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座談錄:關於閱讀與教育
人員:王棟生,河南、山西、陝西80餘位中小學語文教師
問題一:語文學習中的重做題輕閱讀現象如何處理?
在教學中,現代文閱讀部分一個普遍的問題就是重做題輕閱讀,這種現象在高中尤為嚴重,作為老師我們可以做些什麼?(浮利古 河南省鄭州外國語學校)
王棟生老師:
「重做題,輕閱讀」,是語文教學中的老問題了。從小學開始,閱讀檢測就成了難題。早在上世紀80年代,很多老師就開始呼籲加入開放性題目。
浮老師所說的「學生寧願做題也不願意閱讀」的現象極其嚴重,北京有中學老師提到一個現象,學生在寫作文的時候用的例子多是前面「現代文閱讀」的內容,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學生的閱讀量少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
除了語文學科,在其他學科的學習,數理化的學習,我也反對單純大量做題。學生沒有時間閱讀和學生沒有時間思考同樣有害。大家都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但很少有人有勇氣改革,而有限的改革嘗試,不但招致社會反對,也招致很多老師的反對。這種現象需要用外科手術式的方式,自上而下,借堅決有力的改革思路強行推進,特別是國家考試中心,要有積極改革的措施,用好「高考指揮棒」,來改變這一現狀。
問題二:興趣閱讀與應試閱讀、自由寫作與考場作文,如何權衡?
興趣閱讀與應試閱讀,我非常贊成尊重學生的閱讀興趣。我這個學期沒有對學生閱讀書目做太多要求,學期結束後做了一個統計,發現一個規律:學生愛讀的書籍都很有特點。比如一個孩子,他閱讀書籍有《世界通史》《中華上下五千年》《十大將軍》等等,大都跟歷史政治相關;另外一個學生閱讀的書籍有《世界未解之謎》《未來科學》《人類與科學》等,可見這個孩子對科學比較關注。問題是,現在的考試對名著考得非常具體,這必然影響到一些不愛看某些名著的學生成績,這個該怎麼處理?
還有自由寫作和考場作文。有些學生平常寫的小散文非常優美,但是每到考試作文成績很差,我也給學生建議盡量往考場標準靠近,讓學生放下自己的愛好去適應考場作文。對我所做的我很慚愧,但是如果學生考試成績不理想,我同樣很慚愧,請王老師給予解答。(郭俊環 河南省實驗學校鄭東中學)
王棟生老師:
首先說書目的問題:俄羅斯人對我們全民閱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很驚訝。並不是每一個俄羅斯人都知道保爾·柯察金,但是每一個中國人都知道。最近有一篇文章很有意思《人家早就不「保爾」了,我們還在「柯察金」》,這很荒唐。所以課程標準規定閱讀書目是有一定的局限性的,但也沒有辦法,有些教師希望有「指定書目」,而專家也無法制訂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最合理的書目。
閱讀要讓學生保留個人興趣,個人興趣會有很大的發展空間。我有個學生特別喜歡讀二戰史,他從書中讀到的是謀略,讀到的是少數人的智慧和犧牲可以挽救大批的人,給世界帶來和平,能閱讀出來這一點是很了不起的。
關於作文文體方面,學生不願意為了中考和高考作文評分標準改變自己的興趣,這固然是好的,可是在某種情況下分數也很重要。如果為了保證興趣,分數一直很低,不能進入高一級學校學習,也是不可取的。1999—2002年間,我所在學校的做法是,高一到高二上自由作文,高二下到高三上,規範文體教學。
問題三:如何評價將試卷閱讀作為增加閱讀量的一種方式?
