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遠:歷史語境下的梁漱溟與馮友蘭(2)

  我再舉一個性格不同,結局不同的例子,可能會更有意味。在57年的時候,中共中央開始整風,歡迎各界批評。4月30號毛澤東以此為主題召開了一次會議,在這次會議上毛就透露出不願意繼續連任的想法,而且讓大家在會後把這個想法散播一下。散會以後,陳叔通和黃炎培就給劉少奇和周恩來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是,我們兩個人參加會議,會上毛主席說下屆領導人不要提毛澤東的名,並將這個消息散播,我們兩人的意見是,最高領導人還是不動的好。劉少奇和周恩來將信轉交到毛澤東手裡。按照慣例,毛澤東應將回信和批語直接交給陳和黃,但這個一反常規,他在寫完批語的同時,將信轉給了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雲、鄧小平、彭真等傳閱。我們不好推測毛當時將信傳閱給政治局的人看是什麼心情。黃炎培是真正的老革命,他後來基本上際遇還不錯,但他的兒子黃萬里57年被打成右派。我就講這麼多,更多的是對當時環境的梳理,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做出的反應做一個對比,對比起來可能對我們認識歷史人物會有一定的幫助,大致就是這些內容。(掌聲)

  提問交流部分

  問題1:傳說毛澤東在北大曾挨了一位教授的耳光,據說是張申府打的,是否屬實?

  陳遠:這個很抱歉,我不能給您證實,我沒有看到這樣的材料。如果有的話,也是傳聞。我與張申府先生的後人也有聯繫,他們也沒講過這樣的事情。但張申府當年與毛的關係不太融洽,這個張申府後來是講過的,對家人講過,對給他做口述的學者舒衡哲也講過,以張申府的性格,我推測如果有這樣的事,他會講,他不會藏著掖著。我沒有看到這樣的材料。

  問題2:您能否談一下樑漱溟與馮友蘭在哲學觀點方面的不同?您剛才說梁漱溟與毛主席談論哲學,他們談論的內容是什麼呢?

  陳遠:第一個問題我解答不了,我不是從專業角度研究,而是做命運的比較。我可以簡單說一下,兩位先生做的都是中國傳統的哲學,方向是不一樣的。馮先生的體系是更加圓融一些的,完整的;梁先生的體系是需要通過後來的研究者再梳理的。至於38年梁漱溟與毛澤東談了哪些內容,我也沒有看到。大概那時候共產黨是一個上升期,開始顯示出力量,所以它開始邀請一批知識分子到延安去,很多知識分子陸陸續續地去,黃炎培就寫過《延安歸來》。所談的無非是當下的局勢,國民黨政權如何腐敗,解決腐敗的藥房在哪裡。

  問題3:梁先生與毛澤東爭吵靠邊站以後,到他去世前,都做了哪些事情?梁先生對毛澤東的哲學觀點體系都有哪些評價?

  陳遠:梁先生寫了《人生與人心》,是梁先生一生思考的精華。第二個問題,似乎我也沒有看到太多的東西。

  問題4:您如何區分知識分子和學者?

  陳遠:學者比知識分子更專業。比如我是個中學教師,那麼我也可以是個知識分子。學者更專業,在某一領域內的研究,要有學術增量。知識分子是更廣的概念,學者是包含在知識分子裡面的。

  問題5:您將知識分子界定為傳播知識、構建知識。但中國的知識分子是與政治聯繫在一起的,離不開政治。您講的是否恰當?它有傳承性與斷裂性,您怎樣認為?

  陳遠:其實恰如您講的那樣。晚清以前,中國是沒有知識分子概念的。讀書人不僅是「學而優則仕」,去當官,其實他恰恰是為了擺脫讀書人這種身份。晚清以後,在西方思想的影響之下,恰恰催生出了中國現代第一批現代型知識分子,比方說任鴻雋,李四光。但這批知識分子還沒有形成社會的主流,搞人文社會科學的知識分子心裡,比如馮友蘭,他確實有做帝師的思想,我跟宗璞老師也談過,我覺得他有一些。宗璞老師認為馮先生沒有,但我覺得這個是可以商量的。晚清以後,中國開始有知識分子,與過去有了變化。

  問題6:談到知識分子,必然會談到毛澤東這個名字。毛澤東與陳獨秀是怎樣的關係?尤其是毛本人,您怎麼認為,可否談談您的觀點,如果方便的話?

  陳遠:這個問題與今天的題目偏了些。我研究的是知識分子,黨史只是涉獵。

  問題7:您對知識分子的社會定位是怎樣的?馮先生的哲學體系比較圓融,他有沒有對於現實的關照?知識分子的專業化與公共性之間的關係應如何處理?

