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存在與空性:大乘佛學對本無的闡明

引 言大乘佛學是印度的存在論發展的一個重要環節,通過它,印度思想一 方面否定了從耆那教到勝論、正理學派的實在論,而使一種更真實的存在 概念成為可能;另一方面,我們曾指出數論、瑜伽二元論哲學,以及晚期 奧義書、《薄伽梵歌》的精神本體論,分別是印度精神在實在論和形而上 學本體論層面向自我的返回,但早期大乘就無情暴露了前者作為意識實體 的純粹自我的封閉性,和後者作為形而上學本體的大我概念的虛假性,而 展現了一個徹底「無我」、空虛寂滅的本無境界,結果是完全取消了精神 的反思,使精神最後一次否定自我而出離自身。可以把大乘對勝論等實在 論的批判,當作它的這種否定哲學的例示。但就大乘佛學與勝論等的交涉 而言,其保留的素材嘗不如它對小乘佛學的批判之豐富。在部派佛學和小 乘佛學中,實在論占統治地位。這種實在論尤其是在小乘中最有影響的說 一切有部學說中得到最充分體現。小乘佛學的實在論,與耆那教和印度教 的勝論、正理派的實在論一致,都是把存在理解為實有。這種存在概念, 超越了吠陀和奧義書的自然論中僅僅作為現存的存在,而獲得了它更明 確、更必然的規定性,但因此也使它離精神的本質更遙遠。而要重新領會 存在的本質,就必須揚棄這種實在的概念。大乘佛學對小乘的實在論的批 評,也隱含了對勝論等的批評。通過這種評破,大乘佛學實際上開闢了存 在理解的一片嶄新的天地。印度哲學通過大乘佛教達到了一種存在論區分,存在的真理首次被揭 示為「本無」。在海德格爾的哲學中,存在論區分就是對存在者與存在自 身的區分,也就是對「有」與「無」的區分。它是為了克服對「有」的執 著,而達到對「本無」的證會。大乘佛教的二諫論宗旨與此一致,因而也 是一種存在論區分。通過這一區分,「空」(「本無」)被當作存在的本質和 真理。此外與海氏說「無」的宗旨一致的是,佛教談「空」也是對形而上 學的解構;它要解構的是印度古代的形而上學,後者與西方近代形而上學 也是站在相同的立足點的海德格爾所謂存在論區分(OntologischeUnterscheidung),就是對存 在者與存在自身的區分,「區分即在作為"存在者之存在』的"存在』與 "作為存在』的"存在』之間的區別——此處所謂作為"存在』的"存在』 是指存在的本然意義,即存在之真理(澄明)的意義而言」?。存在不是 形而上學的現存性,它與存在者隔著「無底深淵」,相對於日常打交道的 存在者而言,它是「完全的它者」(schlechthinAndere)?。跟世界之內的 存在者不同,這「存在自身」全無意蘊、不可把握、不可言說,它就是 「無」。但是這個「無」又是「有」的來源,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無就是 「我們試圖把它思為不同於一切在場者和不在場者的本質顯現者」 ?,所以 「無」乃是「本無」。而大乘佛學的二詩論,也旨在通過克服「有」的遮蔽,領悟作為「本 無」的存在真理。何謂二謫?《中論·觀四諦品》曰:「諸佛依二諦,為眾生說法,一以 世俗諦;二第一義諦。若人不能知,分別於二諦,則於深佛法,不知真實 義。」?諳即說法、道理、真理的意思。二諦即真詩和俗諦。真諦又稱第 一義諦、或名勝義諦;俗諦又稱世俗詩、假諦、名言諦等。但在大乘佛 學,二諦不僅是對世界的兩種解釋,而且是兩種存在意義。《中論》青目 釋云:「世俗諦者,一切法性空,而世間顛倒故,生虛妄法,於世間是實。 諸賢聖真知顛倒性故,知一切法皆空無生,於聖人是第一義諦,名為實。 