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第六講(三)
(三)
儒家是縱者縱講,維持住了創造的意義,因為道德實踐的工夫就是要恢復道德創造的本性。儒家的智慧可完全由歌頌文王的那首詩(詩周頌維天之命)表現出來。客觀地講是「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即「天命不已」的觀念;主觀地講就是中庸贊「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之「純亦不已」。道德的創造就是德行之純亦不已,此語一轉就是易傳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干象)。儒家一切慎獨、擴而充之、致良知等工夫,都是要恢復創造性,恢復德行的純亦不已。
道家也有道家式的存有論,它的形而上學是境界形態的形而上學。境界形態是縱者橫講,橫的一面就寄托在工夫上,工夫是緯線。道家不是縱者縱講,因為它所謂的生是境界形態、消極意義的生,即不生之生。道家重觀照玄覽,這是靜態的(static),很帶有藝術的(artistic)味道,由此開中國的藝術境界。藝術境界是靜態的、觀照的境界;縱者縱講是動態的(dynamic);比較之下就顯出「橫講」的意義了。這就是道家的玄思,能夠引發人的,智慧,並不膚淺,也不是佛教所謂的戲論;而是要將我們的生命一步步向內收斂,這需要訓練,也需要恰當的了解。
道德經中所說的「致虛極、守靜篤」(十六章)就代表道家的工夫。當然關於工夫的詞語很多,但大體可集中於以此二句話來代表。極是至,至於虛之極點就是「致虛極」。守靜的工夫要作得篤實徹底,所以說「守靜篤」。這就是「虛一而靜」的工夫,在靜的工夫之下才能「觀復」。由虛一靜的工夫使得生命處而靈、純一無雜、不浮動,這時主觀的心境就呈現無限心的作用,無限心呈現就可以「觀復」,即所謂「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同上)。這些都是靜態的話頭,主觀的心境一靜下來,天地萬物都靜下來了,就都能歸根復命,能恢復各自的正命。不能歸根復命就會「妄作、凶」。當萬物皆歸根復命,就涵有莊子所嚮往的逍遙遊的境界。莊子所嚮往的逍遙齊物等均已包函在老子的基本教義里,莊子再把它發揚出來而已。當主觀虛一而靜的心境朗現出來,則大地平寂,萬物各在其位、各適其性、各遂其生、各正其正的境界,就是逍遙齊物的境界。萬物之此種存在用康德的話來說就是「存在之在其自己」,所謂的逍遙、自得、無待,就是在其自己。只有如此,萬物才能保住自己,才是真正的存在;這隻有在無限心(道心)的觀照之下才能呈現。無限心底玄覽、觀照也是一種智的直覺,但這種智的直覺並不創造,而是不生之生,與物一體呈現,因此還是縱貫橫講,是靜觀的態度。程明道所說的「萬物靜觀皆自得」,就帶有些道家的意味,也是縱貫橫講。若主觀浮動就不自得,萬物也隨之不自得,於是時間空間範疇等等都加了上去:就成了現象(phenomena),而不是物之在其自己。
在此種工夫的綱領之下,還有些基本觀念。首先分別為道與為學:「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四十八章),就有二套不同的工夫。「為學」指學經驗知識,需要天天累積增加;但學道不可用經驗知識、科學知識的方式學,方向恰好相反,要將這些知識都化除掉,故「日損」,化到最後就是「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同上)。這是最基本最富原則性的話。是一定而不容懷疑的。所損的就是上講所說生理的慾望、心理的情緒、意念、的造作等,如比才能虛一而靜,無限心才能呈現,而無限心的妙用就是智的直覺,為道一定要日損,所以又說「其出彌遠,其知彌少」(四十七章)。一般人重視「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其實這只是世俗的為學的方式,從為學講當然是「其出彌遠,其知彌多」。但道不是在路途上可以看到的,所以說「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走得愈遠對道知道得愈少。這都是工夫系統中所函的一些基本觀念。由此原則可劃分成二種知識,到現在仍可應用。「為學日益」屬經驗知識,所有的科學知識都屬於為學的範圍;為道卻是相反的,古人講學特別注重為道這一面。這種劃分也與道德經首章相呼應,首章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也是把知識劃成二個範圍。確實是有二個範圍,古人對此分得很清楚。柏拉圖也分sensible world與intelligible world二個世界;到了康德,仍然有noumena與phenomena的區分。這不是隨意分的,而是一定的。老子也如此分,重點在為道,工夫就都用在這方面。
