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龍與傳統宗教)第三章中華龍與梅山教文化 導言 一

第三章 中華龍與《梅山教》文化

n ——長沙-寧鄉「炎帝厲山國」《 梅山教》發微研究

導 言

梅山祖師本身有24隻飛龍犬。

九黃、七黑、五花、二赤、一白,白犬化為白龍,黑犬化為黑龍,

逢山過山,逢硐倒硐,

若有不正邪魔來阻擋,

巫人賜你「南蛇訣」一道,

「燭龍訣」一道……

上述《梅山咒》表明,以「龍犬」為圖騰專行漁獵生產的梅山氏族和《梅山教》文化,它的起源,是繼承「南蛇變龍」的《美女教》和《儺神教》之後的又一支富有特色的傳統文化,構成了中華民族「龍的傳人」文化序列。研究梅山文化的起源地區,是由湘資流域早期智人—晚期智人漁獵生產的積澱,至「炎帝長沙厲山國」時期,才聚合為《梅山教》漁獵宗教的定型。故研究者認為《梅山教》起源於湘中一帶。實際上原始遺存的中心在長沙—寧鄉黃材地區。

遺存於寧鄉黃材地區的原始梅山教文化,還在我禁足於「右派」困境時,訪古漫步,就常見有「文革」抄家焚書的烈火熊熊,從焚燒廢墟拾起的殘書中,才發現了上面那段神秘的咒語。翻開一看,那是從山區獵戶抄家來的《梅山教本》(手抄本),它記述著遠古梅山氏族狩獵文化的神秘,便激起了我的研究興趣。因為,據古史記載,梅山氏族和犬戌狗國的來龍去脈,無頭無尾,最後不知去向,成為歷史失落的文明。從拾得這部《梅山教本》來看,《梅山教》文化與《儺壇教》文化一樣,均屬於神農炎帝「南蛇變龍」的宗教體系,它從湘中炎帝「長沙厲山國」整合定型成為祀祖的宗教之後,就流布全國,最後又回歸於母地。這《梅山教本》的價值,填補了歷史的空白。

首先使我大開眼界的是,屬於炎帝「南蛇變龍」宗教體系的「犬化為龍」及其「南蛇訣」、「燭龍訣」的咒語,反映了原始「思變」巫術的神秘。上古梅山氏族游山捕獵駕馭自然的「變身」巫術,十分神通,這「白犬化為白龍,黑犬化黑龍」,就像炎帝族團的「魚龍」、「牛龍」一樣,表明梅山「龍犬」氏族是神農炎帝龍族與犬氏族聯姻的胞族,才得有「龍犬」的名稱。在圖騰族繫上,「龍犬」梅山,也是屬於母系氏族「南蛇變龍」即「燭龍」的圖騰族緣。燭龍的原型是什麼?我在第二章《儺壇教》的「導言」中提到「神農架洪水神話」,傳說在洞庭洪水中救人的,是一條五色巨蛇即巴蛇,它護衛了躲在葫蘆里的兄妹免難,而後繁衍了始祖伏羲、女媧和神農。這巴蛇,有《雍仲江記》說「羿屠巴蛇於洞庭,巴蛇身長千里」,就是《山海經》中「視為晝,冥為夜」的「燭陰—身長千里」,是燭陰又稱燭龍。這就是「龍犬」梅山的原始圖騰。令人可信的是,在洪水救人中,由五色巴蛇護衛的「葫蘆」名稱,在氏族的發展中,也演變為「盤瓠」或瓠盤(瓠即葫蘆),又成為「龍犬」梅山氏族祖先的名稱而傳播歷史。

民族史學家何光岳《論盤瓠氏的起源》說「盤瓠即由葫蘆轉化而來,各少數民族都以葫蘆為共祖,雲南建水縣彝族老人,至今仍在胸前桂著一個葫蘆,說葫蘆是彝族的祖公」;「盤瓠在侗傣語系、苗瑤語系彝語中即瓠盤之倒裝語……在西南的苗、瑤、畲、黎、彝、侗、壯、佤等少數民族中,均有伏羲、女媧同乘的葫蘆躲避洪水,後來才幸免於難,繁衍了人類,成為各族祖先的傳說」。這就形成了尤犬、盤瓠和梅山族緣的統一。因而,《梅山教》也與《儺壇教》一樣共崇伏羲、女媧和神農為祖先,是神農炎帝在湘中地區立「長沙厲山國」祀祖中形成的兩支宗教文化。《梅山教》文化是繼承《美女教》和《儺壇教》的宗教巫術,而發展起來的以男性獵神為主的原始漁獵文化兼有農耕文化,具有獨特的神祗崇拜、儀式禮制和符、訣、術的宗教系統。

