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史】劉師培《無政府主義之平等觀》(1907)

【運動史】劉師培《無政府主義之平等觀》(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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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政府主義之平等觀

申叔(劉師培)

1907年7月25日、8月10日、9月15日《天義報》第四、五、七卷


現今倡無政府主義說者,一為個人無政府主義,一為共產無政府主義,一為社會無政府主義。而吾等則以無政府主義,當以平等為歸,試述其理論如下:

一、總論

吾人確信人類有三大權:一曰平等權,二曰獨立權,三曰自由權。平等者,權利義務無復差別之謂也;獨立者,不役他人不倚他人之謂也;自由者,不受制於人不受役與人之謂也。此三權者,吾人均認為天賦。獨立自由二權,以個人為本位,而平等之權必合人類全體而後見,故為人類全體謀幸福,當以平等之權為尤重。 獨立權者,所以維持平等權者也。惟過用其自由之權,則與他人之自由生衝突,與人類平等之旨,或相背馳,故欲維持人類半等權,寧限制個人之自由權。此吾人立說之本旨也。

二、人類平等之確證

人類平等之說,試證之歷史,驗之物理,其所得之證,厥有三端:

甲、人類一源說.....人類既出於一源,則今日世界之民,雖有智愚強弱之殊,然在原人之初,則固同出於一族,乃確然處於平等之地位者也。

乙、原人平等說原人之初,人人肆意為生,無所謂邦國,無所謂法律,人人均獨立,人人均不為人所制,故人人俱平等,此即原人平等之說也。當西曆一千五六百年,歐西學者,有哥路志哈比布番,多謂人生之法,全溯源於天性,人之權利,全出於造化之賦與。盧梭天賦人權之說,即由是而生。盧氏作民約論,謂人之初生,皆趣舍由己,不仰人處分,是之謂白由之民;又謂古無階級,亦無壓制,故民無失德。近世持進化學者,雖痛排盧氏之說,然於原人無邦國,無法律,則固無一語相排。如最近社會學,多因一進化學發明,然考西哲社會家諸書,於原人之初,均確定其無組織,則盧氏以原人為平等,獨立之民者,固為學術上不易之公理矣。蓋人類不平等之制,由於後起,非人類之天性然也。

丙、同類相似說 昔羅馬烏爾比安謂: 「世界有自然之法,此法律不獨屬於人類,凡一切動植物,皆受此法律之支配」。近世哲學家以此法為天則,謂天下事物,均以自然定規之活動力,即變形變化之際,亦各有一定不易之定規。..... 人類亦然,自佛經言人之身中,各具四大,是人身雖殊,其所含原質則同。又據近世生理學所發明,亦謂人身之中,合諸種之原質而成,無論若何之人類,其所含原質均同。所含之原質即同,則所發之能力,亦宜相同。若今日世界之人類,因過化有遲速之殊,遂有強弱智愚之分別,其故何哉?則以所居之地,有氣候地勢及生產物之不同。其有進化較速者,則以外界所感之物,足以促其進化;若進化較遲,則又以外界所感之物,足以阻其進化,不得援此為人類不平等之讓也。......人類之進化,有遲速之不同,大抵與此例相符。故人種有優劣之分,謂其受外界所感不同則可,若據此以證古初人類之不同,夫豈然哉!故古代哲學家,多倡人類平等之說,中國孟軻之言日: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於人而疑之。釋迦興於印度,亦倡眾生平等之說。豈非同類相似之說,不獨可證之於科學,即前人所明之哲理,亦早有言之者也。

即此三證觀之,則人類平等之說,非無稽之詞。故人類平等者,出於天性者也,起於原人之初者也;人類不平等者,出於人為者也,且出於後起者也。則試將人類不同等之原因臚列於下。

三、人類不平等之原因

自希臘阿理斯多得謂人類個相等,或為人上,或為奴隸,皆天之所命。而荷蘭亘魯士,莫人遏必,均援其說,以為人民應屬於帝王。然盧梭民約論,已痛斥其非。.....況證之歷史,則原人平等之說,歷歷可證,其由平等易為不平等者厥有數因:

