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江與大理的雙城記
朱大可
與吳越漢地的烏鎮相比,雲南更像是一個專為西方人所構築的東方烏托邦。它向全球資本主義提供了一種美妙的人類學鏡像。「香格里拉」這個詞,聚結了西方對東方價值的估量,基於海拔和其它原因,它變得地位崇高起來:它企近太陽和星空,也更企近人們對遠東的文化想像。
1922年至1935年期間,美國探險者約瑟夫·洛克為《國家地理》雜誌所寫的10篇文章,讓西方世界獲知了一個叫做「麗江」的納西族聚居地。他為該雜誌拍攝的600幅玻璃底片,完整地寄達倫敦,以逼真的色彩印製出來,其上描繪出雄奇的冰峰、寺廟中戴著恐怖面具表演宗教儀式的舞者,以及小街上表情麻木的人群。此外,還有6萬個植物標本被寄往美國,由各大學和植物研究機構所分享,以乾枯的形態表達著高原的靈魂。
洛克故居:從他舊居的院落里,可以眺望到玉龍雪山的雄奇姿影
1922年到1949年期間,這個「性情專橫」的「歷史學家」,斷續住在麗江古瀘柯村(現已更名為玉湖村)的三合院里,成為那個區域唯一的白種居民。2 從他舊居的院落里,可以眺望到玉龍雪山的雄奇姿影。這座沉靜高巍的大山,就是麗江古城的地理標誌。
思茅出品的團茶和餅茶,穿越這裡及昌都與拉薩,一直抵達緬甸、尼泊爾和印度,這是著名的茶馬古道。那些矮小的雲南馬幫早已從地圖上消失,而馬匹身上的銅鈴,則在麗江的古董店裡被高價出售。它們帶著近代史的痕迹懸吊於貨架上,在遊客的敲擊下發出諳啞而悠長的叫喊。
被金錢仔細打磨過的麗江小街上,那些光線黯淡的店鋪,在清式兩層民居底部依次浮現,刺繡,扎染,銀飾,木雕,銅器,各種工藝和物件層出不窮;草藥鋪里堆疊著各種氣味幽淡的漢葯,它們名叫田七、天麻、黃連、蟲草、當歸和靈芝,此外是那些更加神秘的藏葯;遠眺那些酒幌高懸的飯莊,窗戶幽開,仕女巧笑,她們的影像織成了精巧的窗花;小廝和丫鬟們在店堂里嬉笑和打鬧,到處瀰漫著雲南咖啡的香氣,遊客坐在露天餐桌旁,慢慢品嘗著這種被高原土壤改造過的西方飲品,氣定神閑,彷彿走進了風和日麗的宋朝。而在夜晚,成串的燈籠定義著建築的幽暗輪廓,「納西古樂」從樂坊里悠然傳出,儼然是一種時間的微弱迴音。
麗江客棧:遊客們從小窗向外遠眺,期待著某種奇蹟的降臨
在被聯合國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名單之後,雲南麗江正在朝著商業主義一路狂奔,它雖然充滿了喧鬧和文化虛偽,卻足以滿足遊客的民族想像。古老而又時尚、異端而又典雅、自由而又謹嚴……,所有這些對立性元素都已具備,而且呈現為一個彼此妥協的容貌。巨大的水車構成了一個時間的隱喻,它要向我們暗示它對歲月的征服。它是一個被市場加工的精細的歷史布景,不倦地旋轉在眾多遊客的獵奇鏡頭裡。
麗江的魅力在於它超越這種舊物陳列的限定,向遊客提供了一個稀有的浪漫幻境。每天,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搭乘各種交通工具趕來,奔赴著情慾的歡宴。他們在小街上閑逛,在酒吧里尋醉,在咖啡館裡久坐,從客棧的小窗向外遠眺,期待著某種奇蹟的降臨。由若干條山溪構成的縱向格局,成為麗江最迷人的空間。清冽的泉水切割著小鎮,向它注入靈氣,並帶走那些骯髒的穢物。它也是為遊客導向的地標,不倦地指示著從客棧到酒吧的方向。