龍犬「盤瓠」記入史籍很早,初見成書於戰國早期的《山海經》,晉人郭璞注《海內北經》關於「犬戌」篇指出:「昔盤瓠殺戌王,高辛以美女妻之」;《太平寰宇記》記「盤瓠,長沙、黔中、五溪蠻皆是」;《宋史.梅山洞蠻記》「梅山洞蠻者,不與中國通,其地東接潭(即長沙),南接邵(邵州),西則辰(辰州),北則鼎(鼎州即常德),有苗、瑤、侗、壯、畲雜居其間」。這地域範圍,是在地處湘中腹地的洞庭湖以南、嶺南以北的湘沅之間,系呈西南—東北走向的資水流域—雪峰山之南,土地面積達九萬平方公里。歷史記「龍犬」盤瓠族系分布地緣的稱呼,秦稱「黔中蠻」,漢稱「長沙蠻」,《後漢書》才記為「盤瓠蠻」,而後,三國稱「山越」,隋稱「莫徭」,宋代朱輔《溪蠻叢笑》稱「武溪蠻,皆盤瓠種也」。這裡所說的「蠻」是何義?,《說文》釋為「南蠻,蛇種」,「蠻,它種從蟲,蟲,亦名蝮」。蝮蛇屬洞庭南蛇類,也就是「南蛇變龍」的圖騰種族。因而梅山蠻篤信的原始巫教《梅山教》,所信奉的梅山祖神中,就有南蛇圖騰「人格化」的三宵娘娘。「龍犬」盤瓠最早的起源與聚居地是在湘中長沙一帶,並由此出發向域外流迂,據晉代干寶在其《搜神記》一書中記「盤瓠之裔,今梁、漢、巴、蜀、武陵、長沙、廬江郡夷也」,其中,梁、漢在河南和陝西境內,巴、蜀在四川、廬江郡在安微境內,它布及華南、中原和西北一帶。這就炎帝梅山文化的傳播與儺文化一樣,由湘沅流域傳向全國和世界各地,是合乎炎帝族團流遷的歷史規律的。

梅山文化的研究,自1988年在「中國長江文化研究會」上,「梅山文化」的學術地位被正式確認後,梅山文化的研討已由區域性範圍,擴大到全國性範圍乃至世界性範圍。1998年日本「大東洋文化研究所」的民俗學家荻原秀三郎和黃強教授就專程前來寧鄉,邀同筆者調查梅山文化,特地組織巫師表演了《梅山打獵》一場;1994年,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華南及印度支那半島人類研究所所長兼國際瑤族研究會會長李穆安(雅克·勒穆瓦納博土),特來中國調查梅山文化,考察了廣西和湖南桂陽、道縣、新化,攝錄了一批寶貴的資料,他建議新化成立「國際梅山文化研討會」,至1999年,李穆安博土又風風火火地再赴新化考察梅山文化。這些外國人,如此熱忱於中國梅山文化的研究,作為炎帝梅山氏族的子孫,對於「龍犬」梅山的起源、發展、流布規律及其文化特質的系統研究,當是義不容辭的責任。

一、湘中地區是「龍犬」梅山文化的起源與傳播中心

地處長沙—寧鄉黃材的湘中地區,是我國農耕始祖神農炎帝在此建立「厲山國」祀祖的同時,就開始締造和整合了「南蛇變龍」的《美女教》、《儺壇教》和《梅山教》的系列宗教相傳。據史載,有「神農作政典」(晉代元咸注《三墳》)、「炎帝作穟書」,「炎帝命丙封作筀書,而刻筀竹為簡」(《路史.卷二》),這就可能是長沙出土「吳筒」契刻的前身,亦如彭頭山文化、大溪文化陶器符號的刻錄,傳為「瑤族女書」文字的源頭(詳後),加上炎帝族裔的耳口相傳,又經歷代史家、巫家和道家的完善成為宗教體系,因《梅山教》最早的宗教遺存,是以長沙—寧鄉黃材民間為腹地,而布及於沅湘流域及全國各地。