甲、階級不同之原因 人類之初生,固眾人平等者也,無尊卑上下之分。且既為人類,必不甘服從於人類之下。然信教為上古人類之一端,上古人民,莫不信教,雖獷頑至愚之俗,亦鮮無教之民。......西哲所著社會學書,均確定信教為原人之本性。夫原人之信教,均以人世之外,別有神只,其識迥超乎人類,而操人世統治之權,其所以降心服從者,則以神非人類,可以降福而弭災。故人民之最黠者,亦假神術以愚民,人民見其假神術以愚民,遂並疑其亦非人類。觀英人甄克斯有言:圖騰社會,有巫無西。巫者也,即以神術惑民之人也。民因信神之故,遂於以神術惑民之人,亦信其非民所可及,而尊奉之心生。既為人民所尊奉,則必為天神之化身,或確認為天神之代表,不復視為人類,故確定其居已身之上,與以統治之權,而己身甘於服從,此即酋長之始也。故上古之歷史,均為神話史。如希臘之女神,中國之盤古是也。而各邦之酋長,又均以教主自居。始也有巫無酋,繼也以巫為酋,君主之制,出於酋長,而酋長即上古之巫,此又社會進化之公例也。由是言之,則世界之民,所以承認君主者,以其身為教主也;所以承認君權者,以其兼握神權也。羅馬帝加利互拉之言日:人主神也,人民禽獸也。中國說文亦日:聖人感天而生,天佑而子之,故曰天子。足證君主即天神之說,為歐亞所同。故君主亦利此名,稱天為治,操握一國之政權,以肆行專制。必然以方士輔政,如中國皋帝相風后鬼容區,以及日本之天外,印度之婆羅門,猶太之體金牛是也。以僧正治民,如中國遣義和四子於四方,巴比倫於各地設大僧正是也。而一切道德法律,均由宗教而生。至於今日,人民於各國君主,猶默認其為天所立,如中國稱君主日天子,日本稱君主日天皇,俄,十二國以君主為宗教長,即西歐各國憲法均有君主神聖不可侵犯一條,此其證也。豈非確認君主非人類之證乎。惟其信君主非人類,故守其法律,從其命令,畏其權力,而王族、貴族、官吏、資本家,又依附君主之權力,以居於齊民之上。此自古及今之社會,所由成為階級社會也。今西哲斯賓塞耳諸人,既倡無神之論,並神且無,則昔日君主之緣飾神權者,均為誣民之說,而君主即天神之說破矣。君主既非天神,則君上亦人類之一,君主既為人類之一,則君主不可居民上。非惟君主不可居民上也,凡一切王族、貴族、官吏、資本家,其依附君主而起者,均當削奪其特權,而使人類復歸於平等。

乙、職業不同之原因 上古之初, 人人自食其力,未嘗仰給於人,以未嘗仰給於人,雖所治之業,至為簡單,然分業而治,則固上古所未有也。至生口日滋,地方養人者日蹙,天然之生物不足以給其所求,不得不出於相爭,而相爭必分勝負。具有勝負之由,或由多數攻少數,或兵器有利鈍,或地勢有利有不利,原因甚多,不得援此謂人類強弱不平等也。戰勝之民,對於戰敗之民族,始也逞屠戮之威,繼也虜獲其人,奪其自由,使之躬操賤役,以從事於生財。亘魯氏之言曰:「戰勝虜敵得殺而無宥, 於是就虜者棄其自權而求活。」盧騷駁之,謂:」彼對於所虜之人,必日徒殺之無益,不如奪其自由權之為愈,非有愛於虜也,直自利耳。」近世社會學諸書亦日:」蠻夷以食少而出於戰,戰而人相食者有之,及生事稍疏,無所取於相食,而斯時力役為最亟,以為奴隸。」此均責俘囚以服役之證也。由是戰勝之族,舍工作而服務,以服農服工之役,責之昔日之俘囚。如中同昔日之為農者,均系苗民;印度昔日之為農工操古役者,均為首陀羅;而希臘、羅馬均以平民服農工之業。勝者居於督制統系,而敗者居於供給統系,此即以職業役人之始也。然多數之俘囚,屬於一族之下,與牛馬同。人人治共同之業,則不可專精,惟人各一業,則其業易專,而生財之數,亦必倍蓰。由是俘囚之中,亦分業而治,此即人類異業之始也。厥後昔日之俘囚,稍得自由,遂各出其技,以為謀食之資。然無論何國,農工之級,均不與貴族及官吏相齊,豈非貴族及官吏,於農工之民,猶確認其為受治之人乎。習俗相沿,則此為治人之人,彼為養人之人; 此為樂佚之民,彼為勤苦之民;此為倚於他人之人,彼為役於他人之人。此則人類苦樂不能適均之由也。謬者不察,妄謂人類不齊,當有勞力勞心之別,不知所謂勞心者,外托狂傲之名,而陰以遂其懈惰之性。役使眾民, 仰其供給,世界安能容此惰民耶?惟明於人類之異業由於役使俘網,則凡人生日用之物,可以不勞而獲者,均為役人而自養,則苦樂不均之制非矣。

