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好︱崇高存在於不規則的自由之中 ——李向明批評之二

李向明 《思緒在崇高里攀緣》 布面油畫（124cmx114cm）1999年

本書應該是第一本如何用「審美」思考中國基層社會現實與歷史的書。

——帥好

崇高存在於不規則的自由之中

——李向明批評之二

文/帥好

（文中【】以內劃線紅色文字為出版刪除文字）

一、「後現代」之後，誰在中國持自由立場創作

我不是真正西學概念上的抽象藝術家，我的作品裡有敘述的成分和意象的成分，甚至有很多具象的符號。 ——李向明

【一個迄今為止沒有言論自由、出版自由的國度，指望一個來自外省的畫家李向明在出發前表達出心靈的自由，那真是需要虛假膽略的一個描述。】我尤其反對用美術作品的國家屬性來「使套」【僵化】的歸納。文學批評家顧彬說：「任何一種標準，存在即合理，但至少有闡述的理由。否則，批評就只能是愛國者的玩意。」

借用顧彬創製的「低眉文學」的概念，我也認為中國美術1949年以來基本處於低眉狀態。有限的一些反抗或者好作品，僅屬於個人的一時努力，【與這個政府無關，甚至恰巧是政府美術界的壓制】，擠出了一些好作品。像王克平的《沉默》、尹光中的《長城》。

無論是當代藝術，還是陳舊而明艷的寫實油畫，或正在改革探索中的國畫們，的確令人驚艷，他們把祖輩千年傳承的技法，堅守下來，瘋狂寫意。或出於圈內的職業生態與娛樂，或迎合【政治】體制的需要與倡導，而李向明卻在【相反的】方向上越走越遠，甚至逃出了中國美術批評家的【能力所及】。除了研究李向明已有二十多年的賈方舟先生外，不知還有誰更了解他。

李向明《泥土裡的政治史》綜合材料及現成品（300cmx400cm）2012年

我是從史學進入美術的，為了研究，我品讀了研究【涉獵的】很多畫家原作。在人情評論、愛國評論、官員偏好評論、民粹評論、友情評論、金錢評論、遊戲評論、討好評論、小圈子評論、極端評論等盛行的時代，由於認識能力的局限、方法論的單一教條，良心的權衡、公德的堅持【與勇氣持守】等等，進行嚴肅的美術批評和獨立審美研究的人不是很多。【例如教授朱青生先生，本來是做當代藝術的，可是突然有一天牽頭，做了將侯一民的劉少奇、毛主席在安源煤礦兩張油畫的學術分解，假如不展覽還真不知道，原來藝術評價的那種盲從與淺薄。（有專文論述此題）】

李向明進入美術與獨立創作，與中國政治解凍、商業勃起基本同步，在政治、商業、娛樂訴求同步決定中國美術的命運時，李向明進入的領域【不是商業與娛樂鼓勵的】，而是獨自進入一個關於鄉村政治哲學的天地。他的《鄉村政治史》、《關於崇高》等等，都在表達自己對中國鄉村政治社會制度、相關精神層面的一種思考。但凡這樣的作品，基本屬於遠離商業炒作者視野的作品。但僅憑這一點，還不足以說明，李向明已經【自由在握】，所向披靡了。

李向明 《月色》布面油畫 （90cmx110cm） 1980年

說起奔向【自由】的道路，李向明推心置腹地說：如果延伸一下講，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除了在形式上的探索之外，就是有一種想證明自己的技術能力和造型能力。證明給誰？當然是有話語權的人們。即使如此，整個八十年，我還是在邯鄲那個小城，組織過許多如北京星星畫會似的展覽，也引起過當地【官員】的指責。在七、八十年代，對【自由】的渴望是壓抑在心靈深處的，那些為風景題寫的散文詩中暗含了這種壓抑情緒，那組風景畫，是我生病在家治療期間的作品（斷斷續續治療了兩年多的時間）。