在地理生態環境上,與長沙毗連的寧鄉丘崗地域,古處雪峰山之東、洞庭之尾,是炎帝在洞庭洪水期由長沙大塘遺址,遷居於寧鄉花草坪遺址而成為繁榮宗教的中心(詳第一章)。寧鄉在三國吳時置新陽縣,屬衡陽郡、隋屬長沙郡,縣境又上接安化、新化、益陽等,下連長沙、株洲、湘潭等地,形成了湘中「湖湘文化」的原始腹地。據《長沙晚報》(2007年12日6日)報道:這一帶,出土有20~40萬年前的礫石砍砸器的分布:從湘鄉的牛形山,寧鄉的黃材石山(30萬年),到長沙、株洲、湘潭墓廬山(40萬年)及岳陽、沅江等地,成為湘中區域文化早期相連一體的特徵;至新石器早期的湘鄉岱子坪、寧鄉花草坪、長沙大塘、株洲獨嶺坳、汨羅黃家園下層等,皆是7000—8000年前以繩紋紅陶和苗蠻文化為特徵的系列遺址1,屬湘江支系溈水流域的寧鄉九牯洞遺址,所見一多萬前的繩紋陶,上與道縣玉蟾岩繩紋陶相承接,又與沅澧流域的彭頭山文化相聯繫。瞧,寧鄉九古洞遺址、石筍洞遺址,及出土新石器早期的花草坪遺址,下至黃材炭河裡的西周「栗山國」古城所形成的序列文化,就是炎帝最早繁榮原始宗教《美女教》、《儺壇教》和《梅山教》文化的中心。原始梅山文化由這個中心向新化、安化和湘南、湘西的擴展,便形成了湘沅流域梅山文化的龐大體系。這種區域性序列文化表明,原始梅山狩獵文化至今完全保存在雪峰山之南的湘中地帶,它標誌著中國早期智人,從雲貴高原翻過武陵山脈和雪峰山脈,在雪峰山脈東麓的湘中和湘西南進行漁獵定居,率先實現了南蛇圖騰的「智人化」和從漁獵文化到農耕文明的經濟形態的過渡,以楊梅樹社祀神,因而聚族稱為「梅山蠻」。

「梅山蠻」,即南蠻以龍犬為圖騰的祖系,最早以瑤、苗為主體先民。瑤人和苗人是始為神農氏經營農業的胞族,因稻作「植苗」和制陶「作窯」而得名(《說文》),又因犬氏與神農龍族聯姻而為「龍犬」新族;當炎帝立社樹社時,因以楊梅樹社而稱梅山氏,而後為蚩尤——三苗部族成員,時「長沙為三苗之境」(《衡湘稽古》),而寧鄉古屬長沙。到「炎黃聯姻」時,南蠻梅山進入了黃帝世系繁衍,至夏商周三代有「犬戌」,隋代稱梅山蠻為「莫徭」,據《瑤族傳統文化變遷史》所說「瑤人最早居長沙一帶」,與《嘉慶.寧鄉縣誌》記「梅山莫徭,柰益陽為茶莊,柰寧鄉為錢莊」相合。道光《寶慶府志》記五代時,「潭邵間有上中下三洞梅山,其地干里,自馬氏以來徭人踞之,號曰莫徭,不與中國通,不服王化」;《嘉慶.寧鄉縣誌》記:「至宋神宗熙寧五年(1702),寧鄉知縣毛漸為防邊患,請析梅山蠻,分置安化、新化兩縣。時梅山蠻瑤爭辟道路,其地東起寧鄉司徒嶺,西抵邵陽白沙砦,北至益陽四里河,南達湘鄉佛子嶺。」這才有安化和新化梅山文化的發展。

由此看來,筆者發現於寧鄉故地的漢族《梅山教本》及土著梅山文化事象,就能反映出「龍犬」梅山文化的原始性特徵。梅山神祖是炎帝祖先的龍族系統,體現在《梅山教》對梅山神系的崇拜,包括天霄、地霄、水霄娘娘崇拜,圖騰龍犬和祖神盤瓠崇拜,以及對梅山洞王、梅山九國蠻王及張五郎的崇拜等。

炎帝厲山國祀祖宗教《梅山教》的原始性特徵,體現在《梅山教本》和民間「慶梅山」儀式中的,便是梅山神人系統,包括圖騰神「尤犬」、祖神盤瓠、三洞蠻主、梅山九國蠻王和獵神張五郎等,都出自原始桃源洞「南蛇變龍」的神人系統,以「洞居」歷史為特徵。

