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自殺，作為人生荒謬本質的一種解決之道，是對人之存在的必要條件的一種否定

07-30

西西弗斯無聲的全部快樂就在於此。他的命運是屬於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樣，當荒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時，他就使一切偶像啞然失聲。在這突然重又沉默的世界中，大地升起千萬個美妙細小的聲音。無意識的、秘密的召喚，一切面貌提出的要求，這些都是勝利必不可少的對立面和應付的代價。不存在無陰影的太陽，而且必須認識黑夜。荒謬的人說「是」，但他的努力永不停息。如果有一種個人的命運，就不會有更高的命運，或至少可以說，只有一種被人看作是宿命的和應受到蔑視的命運。此外，荒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在這微妙的時刻，人回歸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西西弗斯回身走向巨石，他靜觀這一系列沒有關聯而又變成他自己命運的行動，他的命運是他自己創造的，是在他的記憶的注視下聚合而又馬上會被他的死亡固定的命運。（摘自加繆《西西弗斯的神話》）

加繆是法國和阿爾及利亞的一位著名的作家、劇作家和哲學家。在巴黎的時候，加繆與薩特成為摯友，他們曾共同效力於激進的左翼抗德報紙《戰鬥報》。但在1951年，他們發生爭執，至此他們再未說過話。加繆最為人熟知的作品是《局外人》（The Stranger，也譯做The Outsider）和《鼠疫》（The Plague）。但毫無疑問，他對於存在主義哲學最為重要的貢獻來自於他的作品《西西弗斯的神話》（The Myth of Sisyphus）。

在《西西弗斯的神話》中，加繆進一步發展了「荒謬（absurdity）」這一存在主義的中心主題。加繆宣稱：人類的存在是荒謬的。這一荒謬來自於我們試圖理解一個毫無意識的世界。加繆這樣告知我們：「當人類試圖理解的需要與這個世界毫無理性的沉默尖銳對峙時，此種荒謬就產生了。」對於加繆來說，「荒謬」意味著要以它最初的喜劇感來看待，這種喜劇感源自一種荒誕和莊嚴之間的對比，例如一個僅攜帶一把刀的人正在攻擊一個機槍防禦工事，或者又如西西弗斯的命運，他被眾神定罪，必須日日夜夜地將一塊巨石推上山，而當他終於歷盡辛苦將巨石推上山頂時又僅是為了讓石頭再次滾回去（這樣他就能繼續這一過程）。

加繆堅持認為，西西弗斯的命運展示出辛勞的無用和無望。而我們則正如西西弗斯，終其一生並未實現任何目的和價值。用羅素那充滿詩意的語言來回答這個問題：這是因為「所有時代的辛勞、虔誠、靈感，以及所有人類天賦的絢爛光芒都註定在太陽系巨大的毀滅中消失，而人類成就的聖殿必將全部被埋葬在宇宙毀滅的殘垣之下」。

（譯註：1944年畢加索的戲劇《抓住慾望的尾巴》演出之後。站立者：雅克·拉康（左一）、畢加索（右二）、波伏瓦（右一），坐者：薩特（左一）、加繆（左二），中間是一條阿富汗獵犬）

考慮到在毫無理性可言的宇宙中人類毫無意義的存在，加繆必須追問「為什麼我不應當自殺？」這是存在主義必然的結論，在加繆看來，其他的作家—胡塞爾、克爾凱郭爾、卡爾-雅斯培和薩特都避開了這一結論。因為他們都沒有忠實地堅持這一出現在他們存在主義哲學中的最初前提，即荒謬是一個具有理性的人類與一個毫無理性的世界相遇時所必然帶來的結果。加繆堅持認為，一個人不應當像其在他們的哲學中所探討的那樣去試圖解決這一衝突。它是無法解決的，因為它是人類存在的前提條件。解決該衝突的嘗試就是否定人類最初相伴而生的此種現象。自殺僅僅只是另一種解決該衝突的試圖。

毫無疑問，根據加繆的看法，他和他的讀者們退守到一種無法迴避的困境當中。接受荒謬就是接受死亡。而拒絕荒謬就是接受一種懸崖上的生活，在此處一個人無法一躍進入舒適的狀態，而只能生活「在令人暈眩的山頂之上—這種生活是誠實的，而餘下的都只是託詞」。他所描述的令人暈眩的山頂是對自己活著的全然的意識經驗，正如西西弗斯那樣，直面死亡和一個人生活中的毫無意義的辛勞。

在面對荒謬時，他以些許隱喻式的口吻說道，「我們必須反抗」。「反抗」是指人意識到一種被壓迫的命運，但並未產生伴隨此種壓迫感而來的放棄的行動。因此，西西弗斯不得不永遠重複著將巨石推上山頂的行動，並且全然意識到他所受到的折磨，他發現「對自己所受之折磨的意識清晰性同樣也昭示著他的勝利」。這裡加繆留下了一段著名的言論：我們必須想像西西弗斯的幸福，因為他「最大限度地意識到了自己的生活，並且盡最大的努力去生活」。

因此加繆將拒絕自殺作為生活的一個選項。我們不能通過忽視荒謬的存在而解決荒謬的問題。這是人與世界對峙時的一個必要條件。自殺，作為荒謬的一種解決之道，是一種失敗，是對人之生存的必要條件的一種否定。

譯註：

西西弗斯

在荷馬史詩中，西西弗斯是人間最足智多謀又機巧的人，他是科林斯的建城者和國王。當宙斯擄走河神伊索普斯(Aesopus)的女兒伊琴娜(Aegina)，河神曾到科林斯找尋其女，知悉此事的西西弗斯以一條四季常流的河川做為交換條件告知。由於泄露了宙斯的秘密，宙斯便派出死神要將他押下地獄。沒有想到西西弗斯卻用計綁架了死神，導致人間長久以來都沒有人死去，一直到死神被救出為止，西西弗斯也被打入冥界。

在被打入冥界前，西西弗斯囑咐妻子墨洛珀(Merope)不要埋葬他的屍體。到了冥界後，西西弗斯告訴冥後帕爾塞福涅(Persephone)，一個沒有被埋葬的人是沒有資格待在冥界的，並請求給予三天告假還陽處理自己的後事。沒有想到，西西弗斯一看到美麗的大地就賴著不走不想回冥府去了。直到其死後，西西弗斯被判逐出到地獄那邊，在那裡，他每天要把一塊沉重的大石頭推到非常陡的山上，然後朝邊上邁一步出去，再眼看著這個大石頭滾到山腳下面。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這樣一件無效又無望的勞作當中慢慢消耗殆盡。

加繆

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法國小說家、哲學家、戲劇家、評論家，存在主義文學領軍人物，「荒誕哲學」的代表。他於195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60年不幸遭遇車禍英年早逝，年僅47歲。加繆高揚的人道主義精神使他被成為「年輕一代的良心」，如今，半個多世紀後，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加繆著作及其思想的重要性，其成名作《局外人》也一再重版，印數突破千萬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