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孤獨地死了,不用再參加這個世界為他舉辦的各種盛宴

為什麼紀念王小波?爭論大概從十幾年前就開始了,在王小波身後不久。這些年有兩則趣聞,與理想國有關:

陸續出版過不少許倬雲先生的作品,每次越洋採訪,無論哪家媒體,什麼角度,絕大多數都要問一句:「王小波曾經是你的學生,你能講一些他的故事嗎?」

理想國即將出版的這本,俄羅斯作家阿斯塔菲耶夫的小說集《魚王》,正是我們與王小波有關的第二則趣聞了——編輯在這本書的文案上,端好引述了王小波的話:

「用我的話來說,世間一切書中,我偏愛經過一番搏鬥才寫成者,哪怕是小說也不例外……《魚王》的魅力在於作家誠實的做人態度,對寫作一道的敬業精神,抒情時的真誠,思辯時的艱苦,所以我把它列入了不可多得的好書之列。」

一個人在世時默默,離開後發光,肯定有多重而複雜的緣由,無從評價好壞,作家被紀念,總是幸事。

本文寫於十年前,摘自張曉舟的《死城漫遊指南》。開篇的問題,可以再問:十年來我們在多大程度上擺脫了無趣、無智和無性?

文 | 張曉舟

·世界上最孤獨的職業·

今天看到報刊上的紀念文章,才想起來已經十年了。《南方人物周刊》通過王小波十年祭發問:十年來我們在多大程度上擺脫了無趣、無智和無性?

1997年4月14日下午,我給花城出版社編輯鍾潔玲打電話,當時她已經編好了王小波那「時代三部曲」,我向她要王小波的電話因為我弄丟了,我說我明天要去北京,要找他。鍾潔玲吃驚:「你不知道嗎?他走了好幾天了。」

我放下電話楞了很久,然後把這個消息告訴同事,但好幾個同事都不知道王小波是誰。我還是寫了一條100字出頭的消息交給新聞版編輯,於是在1997年4月15日的南方都市報一個新聞版的右下方,最不重要的位置,登出一條不起眼的消息:《著名作家王小波逝世》,當時上版時編輯還猶疑地問我:「他真的著名嗎?」我只能跟編輯介紹說此人經常在南方周末寫專欄,很著名。但一個寫專欄的人,再著名也著名不過今天的連岳吧。其實王小波直到死的時候,絕對只是個非著名作家。

據黃集偉多年後的考證,那條消息是媒體第一次報道王小波的死訊。而當時他已經去世五天。

我只見過一次王小波,在他去世前大約半年。他去世後幾天我寫過一篇文章,既表達一份謝意,也想借我的回憶給歷史留下一點材料,那篇小文叫《理想的知識分子》,收在一本追憶王小波的合集里。

接著聊聊王小波吧,這總是一件令人快樂的事情。

王小波,「時代三部曲」

當年在他的八寶山葬禮上,看到他躺在花叢中,額上是臨死前掙扎撞磕的青痕,令人不忍,可我還是忍不住想像王二突然翻身而起,笑問:「你們哭啥呢?」,「為啥不給我蓋國旗?」

蘇珊·桑塔格在悼念羅蘭·巴特的文章最後說:「在快樂這樁嚴肅的事情上,在其思想的自由馳騁中,總有一股哀傷的暗流在涌動。」

那次見王小波,能感受到的,除了快樂,還有一個作家必不可少的牢獄:孤獨。哪怕他一直在嬉皮笑臉侃侃而談,你還是能從這張被一盞黯淡的檯燈照亮的臉上窺見疲倦和壓抑,乃至哀傷。我問他最近寫什麼——我指的當然不是他那些報刊文章,而是另一項嘔心瀝血的工程:小說。

他回答:「這小說是越寫越痛苦。」

我曾經以為王小波當時低沉、壓抑的情緒完全來自社會現實環境的壓力,假如結合當時他和我們聊及的社會、政治話題,以及他那些被稱作「人文隨筆」的報刊文章,很容易勾勒出一個「鐵肩擔道義,荷戟獨彷徨」的憂憤之士的形象。然而在他去世之後,當我一一遍讀他的小說尤其是晚近的小說,我不得不說,比起《黃金時代》和《青銅時代》這兩部傑作,《白銀時代》以及未竟的《黑鐵時代》實在太失色——你能感到他困在一個想像力的瓶頸中有勁使不出。