諸佛依是二謗,而為眾生說法。若人不能如實分別二諦,則於甚深佛法, 不知實義。」真謫就是存在的本然的真理,即所謂真如法性,在大乘佛教 看來,它就是「空」或「空性」。俗諦是經驗的存在物,是世俗習慣安立 的存在,佛教稱之為「有」或「俗有」。大致說來,依真詩世間是「空」, 依俗諦世間是「有」,所以真、俗二諦也是空、有二諦。大乘的基本立場①而且在中國佛學中,「空」是「無住」,類似於海氏思想中作為「無」的自由。②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第91頁,引文據原意略有改動。③.Martin Heidegger,Beitraege Zur Philosophic. Vittorio Klostermann Frankfurt 1989,S477④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第90頁。⑤根據上下文的意思,此偈中第六句的「分別」應與上句的「知」連讀。第六句應為第五 句的賓語從句。 就是「俗有」而「真空」。我們認為這種「空」、「有」之分,與海氏的存 在論的「有」、「無」之辨,基本精神是一致的。小乘佛學就有關於二諦的許多說法。屬小乘有部的《俱舍論》(卷二 十二)說有真俗二詩。如瓶等,唯諸緣和合,假名施設,為俗諦;而色、 香等則本質恆存,不待因緣,為勝義諦。《成實論》(卷十一)也說色、 香、味等法與涅槃為真詩,瓶、水等為俗諦。乃至有以苦、集為世俗諳, 滅、道為勝義諦;或以苦、集、滅三諦為世俗諦,僅以道諦為勝義諦。如 是等等。在小乘佛學,二諦只是對世界的兩種解釋方法。在大乘佛學,二諦不僅是對世界的兩種解釋,而且是兩種存在意義。 在這種意義上可以說,它是對古印度奧義書對梵、阿特曼的「二相」的討 論的邏輯發展。大林奧義書說到梵有上梵和下梵之分,其中上梵是無色、 無形的實質,而下梵則是有形有相之具體事物的總體。但這種說法基本上 仍然停留在宇宙論層面,因為無相的實質,仍然是一種東西(比如氣、虛 空等),雖然它極微細,但仍然是組成具體事物的原料。晚期奧義書(如 白騾奧義書)區分存在有真、幻兩種意義,謂真為大梵,一味常住、無相 無表;幻為世法(經驗存在),流轉變滅,行相顯然。前者是作為本體的 超感世界,後者則是作為現象的感覺世界,此為印度哲學的形而上學區 分,它與柏拉圖的形上學理趣有相似之處。大乘佛教則把這種真、幻區分 轉變為「空」、「有」之別,明確規定存在的真理就是「本無」(空),從而 與海德格爾的存在區分同其宗旨。「空」不是氣、虛空(以太)那樣的東 西,不是宇宙論意義上的原質、始基,空是存在的本來面目,但是它無見 無表、無色無觸,非任何知覺所能了解;它非有非無,亦非非有非無,是 一切言詮、思維所無法達到的冥性本體。「空」完全不同於一般的存在者 (俗諦),是一切世間之「有」的「完全的他者」,所以與其稱之為「有」, 毋寧稱之為「無」;但這種「無」又不是真無(存在者的缺失),而是迥異 於一切存在者的存在自身的本質和真理(「有」作為「虛妄法」,反倒是在 「空」的基礎上,「顛倒妄執」而顯現出來的)。所以「空」、「有」二諦的 區分,就是一種存在論的區分,和海德格爾的區分一樣,它的提出也是為 了「凸顯與諸"有』(存在者)相對的"本無』的境域」。在小乘部派佛學中,有部執「有見」,認為一切法究竟實「有」;方廣 部執「空見」,認為一切絕對虛無(非存在)。在大乘看來,兩者都不正 確。真「空」既不落在「有」一邊,也不落在「非有」一邊,而是「非有 非無」,這叫著「中道」。真正道人應「空與空俱不愛」(無著:《順中 論》)。