的清廷特派全權總醫官,以超人的智慧和勇氣指揮救助和控制感染範圍的擴大,用四個月的時間把這場吞噬了六萬人生命的災難消滅得無影無蹤,被全世界譽為「鼠疫鬥士」,其所制定的防疫規則一直沿用到今天。伍連德之後創辦了鼠疫研究所,設計了在全中國控制鼠疫、霍亂、肺結核和性病等傳染病流行的行政系統與規劃,指揮了1917年在山西展開的殲滅鼠疫戰、1920年在北滿州里的殲滅鼠疫戰和1932年在全中國展開的以上海為中心的殲滅霍亂戰等。伍連德從西方人手裡收回了海港檢疫主權,多次擔當在國內禁毒的主力,還創建了國內第一所中國人自己辦的大型綜合醫院——北京中央醫院(現人民醫院)等數所醫院,創辦了哈爾濱醫科大學等若干學校,倡議和參與創辦了中華醫學會等等。當年梁啟超如此評價伍連德:「科學輸入垂五十年,國中能以學者資格與世界相見者,伍星聯博士一人而已。」東堂子衚衕的這座小洋樓,便是這位偉大學者和鬥士的溫暖的家。他每每從危險的瘟疫戰場上歸來時與在這裡的妻兒團聚和得到休息,他也是在這裡構思的「論肺鼠疫」和「中國醫史」等宏篇巨著。當他創建的北平中央醫院在1916年開始破土動工後,他經常從東堂子衚衕出發,叫上一輛黃包車,穿過景山前街,親自到白塔寺東側的施工現場監督指導。一年之後,他又一次次走進與衚衕幾步之隔的另一個工地,悉心關照,那是他倡議建設、參與籌備並浸透著他一份心血的協和醫院。中央醫院落成後伍連德為該院的第一任院長。在東堂子衚衕的家裡,伍連德有時會接待一位從旁邊外務府漫步而來的施肇基。正是這位思想極開明的外務府右丞當年向袁世凱推薦伍連德歸國服務,並在1910年控制鼠疫流行的關鍵時刻支持了伍連德——先是毅然消減了一位法國醫師在滅疫現場上的權力,後者因對病因判斷有異而干擾了伍連德的計劃;繼而又使伍連德得以拿到攝政王允許大規模焚燒鼠疫患者屍體的聖旨,而這是在那個時代的一個驚天動地的舉動,因為違反了傳統的「入土為安」的倫理,但在當時天寒地凍無法挖土掩埋的情況下,屍體連綿幾里暴露在外的墳場已成鼠疫桿菌天然冷藏庫,不採取此措施便無法控制疾病的流傳。今天,當我們走進這座磚木結構的精緻小樓里時,還可以大概地窺見到原貌:略帶藕荷色的孟沙屋頂,老虎窗,淺藍色的門與窗棱,金屬線勒制的彩玻璃,全木旋梯盤上閣樓,室內當年的木板地等,雖然因為過去的「運動」使伍家後人一度失掉了管理權,也因政府房管部門安排了過多的住戶和整體建築常年失修,所以樓上樓下呈現出表面的破敗景象,但顯然牆體依然結實,筋骨均在,好好修復一下絕不是難事。後面的小花園雖然已經不在了,但通過當年見證人的描述也是可以復原的。伍連德1937年回到馬來西亞後開了診所,1960年因心臟病在馬來西亞逝世,其間除1947年臨時來京小住了幾天之外,再也沒能有機會重返小樓,但當我們踩著吱吱作響的樓板往樓上爬的時候,便感到他似乎就在身邊,彷彿看見了他六十多年前提著皮箱回家的身影,聽見他美麗的妻子黃淑瓊(著名華僑領袖黃乃裳之女)招呼他吃飯的聲音。大部分房間的門把手也都沒有換過,還是伍連德的手觸摸過的,那隻曾經挽救過千萬生靈的手。在小樓二層的一個房間里,我們見到了一位九十五歲的老奶奶,她的已故丈夫是抗日戰爭中著名的美國空軍「飛虎隊」的翻譯,他們夫婦在1949年就作為房客住進了這裡,老奶奶對宅子往日的光景記憶猶新。這是一處應該永遠被國人朝拜的歷史載體,這是一位聖醫的紀念塔。然而此時我和朋友們的心是慌亂的,因為拆遷辦已經在頻頻走進來和住戶商談拆遷款事項,已經有半數人搬走了。拆……那是不行的,絕對不行。北京的老宅里到處都是有待探索的秘密,到處都深藏著故事,這一個如此珍貴的故事更是不能失去的。況且把這座宅院小心翼翼地保存下來,也是對偉人伍連德最起碼的尊重。