在沒有改變教育體制和評價系統的前提下,學生閱讀量有限,我們怎樣來盡量保證閱讀呢?我想了一個小辦法,請王老師談談看法。
目前的試卷現代文閱讀部分,有一些選的文章質量比較高,可讀性強,我一直給學生灌輸一種意識,要把試卷上的文章認認真真地閱讀;從老師這一方面,題目講評的時候可以延伸開去,比如文章作者是誰,同類有哪些名著非常好,推薦給學生。這也是我們作為語文老師為閱讀做推廣的一種方式。我想這可能是戴著鐐銬的跳舞,一種無奈的舉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河南省鄭州一中 景治偉)
王棟生老師:
景老師所在的學校是一所名校,名校是其他學校的表率,如果名校也只能這樣做的話,說明當前閱讀量下降的問題嚴重。我個人覺得,有條件的話,學校還是要培養學生熱愛閱讀、敬重閱讀,多讀名著,多讀作品。
我在1983年、1992年和2002年曾對師大附中高中學生的閱讀情況做過調查。1983年,我上課或者做講座,如果講的內容涉及狄更斯的《遠大前程》,忽然說到郝薇香小姐在某個時刻是用什麼神態看著匹普的,學生就會說出來,不需要我多講;到了90年代,上課過程中我問學生,《遠大前程》看過了吧,多數人木然,於是我只能再問:「《孤星血淚》這部電影你們看過了嗎?」也沒有,我只好說一下作品梗概,學生很感興趣。於是有誤會了,好多老師說,你們一定要去聽王老師的《小說選講》,真好。可是只有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不是我的課講得好,是我兩節選修課成了「故事會」,我把小說情節複述一遍,有懸念,有起伏,學生聽著很高興。可是,這叫閱讀嗎?這不叫閱讀,叫「聽故事」;到了2002年,更嚴重,閱讀量越來越低,語文表達能力當然下降。我認為,靠考試的閱讀題不可能真正提高閱讀的能力。
南京也有很多學校跟景老師說的情況比較接近,學生閱讀量過少,試卷的閱讀量成了最重要的閱讀了,如果沒有閱讀的積累和經驗,怎麼去理解這些題目呢?即便把這些題目完成了,又能怎麼樣呢?
我在教學中,會順便告訴學生最近讀了一些什麼文章。學生心裡會想,老師在讀,我順便也看一眼吧,看總比不看好。另外就是,好多試卷選文水平低,學生不可能見識足夠多的文章樣式。所以一定要擠出時間閱讀,打好底子,這樣不是浪費時間,而是語文學習的正途。
師大附中到了高三仍然發「閱讀文選」,教師從精神的高度、人文的高度、語文的高度來篩選文章。從推薦的內容來看,思想評論較多,其次美文詩歌較多,還有就是雋永的小說。從閱讀的精神高度而言,學生閱讀也可以通過非文本方式。90年代應試壓力加大,單一的文本的形式很難進行普及性閱讀。有些老師利用自習課或者午休時間,放一些經典影片,教師引導學生加以適當的評論,同樣可以喚起學生對經典的熱愛和追求。
什麼叫精神高度、人文高度、語文高度?如果一個學生能追求經典閱讀,他就看不上高考中考的「現代文閱讀」。從這個意義上說,景老師可能悲觀了一些。我們努力去做,一個班有三五個學生願意讀,有十個八個學生看了會掉眼淚,我覺得就有希望。
我喜歡詩,有些詩集伴隨我從青年到老年。高一我上起始課,談詩,我慢慢地在黑板上寫下「為了看看太陽,我來到了世上」(俄羅斯巴爾蒙特的詩),當我轉過身,看到有三五個學生激動得熱淚盈眶,我就覺得對下面三年的語文學習很有把握,因為這個班有能被詩打動的同學。
我把這種激動和熱愛傳遞給學生,他們也喜歡詩歌,這樣我和學生就有了有共同熱愛的東西。老師們一定不要氣餒,慢慢來,世界上的確有很難的事情,所以我們出現了;如果我們不做,那就沒有人做了,我們一定要這樣想。
問題四:學校考核與開展學生閱讀之間如何權衡?
想讓學生多讀書,最後還得用考分高來與校長談條件,如果到最後沒有考高分怎麼辦?(現場紙條)
王棟生老師:
這個現象反映一個問題,就是閱讀與語文成績不成正比。倒掛——書讀得很多,但是成績不好。這不是讀書的錯,是檢測方式有問題。同時,我也想說,只要認認真真地閱讀,考分不可能會低,因為語文憑藉的「底子」就是閱讀。
簡單用分數來判斷「讀書多有用,還是讀書少有用」,沒是有道理的,考試也不是唯一決定學生高低長短的標準。所以我們不能用高考中考來測量學生的綜合能力,如果這樣做,就是對學生犯罪。所以我也一直在苦苦思考:考試評價如何與正確的語文教育結合起來,如何讓這兩者相應相稱,當然我的研究還比較有限。
問題五:學生課外輔導影響正常閱讀和教學的問題如何處理?