後來中國的三論宗,依龍樹二諳義,發展出四重二諦之說。首先以 「有」為俗諦,「空」為真諫。次以「有」、「空」皆為俗諦,「非有非空」 才是真諦。然後是以「有、空」與「非有非空」為有二,是俗諦,「非有 非空、非非有非非空」為不二,是真諦。最後以前三重為言說法故,皆是 俗諦,而以「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絕對境界為真諦(吉藏:《大乘玄 論》卷一及《中觀論疏》卷二末。所以,就像海德格爾所說的「無」那 樣,「空」不是作為現存性的實「有」,也不是作為現存性的反面的「非 有」,所以它是「非有非無」(「非有」(不存在)作為對存在者的否定,實 際上仍然還落在「有」的範圍)。人類思想總是沒有放棄對本原存在的追問。中國的道家也說「無為天 地之始」。但道家說的無,似乎仍然屬於「現存」(Seiende)的範疇,而 與海氏所謂存在自身旨趣不同。在西方形而上學中,「存在的本質是什 么?」的問題也被轉化為「存在(作為存在者)為什麼存在?」後者又被理 解為「存在者存在的根據(理由)是什麼」的問題。在前蘇格拉底的哲學 家們那裡,存在物的根據常常被理解為作為宇宙本原的某種特殊元素(如 氣、水、原子),而畢達哥拉斯、巴門尼德,乃至於柏拉圖等人,開始以 抽象的思維範疇(數、存在、理念等)作為存在物的根據,因此根據也就 等同於「本質」。在柏拉圖的理念論中,本質世界是超感覺世界,也是徹 底合乎法則性的世界,現象世界反倒成為它的拙劣模仿。而現代科學從工 具理性出發,將合法則性完全理解為因果功能的關聯,因此理由解釋變成 一種合理性解釋。這個因果關聯,本質上是由技術生產的實際需要確定方 向的。這就造成了西方人的存在理解的狹隘性?。但是在大乘佛學中,對存在本質的追問,始終保持了它的原始性。根 據解釋也好,合理性解釋也好,在大乘佛學看來其實都屬於俗諦(用海德 格爾的話來說,都屬於存在者的範疇);只有依真詩或勝義諦(用海德格 爾的話來說,即本真的思或在)才能顯示存在本質的真理,即真如、空 性。空、有義殊,真、俗迥異。這就避免了存在本質的追問與一種理由探 尋的混淆,保證了存在論發問的純粹性。二詩論也旨在消解形而上學。不僅西方有形而上學,東方也有。形而 上學執著於「有」,而看不到「(本)無」,東西力"形而上學無不如此(這 個被執的「有」,佛教說是事物的「實自性」,即其作為永恆的實體的存 在;海德格爾說是存在者的存在,即其作為實體現存性的存在;這兩個 「有」的內容也是一致的)。二諦論就是要解構存在者的「有」而揭示作為①參看拙文《理由的概念與黑格爾的目的性本體論》,《求是學刊》2000年第4期。 存在自身真理的「無」(即「空」),這與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區分的旨趣基 本一致。海德格爾認為形而上學的根源是對存在的本質——虛無的恐懼和逃 避。出於恐懼,人們迫切為此在尋求一種最終「根據」,以作為人安身立 命的基礎,並藉以保護其生存的「安全」,所以這個「根據」必須是「最 具有存在性的存在」(dasseiendesteSeiende)。柏拉圖絕對理念就是這樣一 個「存在」,它是永恆的、超驗的、純粹的,是高居塵世之上的絕對者。 而基督教哲學就是由於吸收了柏拉圖主義的理論,才正式將神、天國安放 在一個超感覺的本質世界中。上帝就是超感覺世界的標誌,是「理念與理 想之領域的名稱」?。海德格爾標榜「存在論的區分」,就是要使人們直視 虛無,從而敢於放棄「安全」,而面臨存在的本源的「深淵」。