丙、男女不平等之原因 上古之初,行共夫共妻之制,未嘗有女下於男之說也,亦未嘗以女子為私有也。厥後兩部相爭,戰勝之民,對於戰敗之族,繫纍女子,定為己身之私有。觀希臘、猶太、波斯、羅馬古史,於戰勝他部,必言掠婦女若干人。義中國蔣濟萬論引皇帝言,謂:「主失其國,其臣再嫁。」又蒙古之初興,其攻克一國,必盡俘其女子,以分給己部之民,此即沿蠻族戰勝他族之遺制者也。惟其掠女子他部,故遇之如奴隸,使之受制於男,又慮其乘問私佚也,故防範之法,日益加嚴,而視女子為至賤。於女則禁其多夫,於男則許其多妻,習俗相沿,遂以為天然之天則,如東洋之學術禮法是也。故女子屬於男,出於劫迫。若亞洲波斯諸國,以及歐洲北境諸民,當中古以前,賣買婦女之權,均探於男子,蓋其視女子也,以為鹵獲品之一端,故賣買婦女,均可自由。今耶教諸國,雖行一夫一妻之制,然服官之權,議政之權,近日女子間有獲此權者,服兵之權,均為女子所無,與以平等之空名,而不復與以實權。又既嫁之後,均改以夫姓自標,豈非確認女子為附屬物耶,豈非奪其實權而使之永為男子所制耶。又西人初婚之後,必夫婦旅行,社會學家,以為古代劫女必謀遁避,今日旅行,即沿此俗。此亦女子為男子所劫之一證也。故今日之世界,仍為男子之世界,今日之社會,仍為男子之社會,安得謂之男女平等乎?惟明於男女不平等,由於古代以女子為俘囚,則知男女不平等由於強迫使然,不得謂之合公理矣。

以上三事,均足證人類不平等,由於後起,並足證人類不平等,均沿古昔陋惡之風,安能不矯之使平乎。

四、人類有恢復平等之天性

今科學諸家,所發明之公例有三;一曰兩性失調和,則衝突以生;二曰氣體之物,偶受壓力,改其體積或形狀,仍具欲復原形之性;.....三曰液體之物,壓力偶加,即生激力。足證物不得其平及外受壓力者,雖在無機之物,猶有抵力之發生。又觀物類之中,有轉避障礙之天性。譬如樹木甲坼之初,其根為瓦石所障,不克茁生,則必轉向瓦石之間隙,以遂其茁生之性。人類亦然。如蠻民逐水草遷徒,向此方而行,若遇人川人山之障蔽,則必改向他方。足證人物有避障礙之天性。既以避障礙為天性,則凡階級制度,足以障遏人民者,均背於民生之天性。若夫人民嫉階級社會,與之分離,則又遂其木性之自然,不得謂之拂於人性也。況即世人之心理觀之,人類之心,約分三種:一為自利心,二為嫉忌心,三為良善心。嫉忌之心,由對待而起,一由欲奮己身,冀與人齊;一由欲抑他人,使與己平。欲奮己身與人齊,如賤者欲貴貧者欲富愚者欲智是也。欲抑他人與己平,如孺子於他童所有之物必潛行破壞;又鄉野之民,得一寶物,互相競執,甘碎其器是也。其意以為我所不能有之物,亦不令彼有。由前之說,則由羨心而生自利心;由後之說,則由憤心而生破壞心。蔽以一言,則嫉忌心者,所以憤己之不能與人平等也。自利心者,又由嫉忌心引起者也。自利之心,雖非一端,然皆因他人獲此利,然後己身步其後塵,自利之心由不足而生。不足者,因他人能足,己身不能足,比較而生者也。純乎由比較及爭競而生者也。若夫良善心則不然,如不義之人,思遂害人之念,欲行頓止;義如一人向隅,滿堂為之不樂,孺子入井,乍見者皆思援救。是則良善之心,由自然而生。中國儒家謂之仁,歐人康德謂之博愛,克魯泡特金則謂之互相扶助之感情,其名雖殊,均執此良善之心言。人類所以發此心者,所以憫人之不與已平等也。由是言之,則已身不等與人平等,久為人類所共憤,他人不能與已平等,又為人類所共憫,在己則欲其與人平,在人則欲其與已平,豈人民之天性,均以人類平等為心乎。使人人充其嫉忌之心,擴其良善之心,則凡不平之社會,必掃除廓清。及人人苦樂適均,歸於完全之平等,則嫉忌之心不生,嫉忌之心不生,則無由引起其自利之心,而互相扶助之感情,愈以發達,其道德之進步,必北今日能躋,此則按人之性而莫之或爽者也。不然,惡聲相加,何以必反唇相詬,兩仇相厄,何以不反兵而爭,則人類維持平等權之故耳。又觀於歐美平民之革命,或排異族、或誅土室、或抗富民,此非盡出於自利之心也,大抵山不平之心而生,豈非人類之中,有恢復平等之天性乎?豈非今日之人類,有趨於平等之現象乎?蓋人類希望平等,乃人民共具之心也。