(一)、「三宵娘娘」中的梅婆帝主

在黃材「栗山國」民間流傳的,梅山氏族信奉遠古「洞居」時代南蛇圖騰人格化神——「三霄娘娘」的崇拜,在《梅山教》「慶梅山」的法堂,作還原於歷史「洞居」的裝置,與《美女教》、《儺壇教》一樣,在梅山神壇必立「桃源洞」,用竹篾纏紙花在神桌旁拱起相連的三個洞門。在巫師的請神咒中,身為南蛇圖騰化身的三宵娘娘,從桃源洞飄然而出,有曰:

奉請南蛇大法君,身披金甲顯威靈,

身在桃源三寶洞,母親姜氏降生身……

梅山弟子來相請,梅婆帝主親降臨。

血緣圖騰起源於人類「血緣家庭身」後期,即早期智人的一二十萬年前。身居桃源洞——上、中、下三洞的圖騰南蛇,看它那「人格化」的南蛇娘娘,竟與姜姓炎帝、蚩尤之祖薑母共生。他們各居三洞的社會分工,是上洞司天稱天宵娘娘,中洞司地稱地宵娘娘,下洞司水稱水宵娘娘,即統轄天、地、水三界的「三宵娘娘」,也是最早的宇宙「三界」觀念的起源。而以圍山捕獵為業的梅婆帝主,便是身居桃源中洞的山霄娘娘。山宵娘娘主導遊山捕獵為業,流傳至楚國,《九歌》中那美麗多情的山鬼,就是山宵娘娘的濫觴,王夫之釋《楚辭》稱山鬼、三魈「即三霄之謂也」。瞧,由於南蛇娘娘「三界」觀念的傳承,在後世《慶梅山》的壇堂,巫師作法立起的梅山大殿,也分雲霄(即天宵)、山宵、水宵大殿,有咒曰:「立起雲宵大殿,只見雲霧層層;立起山霄大殿,只林木層層;立起水宵大殿,只見波浪層層。」

具有研究價值的是,縱觀流傳於長江流域的姜姓炎帝《美女教》和《梅山教》儀式,在追述圖騰南蛇的歷史時,明說是「母親姜氏降生身」的,唯獨只見遺存在黃材民間的宗教。這就與寧鄉花坪遺址及至黃材炭河裡遺址,所出土的炎帝族的「栗山國」古城和商代青銅神器—名揚天下的「四羊方尊」、「人面方鼎」相關。據《說文》「姜,從羊,從女」,這「四羊方尊」肩部飾龍,就是龍族姜姓炎帝族裔建立方國的標誌,而「陰陽人面方鼎」,則是炎帝方國母祖主宰宗教《梅山教》的娘娘神像。黃材地區,又世代以姜姓聚居,有美女山、桃源沖、龍洞和梅山、梅溪等留名,特別是梅山教中「梅婆帝主」的身份表明,梅山娘娘是梅山族立國的主宗,儀式中有「梅婆帝主親畜狗」的歷史唱說,就是按《梅山教本》記述的遺迹,也曾以寧鄉—益陽等一帶為中心,建立了「梅山九國」,「梅婆帝主座中央」。這就是形成梅山文化中心的歷史。

梅山狩獵文化的淵源,是炎帝先祖母系氏族「兩分組織」(分男性和女性組織)時期,以男性專事漁獵生產並發展到農耕時代的文化遺存。因而在炎帝祀祖的宗教《美女教)、《儺壇教》儀式中,也有「陪梅山」的法事,曾出現在湘中「沖儺」法事中的「下壇白氏南蛇七娘」,她傳至《梅山教》中,就也成為與梅壇獵主張五郎合婚的「白娘娘」。這表明,形成梅山文化的氏族社會基礎,是在母權制後期的偶婚階段。以「洞居」為特徵的三宵娘娘崇拜和三洞梅山崇拜,是其主要的祖神。

南蛇三宵娘娘神形成梅山主神的傳播系統,「自宋代,寧鄉知縣毛浙開梅山蠻,分置安化、新化二縣」以後,在安化、新化的梅山文化中,就有祀三宵娘娘。據曲六乙先生《漫話儺文化的分布》一文中指出:「湘中地區古梅山聚居的安化、新化信奉梅山梅教的諸神中,其最顯名的是天宵、地宵、水宵娘娘」。