大乘佛教產生時所面臨的思想環境與海德格爾當時也不無相似。在印 度思想中,在晚期的奧義書階段才建立起關於梵的超感世界的形而上學, 《薄伽梵歌》將梵等同於神,從而將這種形而上學貫徹到神學中,這完全 可以會通於基督教的本體神學(onto-theology)。二諦論就包含了對梵作 為一種超驗實在的破除。因為晚期奧義書和《薄伽梵歌》中作為現象界背 後的本體界的梵,其實仍然是「有」(存在者)而非「無」。這個本體界類 似於柏拉圖的理念世界,它與世俗的感覺世界完全不同,是永恆的、非時 間的、絕對圓滿的實在,它就是高居於塵世之上的神。二諦論以一切法無 自性,故不著二邊;空有無礙,乃是二諦的正觀;「不二」、「中道」,才是 二諦的結果,這就打破了本體與現象的分裂。小乘將涅槃與世界、現象界 與本體界對立起來,故舍現象以就本體,舍世間以趣捏槃。這種思想與薄 伽梵教嚴判神的永恆天國與人的無常世界的區別,精神是一致的。而大乘 則萬法一如,無有分別,本體與現象亦無分別,自然不著,也不用刻意去 舍,「不住生死,不住涅槃」 ?。對超驗世界的解構,要求人從理想的「天 堂」下降到現實的生活世界。用佛教的話來說,這叫著「即色即空」;用 尼采和海德格爾的說來說,這是重新回到「地球」 ?。我們已經說過海氏之談無,與佛教的論空,都是「破執」。而佛教所①Hans - Georg Gadamer: Heideggers Wege, J · C. B. Mohr, Tuebingen 1983. 212②如《中論》(十六)說:「諸法實相第一義中,不說離生死別有涅槃。如經說:"涅槃即 生死。生死即涅槃。』」③正如尼採的查拉圖斯特拉所說:「要對大地保持忠誠,用你們德性的力量,……用你施 與贈禮的愛,用你的知識服務於大地的意義」。(參考:徐梵澄譯,《蘇魯支語錄》,商務印書館, 第73-74頁) 破的執,不外法、我二執(人我執與法我執)。在印度思想中,小乘佛學、 勝論、耆那教等屬於經驗的實在論,而奧義書和《薄伽梵歌》則屬於一種 超驗形而上學。破法執是對經驗性實在的破除,也是對超驗實在的解構。 同海德格爾類似的是,佛教破法執也是從存在的時間性意義出發。因為勝 論、數論和小乘有部佛學的法執,就是執「諸法實有,法體恆有」,認為 諸法(存在者)是沒有時間性的常住實體。但佛說「諸法無我」,就是揭 示它們是剎那生滅、沒有常住自體的。大乘佛教的緣起論(如唯識的阿賴 耶識緣起),強調一切存在者都是在存在相續流轉的時間性中顯現出來的。 另外大乘佛教之破「我執」,與海氏解構主體性的思路亦可相互發明。正 如我們指出,唯識的阿賴耶識,實際上是將數論派和吠檀多派的非時間性 的超驗實體的自我,消解到精神的自我轉化、永恆流轉的運動中?。業力 報應本身就是佛教對人的存在的時間性的領悟,所以自我消解於時間視 域,或消亡於業力流轉,其旨趣一也。業力說表明人的本質不是不變的意 識,而是由他的過去形成的,這與解釋學哲學的對人的歷史性的闡明是一 致的(用伽達默爾的話說,「人的現在就是他的過去的結果」)。破「有」在於顯「空」。現在的學者指出佛教所說的業(karma,即行 為、實踐的意思),同海德格爾所謂「技術本質」一樣,是造成存在理解 的狹隘性的原因?。不管是西方的形而上學,還是東方的「有」論,都遮 蔽了存在的本然真理,因此他們的存在理解都是片面的,所以要「破」。 但顯然大乘佛教破得更徹底。佛教認為諸法無我,一切存有,皆無自體、 實體,故虛幻不實。如龍樹說:「因緣所說法,我說即是空」,一切現實的 經驗存在都是虛妄安立的假法,其體性完全是空幻的。所以對一切「有」 都要加以「遮破」。