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斷裂社會」中的知識分子|文化|北京文藝網
許紀霖
剛剛過去的20世紀,是中國歷史上變動最激烈、最起伏動蕩的歲月。短短的一百年,經歷了大清王朝、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三個朝代,從政治軍事到社會文化,都發生了此前數千年從未有過的大變局。按照魯迅先生的說法,這是一個大時代。
在這樣的大時代里,一切都在變,都在時代的海嘯中被淘洗了一遍。那麼,作為社會精英的知識人,他們經歷了一些什麼樣的變化呢?簡單地說,他們面臨著從古代士大夫到現代知識分子的大轉型。這一大轉型,既是一次思想史意義上的價值轉變,也是一個社會史層面上的身份、地位和角色的轉換。關於前者,我在2000年編選的《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論》中,已經有所闡述,而本書的編選,則側重於後者,從知識社會史的角度來研究這次大轉型,以及在大轉型過程中社會政治與文化思想的互動。
傳統的中國社會,是一個以士大夫為中心的四民社會。四民社會正如梁漱溟先生所說,乃是一個倫理本位,職業分途的社會。士農工商這四大階級,形成了以儒家價值為核心的社會分層。與歐洲中世紀的封建社會不同,四民社會的等級分層,是上下之間有流動的社會分層,作為社會中心的士大夫階級,通過制度化的科舉制度從社會中選拔精英,保證了精英來源的開放性和競爭性,也維持了社會文化秩序的整合和穩定。
士大夫階級,在古代中華帝國,是帝國王權制度與社會宗法制度相互聯繫的中樞和紐帶。其表現為兩個方面:其一,士大夫階級所信奉的道統――儒家價值觀既是帝國官方的政治意識形態,也是宗法家族社會共同的文化傳統;其二,士大夫階級(亦稱為士紳階級)一身兼二任也,在朝廷輔助君王統治天下,在鄉野為道德表率和地方精英領導民間。以士大夫階級為重心,古代中國的社會與國家渾然一體,表現出有機的整合。
明代以後,這一以士大夫為中心的四民社會慢慢發生了一些變化,隨著江南經濟的發展和繁榮,商人的地位開始上升,雖然還是在士之下,但已經在農工至上。到了晚清,由於鎮壓太平天國和抵抗外國列強的需要,出現了地方士紳領導的私家軍,本來一直被壓抑的軍人集團在亂世之中脫穎而出,漸漸成為左右中國政局的重要力量。伴隨著軍人和商人地位的上升,士農的位置急劇滑坡,特別是士大夫的核心位置,受到了嚴峻的挑戰。在激烈的社會大動蕩之中,四民社會逐漸解體。
不僅四民社會解體了,而且士大夫階級也被徹底顛覆了。一百年前的1905年,科舉制度正式宣告廢除,自此,士大夫階級失去了其制度化的再生機制,只剩下其無形的靈魂,不復其有形的軀殼。士大夫階級沒有了,然而讀書人還是存在,他們搖身一變為現代的知識分子。晚清的知識分子與傳統的士大夫相比較,有諸多的不同。首先是知識結構變化了,從四書五經變為亦中亦西的新學,從倫理政治的規範性知識變為應用性的自然知識;其次是知識的空間變化了,從過去的私塾、書院變為中西混雜的洋學堂,到民國以後又變為西方式的以學科化為中心的學校體制。最後是讀書人的出路變化了,不再是像過去那樣仕途一條路,他們與國家的制度化聯繫隨著科舉制度的廢除被切斷了,知識分子不再是國家精英,他們成為了自由浮動資源,開始流向社會:軍隊、商業、金融、實業、媒體、出版業和學院,也有一部分生存在社會正式結構的邊緣和外圍,成為國家的反叛者和造反者。
現代知識分子所處的社會,不再是一個以讀書人為中心的四民社會,而是一個無中心的「斷裂社會」。所謂「斷裂社會」,有兩方面的涵義,其一是國家與社會的斷裂。士大夫原來扮演著將國家與社會一體化的樞紐功能,隨著科舉制度的廢除,士大夫階級瓦解了,國家與社會之間再也無法建立起制度化的溝通,二者之間發生了嚴重的斷裂。精英流失到民間,流失到社會各個領域,導致國家統治集團的非精英化。軍人干政,武人弄權,大批邊緣人物藉助槍杆子和私人關係,進入從中央到地方基層的各級統治機構,導致政治黑暗腐化。國家權勢與散布在社會的商業精英、知識精英和媒體精英發生了日益嚴重的緊張和衝突,最後在分崩離析的大亂局中,邊緣知識精英領導農民,進行了一場由上而下的社會大革命,建立了新的國家政權。
