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專刊· 原創】姚中秋 |大陸儒學之新氣象 ——《天府新論·儒學卷》(2013~2014)序言
大陸儒學之新氣象 ——《天府新論·儒學卷》(2013~2014)序言
作者:姚中秋
來源:原道25輯
接《天府新論》編輯趙榮華君信,囑為該刊2013~2014年刊發之儒學文章彙編作序。檢視目錄,自己名字數次出現,寫一點文字以襄盛舉,義不容辭。
在接到此信前後,應邀為杜維明先生新著《二十一世紀的儒學》撰寫書評,即發表於《新京報》的《儒家義理是一套世界公民語言體系》,其中兩段,或可表達我拜讀這個文集的心情:百年來,中國學人信心盡喪,在思想、學術上自甘為奴,包括新儒學的諸多努力,也只是身處絕境中的勉強防禦而已,其論述模式不外乎:西方有的,儒家其實也有,只是不夠充分,可在西方刺激發展。姿態如此卑下,其思考也就只是讓儒家向西方靠攏,歷史仍將終結於西方的宗教、價值、制度。儒家內在的偉大價值被取消了,中國之道終究要被拋棄。如此心態,儒學其實難說發展。杜先生則轉奴為主,立足於儒家,觀世界之眾生相,思考普遍的拯溺之道:見世人之迷於物,而提出精神性人文主義;見神教之過於執,而闡明和而不同之大義;最終確立仁為普適價值。儒家內在價值凸顯出來,這價值是普遍的,不僅解決中國問題,更解決世界問題。有如此對世界敞開的天下情懷,儒家才有發展之契機,也才有存在之理由。
在港台新儒家中,錢賓四先生和杜維明先生的經歷、見解較為獨特:
賓四先生完全立足中國學問,而所持之論,無不清明開通;尤可驚異者,先生凡涉西方之論說,無不暗合西方賢哲,而更為平正高明。先生之學,隨時間推移,反而更見其可信、可貴。先生不僅坐而論道,更兼起而行道,在香港殖民地創辦新亞書院,守護和弘揚中國文化。
杜維明先生經歷與賓四先生正好相反:多數時間任教美國名校,與歐美、印度、伊斯蘭世界賢哲廣泛交遊。此亦為行道之方。正是在此廣泛而深入的文明對話中,先生慧眼獨識於孔子之道和中國文化之精微、卓越之處,並堅信,孔子之道實可普適於人類。
大陸新儒學承接了錢先生、杜先生的自我肯定態度,而《天府新論》近兩年所發表的文章,最為清楚地顯示了這一點。這是這個文集最可注意者。
今日大陸儒學約有兩個源頭、兩種學術範式:第一個源頭是現代新儒學,第二個源頭是康有為的政治儒學,而為蔣慶先生重新揭示。
第一次世界大戰與新文化運動催生中國思想之覺醒,現代新儒學興起,主要表現為援西入儒的哲學構造。只不過,1949年後,此一傳統出現分叉:留在大陸者,被迫退化為中國哲學史,如馮友蘭先生、張岱年先生之學,在學院內根深葉茂。另一支去往港台、海外者,繼續保持哲學樣態。八十年代後,以港台新儒學名義迴流大陸,產生廣泛影響。
此一系統的大陸儒學,上焉者,以西方哲學詮釋儒家思想,下焉者,僅對儒家作哲學史的考察。理論上的關注點是心性;進入現實,所關注者僅為文化。社會、政治、國際等領域的制度,不在其關注之列。
這一關注點受制於其關於儒家於當世之價值的判斷:西方代表了知識、制度的現代、先進,儒家只在心性、價值上略有價值。塑造人間秩序之種種制度,儒家已無力發言,西方所創製者就是中國所當行者。因此,現代新儒學所做的哲學努力是轉化儒家,令其心性之學有助於西式制度在中國落實,所謂「良知坎陷」,所謂「創造性轉化」,所謂「抽象繼承」,無不措意於此。