五、世界人民不平等之現象

人類至於今日,失平等之權者,實占社會之多數。貴之於賤,富之於貧,強之於弱,無一日而非相凌,無一月而非相役,以致受凌受役之人,日受無窮之壓抑。 試將世界不平等之現象,分列如下:

甲、政府之於人民 野蠻之國人民之自由權尚克維持,文明之國人民決無自由權。試觀之中國,由兩漢以迄於今,雖為專制政體,然去國都稍遠者,均為政府干涉力所弗及。歐洲中世紀,國家之權利亦未克擴張,故人民自由聯合之團體,有村落同盟、有都市同盟、有商業結社。至於十六世紀,則強暴之帝王,以強迫之命令,剝奪自由結社之權,而中央權力日張。至於今口,雖人民與政府抗爭,獲組織社會之權利,然解散之權,悉操於政府。加以交通機關,日益發達,而殺人之器,日益發明,偶有反抗,則草剃禽弭。巡警偵探,分布於都市,名曰保全社會之安寧,然關於公眾之利害,漠不關情,惟注意於捍衛政府,故巴黎、倫敦、紐約諸都市,殺人竊盜之事,日有所聞,而在下者之舉動,則增無形之束縛,並失自由之權於無形,則所謂保全社會安寧者,實則僅保全在上者數人之安寧耳。況復賤民以逞,凶暴橫加,克魯泡特余曰:昔之神今之國家也。又曰:監獄者犯罪之大學也;裁判所者兇惡之小學校也。裁判官者,施殘忍之法者也,偵探者,作法庭之獵犬者也,獄吏者,羅剎之化身也。如俄國近歲以來,殘殺志士,幾至萬人,復捕縛困事犯,流謫荒野,幽閉牢獄,其橫死丁獄吏之手者,又不可勝記,今且捕獲代議士,以立政府之威。日本亦然,一罷工而捕者千百人,一倡社會主義,則遏其言論,禁之監獄。雖以法美民主之制,猶且以暴力削平民黨,以焚如之刑,加及刺殺統領之人,近則北美政府,且禁言論之自由,此非所謂強凌弱之制耶。又立憲諸國,一國之政權,或操於政黨,然彼所謂政黨者,以虛偽之演說,蠱惑眾聽,一黨得志,則擴張黨員之權力,以遏抑他黨,安得謂之為國民全體謀幸福耶。即改君主為民主,然既有政府,即有統治機關,權關者,權力之所集也。既有機關,必有掌握機關之人,而掌握機關之人,必有特權,彼握特權,而人民聽其指揮,是不啻以千百萬之民,而為數人之奴隸也。即使統治之人,出於普通選舉,然選舉之時,均以投票之多數決勝負,譬如一國之中,有千萬人,及投票選舉之期,其被選之人,共得九百萬票,不可謂之非多數矣,然失意者仍有幾萬人。又如議院之議政,亦憑多數決從違,譬如議院之中,有議員千人,及議政之時,有九百人同操一議,不可謂之非多數矣,然失意者仍有百人。故議院之制,民主之政,蔽以一言,即眾者暴寡之制也。以眾暴寡,安得謂之平。況所謂議員者,均營求入選,所費之金,無慮巨萬,即美法二國,亦復政以賄成,近美國桑港市長且以所賄著聞。此雖議員官吏之咎,然政府實總其綱維。是知今日之政府,均殘民之政府,亦即舞弊之政府也。故吾等謂既設政府,即不啻授以殺人之具,與以貪財之機,安得謂政府非萬惡之源也。