李向明不懼怕非議、懲罰，從《月色》開始了自己的【自由】探索，頂住壓力，在家鄉古城，辦【模特】班，開畫展，左衝右突，試圖衝出重圍。這種骨子裡對自由的念想，在百折不撓的行動中蹚出一條遍體鱗傷卻看不見血痕、默默承重卻響徹雲霄的孤獨【自由】之路。只是這條路藏在世俗世界所遺忘的深山、鄉人、舊物與歷史、【自由】、美學之間。而且必須有對【自由】的堅守，才可能發現她！

李向明 《關於崇高之一》布面油畫 （124cmx114cm） 1999年

二、1999年的《關於崇高》：崇高存在於不規則與多樣性之中，而且是美的

在一條粗粗的黑色墨跡里，往往能比其他顏色更能負載起某種抽象的暗示。它能將你的意志、理想或體驗用其獨特的的方式錄製下來，成為生存欲的檔案。

——李向明《黑白的形式意義 》 1993年

1999年李向明接連用三幅一米多正方大幅紅褐色為主色、宛如北方打麥場上麥秸似的紅色短線，糟亂整個畫面的油畫，來表達自己心目中的崇高這個主題。

「崇高」，為什麼此時以這樣的方式進入李向明的視野？

畫家、評論家運用權利，在美的創造與判斷里自覺扮演主角，始於18世紀。

其中，休謨希望在「品味判斷」的主觀性，與被認為美的事物一些客觀特徵之間尋求調和，即美由誰來定義，重點從尋求生產美的規則，轉為思考美產生的效果上來。崇高一說遂在各種哲學圈子裡流行起來，同時流行的還有「天才、想像、情懷、品味」等審美觀。

李向明 《關於崇高之二》布面油畫 （124cmx114cm） 1999年

《關於崇高》是李向明創作第三階段的起點之作。一般認為，前兩個階段分別是具象創作時期與表現主義創作時期。

「在無法丈量的的藍色空間里，有一條微不足道的遊動的線，那就是你，就是我，就是他，就是一個生命體，就是一個意識的存在，一個自然而來的自然，一個沒有喜怒哀樂的自我，一個似是而非的自我，人性的複雜層面被平淡無奇的藍色消解。生命的純潔面目就是那一條單純而簡捷的線。」（李向明《走進米羅的世界》1995）

這段文字非常淺顯明白的表達了李向明審美形成的主觀特徵，是一個畫家藝術觀與創作情懷的交織。崇高在18世紀，屬於人類對自然，而非藝術，而且與美呈分裂的兩種形態。1999年，李向明在從事繪畫近30年後，終於找到了，既表現自然，也表現個體自由的人的繪畫辦法，這張畫的難度起點實在是太高了。1995年的文字表達了李向明出發前的某種精神操練。從文字到形成繪畫又過了五年。期間經歷過天津美院表現主義高研班的訓練，不過訓練的結果，可能在思想上卻導致了李向明直接放棄表現的那個「小我」，開始思考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並認識表現主義自我表現的某種局限。

涉縣民居

不知道李向明是否讀過柏克的《關於崇高與美的觀念起源之哲學探討》，巧合的是，李向明以半生的創作實踐殊途同歸於關於崇高的哲學思考。柏克對崇高觀念傳播世界貢獻最大，他指出，崇高來源於強烈的情緒；崇高，內涵下列關鍵詞：巨大、粗野、堅實，魁梧，沉暗；看不見的空虛、孤獨與寂靜等情景特別容易產生崇高。崇高裡面假如分層面的話，應該分為無邊的事物、困難，以及任何時候都不曾丟掉的希望這兩個層面的意思。

李向明1980年代就開始了關於崇高問題的獨立思考。他具象時期的探索作品《擋住視線的土壩》、《斷開的土壩》，內含隱晦難言的鄉村「長子情結」，先是質疑，又不逃避，美術作品敘述的不連貫性，可能昭示著鄉村長子的陳腐詩情——「像無人祭奠的墳塋」，「像豐碑傲然高聳、似英雄立馬橫刀」——李向明「心靈上的那個田園永遠抹不掉」。