歷代移居於湘南、湘西的瑤、苗、土、漢族等的梅山神系中。 無疑也祀南蛇三宵娘娘。看瑤族、苗族的《跳鼓堂》或《慶古堂》及《慶梅山》儀式中,在法堂開壇請神時,瑤巫先有咒曰:「啟請海番張趙二郎,南蛇盤頭下海去,海水奔波不濺身」;苗巫也先有咒曰「大路化為大南蛇,小路化為小南蛇,去在南蛇背上去,轉歸龍公肚裡藏」。這圖騰南蛇和南蛇娘娘就是他們崇信的原始主神。因而在宗教儀式中,都必有請來「和事六娘」以和合鬼神祈求平安的儀式。看苗族梅山有崇祀女媧、南山聖母及「和上洞宵」、「和中洞宵」、「和下洞宵」的娘娘;看侗族梅山慶神中有姜妹、聖母三娘為梅娘;土家族祭祀有梅山娘娘;白族梅山祭祀的女神叫「能庫」為上、中、下洞梅娘等,就是姜姓炎帝之母「三霄娘娘」的遺形。看土家族《毛古斯食吉》,苗語「食吉」漢譯為打獵,有表演裸體毛人圍獵的場景,包括著履足跡、設卡子、放獵物、圍野獵、繞山追、分野肉、祭梅山等的系列活動,他們敬祀的「梅山牙娥」,相傳就是一位母系社會的打獵能手,男性獵主為了取得女神的歡娛,便以獻陰庇為舞,腹前捆著1.5尺長的草祖頻頻舞動,表演出在狩獵前奉請梅山女神護法的儀式,並有詞曰「清得東山捏木枯呵梅山,請得西山澤失枯呵梅山」。

在湘、鄂、川、黔等地的《儺神教》、《梅山教》儀式中,都有扮成「開山」(即梅山)的角色,去找來掌握桃源洞鑰匙的娘娘,請她打開上、中、下三洞,把洞中各路神靈請到壇前作法,並由此衍發出來的《桃源洞》戲劇及《出開山》、《出先鋒》、《出師娘》的儺戲——梅山神儀式,都是各地苗族、土家族、仡佬族、布依族等必有的儀式節目。

梅山三宵娘娘,由沅湘流域向華南地區的流傳,據《梅山教本》稱有:有「長沙播谷娘娘」、「衡州禳星娘娘」、「龍州蒸酒娘娘」、「永州馴犬娘娘」、「華南造船姑娘」,還有「凌霄一娘會打席,柳卅二娘會織邊」。見於廣西柳州甑皮岩洞穴遺址一萬年前的陶器上,確然飾有編席紋,就是「柳州二娘編席」的遺迹。從歷史考察,梅山氏族向華南地區的流布,廣西桂林地區還在宋代的儺祭中,就出現了梅山儺的面具,儺壇法師設帖的壇圖,寫有上、中、下三洞娘娘和梅山的名號,桃原洞是梅山36洞的第七洞,梅山壇主張五郎在儺壇中,又稱「開山五郎」,儺祭演出「開山舞」,就是表現梅山開山五郎的身世。廣西仫佬族的族譜記載,他們是從湖南遷入的,他們稱梅山壇主為「三元教主梅山法師」。在隋唐時由湖南流居閩、粵、贛三省交界地區的畲族,又在明清時大量遷居閩東、淅南一帶,他們相傳的《龍皇歌》,就是屬於炎帝「南蛇變龍」的宗教系統,其宗教儀式中有咒曰;「奶娘行得八步罡,催得南蛇行罡法,南蛇捉鬼上廟堂」,畲族崇祀的「南蛇婆」,就是南蛇三宵娘娘。傳到滇西的白族,滇西龍壇縣白族信仰的獵神,也稱為上、中、下三洞梅山娘娘。

南蛇三宵娘娘源遠流長的神通,在梅山教中傳代「陰陽變身」的歷史,早在長江三峽巫山遺址,就出土了6500年前石刻的陰陽人面,與寧鄉黃材出土商代的「陰陽人面鼎」神像相似(見圖十一);傳到楚國之際,就有立廟祭祀,據道光《寶慶有府志》記「楚俗多祀娘娘廟,有天宵、地宵、水宵諸號,即山魈之謂也」;明代地方志稱「國有四廟,為四鼎,東鼎葛沽娘娘廟,西鼎天津天后宮,南鼎灶離娘娘廟,北鼎為東北沙河子娘娘廟」。令人吃驚的是,今葛沽廟的12尊偶像,也分天宵、地宵和水霄大神,而天霄娘娘,又演變為東南沿海一帶的「天后」和「媽姐」。看來,梅山三霄娘娘如此傳代久遠的神功是什麼?就在於三霄娘娘是代表天、地、水——原始宇宙「三界觀念」的化身,並升發為宇宙哲學的起源。因而,萌生於漢代的道教,也全部繼承了原始的宗教巫術和《梅山教》文化,將三宵娘娘大神演變為「三元大神」、「三清教主」,這也就形成了後世梅山文化中神祗龐雜的系統。

