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中年婦女都是講故事的天才

前天有人說要買我家房子，不知賣掉沒，我打電話回家問。

電話剛接通就聽到我媽生氣的聲音：「早上我的包被小偷偷了！恨死人了！」

我嚇了一大跳，忙問怎麼丟的。

她說：「上午去看你爺，我對你爸說，反正一會兒就出來了，包就放車上吧。出來發現車窗被人砸開了，包不見了！」

「啊！報警了沒？」

「哪顧得上報警呀，得趁小偷沒跑遠先去逮小偷啊。我就跑到前面小賣部問，又去家屬院里問，問了一圈，都沒人看見。」

「怎麼不報警呢？」

「後來你爸去派出所報警，警察來現場拍了照，問了情況，還是沒有一點線索。真是愁人！」

「丟的東西多嗎？」

「怎麼不多！房產證、存款本、身份證都在包里！我早上剛把房產證放包里，一出門就丟了，咋就趕這麼巧，你說邪門不？」

「那趕緊去補辦身份證啊，再把存款本掛失了。」

「接下來我就去了派出所，剛到派出所門口，你爸打電話，說南院里有人在路上撿到一張身份證，鄰居看了，說這不是北院的那誰嘛，拿到北院你爺那兒了。」

「那趕緊去銀行掛失啊。」

「是啊，你爸把身份證拿回來，我就去掛失，銀行好多人排隊，等了一下午，快排到我時，你爺打電話說包找到了，有人在垃圾堆旁邊撿到的，存款本在包里。」

「那就好，別的東西呢？」

「房產證不在！你說奇怪不？存款本都在，房產證咋會沒有哩？」

「房產證能補辦嗎？」

「不知道。但我想，既然包和存款本是在垃圾堆旁邊發現的，小偷要房產證也沒啥用，房產證肯定該在垃圾堆旁邊不遠。」

我為媽縝密的邏輯自豪：「那房產證後來找到沒？」

「後來，我就跑到垃圾堆旁邊找，找回來了。」

「丟了什麼呢？包里有現金嗎？」

「包里有幾個一毛的硬幣，小偷也沒拿。」

「那就是所有東西都找回來了？」

「嗯。剛打算賣房子就碰見這事兒，也不知道有沒有啥講究。好了，你趕快吃飯去吧，晚了食堂該沒飯了。」說完，一秒鐘內掛了電話。

我很佩服媽講故事的水平。如果是我爸接電話，一定是這樣：「早上咱家的包丟了，不過後來找回來了。東西都在呢。」——這樣，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就毀了。扣人心弦的一天就葬送在毫無懸念的表達中了。

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同樣的生活，在女人眼裡要比男人眼裡有滋有味得多。因為每個女人都能全身心地代入情節，進入故事。男人則脫離故事，進入幻想。男人無時無刻不生活在對過去的無盡遺憾和對未來的深深憂慮中。生活對男人而言，不是故事，而是事件。

這讓我想起另一樁事。一天有個阿姨路過我家，跟我媽樂呵呵地聊家長里短，我在樓上上網，突然聽到她在下面吵了起來。那位阿姨素來和善，我媽也從不和人吵架。我很好奇，下樓察看究竟，只見她雙目圓瞪，厲聲說：「有你這樣做父母的嗎！自己孩子都不知道管！」我正納悶哪裡得罪她了，她突然語轉溫婉，低聲下氣道：「我說，老師，對不起，孩子讓您費心了，您多擔待，回家我一定好好管他。」我才意識到她是在講故事，講學校的老師如何凶，聲情並茂。

我由此驚嘆，每個女人都是講故事的天才。她們每講一次故事，就像親身經歷一遍，不管是自己的故事還是別人的。該焦慮的時候一定萬般焦慮，就算講到一萬遍，該驚嘆時也會像故事現場一樣大呼小叫。即便是好看的電影，男人看一遍也就夠了，女人卻非要看好多遍不可。

女人與生俱來的天賦之一是，徹頭徹尾地痛恨劇透。到了中年，這種功力與日俱增。劇透對女人而言，是不可饒恕的罪。它讓本來精彩紛呈的故事瞬間降格到味同嚼蠟。所以，她們堅決捍衛故事的完整和次序，不允許任何人僭越。

可見女人比男人更懂得生活的真諦。生活的意義就在於過程的跌宕起伏。如果只關注開頭和結尾，那麼如何忍受單調無趣的生活就變成了迫在眉睫的嚴重問題。正因生活不會劇透，每個活著的人往往像半夜在墳場中兜圈一樣，繞了很久又兜回原地。可生活的意義並不是你此刻在哪裡——哪怕你此刻正在故宮，坐在當年皇帝坐過的龍椅上，它的權重也和你昨天早上蹲在馬桶上擦屁股的那一刻等價——而是無數個你曾經在哪裡合在一起在你心靈上留下的無法磨滅的印記。

本科畢業時，一個同學搬到城中村住，兩棟樓間的夾縫容不下一個胖子，地上是連月不幹的積水，鐵窗釘死在牆上，一旦火災，恐怕整棟樓都逃不出一個人。面對爬滿霉斑的四壁，他陰鬱默然。我安慰說，等過兩年就好了。他低落了一個下午，終於在夜裡，兩打啤酒瓶都空了之後，他搭著我的肩膀，伸出三個手指：「三年！最多三年！如果三年後我還在跟別人合租，還在擠公交上下班，我就立馬從廣州消失，一輩子不再回來！」另一個同學說：「這傻逼喝高了，把他拖床上去。」

研究生畢業，我離開廣州去北京。臨行道別，他依然住在那裡。如同三年前一樣，我們坐在地上吃了燒烤喝了啤酒。他邊啃雞腿邊罵：「TMD！房租又漲了四百！催房東裝空調兩年了還沒裝，下月必須得在網上買一個了，沒空調這夏天真沒法過！」

在他手中的啤酒瓶咣當掉到地上的一剎那，我領悟了拒絕劇透的最大意義——生活才是講故事的真正高手：很多你以為自己決計不肯接受的事情，經由無數個不起眼的細節之後，最終坦然接受。並深信這是必然，不可違抗。（文/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