乙、資本家之於傭工 世界自古及今,舍階級社會而外,無只享權利不盡義務之人,而只享權利不盡義務者,厥惟資本家;亦無只盡義務不享權利之人,而只盡義務不享權利者,厥惟傭工。是則資本家者,兼有昔日貴族、官吏、教士特權者也,傭工者兼有昔日平民、奴隸之苦況者也。夫今日之資木家,為人民中最富之人,然彼等之富,豈果有勤勉及節儉而得乎?試溯地主之起源。彼擁富饒之土地非一己之力所開拓也,亦非以巨金購之他人也。其在歐洲各國,則由昔日戰服他族,各占其土地為私有,或因有功於君,賜以多數之土田。其在美澳各洲,又由殖民之初,斥遂蠻民,各占其土田為私產。則今口所謂土地私有者,均強者對弱者之掠個耳。試更溯富商之起源。大抵無賴黠徒,觀時變以射利,利用時機糴賤販貴,而所獲之利,或相倍蓗,或相什百,或相千萬,故今日之經商致富者,均用欺譎之政策者也。積此二因,而資本家之勢成。歐洲社會黨有恆言:彼等之富,均不法掠奪之結果也。浦魯東亦曰:彼等所為,直盜賊耳,足證歐人賤視資本家之心亦。資本家既擁有土地資財,地多則以生財,財多則以購地。然財非己力所能生也,必役使他人以為己用,此傭工所由日多也。然彼所謂傭工者,其始均獨立之民也。及富者挾其資產以競利,均較貧民佔優勝,故壟斷市利,無征弗宜致,小民之營業者,鮮克支持,不得不為資本家所兼并。加以機械盛行,非貧民所能備,資本家利用其機,遂獨佔生產之機關。而土地家屋機械,悉入於少數資本家之手,人民之失業者,不得不為資本家司工作,而最大多數之平民,悉為彼等所役使。名曰傭工之制勝於奴隸,然今日所為傭工,實勞力賣買之奴隸制度耳。及所役之人日多,則所生之利愈廣,所生之利愈廣,則興利之術日繁, 而所役之人亦愈眾,故彼等之富,均工人血汗之所易也。傭工忍非常之苦痛,以勞動與工場,迫於衣食,賣其勞力,而所制物品,其利益悉為富民所吸收。於己身所制之物,轉欲購之於市場,而所得賃金,或不足以購所制之物品。加以工場所制之物,或非民生日用所必需,故歐美各國,於物之關於眾民生活者,若谷、若布,恆苦缺乏,而貴重之貨,無益之物,充滿市場,以致民生日用之物,價值日昂,使傭工日迫於貧。傭工既貧,所得不足以糊口,不得不爭賃金,欲爭賃金,不得不出於同盟罷工。資本家對於此舉,或將所役傭工,盡行解僱,使數萬失業之民,迫於死亡之殘;或借用國家之威力,鎮以重兵,肆行虐殺。試即近數歲之事言之,如法都巴黎,枉殺勞動者三萬人;而美國資本家,則對於同盟罷工,私役軍隊。以彼民主之國,其虐遇傭工猶若此,則他國富民之不法,更可類推。嗚呼!富民之財悉出於傭工之所賜,使無傭工之勞力,則富民無由殖其財,今乃忘彼大德,妄肆暴威,既奪其財,兼役其身,非為奪其財產權也,並且奪其生命之權,此非不道德之極端耶。故資本家之道德,最為腐敗,進網市利,退擁良疇,不耕而食,坐收其稅,以奢淫相尚,以縱樂為生。加以財產既盈,國家欲從事爭戰,不得不索之富民,致國會議院,均以有財產者充其選。而財產愈豐者,其行賄之金亦最巨,故國貴顯之職,咸屬於少數之富民。名日普通選舉,實則多數之貧民,屈於地主一人之下,貧民衣食,繫於土田,而土田與奪之權,操於地主,及選舉屆期,貧民預保其土田,勢必曲意逢迎,咸以地主應其舉。故富豪不啻世襲之職員,而多數之貧民,雖有選舉之名,實則失選舉自由之柄。豈非天地間之一大隱痛耶! 故貧富不平等,至今日而達於極端。蔽以一言,則今日之世界均富民之世界也。役使貧民,等於異族,賤民以逞,甚於暴君,非惟為社會之人蠹,亦且為貧民之大敵。蓋此乃世界未有之奇變也。中國數十年後,使非實行無政府主義,亦必陷於此境。