(二)、龍犬—梅山—盤瓠大神

《梅山教本》中的「龍犬」,是漁獵氏族圍山捕獵的神犬圖騰,也演變為「龍犬」氏族的祖神盤瓠。

在神農炎帝部族中,「龍犬」圖騰的起源很早。古老的苗瑤胞族神話,傳說神農氏的神犬,不但能夠翻山捕獵,而且能上天去盜取谷種,它闖過了九十九道天河,只留下了狗尾巴上的一些穀粒,因此長成的谷穗,也就像狗尾巴一樣。這就是苗、瑤胞族祀奉「天狗」的由來。《西山經》記「天狗,可以御凶」。

神話是歷史的影子。從考古文化來看犬圖騰的遺迹,確也與漁獵生產及兼營稻作農業的起源與傳播同步。見於一萬四、五千年前的湖南道縣玉蟾岩洞穴遺址,在出土初期栽培稻穀(3粒)和繩紋陶的同時,也發現了豬、牛、羊的骨骼及用犬牙作牙飾的遺物2。這「犬牙飾」,是犬圖騰作為的保護

意識的存在,也是「龍犬」圖騰的遺證。見於廣西甑皮岩洞穴遺址,也出了一萬年前家養犬的骨骼3,就是養犬捕獵的歷史。而後,「龍犬」作為圖騰崇拜的塑畫形象,淅江河姆渡出土的陶塑雙頭連體狗的藝術造型,與距今四、五千年前的懷化高次壟遺址的合體犬型陶塑相似,它兩犬背向,四耳豎立,栩栩如生,可能是龍犬氏族融合的陰陽形態;湖北天門石家河遺址出土了5000年前的陶狗(圖三九;1~3)。貴州苗瑤族傳統的剪紙和蠟染工藝圖案有盤瓠像;湘西麻陽縣和江華縣立有眾多的盤瓠廟,都供有「龍首犬身」的盤瓠像(圖4、5)。1986年出土於湘西大庸西漢墓的一尊男式銅俑,正體現出尤犬盤瓠的演變形態,它頭上戴冠,雙耳長寬似狗耳,上身裸露,下身衣裙,其突出特徵是頭部與雙肩各豎有一厘米高的空心柱為角4,象徵龍角。這是承自龍族炎帝、蚩尤「戴角」的形象。看龍犬—梅山—盤瓠作為農耕社會的氏族系統,據史書記載,本出自炎帝、蚩尤的部落。

大約在彭頭山文化的八九千年前,隨著原始農耕社會的確立和圖騰宗教的的倫理化,便大興立社祭社。彭頭山文化八十壋城中的高台基址,有一大形柱洞,洞底用一牛頭下頜骨奠基5,就是「炎帝牛首蛇身」人立社的圖騰柱,古稱「圖騰樹」。由此,原始人信仰的圖騰神樹,也就演變為立社的社樹,並以其神樹名氏、名國。神農厲山氏是以栗(古厲、栗同音通用)樹立社,而稱厲山氏、栗山國,今寧鄉縣黃材出有西周栗山國古城;炎帝榆罔以榆樹立社,而稱榆社,今山西有榆社縣留名。於是,屬於炎帝、蚩尤部落的梅山氏族,便也以楊梅樹社祭社,而稱梅山氏族。《山海經》記「靈山多梅杏」,靈山何處?《衡湘稽古》說「靈山即巫山」、「十巫山在辰州」,在寧鄉梅山古有「梅山九國」(詳後)。這也就有梅姓、楊姓,為楊越梅山的來源,越人稱楊梅為「太陽樹」。

至夏代,始稱「越人」的梅山氏族,也包括瑤人、苗人,原屬炎帝—蚩尤部落。從《上古語音學》考「梅」的由來,本屬「蚩」字音韻,其同韻通假的,共有「蚩、尤、牛、姜、梅、澧、丘、朱」等,是蚩尤的圖騰語言系統。例如:「尤」古同猶,《廣韻》釋「犬子為猶」,蚩尤部落的龍族與梅山犬氏通婚,而產生了「龍犬」新族,並以「牛」為胞族,以「姜」姓為祖,以「梅」為社,以「澧」水為居,以「丘」為立寨,以「朱」日(太陽)為崇,是楊梅為「太陽樹」的由來,這就表明了「龍犬」梅山的生態文化系統。迄至帝堯時,《獨斷》雲「堯令萬民以其野所宜之木,以名其社」,以樹為社便成為古國通制。