究其實,在此思考方式中,儒家是文化上的負擔。當然,在解決人類精神問題上,儒家似有可取之處,但在制度上,儒家已屬多餘,甚至反動。而現代新儒學又普遍接受西人看法:制度至關重要,制度帶來一切富強、民主等好東西。這樣一來,總體上,儒家不過是未來即將成立的現代中國的一個點綴,根本無關緊要。儒學於今日要做的工作無非是自我改造,以遷就西人創製之現代制度。至於儒學對於世界,當然全無價值。
儒學之現代史實始於康有為,康氏立足公羊學,接納西學,而發展出儒家現代創製立法之說。但此學長期中絕。蔣慶先生於90年代上接康有為之思想範式,相比於學院主流的狹隘儒家哲學和哲學史研究,不僅極大拓展了儒學之研究範圍,更深層次的價值在於,走出上述範式中儒學自我否定之陷阱。蔣慶先生斷言,儒學不僅有能力安頓心性,更有能力籌劃各種制度。儒學是整全的,因而是自足的。儒學完全有能力在中國完成優良秩序之構建,西學盡可發揮補充作用。
中國知識人在過去一百年積極構造的思想上的主奴關係牢籠,轟然坍塌。因此知識上的起義,過去十年來,大陸儒學界發生了一場精神革命:大陸儒學從自我否定意識中解放出來,確立了自己的主體性。
現代新儒學大約誕生於百年前,於今日,終於漸入佳境。《天府新論》編輯慧眼獨具,近兩年所刊發之儒學文章之作者,基本上出自獲得精神解放的儒學者之手。還有很多儒學者依然在自我否定的框架中苦思冥想,尋找不可能的出路,而這本文集的作者普遍具有了儒家的主體性意識,由此可略窺大陸新儒學之風采。
首先,留心治道,無所不涉。
現代儒學在康有為那裡,主要關注變法、創製。但晚清政治變動劇烈,儒者應對不足,導致儒學與政治逐漸脫節。在晚清立憲和民國成立過程中,儘管有些立憲者有道統意識,儒學本身卻並未有效提供製度方案。大約只有孫中山先生留心於儒家治道之現代構建。
相反,在學界,現代新儒學傳統中的儒學研究就是哲學式研究,或者哲學史式研究。宋明時代的著名儒者,牟宗三先生的思想,被大大小小的學者們,研究、寫作了一遍又一遍,朱子、陽明的一個字、一句話,被反覆考證、解讀。而人們無從知曉,這些不斷重複的探討,意欲何為。
本文集所收論文,雖只有二十餘篇,卻涉及眾多領域,基本上呈現了儒家之學的全貌:從心性,到教化,到政治,乃至於國際秩序。孔子行道天下,致力於重建秩序,由內到外,自近及遠。關乎人間秩序的所有領域,都在孔子關心之列。孔子的思想,是圍繞著治道展開的,是關於人、關於秩序的完整的義理體系。
現代新儒學拱手讓出諸多領域,導致其學問之路越走越窄。晚近十年來,由於政治儒學之興起,儒家進入廣泛領域。大陸新儒學正在收復失地,重建儒學為一整全的義理體系。儘管所持之論容或生硬、幼稚,但全面覆蓋,本為儒學應有之知識形態,儒學不能不走向廣闊的知識世界,探索,冒險。
其次,通經致用,創製立法。
在孔孟荀那裡,在董子那裡,在程朱陸王那裡,儒家之學不是純粹思辨的哲學,也不是尋求救贖的神學,而是成己成物之學。儒者為學之目的,在成就天人之際的良好秩序,贊天地之化育。因而,儒學者不能不有行道天下之情懷,不能不有經世濟民之用心,不能不有創製立法之抱負。
既往哲學或者哲學史形態的儒學,讓儒學者無從切入現實,即便有心,也過於虛玄。由於缺乏足夠具有感召力的現實論述,在大轉型的舞台中心,幾乎不見儒學蹤影。
隨著眾多治道議題的展開,通經致用的儒學品質得以充分展現。由此,儒學者就不再只是書齋里的學者,而具有士君子之人格,敞開了實踐的可能性。由此,儒學得以重新進入中國社會變革的舞台中心。儒學不再只是旁觀大轉型,而是引領大轉型。唯有如此,儒家中國才有可能重現,而這是中國這個超大規模文明與政治共同體命定的生命形態。