就在我們為這座宅子焦慮的時候,一位素不相識的中國旅美年輕人在大洋彼岸寫出了一本名為「國士無雙伍連德」的傳記,由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這本書已於近日擺在了全國各地各大書店的售架上,不應該被忘卻的伍連德終於將回到國人的視線里,但願他在東堂子衚衕的老宅也能同時引起社會的關注,並最終能從房地產開發商的刀下逃生。我希望不久後能在這裡看到一塊寫著「伍連德故居」的木牌。本文原載於《新地產》2007年5月號1.6. 今天歐洲七百座城市沒有車——從歐洲的"無車日"說到北京曹雪芹故居由於今天巴黎有若干條街不許走車,法國有若干中小城市全城靜街,歐洲有七百座城市部份或全部禁止行車,所以我不由地又想到北京兩廣路上危在旦夕的曹雪芹故居。在人家開始為保護空氣質量、保護居民及城市的生命而靜街的時候,我們卻仍在不停地大開馬路,不停地向市中心引進車流,而且不惜拆除大量寶貴的傳統民居和名人故居!我想我們在現代化上慢了一拍,然而只這一拍,便可以讓自己的祖國傾家蕩產!我說的"現代化",不是指擁有汽車、馬路、高樓,那根本是對"現代化"幾個字天大的誤解。我指的是人腦子裡現代化的意識。這是一種以人為本的意識,是對人類生存環境的保護意識,是當今文明世界的主流意識。有人跟我講:"要慢慢來,中國要擁有這種意識還為時過早,先發展再保護吧。"是"過早"嗎?只要稍稍冷靜地站在北京街頭觀察一下,就應該明白不是過早而是已經太晚了,早到了懸崖勒馬的時候了。人家自工業革命以來用一百年時間毀掉的,我們只用十年的時間就做到了,人家沒毀掉的,我們也全快給毀光了,尤其是即失便永不可復得的民族傳統建築。它是活的用石頭書寫的歷史,也是我們識別家園的標誌,卻被毀得那麼慘!從定海到紹興,從杭州到昆明,從西安到北京,到處都是殘亘斷壁,到處都是以丑代美,到處都是火柴式高樓和大寬馬路,到處都是昏黑的天空和濁黃的水,而我們還管這叫"發展"!到底發展了什麼?如此"發展"回過頭來還上哪兒"保護"?現在輪到曹雪芹故居的頭上了,討論來討論去,最後還是一個"拆"字!還是非鏟過去不可!討論來討論去,似乎忽略了同樣關鍵的一點:有必要拓那麼寬的馬路嗎?!人除了坐車,是不是還有別的事可以干?現從北京的任何一個制高點往下看,看到的不再是一座美麗的古都,這座在十年前還被很多外國人稱為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成了一個巨型的停車場!今天部份的巴黎是安靜的,我走在其中的一條街上,看到警察在街口把守。我知道在不久的未來,這靜街將不止是警示性的了。在法國綠黨的提案中,巴黎市中心的某些區域將永久性地禁止小汽車通行,只充許公共汽車、貨車和自行車進入。我也知道這提案一定會被巴黎人接受的,因為真正現代人最重視的是空氣指數,是自己的生命,他們寧願行動得慢一些卻還活著,他們已從工業革命的狂熱中解放出來。我還知道,在北歐的丹麥,相當一部份民眾已經放棄了汽車而騎上了自行車,很多人口袋裡有錢也不買汽車,丹麥首都哥本哈根已經變成自行車的王國!未來的巴黎就是今天北京的榜樣,現在的哥本哈根已經是北京的榜樣,尤其是老城的榜樣。立即放棄北京老城裡所有拓寬馬路的計劃吧,留下曹雪芹故居和每一寸還沒有動土的衚衕吧,留下古都這最大的國寶吧!1.7. 一封公開信——寫給遠在加拿大的葉嘉瑩教授葉嘉瑩教授:剛才,他們過來了,開著鏟車,把您近兩百年的家和您的鄰院一起撞倒了。那張著大口的鋒利的鏟斗,把一堵堵的牆抓起來,又摔到地上。還有高大的紅門,被撞飛到半空。還有鄰院那棵粗壯的核桃樹,喀嚓喀嚓地響著,撅折了。只半天的工夫,那裡就只剩下一地的碎磚。鏟車開走之後,幾位農民工立刻湊了過去,希望能僥倖撿到幾塊完整的磚瓦,不少是刻著圖案的,拿去賣錢。他們推平了您的家———察院衚衕23號,一個在去年就被列在保護名單上的清代老宅,一座承載著數代人情感和心血的四合院,一個被上千場風雨侵蝕過的令人感動不已的古迹,一個國際上享有盛名的學者在北京的根。