龍犬為「盤瓠」族祖的形成,也在蚩尤部落。盤瓠,這複音語一詞的淵源,在《上古語音學》中,本由「圖騰」、「饕餮」複音所出(詳第二章)。至舊石器晚期的洪水期,又因為洞庭巴蛇護衛著的「葫蘆」拯救了人類的祖先,於是「葫蘆」便成為「盤瓠」複音的轉借。這是合乎先民圖騰語音規律的,也蘊含歷史氏族的演變。到了農耕社會,龍犬盤瓠為梅山,便屬於蚩尤部落。看蚩尤的「尤」即古「猶」字,《說文通訓定音》釋「猶,犬子……張耳貌,象形」。蚩尤之時,由於「炎黃聯姻」,是先行「入贅制」,後行氏族併入的「媵送制」。例如《華陽國志.蜀山氏》記「蜀之為邦,黃帝媾婚,即婚其族」,這就是炎帝—蚩尤之女蜀山氏與黃帝通婚,先行入贅厲山國,故有「黃帝有熊氏」,《史記》說「黃帝,南登熊湘」,今湖南新化有大熊山;而後,黃帝又以氏族併入的「媵婚制」偕同蜀山氏之女西陵氏、方雷氏、彤魚氏入主中原(《氏族典》)。

在這種「炎黃聯姻」的媵婚制下,也就有「龍犬」的「蚩尤之女為鄒屠氏」(《姓原》),她媵婚於黃帝之孫顓頊和帝嚳,也必有其圖騰子系氏族伴嫁。這就是「龍犬」氏族先伴隨鄒屠氏媵婚於帝顓頊的歷史。《路史.後紀八》記「顓頊娶屠氏為妻」,於是顓頊部落就有了龍犬,《山海經.大荒北經》記「顓頊生驩頭、頭生苗民,黎姓」,這驩頭即驩兜為龍犬氏族,正是《神異經.南山經》說的「南方有犬……名陰兜」即驩兜。其實這驩兜「黎姓」,並非顓頊所生,而是九黎之君蚩尤的有苗氏一支,正是《風俗通》所說「縉雲氏娶土敬氏,遺腹而生驩兜,驩兜生苗民」。這是龍犬盤瓠進入黃帝部落的一支。

另一支龍犬盤瓠,伴隨鄒屠氏媵婚於帝嚳高辛氏,是「衣五色犬皮」的媵侄氏族,高辛王稱盤瓠為「畜犬五彩」。龍犬盤瓠作為圖騰「變身」的神話,記入晉代干寶《搜神記》說「盤瓠,高辛氏宮中老婦人患耳疾,醫者挑之,出頂蟲如繭,以盤載之,以瓠復覆之,有傾化為龍犬,爍然有五色文,因名盤瓠」,這裡說的「頂蟲」,即《說文》釋蚩尤之「蚩,從蟲,蟲為蝮蛇」,蝮蛇即南蛇為蚩尤的圖騰;所謂「老婦人」,也是來自蚩尤本家陪嫁的老女巫。南朝范曄《後漢書》也記「高辛王有畜犬,其毛五色,名曰盤瓠」,並詳細記述了盤瓠的英雄行為,為拯救高辛王朝,抗擊外患,取了吳王首級,打敗了戌吳,立下了赫赫大功,帝嚳許以公主辛女為婚,婚後,夫婦便奔入南山,居武陵石屋,生下了六男六女,又互相婚配,繁衍了子孫後代。今瑤族的《過山榜》,畲族的《狗皇歌》,也都傳頌著盤瓠祖先的赫赫功績和繁衍氏族的恩德,都說是由蟲變為犬,或由龍變為龍犬,皆出自高辛王后的葫蘆和盤子,而名盤瓠,成為瑤、苗、畲、黎、傣的祖先。龍犬盤瓠的族緣神話,與氏族歷史完全一致。