夜晚是麗江最風騷的時刻。酒吧老闆僱用的歌手,隔著小溪在各自的樓上瘋狂斗歌,每天都要鬧到凌晨。這種招徠遊客的手法,吸引了大批酷愛噪音的遊客。而在酒吧的前廳,藏族女孩早已在法國歌手的伴唱下長袖起舞。她們的霓裳旋動在狹窄的空間里,散發出溫熱的高原風情。納西族女人則比較低調,她們穿著淺藍色的老式服裝,姿色平淡,勤勉地端茶送菜,甚至很少正眼看一下遊客。她們的生活理性,是這座小鎮中唯一的例外。
酒吧之夜:藏族女孩早已在法國歌手的伴唱下長袖起舞
就在酒吧的深處,那黯淡的燈光下,來自華北平原的女人在無聊地打發時光,用最名貴的威士忌酒灌醉自己。每天,她的消費高達四五千元。她跟那些男性遊客調情,說各種機智俏皮的雙關語,而男人則在一邊附和,溫存地耳語,他們的笑聲放肆地滾動在堅硬的餐桌上。這就是麗江最尋常普通的場景。醉酒的女人定義了古鎮的風流本性。
這似乎是所有人共同守護的事務。沒有人願意公開談論艷遇。蓄勢待發的情慾,漂浮在高腳酒杯里,儼然一堆金黃或玫瑰色的泡沫。但無數曖昧的浪漫故事,每天都在喧鬧之門的背後誕生,像溪水那樣湧出,猶如曇花一現,卻令人刻骨銘心。廉價的紅色燈籠,照亮了那些恍惚而空虛的眼神。
麗江是痴人和騙子的雙重天堂。到處是天真的獻身和狡黠的騙局。獵艷者在四處打量,搜索合適的單身對象。獵人和獵物之間的對白,就像喜劇里的台詞,散落在客棧的枕頭上,散發出城市中產的風流氣味。有些人帶著幸福的秘密離去,而另一些人則在這裡長期漂流,跟小鎮難以割捨。但我們也已經看到,更多的遊客將一無所獲。他們採購各種藥材、銀器和織物,卻依舊兩手空空。他們難以名狀的惆悵,構成了麗江機場候機室的日常主題。
幾乎每天都有遊客因酗酒鬥毆或被搶劫而喪命。他們的屍血滲入石板路的縫隙,迅速成為鮮為人知的秘密。這些事件是被小鎮管理當局所精心隱瞞的。他們以極高的效率處理屍體,沒有留下任何痕迹。而就在20米遠的地點,另一個酒吧里的遊客仍在狂歡。他們對發生於左近的謀殺一無所知,完全沉浸於情慾的光輝之中。他們的笑聲掩蓋了那些秘密的罪行。暴力和情慾的結盟,才是麗江魅力的最後機密。
麗江夜色:她們的美麗容顏,成為夜幕下最性感的風景
而在某個最隱秘的會所里,麗江最有錢的富豪在聚會。他們是掌控麗江繁華的幕後操手,每個人都擁有連鎖的客棧、酒店、酒吧以及數億資產。他們手指上的鑽戒熠熠發光,與法國葡萄酒交相輝映。他們選擇麗江,除了指望在這裡盈利之外,還在期待其它更為曖昧的收成。跟他們一起在沙龍里出沒的,是那些來自北京的女戲子們。她們的美麗容顏,成為夜幕下最性感的風景。
跟風情萬種的麗江相比,大理現出了老態龍鐘的容顏。古城內部因缺乏水源而露出乾枯的表情。那條著名的小洋人街,北側是濃郁的殖民地情調,沉浸在幽暗的曖昧影調里,而南邊則是粗俗的中國式商鋪,被明亮刺眼的日光燈光所籠罩。這是一種古怪的寓言,描述著大理在市場化進程中的自我破裂。除了「三月三」節慶和國定假日黃金周,大多數街道處於休眠狀態,而跟麗江的繁華形成了鮮明對比。那些生長在古屋頂上的茅草,與其說被用來證明其古老,不如在暗示它的凄清。它們從瓦縫裡探出頭來,眺望著那些漫長無聊的歲月。