  陳遠:馮先生晚年對自己在文革中的表現是有一個反思的,在《三松堂自序》里有非常完整的交待。他對當下社會的思考,實在《哲學史新編》第七編里。他對毛澤東有過幾個階段的劃分,最後階段的劃分很不客氣,他認為毛澤東最後是很昏庸的。當時出這本書的時候,馮先生還是希望在人民出版社出,人民社要求做刪減,他不肯。他說「蓋棺有日,出版無期」。後來這本書在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的。這個書現在可能不是特別好找。圖書館裡應該有。我們現在所說的知識分子是社會的擔當,反倒是從西方傳過來的,本土裡沒有這種概念。我覺得這是知識分子的兩種選擇,是公共知識分子的話題,做知識分子,擔當社會責任。我的看法是一個學者,他在自己的專業領域內,他的發言才有權威。但是對社會發言的話,他不比一個普通的社會大眾高明多少,權威多少。超出專業的發言就是普通的發言,但是每個人都應該有發言的權利,每個人都有對社會問題發言的權利,這才是正常的社會。並不是說知識分子有發言的優先權。我界定的知識分子看起來是狹窄了一些,但是我們討論問題,首先要對定義有一個界定,界定清楚以後討論起來才有便利。這種定義比較符合我對知識分子的認識。我要對社會發言,寫一個時事評論,我是研究歷史的人,不能說我比你們說話更有資格,我自己是這樣看的。

  問題8:我覺得您對知識分子的界定太狹隘了,剝離了社會責任。沒有了道義責任,便不成為知識分子。您說毛澤東與梁漱溟在哲學方面棋逢對手,我不敢苟同。您能做一些深入的介紹嗎?

  陳遠:我非常感謝您的問題。首先我需要說明的是,我不是在學術層面上對兩個人進行探討。如果對梁漱溟先生做一個學術上的評判,確實是超出我的能力的。他與毛澤東談的應當是對當時社會大勢的一些切磋。我可以肯定地說,大概只有梁漱溟一個人可以讓毛在談哲學的時候有棋逢對手的感覺。毛對中國傳統的哲學是有深厚的了解的。梁也是。

  問題9:您談到了梁漱溟的骨氣,我想到了49年離開大陸的錢穆先生,他效法明末的朱舜水,傳承中華傳統文化,手創了新亞書院。梁先生搞過鄉村建設,去過延安,了解過馬克思主義,49年的時候他應當了解他的思想是不適合新的形勢的,事實上他早年精益求精的學術思想也逐漸被抹殺了。相較於在香港的牟宗三、唐君毅及台灣的徐復觀等新儒家對於思想的傳承,我不認為在思想上樑先生是有骨氣的。您怎樣認為?

  陳遠:您這個問題非常好,關於49年知識分子的去留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錢穆先生選擇了走。走的那一批後來在學術上成果都非常豐碩,留下的這一批命運多舛,學術被中斷了。但在梁先生身上,是沒有終止的,也不能說他放棄了以前的東西。49年以後他沒有繼續進行鄉村建設是有他自身的原因的。他認為自己多年奔波,很少注意家庭。我們談梁漱溟,更加註重他的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較少注重他的家庭生活和作為普通人的一面。我與梁培恕先生聊的時候,他給我講了一個細節,我就覺得一下子與梁漱溟先生親近了很多。梁先生晚年給兩個兒子打了個電話說,我老了,需要你們照顧。從這點我覺得梁先生說自己社會活動過多,家庭生活過少,應該不是違心的話。他也看一些馬克思主義的東西,但不等於認同這個東西。作為多年跟毛交往,有交情,而且他對毛一直心存尊重,對毛推行的這個東西,他覺得是應該看一看的。錢先生包括那些新儒家去台灣,各有不同的原因,有的對共產黨不認同,大多是這個原因。留也是各有原因,我剛才講過的,對於他們那一代人來講,這個國家就是具體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還有的是家庭原因,朱光潛先生沒有,是因為他女兒脊椎有問題。錢先生要走,是因為共產党進城的時候,錢先生看到一個布告,布告上的文字有殺伐之氣。我對錢先生的看法一直是有一個變化的,我看到這段文字時,就感覺到錢先生是一個非常聰睿之人。梅貽琦先生是可以不走的,周恩來託人給他帶話,說梅先生可以不走,因為梅先生沒有傷害過我們共產黨,還幫助過我們共產黨。但梅貽琦說了一句話,我必須走。如果我留在大陸,那我只能做傀儡。如果我去台灣,我還能保護清華的校產。這話是他的一些後輩講的。梁先生還是一個有骨氣的人,他的骨氣是因為有他的底氣來墊底。我這樣恰恰是把梁先生的知識分子的身份和政治身份放在一起談,因為這兩種身份是合二為一的。如果說是一個單純的知識分子,這樣的境地會遭到什麼樣的後果呢?我舉個例子,禰衡擊鼓罵曹,是什麼後果呢?這個問題可以再探討。

  問題10:您說毛的哲學水平很高,有根據嗎?