丙、強族之於弱族 近世以來,歐美各國侈言帝國主義,挾其兵財,雄視世界,推其原因。一由國權利之擴張,欲逞國威於境外,一由資本家欲擴充商業,吸收他境之財源,盜為己有,積此二因,遂成戕殺之世界。故強族對於弱族,立於絕對之不平等。始也施之於南洋群島,繼也施之於美洲,繼也施之於非洲,近日施之於東亞。對於未開化之民族,則橫肆強暴,鋤戮其民,占其土地為己有,其遺民僅存者,則役之若牛馬,或蹙之山谷之中,使彼族歸於消滅。對於稍開化之國,則始假通好之名,吸其利源,賄其政府,以擴張已國之實權,及權力日張,則又代之施政,駐以重兵,以滅人國於無形。致昔日之鄰封,易為屬土,既為屬土,則施其貧民弱民愚民之策,征重稅已絕其富,禁藏甲以絕其強,廢實學以塞其智,禁其團結,遏其交通,或刲割如牲育,不復待以人道,或施行偽道德,為托寬大之名,然其不平等則一也。夫背日羅馬待遇藩屬,均與以自治之權,即蒙古、回民,征服他國,慘酷無人理,然未嘗盡遏其生機,未有如白人之失德者。試觀加拿大、澳洲,名為自治,實則其權全屬於白人,與土人無與。杜蘭斯哇以力戰而獲自治,菲律賓群島以抵抗而得選舉權,印度雖有助英之功,猶不得自治,若馬來群島及非洲更無論矣。是則歐美各國,兼弱攻昧,取亂侮亡,肆彼兇殘之毒,虐使無告之民,視白人為至尊,而赤黑諸族不以等夷相視。據印度人所自言,則英人虐遇印人較往日蒙古為尤甚,學省不得講政治法律,仕者不得居尊官。又據安南人所言,則法人之於安南,設稅目數十種,人民鬻妻賣子,猶不足嘗,數人以上,不得相聚,而人民私往他國者,治以重刑,聯及家族。又據西人書報記載,則俄于波蘭,虐殺義士,禁止集會,並廢滅波蘭文字;其遇猶太人民,尤為慘虐,其無罪而見殺者,不知凡兒,甚至闔村遭屠。美人號稱平等,然於赤種之民,無復權利之可言,及黑奴解放,名曰有參政之權,然而:「美人於黑種, 雖以平等叫號於市朝,名曰預選舉參政權,其事乃絕相反。徒以容貌之黑,遂淪落於社會之下層,其問有財質賢明財產眾多者,猶不得與白人同伍。所定區劃,黑人逾之,則放逐於規外,斬殺惟命,而白人逾之則無罪,雖乞兒無賴患不知學者,一切視之同等。凡關於政治之事,則曰此吾白人所為也,有於白人之主配權而不贊成者,不曰賣國奴,則曰國事犯罪者矣。觀於以上數事,則白人之惡,不減於禽獸,舍白種而外,則權利盡失,並奴隸而弗如,可謂良心盡泯者矣。此不獨歐美政府持此涔說也,其國民亦然。即有一二言社會主義者,猶曰其利只當及於白人。。。即杜爾伯特諸人,亦深嫉白人無道德,可謂探源之說矣。乃行此主義者,猶假二說以自飾,一曰強權,二曰愛國心。於至惡之事而以善自居,是何異佛經所稱之羅剎女耶。試觀白種之人,非惟虐遇屬地之民也,即他國之民居彼土者,亦待之如奴虜,如南非之待開礦華工,美人之待華民均肆行非禮,近且以虐待華人之法,施之於日人。惟其原因,則由人人自私其國,於己國人民以外,不復以人類相視,故橫行強權,不復視為非理,致近日之世界,易為強凌弱之世界,可不懼哉。

要而論之,以上凌下,政府之弊也。以富制貧,資本私有之弊也。以強凌弱,國家之弊也。惟其有政府,故僅利政府,不惶利及人民;惟其資本私有,故僅利一人,而不惶利及公眾;惟其有國家,故僅利一國,而不惶利及世界。雖然,保護資本家者政府也,代表國家者亦政府也,故政府尤為萬惡所歸。人類生於今日,安能不籌及改造世界之策哉。