但這些文字意象實在太單一而準確了，當代藝術所追求的不確定性，與世界無與倫比的複雜性及人類本身認識能力的局限性之間形成無邊的張力，又與李向明內心堅守的那種東西的頑固與清晰、堅定性之間扯出一團難以言說的雲霧。——這種糾結下的情懷，怎麼能不走向崇高所內含的那種「不規則與多樣性」。問題是形式上如何去表達？

李向明 《關於崇高之三》布面油畫 （124cmx114cm） 1999年

回頭檢視1986-1989年之間李向明這些鄉村故事以及對鄉村自然、人文環境的表達，很多作品充滿著無邊的孤寂與沉暗，但也將自由的希望牢牢掌握在晨霧瀰漫的手中。李向明1990年代出版了一本《黑白畫集》，簡直是各種巨大、粗野、堅實、魁梧的變形。這些變形的作品中，每一張或者每一筆似乎都來自於巨大的恐懼與痛苦之間，這批作品的視覺感受是，並不冷漠的黑白畫，痛快淋漓地表達了【九十年代初期】中國精英的一種情緒，一種良知無依、自由無憑的痛。

不經歷滿天星式的個人孤獨與衝決土壩式的力量體驗，李向明可能永遠無法明白無限這一理性的悖論，黑格爾說：「現象界之物不足以表現無限，於是而有崇高。」是不是可以這樣來理解，也就是具象之物，難以展示無限複雜、無限精神的東西。

「崇高」這個宏大話題的繪畫，在中國現當代繪畫中並不鮮見，鮮見的是李向明的表達方式——《關於崇高》是迄今我所見過的中國畫家中唯一提純出「崇高」哲學意義上的繪畫。他沒有使用人在自然面前如何渺小的對比辦法，也沒有引入人創造中的高大象徵，一堆亂線，一片紅褐色，一條縫合的線，他要表達什麼，你可以任意想像；你有什麼樣的情懷，就能得到什麼樣的崇高。重要的是你須心懷【自由】、百折不撓。

李向明 《堅守完美》布面油畫 （200cmx180cm） 2001年

同時在這組繪畫之後，緊接著誕生了《堅守完美》、《靜穆的崇高》兩張。

其中，《堅守完美》表現了人與當代社會複雜環境被控制的關係，儼如四面楚歌中的人，可能已經變形，問題是人還要堅持某種完美，堅持一種崇高。《靜穆的崇高》，李向明自己詮釋為，用傳統中國畫的「焦墨」方式展現壯美的視覺效果，潛藏了自己對自然的敬畏與仰慕，更重要的是讓畫家本人學會承載與負重。

崇高絕非一時靈感來臨時的一頓揮鞭式的痛快淋漓，而是艱難孕育出來的精神審美。希望通過上述梳理文字，我們能窺探到李向明的來路。

天下沒有免費的崇高！沒有模仿的崇高！

註：本文節選自《李向明的N個藝術原則——兼論當代藝術的若干參照》，請繼續關注《李向明批評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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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經作者授權獨家刊發

編輯：河上花

帥好，獨立批評家、歷史學者、資深調查記者。中國523第三屆當代藝術思想論壇「藝術史論獎」獲獎者。著有《以酒為天：大饑荒中的茅台酒紀事》，一項華人歷史學界未曾有過的研究。《畫殤：中國、愛爾蘭畫家反饑荒公共行為比較》，一項華人美術界未曾研究過的項目。正在進行的華人藝術的獨立研究有「極權主義藝術實證和理論研究」與「藝術新本體個案和理論研究」。其中，新本體理論實證個案研究已完成的有《舊物宣言：李向明藝術個案研究》，《圖鑑與途徑：以王永生為例》，《什麼格調的作品可以進入歷史：論胡傑的饑荒版畫》、《朱雁光與首都紀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