破「有」的結果,最終是要體會到「一切法本無,因 緣皆悉空」(《人大乘論》),「人甚深法界,滅離諸分別,悉無有功用,諸 處自然舍」(《菩提資糧論》);這就是「無所得」的境界。《般若經》講空, 有二空、四空、六空、十空、十六空、十八空之說。大概先以空破有,層①齊默曼一本研究海德格爾的論著標題就叫作《自我的消失》,意指一個逐漸克服自我中 心的過程,其中「非本真狀態是日常的自我主義的強化;而本真狀態則是它的消解。」(Zimmer- mann, Eclipse of the Self, Ohio University Press 1981,P47.)這一過程就是破除對自我作為不變的 實體、作為自我滿足的主體性或自我理解的執著,而復歸作為時間性的「原初自我」(此在這 就是將自我消解到時間的視域之中。海氏這裡談時間性,旨在強調自我為一不斷自我否定、自我 更新的歷史性存在,實際上與佛教以我非實體而為業力報應之連續體,同其旨歸,而與形而上學 作為先驗意識之非時間性的自我則迥異。②Graham Parkes. Heidegger and Asian Thought.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iwaii Press, 1987. 183?185層剝除。其結果且連空也無所得,並不能以空為另一種實體。但「無所 得」也不是虛無主義,而是要達到心體的無住、空,領會作為諸法實相的 「空性」。一切皆空,唯空寂明凈之理體為實。但理體之「實」不同於形而 上學的實在、實體(即所謂「我」),而是破除「我」相之後顯現的事物真 實不妄的體性。《金剛經》解「空」為「無住生心」,中國佛學理解「無執」、「空」, 一直都是從「無礙」、「無滯」的意義上理解的,因而始終貫徹了「無住」 的精神。所謂「無住生心」,就是要在沒有執著的情況下,保持心的圓融 無滯,自然流轉。這既不是消滅一切念慮使心趨於死寂,也不是使心馳騁 於外,而是要時刻守住自心,使其自由無礙。用禪宗的話說:「一切即一, 一即一切,去來自由,心體無滯,即是般若」,「若無塵勞,智慧常現,不 離自性。……無憶無著,不起誑妄,……於一切法不取不舍,即是見性成 佛道」;「內外不住,去來自由,能除執心,通達無礙。」(《壇經·般若 品》)。中國佛學的這種思想,顯然受到玄學強調自然無為的思想傾向的 影響。「無住生心」就是要除執心,不僅執「妄」的心要除,而且執 「真」的心也要除,從而達到心體完全的自由。這個自由不全同於「從 心所欲不踰矩」的自由,也不是「理性的絕對統治」,更不是庸人所理 解的任性妄為,而是去除遮蔽(無明、執著),始終保持對存在的真理 (佛性)開放性,從存在論上來說,這個自由與海德格爾對「無」的領 會是完全一致的。這可能就是海氏為什麼對禪宗思想特別感興趣的原因 吧。我曾經說海氏存在論與西方近代形上學之差別,不在性質的「正」與 「反」之別,而在乎境界的「圓」與「方」之別:圓謂道體無垠、周遍普 被、光明澄澈、無始無終,故能涵載群有、通達八面;方謂動立矩鑊、精 審推度、工飭肅整、法網縝嚴,然難免執於一隅、自為封塄。喻如巨鏡百 尋、所照必偏;明珠一寸、鑒包六合,其間自有軒輊。蓋圓者乃悟其(存 有之)全,「圓」則「通」也;方者唯知其局,「方」則「格」也。這 「圓」與「方」之別,就是「無住」與「有住」之別。因為存在自身本來 是自由圓融的整體,象一條河流無礙地流淌著。而東、西方的形而上學家 們,則總是要在這河上橫加一道閘門,將其截為兩斷,甚至數斷,從而使 之由「無礙」變成「有礙」,由「無滯」變成「有滯」,從而失去其圓融的 自性。