幾個月前,在他們逼得您不得不放棄產權時,您曾經對我說:他們答應我不拆這座老宅,我請求將它開闢成一座宣揚中國文化的博物館,在當中給我留間小屋,每次回國時住住就可以了。然而,23號院已經在頃刻間清除光了。您連那一間希望「借住」的小屋也沒有了。您家這座宅子我曾經去過多少次,帶去過多少中外朋友。正是他們的讚歎聲讓我萌生了舉辦「留住四合院——北京之魂攝影展」的念頭。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古老和美麗的一切:紙窗格,透著滄桑的很久沒有漆過的木頭,院子里的槐樹、棗樹、椿樹和蘋果樹,落了一地的葉子。
察院衚衕23號,著名的詩詞學家葉嘉瑩的住宅被拆前23號院被夷為平地了。我還記得您那次從西城區文委給我打過的電話,說是親眼看到了您家門牌被列在539個保護院落之列,但又不允許複印那個名單,哪怕只是和您家相關的那一頁。之後自天津南開大學,您又多次來電,訴述著您的焦慮和受到的壓力,您是多麼想保住這份祖宗留下的家產和中華民族的遺產啊。您不明白,既然明文規定保護,為什麼還有拆遷辦三天兩頭來騷擾。您的嗓音是疲憊的,大約剛剛下課,剛給學生們講解完唐詩或者宋詞。在這個領域中,作為加拿大皇家學院的院士,您是世界華人的驕傲,您在各地教授了40年中國古典詩歌,可他們對您沒有半點的敬重,只惦記著您房子底下的那塊「地皮」。23號院不在了!我想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木卡拉先生,他曾指著展覽會上展出的23號院的照片,問我:「難道這也拆嗎?」我聽說他過幾天就要從國外回來了,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他解釋這場剛剛發生的劫難。我又想到鄧雲鄉先生數年前一篇描寫23號院的作品:《女詞家及其故居》,其中這麼說著:「這本身就是一幅瀰漫著詞的意境的畫面。女詞家的意境想來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中熏陶形成的。」他說到「庭院深深深幾許」,提到您的詩句「誰知散木有鄉根」。
察院23號拆毀現場然而這幅畫面已被永遠地毀滅了,您的鄉根也被鏟車撅斷了。我知道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您會難過,但您遲早會知道所發生的事情,所以就寫了。在去年的那幾個月里,我經常安慰和鼓勵您,但現在是別人來安慰我了,因為我哭了。我感到悲哀,不單是為了您的祖宅———北京西城區察院衚衕23號。1.8. 「遷建」的神話——關於霞公府街13號等位於北京飯店北側的霞公府街13號宅邸被拆毀了,這是今天聽到的惡秏。這是一座清代晚期的小樓,非常漂亮,而且由於這半個世紀以來仍被很好地使用和維護著,所以現狀極好。北京這種晚清或民國時期的西洋式小樓大部分需要花不少錢修繕,但這一座卻不需要花一分錢,它就好端端地待在那裡,可「他們」還是下得去手。又一次,我又一次無法接受這樣的殘忍的事實——對美的蓄意摧毀;又一次,我又一次無法容忍北京的價值的跌落。和在聽筒那邊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朋友一起,我們都哭了。假使「他們」看見我們在哭,會認為我們是「神經病」,而我們則認為他們才是神經病、瘋子,並且不僅如此。而且,如果說有些文物建築因沒有列在保護名單上而需要我們去呼籲的話,霞公府街13號宅邸卻是不需要的,因為它本來就作為普查登記在冊文物被列在東城區政府公布的保護名單上了,再加上北京新總體規劃對文物建築原址保護的強制性要求,它應該是萬無一失的。然而它卻在燦爛的陽光下面化為烏有——建築本身,以及嵌在石頭裡的百年故事。