王小波的小說靠的是恣肆淋漓的元氣和真氣,但在結構的技巧上還是沒達到駕馭大作品的水準。他在生命最後時期的孤獨,壓抑,突圍的抗爭,似乎更多地來自一個小說家——而不是「自由思想家」或「啟蒙鬥士」 ——的天性。《白銀時代》中的《2015》最後一句話是:

「現在是2015年。我仍然在寫小說。仍然在思考藝術的真諦。它到底是什麼呢?」

2007年3月6日,哥倫比亞乃至拉丁美洲以及整個西班牙語世界,到處都在慶祝加西亞·馬爾克斯八十壽辰,他的老家阿拉卡塔卡鎮(一直想改叫「馬孔多鎮」)為此搞了一個旅遊狂歡節,哥倫比亞總統在賀信中尊稱壽星公為「老師中的老師」。然而在這場瘋狂的生日慶典中,惟一沒有露面的恰恰是壽星公本人。

假如讀過加西亞·馬爾克斯那篇《我們的海明威》,你會明白這個八十歲的老人肯定會選擇在生日盛宴上消失。馬爾克斯試圖揭示為什麼海明威會在哈瓦那度過22年那麼漫長的時光。海明威曾將他選擇古巴的理由歸結為:飼養鬥雞、種芒果、賭打雛鴿和捕魚,而人們也信以為真,彷彿他真的成了卡斯特羅的旅遊大使。但他還是忍不住道出了心裡話:「一個人之所以住在這個島上,是因為……可以用一張紙蓋住電話鈴,避免任何電話干擾;還因為在涼爽的早晨寫作比在任何別的地方都更有效、更舒適。」 海明威又加了一句:「但這不是一個職業秘密。」 但加西亞·馬爾克斯道破了真相:「這是我們的海明威:一個被猶疑和短暫的生命折磨得痛苦不安的人,他的飯桌上從沒有過一個以上的客人,他終於像人類歷史上的少數人那樣揭示了世界上最孤獨的職業實有的奧秘。」

法國插畫師 Duque yvan 插畫作品

我問王小波你老成天悶家裡,除了寫小說沒別的嗎?,答:「編軟體玩兒呢」 。這就好比海明威不跟你說他在苦寫《海流中的島》,像一座孤島被困在海上,而是說:「我在捕魚玩兒呢」 。在黃集偉的電台節目 「孤島訪談」 中,當被問及如果被困在孤島上,身上可以帶一樣東西你會選擇什麼時,王小波的回答是:「披頭士的磁帶,一本高等數學習題。」 披頭士的歌、數學習題和軟體編程帶給他的是純粹的快樂,就像捕魚、鬥雞、種芒果、打雛鴿,但那只是業餘愛好。

王小波那些充滿 「思維的樂趣「 的雜文隨筆固然精彩絕倫影響深遠,但對他來說仍然只是副業,而且不免有為稿費為稻粱謀的動機。他的職業似乎是 「自由撰稿人」 或 「專欄主筆」,正如海明威和馬爾克斯的職業曾是記者,儘管記者的職業習慣有助於他們的小說創作,但我們顯然不會太多關注他們在報紙上寫的東西,而對王小波偶爾失之隨意的報刊寫作,似乎沒必要抬得過高。我想說的無非是:王小波首先並不是一個什麼浪漫騎士、自由思想家,而是一個小說家,一個被想像力的天使和魔鬼輪番折騰的小說家。他的小說在他在世時大多印行無門、即使推出也幾乎無人評論的遭遇,只不過再一次印證了文學話語權的掌權者偽劣不堪的品位。

然而他的痛苦並不是因為不被他人承認,而是不被自己承認。這是一個小說家的宿命,他必須把自己送進深淵,然後再帶領讀者一塊攀爬出來。

王小波

那次在他家,大家談的根本不是文學,只是在後來吃飯時閑聊了幾句,但也只是說別人,沒怎麼說自己。他認為:「很多人都中了《紅樓夢》的毒,其實《紅樓夢》真不是什麼好小說。」 如此貶低號稱中國最偉大小說的《紅樓夢》,這對一個當代小說家來說,既意味著勇氣,也意味著巨大的壓力。