六、改造世界之理想

今之欲改造世界者約有二派:一為社會主義,一為無政府主義。試溯社會主義之起源,自希臘柏拉圖倡共產之說,厥後基督教會,亦冀實行此制。及歐洲中古之際,則村落之組織,都市之問盟,亦或與社會主義相合。至於近世,學者嫉富民之壓制,競倡社會主義,或依宗教,或依哲理,或依科學,然推其立說之大旨,大抵謂生產機關,均宜易私有為公有,依共問之勞動,蓄積共向之資本,即以此資本為社會共同之產業,以分配全部之民。近數十年,歐洲之地,有共產黨宣言,有萬國社會黨大會,而各國社會黨,或抗爭選舉權,或運動同盟罷工,夫依此策而行固足以顛覆資本家。然觀近日社會黨之所為,其欲離現今之國家而別圖組織者,雖有其人,然其餘硬軟二派,或欲運動政府,或欲擴張本黨權力於國家,宗旨雖殊,其承認權力集中於心則一也。認國家之組織,以歸此支配力於中心,而公眾之民,悉服從其支配之下,雖政體悉改為民主,然掌握分配機關之人,必有特權,豈非多數勞動之民,昔日為個人奴隸者今且易為國家奴隸乎。向使強暴之國家,利用此策,托集產之名吸收一國之利源,又托支配之名,以妄施干涉,如中國漢武、王莽之所為,夫漢武、王莽之所為,喝嘗非國家社會主義,乃既行以後,轉以病民。雖日今日之社會主義,主動之力,在於平民,與中國主動之力發於君主者不同,然支配之權,仍操丁上,則人人失其平等之權,一切之資財,悉受國家之支配,則人人又失其自由權。蓋僅能顛覆資本家之權,而不能消滅國家之權,非惟不能消滅國家之權也,日將擴張國家之權。蔽以一言,則承認權力集於中心之故耳。故不廢支配之機關,此社會主義所由劣於無政府主義也。無政府主義雖為吾等所確認,然於個人無政府主義不同,於共產、社會二主義,均有所采。惟彼等所言無政府,在於恢復人類完全之自由;而吾之言無政府,則兼重實行人類完全之平等。蓋人人均平等,則人人均自由。固於社會主義之僅重財產平等者不同,亦與縱樂學派之主張個人自由者不同也。

七、實行無政府之方法

吾人觀於今日之世界,凡赤十字社平和會社會黨以及電報郵政之屬均萬同聯合,確信人類有破除同界之一日。又觀於近今歐美同民,雖處共和政體之下,猶復喑殺火統領,狙擊職官,而人民暴動之事,亦日以增加,確信人類有廢滅政府一日。故吾人所持之說,代於實行人類天然的中等,消滅人為的不中等,顛覆一切統治機關,破除一切階級社會及分業社會,合全世界之民為一大群,以謀人類完全之幸福。今試將其最要之綱領臚列於下;

甲、廢滅國家,不設政府;

乙、破除國界、種界;

丙、不論男父,及若何之年,即服若和之工役,遞次而遷,實行人類均力之說,以齊人類之苦樂;

丁、實行男女上絕對之平等。

以上四端,均吾人之目的也。然欲達此目的,必有實行之方法,試述之如下:刊行書報,開通人民,宣播無政府主義;演說疾苦,運動人民;組合勞動團體(罷工、抗稅、誅民賊、暗殺) ;顛 覆政府。依斯而行,庶平等之目的可達,無政府之主義亦可達。所謂人類完全之幸福者,其在斯乎!

人物小傳:

劉師培,(1884年-1919年),字申叔,號左盦(庵),漢族,江蘇儀徵人。劉貴曾之子、劉文淇曾孫。

8歲就開始學《周易》辨卦,12歲讀完四書五經,並開始學習試帖詩,有《水仙花賦》、《鳳仙花詩一百首》等。1897年起開始研究《晏子春秋》。

1902年劉師培中舉,次年在上海結識章太炎,並改名光漢,歸途經過上海,結識了章太炎,撰寫《攘書》等,參入反清宣傳。1904年春,劉師培參加開封會試。臨行前,作《留別揚州人士書》,呼籲創辦新式學堂、鼓勵出洋留學。落第回鄉後回揚州,創辦師範學會和協助揚州鄉人出洋留學社,發表《論留學生之非叛逆》,支持學生運動;又作《黃帝紀年論》,提出以黃帝紀年取代封建帝王紀年。同年秋,劉師培受王無生(字郁仁)的影響,到上海與章太炎、蔡元培、謝無量等一起參加反清革命,參與《俄事警聞》、《警鐘日報》和《國粹學報》的編輯工作,積極為《中國白話報》撰稿,用通俗的語言,向民眾宣傳普及革命主張,作《中國民族志》。當年《警鐘日報》遭清政府查封,至浙江平湖避難。

