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林黛玉、葬花吟的魅力到精神自殺
07-29
從林黛玉、葬花吟的魅力到精神自殺辛 若 水一、 林黛玉的魅力自從曹雪芹塑造了林黛玉之後,這一形象已深入人心,她成了中國式悲劇的典型代表。對於她的一切,人們已經剖析得很透徹了。她任情,「我愛故我生」,同樣的「我愛故我死」。她天性率真,保持了人類的童心。她孤僻、小心眼、持才傲物、言語尖酸刻薄,構成了她的缺陷美。她生活在超現實的靈性世界裡,「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湘簾垂地,悄無人聲,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幽靜的瀟湘館就是這樣的。她是現實的失敗者,但卻是理想主義的化身,審美意義上的勝利者。她的哀惋、傷悲、憂思、苦痛,她那毫不吝惜的淚水,她的悲劇命運,讓我們感覺到那是美的,那種美是凄美,是悲劇美。林黛玉在中國古典文學人物形象畫廊中,或許是最有魅力的貴族女性。她以前的形象,若《西廂記》中的崔鶯鶯、《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她們同樣的感人,她們同樣的有魅力。我們稱讚崔鶯鶯是敢於衝破封建禮教束縛、追求愛情婚姻自由的貴族女性;我們稱讚杜麗娘是愛自然、愛青春、敢於撞破禁欲主義的貴族女性;我們甚至會發現在林黛玉身上有她們的影子。然而,她們遠沒有林黛玉的形象深刻,一則由於她們是喜劇性的人物,大團圓的結局降低了她們的深刻性;二則,林黛玉的形象由她們發展而來,吸收了許多可貴的東西。或許,在《紅樓夢》本身就有一個人物,可與林黛玉爭衡。博學多才、工於心計、善於守拙的薛寶釵,無疑是另一個中心。自《紅樓夢》問世以來,就有「擁林派」和「擁薛派」之爭,有人甚至說曹雪芹亦是「擁林派」。這其實是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的紛爭。我們大可不必理它。不過,我自身是偏重於理想主義的。至於《紅樓夢》以後,效顰者居多,也無須說什麼魅力了。那麼,林黛玉的魅力究竟在哪兒呢?是她那與眾不同的個性么?是她那理想主義的生活么?是她那沉溺於愛河裡的快樂與悲哀么?是她的率真么?是她那還淚的雙眸與哀惋纏綿么?是她那孤標傲世的才情么?……是,也不是。我們說是,因為那涉及到了她魅力的某一方面;我們說不是,因為這還未曾抓住她魅力的本質。脂硯齋評林黛玉說:「其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之裙釵矣。」林黛玉之所以有魅力,不在於她是林黛玉,不在於她是寄人籬下的林黛玉,不在於她是大觀園裡的林黛玉,而在於她是靈性的集合,她是理想主義的化身,她的魅力正在於不是她本身。她是精神的、超物質的。她的精神又是什麼樣的呢?為什麼會如此深刻呢?我認為,是當時進步的文人意識、價值觀念、主體意識乃至文採風度、浪漫情趣注入了她的精神,使她不僅僅是一個大觀園裡的才女,而接近一個理想意義的女人。在這方面,我以為有三點:一是恃才傲物、自命清高、目下無塵的文人骨氣和精神潔癖;二是沖淡平和、超然物外、天人合一的隱逸追求;三是感傷主義、人生虛幻的時代悲哀。文人骨氣和精神潔癖中國古代的文人,尤其是隱士,一般都恃才傲物、自命清高,我們把這叫做骨氣。從陶淵明的「不為五斗米折腰」,到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都是這樣的。他們這樣做,雖然在社會上處處碰壁,卻維護人格的尊嚴,覺得自己更區別於蠅蠅苟苟的世俗之人,從而確立自己獨立的價值。《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是文人,想來也是有骨氣的,在主人公中注入他的意識也是理所當然的。書中十六回寫道:「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串珍重的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它。』遂擲而不取。」若細究串的來歷,我們即知是御賜之物。林黛玉由於目下無塵的精神潔癖,在有意無意間即蔑視了權貴甚至皇權。