霞公府街13號宅邸里蘊藏的還不是一般的故事,這裡曾先後做過清代郵傳部和京漢鐵路局高官的官邸、袁世凱的行宮及葡萄牙使館等,而毀滅如此重要的文化遺產和北京旅遊資源的「開發商」竟是中國旅遊集團。強壓著悲痛,我給北京市文物局掛了電話,那邊是一個女性的冷冷的聲音:「霞公府13號?那屬於遷建吧。」我怒火中燒:「所說的"遷建』就是拆!這你應該比我還清楚!你們是不是想把北京變成茫茫一片大地呢?」對方無語。我則想起了不久前在報紙上看到的西城區某官員的話:要對孟端45號院實施「概念性遷建」。「他們」深知這座一年多以前被自己野蠻拆毀的果郡王府已經屍骨全無,竟發明出這麼一個新鮮的辭彙,還被坦然地登在媒體上。不僅是霞公府13號宅邸,半年以來,北京的「拆」明顯地提速了:有四百年歷史的鐵山寺(宣武區珠市口東大街)被拆了,鬱鬱蔥蔥的文昌衚衕和佟麟閣路(西城區復興門內大街南側)正在被拆,前門鮮魚口已成一片廢墟……1.9. 請留下最後的老北京最後的老北京,就是二環內僅存的一千四百條衚衕,無論它們是身處「保護區」之內還是之外;最後的老北京,也是像孟端衚衕45號院或麻線衚衕3號院那樣的美麗的「孤島」,絕不能以「遷建」的名義被開發商的金錢利益摧毀;最後的老北京,又是它的格局和尺度,像舊古樓大街和德內大街等等,都絕不可以被拓寬。保護的前提是保存,這本不需要商量,也不需要論證。就像一朵美麗的花兒,大家都知道它美,我們便不需要請誰來「論證」它究竟美或不美,以及是否有存活下去的權利。這也就像北京老城本身,它既然已是世上公認的最偉大的東方歷史名城,也是國務院在1982年規定保護的「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對它的重新論證也就無從談起。然而回顧十年以來的拆城,哪一個工程項目不是通過「多方論證」而實施的呢?這豈不是一次又一次具體地去否定當年國務院對這座古城的定性嗎?保護的前提是保存,而保護的前景其實也正是從這裡開始。因為只要不再繼續在北京老城的身體上做「規劃」,只要宣布它將被整體封存下來,再堅定地像去年那樣實施「標準租騰退」,把包括經租產在內的私房產落實給它們法定的主人,老城一定會「以不動帶萬動」,該拆違的拆違,該修房的修房,該賣房的賣房,從而過不了幾年,一個恢復了原貌的老城便會重新被淘洗出來,即便它只是在原老城一半的疆土上。最後的老北京——是表面上衰敗骨子裡燦爛的一座宮殿。它也是北京人的家:北京的衚衕沒有門牌,只有張宅、李宅或者孫宅,它們不需要「危改」,只需要關上幾十年都在敞著的門。最後的老北京——是一個需要第二次「和平解放」的北京,從對它的重新規劃中解放出來,從認識的誤區中解放出來,從眾開發商的手中解放出來。請留下最後的老北京——留給中華民族的子孫後代,留給全人類。
1946的北京老城第二章為了不能失去的故鄉2.8 房主人不得入內當住在自家院子的東、西屋的住戶終於離開,趙更俊先生終於能推門走進去之前,有整整四十八年的時間,一個無形的「房主人不得入內」的牌子,一直就被房管局插在這些屋子的前面。趙先生推門回家的時間,是在2006年的春天,地點是在北京前門東側的一條衚衕。這一天,在十來戶房客和佔住戶全部都簽了拆遷協議,正在往外搬東西的時候,早已準備好的趙先生則同時間往屋子裡搬自己的傢具,把原來放在北屋的床和桌子轉移到了這裡。然後他告訴已經在提著鍬鎬的拆遷民工不能拆房的理由。從這一天開始,趙先生和兒子便換到這裡睡覺了,每天出門時再用自己剛買的幾把新鎖把所有剛進駐的房間牢牢地鎖上。第二天,與拆遷走了的人簽了補償協議的房屋管理局以「搶佔公房」的理由,把趙先生告上了法院,但是卻在幾天之後又撤訴了,原因是原告拿不出產權證明,原因在於趙先生和他的家人根本就是整所宅子的合法主人,而原告的身份僅是他的管家而已。這個院落的幾十間房屋,是趙先生的祖父在近百年前買下的,產權全部都是趙家的,此有民國政府的房地契為證,也有195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換髮的房地產所有證為證。