上述梅山龍犬盤瓠的歷史,在梅山文化起源中心的沅湘流域,留下的史跡甚多。晉《水經注》雲「沅陵縣有武陵,源出武山,與酉陽分山水,石上有盤瓠,跡猶存矣」;晉《荊州記》雲「沅陵縣居酉口,有上就、武陽二鄉,唯此是盤瓠子孫」。麻陽縣、江華縣內盤瓠廟林立,江華盤瓠廟達18處之多,始建干明永樂二年的高鄉村盤瓠廟,是佔地100多平方的宮殿式建築,正面橫樑上有盤瓠雲遊的木雕圖案,上面一對水牛角,居中而立的是「龍首犬身」的盤瓠象,殿中石桌上豎有「本祭盤瓠大王」的石碑;瀘溪縣有辛女岩,乾隆《辰州志》記「辛女岩,在邑南三十里,危峰高聳,有石屹如人,相傳為辛女於此化為石」。

祭祀「盤王節」,是瑤族祭祀盤瓠祖先的重大節,流行在湘南、湘西等地的南山、寧遠、江華、江永等瑤胞地區,每年農曆十月十六日集體表演長鼓舞,唱《盤王歌》、跳《盤王舞》。新寧八峒瑤族每年一度的《跳鼓堂》,歷時七天七夜,壇內扎立丈二盤王、三峒蠻王、竹王像及三峒梅山。為紀念盤王和辛女生下六男六女繁衍成族,盤瓠舞也由成年六男六女裝扮,男身裹獸皮,女身裹芭蕉,披草葉,載歌載舞,有歌曰:「瑤山八峒山花紅,盤王子孫開瑤峒;男女歡聚鼓堂地,載歌載舞慶盤公」。據瑤族史書《評皇券蝶》記「宮女生育六男六女,眉貌美正,身體威篤,皇聞之意喜,敕賜各姓:盤、沈、包、黃、李、鄧、周、趙、胡、唐、雷、葛,犒封賞酬」。至康熙三十九年雕制的竹面具,就有儺公儺娘和胡、李、趙、董、憲五峒梅王。

畲族與瑤族同屬於漢晉時代的長沙「武陵蠻」,畲族《盤王歌》有相似的傳說:盤瓠邦助皇帝平息了外患,得以妻其第三公主為妻,婚後遷居深山,生下了三男一女,長子姓盤,次子姓藍,三子姓雷,女婿姓鍾,子孫逐漸繁衍成族,至今都以四姓為本。這種傳說記入了族譜,並把盤瓠的功績,畫在一幅長達十來丈的布帛上,用彩色繪成40多個畫像的連環畫,稱為「祖圖」祀奉。每家還保存一根祖杖,雕作龍頭,是畲族盤祖族源圖騰為龍的標誌。

苗族古俗「椎牛」崇拜的祖神,苗語叫「巴苟奶貴」,漢釋為「狗父狗母」,就是「尤犬」盤瓠和辛女。在「椎牛」祀祖儀式中,跳吃牛鼓舞,擊吃牛鼓,跳吃牛舞,特別是女鼓舞,有巧婦織錦、繡花挑花的盤祖圖景。看瀘溪苗族挑花頭帕的圖案中,有紀念龍犬盤瓠的描繪,歷史如真:其造形持點,是以象鼻樣的蟲形為前半身即龍蛇,以龍尾為後半身,在龍尾上,仍留存著犬和蟾蜍圖形,是「南蛇變龍」、「犬化為龍」又以贍蜍為胞族的圖騰史畫;盤祖歷史的發展又體現在相連的一幅圖案中,即以炎帝農業的「田」為中心,從旁邊生出六個和七個花朵來。這示意盤瓠子孫的六男六女和七戶的族源歷史。

土家家的社巴神,傳說原是一隻獅子狗,因為它替土王找回了失落的王印,便娶其女兒為妻,死後被封為社巴狗,他們夫妻也生下了八男八女,繁衍成族。佤鄉人認定盤瓠是儺公,也就是神農皇帝,儺娘是辛女,也就是帝女娘娘。

綜合上述,梅山祖神盤瓠,是「龍犬」氏族的族緣祖先,其圖騰源流和在民族歷史中的流變,十分明白。盤瓠神話是圖騰犬族的族緣神話,而有別於人類混沌之初「開天闢地」創生宇宙的盤古神話,盤瓠與盤古不能混為一談。誠如法國文化人類學家勒莫瓦納特作《盤瓠是否盤古》一文6指出:「這是為國際瑤族研究會第一次會議所選擇的議題,這是個很重要但未解決的歷史問題……盤古神話廣泛在華南幾個民族中流傳,不能被當作是盤瓠故事—— 一個身份鑒別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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