林黛玉之恃才傲物,我以為其「才」有兩個方面:一是口才,強辭奪理,雞蛋裡挑骨頭,本是她的拿手好戲,而逞口舌之利,也無疑是中國文人的專長。林黛玉的口才大多給她樹立了敵人,開罪了湘雲、襲人、寶釵等,這都不自覺地影響到了她的命運。有時口才的施展,卻大有益處,若與寶玉的兩次參禪。「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此問實是刁鑽,有通靈者尚不能答,況頑石乎?後來,由參禪所得寶玉的信息「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這對她來說是最後的掙扎,也是最後的慰藉。林黛玉才華的第二個方面就是詩才。毫無疑問,《紅樓夢》中她的詩最好。但她的恃才傲物、孤芳自賞實在沒有多大的好處。不過,面子上的謙虛她還是有的,可那謙虛又顯得做作,最終還是讓我們覺得:她對自己的詩才是那麼的自我陶醉。幸好,還有人看她的詩。否則,就是天下無對,古今無雙了。有才也不應傲啊?我們知道,詩是抒發性情的。有一分真情,就有一分詩才。她的情既真又苦,故而詩才也高,而這高無疑是苦水多,甜汁少。若是苦情亦足以傲的話,那真是莫大的悲哀了。道家思想的注入與千古高風沖淡平和、超然物外本是道家的思想,天人合一則是儒道釋各有解釋,按道家的觀點是人的自然化,要求達到人與自然的完美、和諧統一。正是基於這一點,道家特彆強調山水田園之樂,在山水田園中欣賞風光、陶冶性情、怡養天年。這對中國文人大有影響, 若謝靈運的山水詩,「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陶淵明的田園詩,「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床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詩的風格平淡自然,恬靜肅穆,富有意境美,也正是這種風格對後世影響最大。雖然陶淵明的成就不止這些,但他的詩文卻以蘇化的面目出現。李澤厚講:「蘇軾在美學上追求的是一種樸質無華、平淡自然的情趣韻味,一種退避社會、厭棄世間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態度,反對矯揉造作和裝飾雕琢,並把這一切提到某種透悟了的哲理高度。」而最適合這的只有陶詩。我相信,影響到《紅樓夢》的必是蘇化的陶詩。林黛玉在瀟湘館的生活本就是靈性的,那自然環境應該說是地主階級最理想的了,因為它綜合了山水與田園的特點。山水一般是遊覽的,雖美,但勞人心力;田園一般是居住的,所擇之地人煙稀疏、山林幽深,雖能得隱逸之樂,但不免生活艱難,缺衣少食。而瀟湘館裡,幽深、自然的景緻有,生活又無足掛懷,若排除社會給她的悲劇,那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了。林黛玉由於寄人籬下的地位,孤僻高傲的個性,心靈深處的幽思,使她大致接受了道家的思想,並受到陶淵明的深刻影響。對於林黛玉的恃才傲物,我確實反感,但她作為理想主義的化身,有兩個法寶,一是愛情,一是詩才。人言:她的一生像是為戀愛而生,也為戀愛而死。她的生命除了戀愛幾乎什麼也沒有。而她的詩才又與她的戀愛緊密結合起來,最有代表性的即是題帕三絕和《紅樓夢》中的「三絕」。因此,若了解她這個人,必須懂得那些詩的內涵。她的與愛情緊密相聯的詩,受陶淵明的影響並不大。她受陶詩影響最大的是元妃省親時作的兩首和以後作的三首菊花詩。不妨分析一下。省親時,她所作的那首《世外仙源匾額》,是應制詩,本不易大展其才,但題目卻深和她的脾胃,故而前四句作得非常好。「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能作此詩之人,必不是食人間煙火者。從風格上講,很脫俗、自然、新奇,而這正是陶詩的精髓。後面的「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若單獨看,較之前面沒甚麼新意。大致被應制局限了吧。可若與薛寶釵的那首結尾作比較,「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就發現林黛玉詩作的不卑不亢、有骨氣、有傲氣了。而這與陶氏「不為五斗米折腰」無疑是相通的。