而海德格爾和大乘佛教的工作,都是要摧毀這形形色色的「閘門」, 恢復存在之為存在的自由本性。「本無」、「空」不屬於存在者之列,因而不是語言所能詮表。中國的 玄學常說「得魚忘筌,得意妄言」,印度的奧義書也說名相「僅僅是言說 之徒勞」,而真有離言,非名相所表西方的神秘主義者也常常慨嘆語 言的局限性。這都是強調本體「玄之又玄」,因而不是現象界的語言所能 表達的。但「本無」比他們的「本體」更「玄」,這「玄」就玄在它完全 不屬於任何存在者範疇;它與世界不存在因緣的關聯,因而不可說。大乘 佛學和海德格爾的「本無」,就是一個言說無法達到的領域。但這兩個 「本無」的意義不同,它們「不可說」的原因也不一樣。對於海德格爾而 言,「本無」就是存在之發生;它之所以不可言說,是因為它就是語言自 身的本質;語言可以言說一切存在者,唯獨不能言說自身。對於大乘佛教 而言,「本無」就是空,空不可說,是因為它「迥異言詮」,本質上是與語 言完全不同的存在,因而語言永遠無法指涉它。大乘認為,一切可以言說 的都是俗「有」而非真「空」。「有」作為「虛妄法」,是在「空」的基礎 上,「顛倒妄執」而顯現出來的。這「顛倒妄執」就是名言戲論,即人的 日常言說,故也稱為名言諳。總之世俗的「有」只是語言的產物,而真實 的「空」則是言詮之外的冥性本體。因此釋迦有「默王」之稱,而佛教乃為「無言」之教。故大乘以為世 間的一切言說,都是「戲論」;一切思維,都是由名言引起的「虛妄分 別」。大慧菩薩,應該滅諸戲論,以般若智「現觀」真如實相,這就是 《攝大乘論》所謂「如啞受義」(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真如不可 言說。若非說不可,也只能「破而不立」,這就是後來提婆思想的精 神。中國的禪宗也說,「凡有言句,皆提婆宗」。禪宗主張不立文字, 而通過機鋒、棒喝等生動活潑的方式接引學人,也是為了防止語言的濫 用。發生在海德格爾與佛教思想的這種類似性,其實沒有絲毫可怪之處 海氏對存在與存在者的區分,主要沾惠於馬堡的神學家魯道夫·奧托。海氏 聲稱存在是相對於存在者的「完全的他者」(schiechthinAndere),就是借用 奧托的用語(後者用這個詞指在深刻的宗教經驗中體味的「超理性實在」, 即上帝)。後者則博通印度學,他的這個提法,就是受到佛學的啟發?。另外海氏提出「存在論區分」,也是受到基督教神秘主義的啟發?。現在的 學者已經考證出基督教這類思想其實是外來的,它就是印度奧義書的神秘 思想通過波斯影響歐洲人的結果。所以存在與存在者之分,可能是以二詩 論的真、俗之別可能能追溯到一個共同的來源。不過我們認為比較哲學的研究,不僅要看到雙方「同」的方面,也應 看到「異」的方面。存在論區分和二諦論,都是為了破「有」而領會 「無」,但兩家對「本無」的理解並不全同。佛教的「本無」、「空」,是完 全非語言性的存在(在印度佛教中,它還是完全非精神性的東西),是 「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冥然之境,二諦的區別說到底就是言說法(語 言性存在)與離言法(非語言性存在)之別。而在海德格爾這裡,「本 無」、存在的本質就是語言,「語言是存在之家」,存在本身「不可道說」, 是因為它就是語言或語言的本質?,語言可以「說」一切,但不可說自 身。與此相關的是,在海氏看來,本無或存在的發生就是時間;而佛教的 「空」則是千古一如,完全是非時間性的。佛教立足於諸法的剎那無常對 實有的破斥,固然與海氏依存在的時間性「破」形而上學的實體概念有共 同的邏輯,但佛教在這一點上的立場是「破而不立」:「無常」是俗諦,是 世俗法的存在狀態,但存在的本質(真詩)則是全無時間的空性、真如, 這就與海德格爾的看法相反了。