「斷裂社會」的第二個涵義是社會各階層的斷裂。在原來的四民社會中,以士大夫階級為核心,士農工商之間存在著倫理本位、職業分途和上下流動的有機聯繫。到20世紀以後,隨著士大夫階級的消亡、農民階級的凋敝以及商人和軍人地位的上升,階級與階級之間斷裂了,社會不再有中心,彼此之間也缺乏制度化的有機聯繫。這種「斷裂社會」表面看起來是一個現代的多元社會,因為現代性的本質就是分化,社會分化為不再有中心的多元社會。但「斷裂社會」與此的最大區別在於:在多元社會中國家與社會之間、各個領域之間以及各個階級之間,存在著基於合理的分工和分化基礎上的有序聯繫,而分化了的秩序又是被制度化了的。但在「斷裂社會」之中,社會各個階級和階層之間,由於缺乏公共的價值觀和制度基礎,無法形成有序的聯繫,也缺乏穩定的制度化分層結構,而是呈現出一種無中心、無規範、無秩序的離散化狀況。
在這樣一種「斷裂社會」的亂局之中,知識分子與國家和社會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呢?在傳統社會中士大夫階級與國家和社會的有機聯繫,如今都崩潰了。科舉制度的廢除,使得現代的知識分子與國家不僅失去了內在的體制關聯,而且對國家產生了強烈的疏離感。另一方面,大批知識精英離開家鄉,離開鄉村,進入都市,又意味著他們脫離了傳統的民間社會,失去了自己的血緣、地緣和文化之根。在傳統中國,士大夫是國家與社會之間的中樞,如今他們不僅疏離了國家,而且也遊離了社會,成為無所依附的自由漂浮者。
不過,進入了北京、上海等大都市的知識分子,雖然失去了土地,卻獲得了天空,那就是現代社會中屬於知識分子的知識空間:學術社群和文化傳媒。學術社群以大學為中心,輔之以基金會、學術社團和同人刊物。它們屬於知識的生產領域。而文化傳媒則屬於知識的流通領域,由報紙、雜誌和出版業組成。無論是學術社群還是文化傳媒,這些相對獨立的知識空間都是古代中國沒有過的,或者說不曾以建制化的網路規模出現過。這是現代知識分子所賴以存在的社會空間。儘管如此,學術社群也好,文化傳媒也好,它們都不再是社會的重心所在,與此同時存在的,還有以市場為核心的商業社會和以權力為核心的國家系統。事實上,隨著商人和軍人地位的上升,國家和市場在社會中的重要性已經遠遠超過學院和傳媒,並且權力和資本的力量也不斷滲透到知識的生產和傳播領域,使得其無法保持應有的自主性。
當知識精英有了自己的小社會學術社群和文化傳媒時,也使得他們失去了與國家與社會的有機聯繫。知識分子與社會的關係變得象徵化和符號化,只是以知識的符號形態影響社會,通過抽象的話語方式啟蒙民眾。知識分子與社會特別是鄉土社會這種的象徵化的聯繫,背後所缺乏的,正是過去士大夫階級那種制度化的淵源。而抽象的話語一旦匱乏建制化的基礎,就會變得無足輕重。現代知識分子不僅不再是社會的中心,反而在「斷裂社會」中愈趨邊緣。
知識分子的邊緣化,使得知識分子內部也發生了斷裂。一部分知識分子,從梁啟超、嚴復到胡適、丁文江、張君勱、張東蓀,懷著傳統士大夫的夢想,力圖通過言論和知識的力量,重返社會的中心,並希望將社會與國家通過西方式的改革,重新整合起來。而另一部分知識分子,從章太炎、孫中山到陳獨秀、李大釗、毛澤東,則利用「斷裂社會」的縫隙,自居社會的邊緣,反叛體制、反叛主流,在社會建制之外發動革命,導演了20世紀兩場轟轟烈烈的政治大革命和社會大革命。最後,草根政治戰勝了士大夫政治,邊緣知識分子戰勝了學院知識分子,一個強有力的國家建立起來了,在這樣的列維坦裡面,不再有社會,也不再有知識分子。
直到20世紀的最後二十年,當社會重新從國家中解放出來,知識分子也重新從邊緣走向了中心,但很快地,一個世俗的工商社會崛起,使得知識分子重新邊緣化,重新變得微不足道。這一次,他們不是被國家顛覆,而是被社會本身顛覆了,確切地說,是被市場社會埋葬了重返中心的夢想。
無論重返中心,還是落入草根,都不過是傳統士大夫的迴光返照,所謂的縉紳或游士只不過是士大夫精神的兩面而已。從傳統士大夫走向現代知識分子,所要引入的,卻是現代社會的公民意識。公民意識,不可能產生於四民社會,也難以在「斷裂社會」中蘊育,它需要的是健全的公民文化和民主政治,而這些正是知識分子社會轉型的制度化平台。
2005年元旦於麗娃河畔
註:本文為《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史論》編者序。
(編輯:蘇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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