她代寶玉作的《杏簾在望》雲:杏簾招客飲,在望在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首聯將「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的意境移入,卻又不落窠臼,另闢蹊徑。頷聯、頸聯既有山水氣,更有田家風味,簡直一幅絕美的圖畫。由「十里稻花香」,我們不難想起辛棄疾的「稻花香里說豐年」,而尾聯正由此結。此詩只是清新、自然的風格接近陶淵明,要論真實的生活,陶淵明也只有多讀幾遍自己的《桃花源記》了。若說此詩的氣象,很有盛唐之音,更接近王維。所謂「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是真實的反映抑或是理想的境界呢?我們只要看到下面點的四齣戲:《豪宴》、《乞巧》、《仙緣》、《離魂》就明了了。即那繁華,那盛唐之音,在末世都是虛假的。《林瀟湘魁奪菊花詩》中,《詠菊》、《問菊》、《菊夢》,在大觀園才女詩中,至少書上說是最好的。不過,偏愛自有不同,據說湘雲的那幾首不錯,口氣大,無拘束,形容妙(若「一叢淺淡一叢深」),而說到感情真摯、深沉,技巧嫻熟、靈活,終讓瀟湘卷。三首詩,首首提到了陶淵明。「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詠菊》),「喃喃負手扣東籬」(《問菊》),「登仙非慕庄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菊夢》),當然,其他人的詩也有涉及的。不過,從由菊引到淵明,再領悟其高風者,唯黛玉而已。「孤標傲世」是秋菊的特點,也是陶淵明的個性,悟到此是一層。「千古高風」,誰人領略!孤標傲世,誰與同調?又是一層。「圃露庭霜」唯有寂寞,孤獨卻無人訴情衷。又是一層。「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這是達觀,是自慰,卻另有深意。她之所謂「解語」「片語」即是三個字「你放心」。我以為正是由寶玉與她互為知己,才促使她有此達觀之見。顯然,我是以為《問菊》最好的。《詠菊》中的「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之「秋心」怎解?我以為「秋心」即「童心」「真心」。林黛玉是率真的人,也是至情至性的人。她之所謂「秋心」,必然離不開她的本心,而她的本心卻寄托在寶玉那兒。由於環境、家庭的因素,她是不能放心的,故而盼望著有人解得她的真心真意,而這人無疑應是寶玉。這種「真心」也正是陶淵明所有的。他請別人喝酒,結果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便說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如此率真,正構成了他的個性,而他的詩,也正是這種個性的自然流露,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們若細分析一下注入林黛玉個性中的率真,不免大為失望。陶淵明因為太率真,故而隱逸,過著缺衣少食的生活,甚至還要乞食。林黛玉之率真,使她將賈府上上下下都開罪了,也最終導致了她的悲劇命運。梅苑分析說:「假如我們將所有的人類,單用『真』『假』兩字來劃分,黛玉毫無疑問地獨佔了『真』,在她整個生命里,我們完全找不出一絲虛假成份。她要做什麼,就痛快地去做,從來不考慮事情的後果。她想說什麼,就毫無忌憚地說,更不在乎別人的反映如何,所以她開罪了寶釵、湘雲、襲人,又不會討好賈母,巴結鳳姐。因為林黛玉太『真』了!她相信真理的存在,而忽略人心的虛假,最使人拍案興嘆的,就是她唯一的紅顏知己,竟是她生命的劊子手。」(引自《台灣紅學論文選》)林黛玉受影響最深的是道家思想和蘇化了的陶淵明。千古高風,她學到了;孤標傲世,她學到了;超然物外,天人合一也在她思想里打下了烙印。然而,有一點她沒學到,即沖淡平和、達觀知命。《莊子》講:「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若不系之舟。」林黛玉是巧者,故而勞心;是智者,故而憂傷。勞心、憂傷必是心情抑鬱,再加之貴族式的生活,殊乏野外體力活動,這樣的女孩子極易得肺結核,林黛玉的小心眼兒是出了名的,其實她並不是小心眼,她只是不會運用自己的言語,不懂得在合適的地方說合適的話罷了。不管怎樣,肺結核、表面上的小心眼,再加憂傷、悲吟,構成了林黛玉的一生。