還有丁艾女士。她的私宅坐落在東城區南池子,與趙先生家的情況類似,在四十多年的時間裡,是她家南院的大部分房間成了禁區,兩年前房管局甚至還強行在她家的院子當中築起了一道牆,在丁女士拆掉以後又再次築了起來,如今丁女士必須要爬上梯子才能看一眼屬於自家的屋子。像趙先生和丁女士的這種掛了「房主人不得入內」的牌子的私人房屋,十年前北京衚衕里還有二十四萬間,今天還有近十萬間,在全國估計還有幾百萬間,除了在廣東、福建和海南等地區以外,它們當中大部分至今都還披著「直管公房」的外衣。這是一個持續了近半個世紀的荒謬,來自那個荒謬的被稱為「大躍進」的年代,在那個時候,人們被號召把家裡的飯鍋獻給鋼鐵工廠鍊鋼,被要求不要在家裡吃飯,而是到街道食堂入伙,等等。當我翻開已經發黃的1958年的北京日報等報紙時,便看到當年報紙上報道如何「對房主及其親屬進行動員」,如何要求北京私有出租房屋超過225平方米或15間(外地為150平方米或10間)的房主人「參加」其實早已於1956年底結束也完全不是針對私有出租房屋這種個人生活資料的「社會主義改造」(1),把自己的這些房屋交給房管局進行管理。看到「在強大的輿論攻勢中,形成了申請改造的高潮」,以至在1958年6月的一個月之內就完成了對北京大部分私有出租房屋的「改造」,而從此房管局則每月扣下三分之二的房租,再把三分之一的房租返還給房主人。這更是一個40年不散的「文化大革命」的陰魂。因為如果說房管局1958年是強行拿走了這些房屋的管理權和一部分房租的話,那麼1966年「文革」爆發後則是隨著強迫交出房本和停止返還房租,把整體房產都搬到它自己的倉庫里去了。雖然「文革」後為返還私房,房管局成立了「落實私房政策辦公室」,但是直到今天,也僅是還了北京房主人自住的屋子和面積為225平方米以下的出租房屋,而同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的廣東省、福建省和海南省等地區政府則早就把這筆賬清了,絕不會以「文革」的口吻對著滿面愁容的房主人說:「誰叫你的房子是225平方米而不是224平方米呢?」當年不請自聘的管家就是這麼對主人說話的,非但不像依法行政的地區那樣給主人辦理「撤銷管理」(2)的手續,而且還理直氣壯地把由他管理的市民私人財產扣下來當成他自己的了,雖說他拿不出任何可以證明其產權的憑據,有的只是一份證明其管家身份的「租賃合同」而已。「房主人不得入內」——這就是對北京衚衕和外地不少歷史城市和歷史街區里相當一部分「大雜院」的正確解讀,也是對相當一部分所謂「直管公房」的正確解讀。本文原載於《新地產》2006年10月號(1)見1955年毛澤東在資本主義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問題上的講話。此「改造」被稱為「私房改造」或「經租」,改造的是市民生活資料的管理權,從未觸及產權,有關產權人從未與房管局發生任何買賣關係,這與結束於1956年底的資本主義工商業的主義改造完全不是一個概念。後者是對生產資料所有權的改造即贖買,並有當年為此立下的契約。(2)這四個字本身就證明這些私有出租房屋的產權從來沒有轉移過。廣州市海珠區國土資源和房屋管理局制定的「申請經租房發還辦理程序」中有以下兩個關鍵的程序:本局產權地籍處審批並下發撤管通知書和通知產權人辦理撤銷經租註記手續。 第三章以法律為武器3.7 北京四合院的買賣里有陷阱2004年7月30日,在北京市政府出台了鼓勵四合院市場交易的文件——《關於鼓勵單位和個人購買北京舊城歷史文化保護區四合院等房屋試行規定的通知》之後,北京電視台的「北京特快」播放了一個有關北京四合院買賣的節目,題為「四合院孕育大市場」。