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藝術家是天生的醫生或病人
一切都是從我第一次遺精時開始的。那時才剛上中學,開始斷續續、反反覆復地做一個夢,夢見一個無臉,豐腴的女人,象跳脫衣舞一樣褪去她柔軟、沉甸甸的皮膚,露出滿身不停翕動的嘴。每當這時,我都要死一次,儘管是在夢中,也死得惟妙惟肖,象真正的死亡一樣。因而,我剛剛成年,便已飽經滄桑。
小時候,我是個嚇壞了的孩子。
長大後,我是個在恐怖和抑鬱中度日的男人。
——王朔《橡皮人》
這是小說《橡皮人》的開篇,王朔把這部小說稱之為犯罪小說,後面一切的陰暗的犯罪心理描寫,都是以此為基礎的。
也就是說,王朔通過這個開篇,把一個人的犯罪過程,從生理到心理,都交代了。
整個小說勾勒出的氛圍,非常緊張壓抑,幾個合夥倒賣汽車的傢伙各懷鬼胎,相互提防,到了風聲鶴唳的程度。我們來看這個情節,三個人同住一個房間,「我」睡在中間那張床:
我在床上坐起,凝視著那拱起的、烏黑的、裝睡的軀體,片刻,我下意識地轉向燕生的床,發現他在我轉過去的同時才閉上眼。
——王朔《橡皮人》
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我剛剛大學畢業,正處在人生的迷茫期。我覺得我可能就是在讀完這部小說後,才發現自己其實也生活在一種強烈的不安之中,雖然程度沒有那麼嚴重。
今天,再從中醫角度來看,中醫需要的所謂覺察力,其實也可以通過藝術來洞察到。
從某種角度看,作家,甚至擴展到藝術家,很多都是天生的醫生,因為他們對病態非常敏銳,能夠抓到那些不為人知、覺的點;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有不少藝術家,算得上天生的病人,因為他們對病態非常痴迷。
假設藝術家去學醫,一定能夠非常敏銳地把握患者的很多蛛絲馬跡,正如吳鞠通所言:聖人不忽於細,必謹於微。
藝術家最怕什麼?正如崔健所唱的那樣: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一旦藝術家發現自己的感覺變得不敏銳了,就會本能地產生崩潰感。
在成名之後,王朔也遭遇了寫作危機,我們看看王朔對自己當時狀態的描述:
那天,是初夏,陽光很好,跟前有氤氳的光霧,我走在這之中一下腿就軟了,用小資產階級女性誇張的腔調形容,我認為我崩潰了。
——《現在就開始回憶》王朔
因為個人愛好,我對古典文學更偏愛些。現代作家,喜歡的不多,王朔算一個,但最喜歡的,是余華。
知道余華,是因為那部著名的小說《活著》,但是一部《余華作品集》讀下來,最震撼我的,並不是大眾最熟知的《活著》,而是《在細雨中呼喊》。
我實在懶得讚美余華和這部小說了,一個作家,如果用簡單樸素到連小學生都找不到生僻字的語言,卻能直達心靈的最深處,你還能怎麼讚歎?
我們來讀這樣一段文字:
王立強第一次帶我走進她的房間時,滿屋的小凳子讓我驚奇萬分,上面擺著眾多的內衣內褲,讓通過窗玻璃的陽光照耀它們。她對我們的進來彷彿毫無察覺,伸出的手似乎在拉一根很細的線一樣,摸索著陽光。隨著陽光的移動,她也移動凳子,好讓那些色彩紛呈的內衣始終沐浴著陽光。她神態安詳地沉浸在那單調和貧乏之中,我不知道我在那裡站了有多久,當她向我轉過臉來,我看到了一雙大而空洞的眼睛,從而讓我現在回想時,看不到她的目光。接著是很細的聲音,像一根線穿過針眼一樣穿過了我的耳朵,她告訴我,她要是穿上潮濕的內衣就會——「立刻死掉。」我嚇了一跳,這個毫無生氣的女人說到死掉時斬釘截鐵。
——余華《在細雨中呼喊》
故事發生在氣候潮濕的南方,一個病懨懨的女人,絕對不能讓身體接觸內衣內褲上的一絲潮濕,這是什麼病?恐怕不止生理上,心理上也會有嚴重問題吧?在那個沒有吹風機的年代,不願意用煤爐烤內衣,也許是潔癖,也許是討厭煤爐熏烤的氣味,只接受陽光,從某種角度上說,也未嘗不是一種自覺吧。
而把這個細節如此詳盡、誇張地描述出來,展示出強烈的藝術張力,作者對病態的嗅覺可見一斑。
更奇特的是,余華幾乎從不評論或抒情,只用冷酷的筆觸去敘述和勾勒。正如一個劍客,長劍擲出,但聞一聲慘叫,劍客卻早已轉身離去。
不僅是身體的病態,精神上的病態描寫更加出色,出色到我們讀罷都不願意分析,因為那些精神上的病態相比身體,更加深入,更加難以治癒。
比如有這樣一段描寫,年少的「我」在去一個朋友家的時候,必須要經過一個老太太的房間:
當我提心弔膽走下樓梯時,老太太像逮住小鳥一樣逮住了我。她拉著我的手走入了她的房間。她濕漉漉的手掌使我全身發抖,可我不敢有半點反抗的舉動,我整個地被嚇傻了。她的房間倒是很明亮,而且一塵不染。牆上掛著許多鏡框,裡面黑白的像片讓我看到了一群嚴肅的男女老人,竟然沒有一個在微笑。老太太輕聲告訴我:
「他們全死了。」
——余華《在細雨中呼喊》
某種程度上說,藝術,也是醫案。沒有人喜歡生病,但很多人卻非常喜歡藝術作品中表現出的病態。對此,你可以以此為鑒,也可以沉浸其中。對待這些作品的態度,其實也是反思自己精神健康與否的一面鏡子。
正如同一段音樂,能夠讓有的人絕望、自殺,也能讓有的人擦乾眼淚站立起來。
作為一個資深文藝中年,我很多年來都在思考一個問題,藝術的目的是什麼?
我個人的體會是,從作品本身上看,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都在試圖尋找與對方的共鳴點,人與藝術之間的共鳴,是一種讓人樂此不疲的奇特快感。病態,就是特別典型的、普遍的共鳴點。
但是,藝術的目的僅止於此嗎?
當你跳出作品,站在人性的角度,又會看到無論時代怎麼發展,科技如何進步,人性亘古未變。正如人體,無論遠古還是現代,所有人都逃不掉虛實寒熱的格局。
任何藝術,形式各異,但最終都是殊途同歸,都在反映人性。正如《黃帝內經》所云:智者察同,愚者察異。藝術作品如是,藝術家如是,欣賞者亦如是。
所以,藝術,其實站在每個人的每一個十字路口上。做藝術的奴隸還是主人,全在自己。
正如我摯愛的交響樂《艾格蒙特序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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