而這亦是文人意識和時代精神的注入。明代的浪漫主義思潮在進入清代後,已經消沉,繼之而起的是感傷主義、人生空幻意識。若《桃花扇》中哀江南的那套曲子,《長生殿》中彈詞。而中國古典文學的巔峰《紅樓夢》的根基就是感傷主義,最終的歸結則是「夢醒了無路可走」的人生空幻意識。感傷主義和人生空幻意識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講:「浪漫主義、感傷主義和批判現實主義,這就是明清文藝思潮三個不同階段,這是一條合規律性通道的全程。在第三階段(乾隆),時代離開解放浪潮已遠,眼前是鬧哄哄又死沉沉的封建統治的迴光返照。復古主義已把一切弄得烏煙瘴氣、麻木不仁,明末清初的民主民族的偉大思想早成陳跡,失去理論頭腦的考據成了支配人間的學問……那是沒有曙光、長夜漫漫、終於使中國落在歐洲後面的十八世紀的封建末世。」(引自李澤厚《美的歷程》)因而那個時代陰風慘慘、鬼哭狼嚎的感傷主義必反映在文藝的創作上,而《紅樓夢》無疑是其最高代表。若論《紅樓夢》中最大的感傷,自是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的沒落,封建社會的沒落,可以說這本書就是封建社會的一曲輓歌。若論《紅樓夢》中感傷性最大的人物,無疑是林黛玉,而她感傷性層面卻小得多,她大概還不會自覺到時代的沒落,她的感傷性在於深度。然而,她感傷的究竟是什麼呢?寄人籬下,無父無兄,無依無靠,並不是故作司馬牛之嘆,而是「紅顏薄命古今同」的感傷。這並不是主要的,我們看了她所「喜、驚、悲、嘆」者即明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密厚熱,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剖心銘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我雖為你知己,恐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這是顰兒一生心病的剖析,她的喜怒哀樂皆根源於此,她那凄絕千古的感傷也根源於此。很值得注意的是,她之感傷、哭泣最深時,恰是別人最樂時,我們從二十七回的回名即可看出「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林黛玉的感傷首先基於她被包裹的濃郁的文化感傷氣氛。從木石前盟起,她即是西方靈河岸上的絳珠仙草,投世就是為了報答神瑛侍者灌溉之德。在她進賈府前,已被告誡不能看到別人的淚水,不能為外人流淚,然而她卻在那裡哭了一輩子。如果我們細看的話,會驚奇的發現,她是「還淚一生一笑終」。許多文化內涵很深的東西與她聯繫在一起,使我們覺得她亦真亦幻,凄迷難辯。「當日娥皇女英灑淚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那竹子想來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他做『瀟湘妃子』就完了。」從此,湘妃竹、瀟湘妃子在文化意義上等同了林黛玉,她們的悲傷、命運也預示了林黛玉的悲傷、命運。她作詩說:「門前亦有千竿竹,不識淚痕漬也無。」是啊,風流雲散,舊跡難尋,湘妃如此,自己又將怎樣呢?我們不會忘記,林黛玉花———芙蓉,「莫怨東風當自嗟」,她喜歡芙蓉,也只她配作芙蓉,但她卻為此感傷,所以她特別欣賞李義山的「留得殘荷聽雨聲」。她也喜歡菊花,最重要的不在於「衰草寒煙無限情」,而在於「孤標傲世偕誰隱」。她對海棠的欣賞是別具一格的,「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這足以彌補海棠沒有芳香之憾了,可這卻無情地涉及到了「花魂」,我們自會想到葬花吟,想到「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她之於桃花,關係也挺密切,「桃花薄命,扇底飄零」,她有《桃花行》,她所葬的花也是桃花。她之於柳絮,亦感身世飄零而又無可奈何,若「憑爾去,任淹留」,此於薛寶釵的「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大異其趣。文化上,大概有三層,一是積極向上,一是冷淡冷漠,一是消沉萎靡。