孩子的成績是綜合能力的體現,許多非智力因素對孩子的成績影響也很大。我一直注意培養孩子的綜合能力,培養他們的思維品質。但是現在很多家長忙於給孩子報班,到了上課的時間,孩子反而非常疲憊,閱讀更是只能在學校課堂和孩子輔導班之間的夾縫中進行。這種情況該怎麼辦?(白慧珠鄭州市緯五路一小)
王棟生老師:
「報班」的情況各地都非常普遍,有些孩子能同時報三五個,這真讓人無言以對。如果一個小學生雙休日去上四個五個「補習班」「特長班」,我覺得這個孩子家長的觀念可能有問題。有些僅僅是出於攀比強行給孩子報班,根本不顧孩子的實際情況。作為老師應該給家長說清楚利害:過早的、功利的學習必然導致兒童厭學;另外還要引導家長有未來意識,對於孩子的培養要著眼於未來的評價。
問題六:如何培養學生評價社會事件的能力?
王老師能不能詳細講一講,怎樣培養學生評價社會事件的能力,負面新聞介紹多了,是不是會讓學生形成仇視社會的心理?(現場紙條)
王棟生老師:
現在網路發達,傳播途徑多,學生接觸到的負面新聞比較多,所以正確評價社會事物、事件的能力培養非常重要。青年學生容易偏激、走極端,這個時候,一個語文教師的智慧就非常重要。
一個方法是把社會事件交給學生,讓學生去討論,也可以用生活中的難題。我生病之前的某天清晨6點,迎面過來一個搖搖晃晃的老太太,當時正是「遇到老人跌倒扶不扶」的新聞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我就想,如果這個老太太倒下,我要不要扶?當然我會扶,因為我是教師,如果教師都不去扶,這個社會要完蛋了;但我心裡又有一個不太高尚的想法,就是看看這附近有沒有攝像頭(後來我因此寫了一篇雜文《一件「中事」》)。回到班裡,我說給學生聽,然後同學們討論,學生在討論中無一例外的表示必須要扶,不管被冤枉成什麼樣子。——我說自己的事,學生更有討論的熱情。
學校發生的一切也是教育,教師和學校要以身作則。有一天我在學校餐廳吃飯,學生看到了,過來問,老師你的飯菜多少錢,我回答說刷卡3元,學校補貼兩元。學生又問:「那為什麼我的5元打的沒有老師這份多呢?」——當一個學生在課堂上學貨幣,等價交換,公平交易,下了課之後就發現學校餐廳里,教師3元卻比學生5元打的都多,他不會去想「教材歸教材,現實歸現實」?他會認為教科書教的都是假的,是應付考試的。這樣一來問題就嚴重了,怎麼辦呢?我向學校反映,後來,把明貼改為暗補,把補的錢給教師打在卡上,教師刷卡和學生一樣的金額;另外,在適當時候把教工餐廳和學生餐廳分開。
有人會說這不是自己騙自己嗎?不對,學生的視角就是這樣,要儘可能讓他看到正確的東西。
我們培養學生觀察世事的能力,為什麼往往沒有說服力,就在於好多細節被教師忽略了。學生評論時事往往帶有一定的情緒,老師不能激化他的情緒,要把道理告訴學生,讓他冷靜的客觀地看待這個社會。所以,我跟學生經常很坦誠的交換意見,你對我有什麼看法,你對學校有什麼意見,你對社會有什麼意見,說出來,我們一同探討,這樣很多矛盾就消解了,認識也提高了。
問題七:教師如何堅守自己的精神家園?