  陳遠:這個問題,我覺得我們評價毛,可以取一個相對客觀的標準。他對中國的傳統文化,水平還是相當高的。毛澤東在這方面沒有留下具體的著作。我們可以舉個反證,梁漱溟在哲學方面是有著作的,他的哲學水平是可以認同的。毛與梁徹夜長談,如果毛在哲學方面很不堪的話,以梁的性格,絕不會為了迎合而徹夜長談的。我聽很多老人講,毛與梁在哲學上旗鼓相當。這個說法我是相信的。你可以不相信,沒有關係。

  問題11:剛才您提到了陳寅恪,49年他提出了一個要求,不能用馬克思主義哲學來引導他的學術,馮友蘭則相反。您能評價一下嗎?49年之後的知識分子的際遇下場,是如何造成的?

  陳遠:我覺得如果我們要譴責馮友蘭,舉一個比較好的例子,不是梁漱溟,恰恰是陳寅恪。陳寅恪相對是一個比較純正的知識分子,他的表現是一般人難以做到的。馮友蘭是在做人方面沒有突破做人的底線,這個底線就是不去揭發別人,陷害別人,馮先生沒有揭發陷害別人。知識分子與毛的私人關係也是其個人際遇不同的重要原因。例如張奚若,柳亞子等。

  問題12:我覺得糾纏於誰的哲學水平高低並不是個重要問題。我們要尊重前人所做的事情,無論是梁漱溟、馮友蘭在當時環境下都是了不起的。所以我覺得不應糾纏於枝節問題。我所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掌聲)

  問題13:我不同意上面那位聽眾的意見。我贊成毛澤東對傳統文化理解的比較深。但傳統文化有好的一面,有壞的一面,他到底對哪一面理解的深呢?歷史的細節我覺的非常重要,歷史是由細節組成的,不容忽視。謝謝!(掌聲)

  問題14:我們應該如何看待毛的哲學呢?如果結合他的實踐,比如前次講座一個法國學者講上山下鄉,理論與實踐的結合竟然是這個樣子的,那麼我們對他的哲學應如何評價呢?

  陳遠:這個問題我可以簡單說一下,因為大家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很多。我贊成彼此有不同的觀點。對毛的功過劃分是可以探討的。如果不割斷歷史,回到當時的情境,我們可以看到,反倒是梁漱溟、馮友蘭那一代人對毛的感情不是基於個人感情,他們處的成長期是中國長期處於落後挨打的局面,在他們的成長期最大的願望是這個國家強大起來。1949年10月毛在天安門城樓上的那句話「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對那一代知識分子的震撼我們恐怕是沒法想像的。我因為做材料收集工作,與他們的後人有過接觸。在那個時代評價與我們今天的評價是不一樣的。可能最後的觀點達不成一致,沒關係,和而不同。我今天來與大家交流,並不是要說服什麼,只是給大家提供一種思路。

  主持人:我覺得我們今天在這裡討論這個話題,討論氣節問題,討論重要的歷史人物他們在歷史當中的骨氣、氣節,我覺得是對今天最有意義的,因為我就覺得當前社會最缺乏的就是氣節和骨氣。但是很可悲的就是我們評判像梁漱溟、馮友蘭這樣的大師級人物,他們是否有骨氣,有氣節,僅僅是因為他們對權力的態度,或者說是對毛的態度,看他們跟毛是什麼關係,這是很可悲的。知識分子是否有骨氣、氣節,我倒是在某種程度上贊成這位朋友,明知道是有危險的,明知道是有很嚴重的後果的,但是堅持一種理念,堅持一種觀點表達,就是梁漱溟先生的話,「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今天陳老師在標題里也強調了評判歷史、評判過去的人要回到歷史的情境,以當時的歷史情境做參照物。我們指責評判個人的時候,是不應當過於苛刻,應當放到當時的歷史條件去考慮。但是我們宏觀地看一個人是否有氣節,不能是以他有沒有危險,還敢于堅持為標準,而應看你的理念、信仰是否堅定。實際上我們談梁漱溟也好,馮友蘭也好,我們並不是單單給這二位做什麼歷史評價,重要的是要探討他們二人的歷史命運當中,背後所隱藏的制度,是什麼造成了他們這種命運。我想,比如說,一個知識分子以衡量敢於批評政權就是一個有氣節的人,那麼當今世界,可能除了中國是這樣,北朝鮮是這樣,在其他地方不會是這樣,一個正常社會如果批評政權就是知識分子,就是有骨氣的人,這也太狹隘了。以我個人為例,應當說,我對政權沒有什麼太多,但是我有時候也擁護它,贊成它,支持它,有時候也批評它。比如說,它提出改革開放,那好啊,我就支持它。你能說,因為我支持了改革開放,我就是一個阿諛逢迎的,依附於政權的人?或者說它提出繼續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那我堅決反對,你就說我有骨氣?這個也不成邏輯。所以我們看,要追尋的是造成我們現在人們沒有底氣,沒有骨氣,沒有氣節,包括像梁漱溟這樣的很有個性,很有知識,甚至有很高哲學造詣的人,之所以有骨氣,也只是因為他跟毛的私人關係,那我們要追尋的就是這種制度背景,之所以產生這樣的問題。今天就到這裡,謝謝朋友們!(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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