林黛玉的詩作,林黛玉的文化意識,無疑呈現出消沉萎靡,雖然她骨子裡並不是這東西,最明顯的是她那至死不悔的精神追求,若「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不管怎樣,林黛玉的感傷很大層面是藉助文化來的,這正是文人意識的注入。中國古代文人的感傷意識,大致有兩種,一是傷春,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一是悲秋,若「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燕南歸」,「富貴榮華能幾時,山川滿目淚沾衣。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傷春和悲秋有很大的相通性,它們都是生命的自覺與執著,它們都有很大的感傷成份。古人云:「春女思,秋士悲。」傷春更多體現了女性特質,悲秋更多體現了男性特質。一是閨中幽思、年華流逝、青春不再;一是世路坎坷、他鄉羈旅、白首功名。然而,傷春和悲秋兩種感傷意識,在林黛玉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統一。葬花吟是傷春,這是絳珠一生的悲苦,深度自不待言。脂硯齋讀此詩後批道:「余讀葬花吟凡三閱, 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加批。」詩云:心事將誰苦,花飛動我悲。埋香吟哭後,日日斂雙眉。林黛玉在凄風苦雨的瀟湘館所作的《秋窗風雨夕》:「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這是明顯的悲秋。若排除感傷色彩,以人間最大的好奇心來讀,我覺得顰兒不簡單,這麼會玩文字遊戲。《桃花行》是傷春的,也是鄙人最喜歡的。「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淚眼觀花淚易干,淚乾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這大概運用頂真、勾連的手法,再加之感情的凄愴欲絕,一步步把人推向絕望的深淵,或許,也只有如此,才知道什麼是「心碎」。從這三絕中,我們明顯地看出一個軌跡,傷春———悲秋———傷春,在前八十回中,這至少是一個循環。然而重要的是什麼呢?我以為是悲秋,因為《秋窗風雨夕》中的悲秋意識、搖落之感,不僅早已蘊含在葬花吟中,而且注入到了《桃花行》中,這三絕所折射出來的無疑是西風颯颯的時代之秋。如果說這個循環中,還明顯地看出傷春意識濃於悲秋意識的話,在後四十回的續著中,林黛玉和薛寶釵的四首詩,就可以看出悲秋意識的歸結。也正基於林黛玉詩作中悲秋意識的濃厚,我以為曹雪芹將自身的主體意識注入到了林黛玉的精神世界裡。從林黛玉的悲劇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種人生空幻意識。那首曲子《枉凝眉》所云「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從兩句的對比中,我們分明地感到了人生的無奈。正所謂「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竟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心事終虛化」,即是「情也成空,宛如揮手袖底風」,即是人生虛幻。林黛玉的悲劇就在於「情也成空」,就在於追求自由幸福婚姻不得。黛玉的失敗,不是愛情的失敗,而是婚姻的失敗。薛寶釵的成功,不是愛情的成功,而是婚姻的表面成功。這或許是林黛玉最後的精神勝利。而這渺渺茫茫的精神勝利,不正是人生虛幻的一大體現么?人生虛幻在《紅樓夢》中是以封建末世繁華的落盡為基礎的;由社會的末落,最終歸結到人生的虛幻。而這點對林黛玉來說是不重要的,因為在賈府最終破敗之前,她早已「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了。自始至終洋溢著濃郁的文化氣息,內心注入了進步文人意識的林黛玉最終死去了。然而是誰害了她呢?我以為,她與中國古代文人一樣,有兩方面的因素,一是封建社會的壓抑與摧殘,二是自誤。我甚至想把自誤擺在第一位。又由了文化的聖潔、文人的聖潔,我想把林黛玉的死,歸結為自殺。