在這個節目當中,有一個令人震驚的鏡頭,是在一位中年婦女的漂亮的祖傳四合院里拍攝的:院子的一邊,站著房主人即這位中年婦女,她告訴記者,此宅是她祖父在民國時期購買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北京市人民政府在1951年向她家頒發了新中國的房地產所有證。然而,在大規模非法接管市民合法私人房地產的「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北京市房管部門只歸還了她家的後院,前院近四十年以來則一直扣在該部門手裡,始終拒絕歸還;院子的另一邊,站著一個年輕的男人,他告訴記者自己剛從房管局手裡買下了此宅的前院,因為是政府部門賣的所以他相信它。在電視節目的畫面中,觀眾可以看到女主人身旁的地下有一大堆磚頭,但節目主持人沒有交代這些磚頭的由來。筆者一個星期以後到女主人家登門拜訪,才得知在拍攝此節目之前的幾天,由房管部門的人組成的「房地經營中心」曾進入她家院子里築起了一堵牆,並「通知」她該中心已經把這前院在市場上出售了,還要求她為買主指界,即簽字確認土地界限,以便為買主辦理國有土地使用權證。女主人面對這種行徑感到極其憤怒,她當然拒絕了簽字,並且還拆掉了強在她家築起的這道牆,這就是為什麼院子里會有那麼些磚頭的緣故。然而當筆者想透過女主人家客廳的玻璃好好看一看整座院子的全貌時,突然發現這堵已被拆掉的牆怎麼又重新築起來了?筆者得爬上梯子才能看得見前邊的院子!據女主人介紹,前些天「房地經營中心」的人再次闖進她家的院子強行築牆,並且威脅她:如果你再敢拆就上房去扒你房頂的瓦!女主人對我說:他們什麼都幹得出來!牆就暫時先放在這兒吧,總之他們不可能合法地做這筆交易,因為我永遠不會去指界,他們也永遠辦不了「國有土地使用權證」!①時間過去了一年半,事實印證了這位名叫丁艾的女主人的話,因為她家的前院至今都在空著,不見一個人影。然而,在整個北京老城的祖產權利人當中,丁艾應該算是極少數的幸運者了,因為她本人每天就住在這座只歸還了一半的院落里,自己的祖產每天都在自己的視線之內,得以照看;也因為這座院落的位置處於已經在2002年經歷過了「改造」的「南池子保護區」里,所以她一方面一直能時時盯著自己的那一半家,一方面這些屋子又不會因為再遭遇一個從天而降的「規劃」而受到拆除的威脅。她現在只是在等待北京市政府能像廣東省、福建省和海南省那樣依法行政,把這種統一被稱為「經租房」的未歸還私產做一個「撤管」手續後還給她,之所以叫「經租房」,是因為在1958年那個「極左」的時代,大城市裡只要房主擁有超過225平方米以上(中小城市100平方米以下)的私有出租房屋,國家便強制性地要求房主同意這些房屋要由它來經營管理,但此舉並沒有觸及產權。從那個時候起,房主只能拿到原房租的1/3,一直拿到1966年9月所有私房本必須上交房管局的時候。但是絕大部分北京的經租房主卻沒有丁艾這樣「運氣」,因為他們仍擁有產權的「經租房」也同樣正在以不同的形式被僅有代行管理權的房管局非法賣給另外的私人,卻不可能像她那樣有效地或有機會去阻攔。一種出售是在拆遷當中進行的,房管局先以每平方米三百多元到一千多元不等的價格把房子按「公房」賣給租住房子的人,把他們變成假產權人,然後讓他們各自拿著一份毫無法律效力的「房改房確權證明」,以所謂「房屋所有人」的身份去拆遷辦公室領取十幾萬或幾十萬的拆遷款。而這房子的真正主人卻是一分錢的「補償款」也沒有。當房主是知情的時候,他會跑過來要求「拆遷辦」停下利鎬或推土機,然後在遭到冷冷的拒絕之後眼睜睜地痛苦無比地看著自己家的財產被毀成灰燼;而他如果是不知情的話,比如說他家的老一輩已在「文革」中受迫害而死,沒有人和他提過這處房產,那房子便被悄悄地拆除了,房管局雖知合法繼承人在哪裡也不會去通知他。