1905年,劉師培參與編輯的《警鐘日報》,為之撰稿,先後刊發《周末學術史序》、《南北學術不同論》、《論文雜記》等著作,為近代學科意義上中國史學、文學、學術史研究之先驅。又受章太炎啟發,撰寫《小學發微》,引用西方社會學學理,重新闡釋清儒文字音韻之學。由於公開辱罵德國人遭通緝,化名金少甫,逃亡嘉興,協助敖嘉熊處理同盟會溫台處會館事務。

1906年春,劉師培至蕪湖,與陳獨秀在安徽公學組織岳王會和黃氏學校,宣傳革命,同時編輯出版了《中國文學教科書》、《倫理學教科書》、《經學教科書》和江蘇、安徽、江寧《鄉土歷史教科書》等。

1907年春節,應章太炎等邀請,劉師培夫婦東渡日本,結識孫中山、黃興、陶成章等革命黨人,參加同盟會東京本部的工作,與章太炎等參與民起亞洲和親會,先後發表了《普告漢人》、《悲佃篇》、《辨滿人非中國之臣民》等。在日本向大杉榮君學習世界語,並在《天義》、《衡報》等刊物上宣傳世界語。據說1908年從日本返回上海後,曾大力提倡世界語,建立世界語組織。

同年6月,受日本無政府主義思潮的影響,劉師培夫婦發起成立「女子復權會」和「社會主義講習會」,創辦《天義報》和《衡報》,宣傳無政府主義和社會主義理論,提倡廢除等級制度,實現人權平等,實行無政府主義,鼓吹女權主義、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組織翻譯《共產黨宣言》和克魯泡特金《麵包掠奪》、《總同盟罷工》等,在同盟會之外另立旗幟。因為留日期間費用巨大,迫於經濟壓力,加上日本警方監視日嚴,《衡報》因經費困難被迫停辦。

因為留日期間費用巨大,迫於經濟壓力,加上章太炎擬赴印度學佛,1907年底由何震出面,被端方收買,作《上端方書》,獻「弭亂之策十條」,背叛革命,充當端方暗探。於是組織齊民社,舉辦世界語講習所,並與章太炎關係破裂。加上日本警方監視日嚴,《衡報》因經費困難被迫停辦,於1908年11月全家回國。

1909年,劉師培夫婦在上海充當端方暗探,因出賣張恭,姻弟汪公權被王金髮擊斃。於是劉師培公開入幕,為端方考訂金石,兼任兩江師範學堂教習。又拜徐紹楨為師,研究天文曆法。端方調任直隸總督,劉師培隨任直隸督轅文案、學部諮議官等職。1911年隨端方南下四川,鎮壓保路運動,在資州被革命軍拘捕。辛亥革命勝利後,由孫中山保釋。後任成都國學院副院長,兼四川國學學校課,講授《左傳》、《說文解字》等,與謝無量、廖季平(廖平)、吳虞等共同發起成立四川國學會。作《廢舊曆論》等。

1913年6月與南下尋夫的何震沿江北上山西,二人均任友人南桂馨的家庭教師。後由南氏介紹,劉師培投靠閻錫山,任高等顧問。又由閻錫山推薦給袁世凱,任參政、上大夫。

1915年8月,與楊度等發起成立籌安會,作《君政復古論》、《聯邦駁議》,為袁世凱稱帝鼓吹。洪憲帝制失敗後,流落天津。

1917年,應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之聘,任北京大學文科教授,先後開設「六朝文學」、「文選學」等課程,有《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傳世,為近現代中國文學史研究首屈一指之巨著。1919年1月,與黃侃等成立「國故月刊社」, 成為國粹派,在北大主導發起《國故學刊》。

1919年11月20日因肺結核病逝於北京,年僅3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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