再次,中學為體,西學為用。
前面提到,新一代大陸儒家確立了自身的主體,但這絕不意味著,儒家固步自封。儒學從未自我封閉,夫子之教就是「博學於文」。歷史上,儒學的每一次發展,都以吸納、消化新知識為要務:漢代儒學吸納、消化了諸子學;宋代儒學吸納、消化了佛、老之學。但由這兩次歷史經驗也可看出,唯有當儒家立定主體性,才有真正的學習,才有真正的創造。
過去百餘年,憑藉著物質之勢,西學對儒學保持高壓態勢,中國學者震懼之餘,忙於確立西學為信仰。於是,中國學人對西學之理解,始終停留在較低層次,概括西學為若干條簡單的真理,信之不疑,且大膽地以之判斷中國之學、中國之制。人們崇敬西學,反而無心深入了解西學。尤其是在儒學者中,對西學了解始終極為膚淺,比如,在儒學者的論述中,民主、科學兩個詞近乎神話。
然而,晚近二十年,中國學人對西學的理解逐漸加深。伴隨著加深,籠罩在西學之上的神聖光圈消散。過去十年,有一批中青年學者,對西學有深入把握,反而轉回中學,服膺儒學。這些學者入得虎穴,頗得虎子,不再視西學為真理,而以平和心態對待之。
至此時,西學才漸歸正位,那就是「用」。儒學者從來不會自我封閉,但儒學者之博學於文,必堅持張之洞兩甲子前提出之「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是真正的學,以我為主的學,學的目的是為了豐富儒學,而絕不是為了自我改造,自我否定。
最後,心態從容,天下情懷。
百餘年來,中國人充滿焦慮:中國還能不能生存下去?相應地,儒學者充滿焦慮,其中最強烈的是存在的焦慮:在現代世界中,儒學還有沒有意義?儒學還有沒有資格繼續存在下去?還有沒有可能發揮作用?現代新儒學就是在這樣的生存焦慮中形成、展開的,焦慮心態清楚體現在思想、學術中:學者忙於「開出」,忙於靠攏,忙於論證自身的現代價值。可以說,在過去大多數時間,現代新儒學基本採取防禦態勢。
今天,儒家的焦慮大大減弱。由於立定了主體性,大陸新一代儒學者的心態普遍較為從容。因為議題豐富,儒家的精彩之處逐一顯現,儒學者逐漸具有心性和義理上的雙重自信,不僅能在自足的儒學框架中思考中國問題解決之道,而且能夠從儒家角度評騭西方得失。
由此,儒學者真正具有了天下視野。從根本上說,過去百年的儒學,自我限定於民族主義的心智牢籠中,反覆申明自己的中國屬性,儘管這屬性本身又引發自卑感。儒學者與整個中國知識界一樣把中國特殊化,視西方之價值、知識、制度為終極的普遍性。自我特殊化的儒學者喪失了向來具有的天下情懷,反而深陷逆向普適主義心障中。
大陸新一代儒學者立定主體性後,真正具有了天下視野。儒家之學是整全的,並且是普遍的。中國自身的成長即證明了這一點,中國就是天下的第一步。於是,對儒家之道化成中國、中國持續成長之歷史的研究,逐漸成為熱門,而這樣的研究又具有普遍的天下指向。
大陸儒學晚近十年逐漸形成的上述四個特點剛剛顯露,且相當零散,而《天府新論》所刊文章,於兩年當中就相當完整地呈現,可見編輯之有心、用心、盡心。這一冊文章未必有傳世之作,但足以展示今日大陸儒學之新氣象,指示大陸儒學未來發展之大方向。儒學圈內外,可不珍之重之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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