而海德格爾用時間性概念來「破」形而上 學,同時又把時間性「立」為存在的本質,所以他是「破中有立」。所以, 儘管海氏曾表示佛教的「空」與他說的「無」或存在自身是「同一個東 西」 ?,但我們認為這種表示毋寧說是因為對佛學的誤解。另外雖說海氏 談「無」,在形式上也是對形而上學的執著的「遮破」,但這只是意味著對 形而上學的片面性的克服,並不像印度大乘佛教說「空」那樣,是對世俗 生活的完全否定。談論「無」的目的不是為了達到佛教的空虛寂滅,相反 倒是為了使存在更自由地展開。我們曾說在印度的精神發展史中,數論、瑜伽派和晚期奧義書、《薄(1)阿奎那就已經指出(有限的)存在者的「存在」(ens)與上帝的「存在」,其意義是不同 的。上帝雖然也是「存在」何這種「存在」不是與一切世界內的「在者」(emia)並列的 存在,而是一種完全獨特的實在.M有限在者的「完全的他者」。早年曾對海德格爾有重要影響 的神學導師卡爾·布萊克,就以鮑拉文圖拉的一段話作為座右銘:「就像眼睛在注視眾多差別的顏 色時,不曾看見光明(自身)……精神的眼睛,當它將自身指向個別或全體的存在者時,也不曾 見到存在自身。……於是我們精神的眼睛在印象中看見的只是虛無,……就像人看見單純的光明 時,以為什麼都沒看見一樣。」(God and Being - Heidegger』s Relation to Theology 44)(2)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97頁。(3)同上書,第90-91頁, 伽梵歌》的思想,乃是精神從實在論的實體、客體概念和形而上學的宇宙 本體概念的外在化返回內在自我,但大乘的本無哲學進而看到,作為這種 返回的歸宿,那作為純粹意識實體,或超驗的形而上學本體的自我,其實 都是虛假的表象,而存在的究竟本質是本無·,因而通過大乘佛學,印度精 神再次出離自身。這次出離是最徹底的,因為初期大乘的本無或空性,是 一種完全無精神的玄冥之境,是徹底外在於精神和一般的存在的,是精神 的揭示運動置為最終目標,但卻始終無法直接意識的存在自身或存在的究 竟本質;它之為本無就是因為它的徹底非精神性(而一切存在者的存在總 是帶有精神性的);它永遠不會成為精神的意識的對象,反之只有精神完 全泯滅(涅槃)時,它才呈現出來;所以在印度精神在這種本無境界中的 自我出離,就不同於總是在自身內部進行的自我拋出運動,而是一種自我 犧牲。印度精神通過這種自我犧牲,消除了對存在、自我的一切偶像化, 使存在的究竟本質顯示出來;另一方面這種「無我」境界是徹底無反思 的,只有它對於精神才真正是外在的。但本無作為玄冥之境(冥性),只 是大乘佛學的出發點;大乘在其以後的發展中,又逐漸把本無與心性聯繫 起來,最後又因為受吠檀多思想影響,把這本無理解為本凈、澄明的真心 (覺性),因此導致了一場改變佛教立場的轉變,而這種轉變使佛教也具有 了一種徹底的精神反思;後者預示著印度精神,在經歷了在初期大乘佛學 階段的出離和死亡後,又將以更新鮮、更純潔的面目復活並返回人間。因 而在整個大乘佛學發展中,這本無就表現為三種形態:一是性空如幻;二 是虛妄唯識;三是真常唯心;前者是絕對的冥性本體,後者是絕對的覺性 本體,而唯識似乎在兩者之間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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