二、 葬花吟的魅力與精神自殺《紅樓夢》中的葬花吟是首非常好的詩,二百多年來不知感動了多少人,讓人流淚、嘆息、惆悵,最催人淚下的場面無疑是魯迅先生所形容的「扭扭的黛玉葬花」。然而,那首詩真正的魅力在哪裡?論感傷,她不如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論纏綿,她亦不如白樂天的《長恨歌》;若說那首詩反映了苦絳珠一生的悲劇命運,而蔡文姬《悲憤詩》中所反映的悲劇命運不遠勝於此么?看來,還有深層次的東西在裡面。一天,我在聆聽《葬花吟》時,由那句「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悟到了。那首歌,是集體合唱和個人獨唱相結合的,裡面,明顯地將那句扣問作為了原詩的最高潮,這無疑是正確的。那扣問,在封建末世,頹運方至的時代,作為「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對象,是很有力度的。繁華昌盛之地,溫柔富貴之鄉,造就了一個愛情悲劇,恐怕是次要的,最主要是造就了人生悲劇,若林黛玉。林黛玉的扣問,是理想翅膀的飛翔,人間已無地相容,只有尋找那不知何處的香丘,來葬「花魂」,而那尋找,正是人生最可寶貴的求索意識。屈原之所謂「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也是如此。屈原「上天入地求之遍」,沒有找到心靈的皈依,最終與濁世不容,投江自隕。佛講「求不得」,是人世的大苦,可屈原的跳江不是對苦的擺脫,而是用生命來抗爭濁世。毛澤東寫詩讚屈原說:「屈子當年賦楚騷,手中握有殺人刀。艾蕭太盛椒蘭少,一躍沖向萬里濤。」人言:哲學的根本問題是自殺問題。這說法是有一定合理性的。哲學是研究世界和人的,但說到底是人,而人最寶貴的是生命。所以談哲學的根本問題必然涉及到生命。而作為個體的人對自己生命的處置只有一個選擇是主動的,即自殺。我以為葬花吟中的求索意識是其魅力之所在,即「天盡頭,何處有香丘」,這句最好。我在想,曹雪芹當年擬詩時就在那兒結尾,葬花吟還會增色不少。只有人生的追問,人生的求索就夠了,千萬別涉及結果。一般的結果都是讓人沮喪的,葬花吟當然不例外。「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些凄愴欲絕的哀吟,表明了求索的失敗,即「求不得」,而這種「求不得」,必然導致精神支柱的崩潰,從而「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關於林黛玉之死,人們都在找真兇,有的說是賈母,有的說是鳳姐,有的標新立異的提出是王夫人。而這有一個共同點,即林黛玉死於他殺。可我以為他死於自殺。天生癆病自不必說,葬花吟中透露出的信息,以及後來顰兒的杯弓蛇影,都預示著自殺。最後時刻的「焚稿斷痴情」,「魂歸離恨天」,雖有病,但卻遮掩不了自殺的痕迹,若「惟求速死」云云。不過,林黛玉的自殺,不同於金釧的跳井,不同於鴛鴦的上吊,更不同於司棋的一頭撞死在南牆上,她是精神自殺。有人可能要問:自殺不是大多由於精神的崩潰么?若說林黛玉死於精神自殺,那金釧、鴛鴦、司棋不也同樣死於精神自殺么?我以為,精神的崩潰是導致自殺的根源,然而人的精神境界與層次是不同的。我想,金釧、鴛鴦、司棋總不會葬花、作詩吧。甚至可以說,在大觀園裡,作詩談文是貴族小姐們的專利。可是問題又出來了,香菱不是丫鬟么?她怎麼也做詩呢?我們不應忘記,香菱即是英蓮,甄士隱的女兒,她本來也是大家的小姐來著。排除了以上障礙,我們基於林黛玉的文化修養、藝術造詣,說到底是為了文化的聖潔,文人的聖潔,把她的自殺上升到精神自殺的高度。正因了這一點,林黛玉自殺之意義不在屈原投汩羅江之下。甚至,他們的死因都是求不得,一個求救楚國之路不得,一個求自由愛情與人生幸福不得。林黛玉的精神自殺正是她「質本潔來還潔去」冷月葬花魂」諾言的實踐,也正由此完成了對末世的抗爭,完成了末代兒女情,也成就了其高潔的個性。我在想,那些看不到林黛玉精神自殺,而苦苦研究、論證林黛玉死於他殺,並找真兇的人,沒的污了顰兒的芳魂。詩云:瀟湘館裡哭瀟湘,寂寞仙姝何處芳。還淚一生一笑終,無情愁淚亦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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