大理遭到了時間的清洗,正在面臨一種緩慢凋零的結局。那些關於浪漫愛情的神話,曾經在1960年代電影里光華四射,卻因蝴蝶泉的乾涸而蕩然無存。這裡既沒有傳說里的泉水和夢幻般飛翔的蝴蝶,也沒有表情甜蜜的美女。它是一個僅存於導遊解說詞里的商業謊言。站在大理古城門下的「五朵金花」、五個向遊客索取合影費的白族少女,臉上塗滿脂粉,洋溢著虛假的職業笑容,而這就是大理文化的蒼白象徵。
大理的靈魂遠離古城,隱沒在龐大的洱海里。環湖旅行是一次令人難忘的經驗,湖岸文明並沒有湧現,它僅僅被質樸的鄉村和白雪覆蓋的蒼山所環繞,呈現出無限美麗的景象,儼然是一座柔軟烏托邦,言說著那些不可解讀的水體話語。陽光在水面上滾動,編織著魚鱗般的亮片,儼然是披掛在女人身上的銀飾,而在陽光的邊緣,它變幻著從寶藍到墨綠的色譜,在清澈發綠的湖水下面,是水族生命的秘密舞蹈,訴說著深不可測的意義。
蒼山與洱海:這種對位關係,是中國南方的地理奇蹟
線條粗硬的蒼山是靜默的,它的龐大身軀象牆垣一樣,擋住了強勁的南風。穿越滇南山脈,印度洋的氣息變得微弱起來。它的頂部覆蓋著純潔的白雪,佇立在大湖南岸,腳下綿延著廣袤的村莊、低矮的瓦房和田野。金黃色的油菜花盛開。蜂群在風中舞蹈。大地上瀰漫著牛糞的氣息。農夫在辛勤耕作。他們的渺小的剪影,成了田野間最細小的風景。蒼山杳無人跡。它跟人類的關係,彷彿只是那種用以遠眺的事物,用以銘刻歷史久遠的白族本主神話3。在暗藍色的山體之上,是經久不息的白色,而在它的底部,則在四季中變幻著金黃、嫩綠、深青、紅赭與深褐,由此書寫著蒼山自身的奇幻色譜。
蒼山與洱海的這種對位關係,是中國南方的地理奇蹟,勾勒出農業時代的最高真理。山的永恆性和水的短暫性,以及儒家所談論的智性和善性,所有這些組成了對偶的符碼,用以喚起旅行者的心靈激情。在1937年的新年之夜,洛克曾經這樣寫道:「我孤獨得不能講話」。這孤獨就是浪漫之旅背後的語義。在這壯麗的地理形態面前,所有的思想者都會站成一株孤寂的小樹。
瀘沽湖是比麗江更為純粹的地點,據說它保留了更多的「文化原生態」。在盛大的篝火晚會上,摩梭男人在前面領舞,舞步的節奏頓挫有力;身材高大的摩梭女人,拉著遊客的手尾隨其後,她們環繞篝火,構成了龐大的人圈。灼熱的火焰照亮了情慾想像的黑夜。在「走婚神話」的煽動下,遊客的激情在庭院里四處蔓延。一些人在孜孜不倦地舞蹈,臉上浮現出狂歡的表情。另一些人則在靜觀和起鬨。而摩梭女則帶著職業性的矜持微笑。傳說中她們用來勾引男人的纖縴手指,始終蜷縮在自己溫熱的掌心裡。
瀘沽湖畔:它是路人臨時的客棧,只提供娛樂而不是激越的靈魂
遊客就是過眼雲煙。在演唱情歌「瑪達米」時,沒有哪個摩梭女會天真地為他們支付情感。「摩梭浪漫主義」只有一個多小時的生命,晚會結束之後,所有的幻象便熄滅在火焰的餘燼里。居民和遊客都將返回自身的角色。大地恢復了日常的緘默。瀘沽湖是路人臨時的客棧。它只提供娛樂而不是激越的靈魂。越過小客棧的窗口,可以看見無語的格姆女神山,它的莊嚴面貌,隱沒在一個後現代的鏡框里。客棧主人、一群摩梭女人在樓下搓麻將和高聲喧嘩,她們是遊客在瀘沽湖畔所能聽到的最後噪音。(原載《城市中國》2008年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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