看完您的《不跪著教書》,我非常感動,語文老師大多有悲天憫人的情懷,但現在的年代是一個非常功利浮躁的年代,您作為一個高中語文教師,您怎麼來堅守自己的精神家園,是什麼支撐著您這樣做?(魏美娟 陝西省西安市閻良區西飛第一中學)
王棟生老師:
我大學畢業時已經32周歲,所以我沒有「青年教師」時代,我的青春被文革奪走了。當時立志「一年要當兩年過,一年做兩個人或三個人的工作」,我做到了。我不願意別人說我「堅守」,我也從來沒有遇到過什麼困難,當然你內心要足夠的強大,「人到無求品自高」,如果名和利你都不要了,還有什麼能阻礙你呢?
很多老師很無奈,說社會就這樣,教師幹嘛要和自己過不去呢?我說要「慎獨」,一個人獨處時,也要有底線,這樣才能取得心理的平靜。我沒有任何黨派或宗教背景,但我有自己的信念;作為一個獨立的閱讀者、獨立的思考者,有自己獨立的人格。這些,學生可能暫時不能理解,但多年以後,他們會知道,無論什麼樣的社會,都能有清清白白處世的人。
支撐我的有一個,那就是對教育教學的熱愛。我一直認為課堂有意思,在和學生接觸過程中,我看到了學生對學習的嚮往和對教師的熱愛,也看到了社會對他們的影響。教師是一個能和學生平等相處的職業,每一次走進課堂,我都充滿感動。
2010年,我在醫院治療了10個月,無效;陳履偉校長找我,說,學生還想聽你的課,要不就上一門小說選修課吧。開課的那一天,早晨7:55上課,我四點鐘就醒來了,換好衣服,靜靜地坐在那兒等天亮。我走進教室,面對陌生的學生,像以前一樣上完了課;下課了,學生們鼓掌,熟悉的感覺忽然全都湧上來了。
我這樣一個有病的人,走上講台,就能「活過來」。我一直認為,不管社會環境如何,不管人們怎麼看待教師,教師在學生面前一直要像一棵筆直的樹,要讓學生永遠對教育懷著敬重。
問題八:目盲同學閱讀的問題。
特殊教育面對一個特殊群體,與普通教育有相同也有不同的地方,在升學方面沒有太大壓力,我們有更多的時間來搞好閱讀教學。但是由於教學對象和教材的特殊性,在中小學盲聾啞同學的閱讀中存在諸多困難,主要體現在盲文課本和閱讀素材特別少。在這裡我有一個困惑和一個呼籲:困惑是學生閱讀時缺乏感情,那麼如何讓盲同學聲情並茂地朗讀出感情?另外我想通過這個平台呼籲:各大出版社能多出一些盲文教材、讀物,讓孩子們有更多可以藉助的閱讀素材!(雷博 陝西省西安市盲啞學校)
王棟生老師:
我因為視力受損,在醫院接觸過不少中老年致盲的人;我也去過盲校和老師交流,那些老師的工作要比普通學校辛苦很多。但有一個現狀值得關註:盲校教師的職稱評審和各種稱號評選,整體比例低於普通學校,這是不合理的;他們為特殊教育付出太多了,應當得到社會的關注。我願意通過我的努力在各種場合為之呼籲,也希望所有的老師多關注特殊教育。
問題九:課改中出現的形大於質的問題。
課改後的課堂很普遍的問題是形大於質,只追求教學形式的變化,致力於形成某種具有普適性的教學模式,而對語文學科自身的特點和教學內容是否真的有價值,很少關注,請王老師談談這個問題。(劉惠臻 河南省鄭州市教研室)
王棟生老師:
課堂「形大於質」的問題已經相當嚴重。好多老師上不出一個真正的「我」來,目中沒有學生,心中沒有文本,「公開課」「示範課」徒具表演形式,這種情況需要警惕。「課改」不是課堂之外的舶來之物,它是在全國成千上萬教師探索的基礎上的一種提升、發展和創新。對於課改來講,專家的意見固然重要,一線老師的實踐更為重要,每一位老師都需要有這樣的
教育自信和教學勇氣。無論如何,要以學生利益為最根本的出發點,這樣才有可能在教育教學方面有自己的發現或創造;如果徒具形式,買櫝還珠,我認為這不僅不是「語文」,也傳達了錯誤的信息,對學生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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