這樣說來,好像道家輕視知識;其實並不是抹殺知識,而是價值重點不同。經驗知識的增加並無助於為道,那麼重點若在為道,則為學的態度就是不相應的。一般人認為道家有反知的態度,譬如說莊子的齊物論反對相對範圍之內的知識,其實莊子是要超越相對以達到絕對,才衝破知識;目的是要上達,並不一定要否定知識。當然他也沒有正面仔細地把知識展現開來,所以是消極的態度,而容易令人產生誤會。其實嚴格講並不妨礙,但要知道這是二個不同的範圍。相對的知識也需要,且是可超過可轉化的,重點是在可轉化上。
何從看出老子並不否定現象界的知識呢?佛家講世間出世間打成一片,世間即出世間,只是重點在出世間,但也不能離開世間而出世間。道家也是如此,雖然這種詞語並不多。老子說:「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四章),可見也不離開現象界的知識。若不知為道的方向而完全陷溺於世俗的知識中就妨礙為道,知道了就能不妨礙,如此就也是圓教。「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這四句句法相同,但並不好講。「其」指道,即道心。分解地講道心當然代表光明,但將光明孤懸,或在深山中修道,這境界也並不很高。「和其光」的意思是把光明渾化柔和一下,就是要人勿露鋒芒。「挫其銳」也是勿露鋒利的意思。因此古人喜言「韜光養晦」,要人勿出鋒頭露光采,這就是教養。因此,重視氣,但不能使氣而要養氣;重視才,但勿太露才。這是儒釋道三教共同的老教訓,就靠此教養使得中華民族成為長壽民族,因為這種文化的培養使用心方向由自然生命反上來且調和自然生命,於是自然生命才能生生不息永遠維持下去。
銳、光均屬道本身,因此這二句話較易了解。但「解其紛」、「同其塵」該如何了解?關鍵在「其」字有歧義。如「我的頭髮」和「我的書」,這二個「我的」意義並不相同。道何有塵?故塵指塵土即世間;道何有紛?道之紛即指天地萬物;道不離世間亦不離天地萬物,故皆可用「其」字,但意義與「挫其銳」、「和其光」之「其」指道本身而言不同,即有歧義。「解其紛」謂化除萬物之紛雜而道仍為清明閑適的。「同其塵」則指道與天地萬物相渾同。此二句均表示修道者不應遺世獨立,且修道須不離現實生活。這就是道家的修道工夫也並不否定經驗知識的意思,同時這也就是道家式的圓教。
以上大致是順縱貫橫講的形態來看道家所函有的工夫。道家是靜態的,重觀照玄覽;觀照玄覽是無限心的,道心就是無限心,無限心就是智的直覺,智的直覺所觀照的是萬物之在其自己的萬物,但此處不顯創造義而是一體呈現。上帝以智的直覺來創造也可說是一體呈現,然是創造地現。儒家順著孟子到陸王講心、講良知,從「明覺之感應」說物,創生的意義和一體呈現的意義完全頓時融在一起,而不再拆開來說良知創生與萬物被生。因此儒家既超越而又內在,仍保有創生的意義,因為良知是道德的創造實體,明覺是良知明覺、知體明覺,因此說「明覺之感應為物」。儒家雖也有一體呈現的意義,但卻不是佛教式的或道家式的一體呈現,而仍保有創生的意義。因此是縱貫縱講。明覺之感應為物並不只是觀照物。儒家講寂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易繫辭上)。道家講寂照,佛教講止觀,這就顯出不同的形態。寂感是儒家的心靈,易咸卦很重要,咸彖曰:「咸,感也……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所以由良知並不說明覺觀照物,而說「明覺之感應為物」。感應是存有論的,函有創生的意義。說寂照而至觀照就有認知的意味,因此是橫的。這當然不是認識論、科學知識中的「識知」,而是「智知」,智知即是無知而無不知,但總有認知的橫的意味,故終於是縱貫橫講,即只是一體呈現。由此可了解各家系統性格的不同。
下次再講道家的智慧在中國思想史上的影響,及後來站在儒家的立場視為禁忌的是那一面。事實上儒家不能視之為忌諱,而是一定也要有的,道家的玄理特顯這一面,也需要仔細了解其意義。由這三講可完整地決定出道家玄理之性格。
(胡以嫻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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