一個「經租房」業主在眼看著自己家院子里的「經租房」先被賣掉然後被拆除以後,找某區建委去討說法,問它有什麼權利去賣自己的私房,得到的卻是該委一個答非所問的答覆:「……依據《北京市房屋拆遷管理辦法》第28條規定,拆遷市和區縣人民政府所有、並指定有關單位管理的公有住房的,直管公有住房應當按照房改政策出售給房屋承租人,故在拆遷區內的由宣房投資管理公司管理的宣武區南橫東街133、135號的直管公房,應按照上述政策出售給承租人。」然而這兩處宅院並非「市和區縣人民政府所有」,區建委是拿不出任何產權憑據的!另一種是在一年多里以來開始對外開放的四合院市場的買賣中進行的,一般是在所謂的平房保護區里。因為只有在這種區域人們才放心買四合院。但儘管如此,市場開放後的頭半年裡這買賣十分冷清,原因是房地產中介公司常常拿不出其中那些屬於經租產的院落的合法證件,提供這些號稱「公房」房源的房管局心裡太清楚這類房產的真實身份了。但也許是金錢的誘惑力太大了吧,不知從哪一天起,房管局的膽子突然大了起來,居然就把印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的「國有土地使用證」掏出來並填上了新房主的名字。而這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徽是有公信力的,一下子四合院的買賣便紅火起來!買主哪裡能想得到該宅房地產的來源是不合法的呢,哪裡能想得到在同一塊土地上另有主人呢!針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城市私有祖產主的土地權利,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土資源局早在1990年向最高人民法院發出的一份復函——(1990)國土法規字第13號里就已明確規定:「我國1982年憲法規定城市土地歸國家所有後,公民對原屬自己的土地應該自然享有使用權。」也正由於我國城市祖產主從來都是土地權利人,所以他們既有1949年以前的房地契,也有1951年發的房地產所有證,還有現在和「房屋所有權證」一同使用的「國有土地使用權證」,這三者都是有法律效力的。近年來因「落實私房政策」從海外回來收回祖業的很多人都是依據1949年以前的房地契,所以就更不用說在此之後中華人民共和國頒發的房地產所有證的法律效力了。現在一走進老城區里的南鑼鼓巷或後海一帶,到處都能見到大興土木新建四合院的景象。這其中雖然不乏合法工程,即私房主自己修房或合法買賣之後的正常修建房屋①,但也有很多工程的背景十分可疑。伴隨著這種興旺生意的,是所有有關利益團伙一夜之間的暴富。從表面上看得出來的是某些專門從事四合院買賣的開發公司的門面,一年多以前還是一副寒酸相的現在已裝修得像一座豪華的宮殿,在等待著那些夢求四合院的買主。另外還有表面上不露富的,即我們可以想像的所有的該公司的合作夥伴,尤其是那些實際身份為企業的屬於各區房管局的「房地經營中心」。在上面所說的這種公司里,其生意的流程主要是按如下程序進行的:依照新四合院模型(有衚衕的具體門牌位置)定購—取得定金後進行拆遷—建新四合院—建好後全款付清,買主獲得房地產所有證和國有土地使用權證。另外如願買清走完住戶的老房子或單買地皮也可以。如此,除非見到了真正的房主本人,否則每一個新四合院、老房子和衚衕里地皮的買主都是可能上當的,都會把自己置身於一個潛在的危險當中,一旦有一天真正的房地產權利人為維護自己的合法財產權而訴諸法律的話,新房主便會有大麻煩了!去年,北京部分經租房的主人已經做好了一個北京老城區經租房地址名單,掛到了某些網站的論壇里,警告欲買四合院的人千萬要小心!然而由於各區建委和區房管局對經租房產的地址高度保密,所以這些房主人既無從搜尋更多的地址,更無從把情況通知給那些完全蒙在鼓裡的受害者。這份名單是極其有限的,目前僅有近三百個地址,而按照政府文件提供的數字北京的經租房量是24萬間,占當時92萬間私房總量的1/4以上。