難以想像王小波會像余華一樣出一本小說得接受上百次採訪,這些訪談如果出成一本書都厚過小說本身了。王小波孤獨地死了,不用再參加這個世界為他舉辦的各種盛宴。

在王小波家我們講的,只是一個接一個的葷段子,我們把這些段子恣意安在權貴頭上。忘不了那天晚上王小波歪咧著嘴笑的樣子,也忘不了那句淡淡的——「這小說是越寫越痛苦。」

他家光線極差,大白天也像在夜裡。他笑說:「最近老接到一個恐怖電話,害得我都不敢再接電話了。」有個傢伙成天打電話向他傾訴自己被一個富婆逼著大玩SM,成天像狗一樣在地上爬的悲慘遭遇。

想像一下這希區柯克式的情景吧:一個小說家陷入昏暗的燈光中不可自拔,這時,電話鈴響了,而窗帘被風掀動了一下……

· 末路裸奔·

假如把那尊最近引發爭議的王小波裸雕立於西單澡堂而不是美術館,是否會更合適?

那天晚上在他家,王小波講過自己在西單澡堂的遭遇,「差點讓人家給打出來!」 為了同性戀社會調查,這廝不惜深入虎穴尋訪 「基友」,他甚至打探到權貴在西單澡堂留下的段子,但這個偽基佬難免還是被識破而臨陣落荒而逃。

王小波裸雕,鄭敏

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在《藝術的內丹》( 南方周末2007年4月5日 ) 一文中回憶少時兄弟倆在北京郊區騎車東進的美景良辰。

「我想起古人的詩句,就大聲念起來:『大道直如發,春日佳氣多,五陵貴公子,雙雙鳴玉珂。』 比起詩中的境界,我們眼前的景緻差不了多少,只是身穿補丁衣服,騎著破車,與五陵貴公子有一定差距,但這一點可以用想像來補足。我們想像自己鮮衣怒馬,玉面綺貌,在長安大道上行進……當從夢境醒來的時候,我們發現了一個不傳之秘,那就是天國和人間、王子和貧兒、古代和現代的間距其薄如紙,只要我們願意,就可以在兩重世界自由穿行。這種意思,好像成為小波的一個思維習慣。」

讓我們勘察一下王小波月黑風高自西單澡堂逃遁的最佳線路吧,王二夜奔固然沒有紅拂夜奔那麼詩意,但我們還是難免隨他在東宮西宮和西單澡堂的兩重世界自由穿行……

去年歲末在一個會上認識了李銀河,我們的話題當然還是王小波。那一次,她談到廣州美院學生創作的王小波裸像。

當時有個女孩一直在酒店門口守候李銀河。王小波有無數 「門下走狗」,李銀河同樣有不少 「鐵粉」,他們和她們都把她視為代言人。這個女孩追問她:「我是否可以幫您做些什麼?」 最後她領到的任務是幫做深圳同性戀酒吧社會調查。

1980年,王小波與李銀河在宿舍樓下。

1993年,我剛當 「雛記」 時,也曾興緻盎然地採訪調查廣州海珠橋一帶的 「鵝」 市 (男同性戀賣淫),但最終報紙不讓發,我也沒有勇氣像王小波那樣深入敵後,到那些廁所去探秘。直到2000年,我還在報上拜讀過把同性戀當做時髦頹廢生活方式去批判的宏文,我還記得那篇宏文用了一個可怕的詞:文明的病變。

恰巧那一天《南方都市報》登出許倬雲的長篇訪談,其中談及他的學生王小波—— 「我還是很想念他呀」,還有另一個學生李銀河,「聽說她現在有一個女朋友,這也挺好呀……」

前兩年,為了支持同性戀婚姻,小野洋子將約翰·列儂和她合作的名曲《每個男人都有一個愛他的女人》改成《每個男人都有一個愛他的男人》和《每個女人都有一個愛她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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