十年以來,北京衚衕已經大約消失了近一千五百條,再加上現存衚衕里幾十年中陸陸續續蓋樓房所拆除的院落,目前還在的「經租房」據有關人士估計還有九萬間左右。而它們現在正遭受著來自兩方面的圍剿:一方面是在預計保存的平房區里,潛在的受害者是兩個——目前沒有住在有關院落里的真正房主人(如主人住在這裡的話這種非法交易很難成功,因多半會像上述的丁艾女士那樣拒絕為土地指界)和將來的買主;另一方面是在預計拆遷後建高樓大廈的衚衕區域里,潛在的受害者是一個——「經租房」的主人。據筆者了解,對於平房區的這種非法的四合院交易,一些願意守法的房屋中介是深感不安的。一是它們自己不願意陷進去,二是這種狀況使得一些正常交易無法進行,欲完整賣掉自己院子的私房主因收不回經租產而不可能把它賣掉,同時那些欲在老城安家的買主也失掉了一個購置合法四合院的機會。合法的交易做不了,非法的卻大行其道,而在這裡面還有一個最荒唐的情況:被上層機關責成對經租房問題撰寫調查報告的(調查若返還會遇到哪些困難等)市、區房管部門,恰恰就是拿這些公民的合法私人財產做美餚的部門。最後這裡還要闡明的是:這場交易的受害者,除了四合院的合法權利人和新買主以外,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作為一個國家的公信力!①本文寫於2006年2月10日① 見「房主人不得入內」一文中的照片「丁艾家的牆」。① 所謂合法買賣是指買主通過中介等在市場上買的私房及有合法房地產來源的真公房。福祥衚衕13號院的模型① 自2006年4月開始,北京市開始執行建設部針對「經租房」下達的「糾偏糾錯」的文件,即先把一部分認為是當年不應該被政府經租的房屋還給業主,上面故事裡丁艾家的半個院子即在此列。然而,該文件又表示可以把房屋折算成錢賠償給業主,但不能把房屋本身還給業主,這自然是包括丁艾在內的業主們完全不可能接受的。目前,丁艾已經再度拆掉了那堵牆,但整個局面還僵在那裡,她不知自家房子的苦難何時能走到頭。附目錄:序 一序 二第一章 留住北京之魂1心在滴血——悼念孟端衚衕45號院2 北京三條衚衕的消亡3永別了,美術館后街22號院4 法國詩人和北京老城5老房子里深藏的偉人故事6今天歐洲七百座城市沒有車——從歐洲的"無車日"說到北京曹雪芹故居7一封公開信——寫給遠在加拿大的葉嘉瑩教授8 「遷建」的神話——關於霞公府街13號等9 請留下最後的老北京10向拆房者宣戰(譯文)第二章 為了不能失去的故鄉1初訪劈柴衚衕2重返劈柴衚衕3史家衚衕4 香椿葉5最後的蠟燭6小珠簾衚衕25號又復活了7李大爺的家——學院衚衕10號院8房主人不得入內9尋找傅奶奶10一座未來的鬼宅11尋找房子下面丟失的土地12把家還給老北京人——致幾位高校學生的信第三章以法律為武器寫在前面的話01房子下面的土地是誰的?02論「經租房」03城市祖宅的權利04找准「孤島」事件的病根05大拆大建的造城運動可以休矣06對城市公民土地產權與現行土地儲備制度的思考07北京四合院的買賣里有陷阱08對物權法草案的幾點意見——致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09先有地還是先有房?10地籍圖的秘密第四章自滾滾硝煙中發出的呼救——呼籲保護北京歷史文化的部分信件01搶救曹雪芹故居02傍晚發出的一封急件03挽留南小街04希望叫停打造精品衚衕05發給建設部的信尾聲怒對古都破壞者(代後記)附錄:城市祖傳私宅土地產權脈絡(1949年至今)有關房地產權的法律文件媒體對華新民的部分報道和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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