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教授:學術界荒謬的東西很多 有些人必須戳破他
(王彬彬: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評論家、文學史家。著有《在功利與唯美之間》、《為批評正名》、《文壇三戶:金庸·王朔·余秋雨》、《有事生非》等。)
原標題:王彬彬:有些人必須戳破他
王彬彬不介意別人說他以批評揚名:「批評別人的學術,不必自己一定特別有學問。指責飯店的菜做得不好,不必自己是高明的廚師;指責別人的歌唱得不好,不必自己是帕瓦羅蒂或鄧麗君。我雖然寫了些學術批評,但做夢都不敢自認為是有學問的人。」
文_張瑩琦 南京報道攝影_楊晞
四年前,南京大學教授王彬彬在一波巨大的爭論中有些狼狽。他未曾料想,自己會以這種方式「轟動」國際。
爭論始於一篇文章。王彬彬的《汪暉<反抗絕望>的學風問題》最初發表在核心期刊《文藝研究》上,2010年3月底被《南方周末》再次刊載後演變成公共議題,學界如同颳起一陣旋風。國內乃至國外的學者被席捲進來,或站隊發聲,或中立圍觀。
文章指出清華大學教授汪暉的成名作《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多處存在抄襲。國內六七十名學者聯名發表公開信呼籲調查,緊接著六七十名國際學者聯名擔保汪暉沒有抄襲。王彬彬有些吃驚,「事先,我知道文章會有『轟動效應』,但沒想到『轟動』得如此厲害,更沒想到『轟動』出了國界,『轟動』到了歐美。」
《反抗絕望》是汪暉1988年完成的博士論文,也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的名著。文學教授王彬彬說,不少學生寫論文都會引用這本書,「不看就覺得跟不上形勢」。但他讀了之後很快發現,這本書不但文理不通,還至少抄襲了李澤厚、勒文森、林毓生、張汝倫等四人的五部專著。
四年後,這場風波重回大眾視野。《汪暉<反抗絕望>的學風問題》及後來發表的另兩篇批評汪暉的學術文章,被收錄進了王彬彬的新書《有事生非》里。「這些文章,或多或少給我自己帶來些麻煩,所以名之曰《有事生非》。」
學者丁東形容王彬彬是學界的「獨行俠」,「做事獨來獨往,拒絕拉幫結派;說話快人快語,不願吞吞吐吐;下筆行雲流水,討厭佶屈聱牙。他本來想以一己之力,為端正學風吶喊一聲,收到激濁揚清之效,結果招來無數咒罵。」
同濟大學學者王曉漁回憶起四年前的學界激辯,仍有感慨——聯名擔保的六七十名外國學者,是否真的對照著看過汪暉的那本書?雖與王彬彬素未謀面,但就事論事,他認為王彬彬做得對。
7月11日,南京大學校園外,王彬彬接受了《南都周刊》記者的專訪。「汪暉事件」後,他曾收到過恐嚇信,也接到過謾罵電話,而如今回過頭去看,他搖搖手中的摺扇,表示早已雲淡風輕。他說這件事帶來的麻煩也許存在於晉陞之路,但他幾乎沒申請過課題經費,也不去申報什麼稱號,「不走這條路,不就簡單多了嗎?」
暑期不看世界盃足球,也不去旅遊,王彬彬說自己沒什麼愛好,大部分時間宅在家裡,看看文史類書籍,寫寫批評文章。談及學術界的沉痾,他的語調明顯提了上來——「荒謬」,是他重複最多的詞,「學術界荒謬的東西很多很多」。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北京城裡,上海灘上,冒出一批『百科全書』式的人物,在所謂思想界、學術界、文化界,『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看到他們一夜之間膨化成這樣,我往往目瞪口呆。他們或許以為,這是一個『需要巨人並且產生了巨人』的時代,但我卻覺得,這是一個不需要妄人但卻產生了妄人的時代。」在新書《有事生非》里,他這樣寫道。
他批大學學術體制弊端:「人文的科研成果,不是以量勝的,一輩子寫一篇真正的論文就可以了,如果寫一千篇全是垃圾,那就沒有意義。」他批研究生招考的條件限制:「邏輯上是荒謬的,北大畢業的(學生)一定就比南大、南師大畢業的強嗎?」
也因批評文化界名流,這些年樹敵不少。王彬彬自評有種不識時務、不會做人、缺乏現實感的「書生氣」,中國社科院研究員李建軍說,跟王彬彬相識十餘年來,覺得他可愛的細節很多,但不方便告訴記者,因為「可能涉及到批評,總有人要不高興了」。
王彬彬不介意別人說他以批評揚名:「批評別人的學術,不必自己一定特別有學問。指責飯店的菜做得不好,不必自己是高明的廚師;指責別人的歌唱得不好,不必自己是帕瓦羅蒂或鄧麗君。我雖然寫了些學術批評,但做夢都不敢自認為是有學問的人。」
南都周刊X王彬彬
我捅了「馬蜂窩」
南都周刊:「汪暉事件」中,學界只是激辯,最後並沒有實質性的結果。回過頭看,有沒有失落感?
王彬彬:沒有失落,在中國這很正常。我的本意不是要達到現實的結果,是讓人知道有這麼一回事,把真相揭示出來。這個目的已經完全達到了。
南都周刊:你收錄在新書里批評汪暉的三篇文章,都引起了巨大的影響。
王彬彬:這跟上世紀90年代以來汪暉在學術界的地位有關係。他被人稱為學界領袖,地位非常高,如果他是第一名,那麼第二名與他的差距會很大很大。將近十幾年的時間裡,他就是神一般的人物,好像是當代中國最大的一個思想庫,年輕人寫論文,一定要引用他的東西。我後來才知道,很多人內心其實有想法,讀得莫名其妙但是不敢說,有一個原因就是怕人說自己沒學問。所以當大家突然知道這個神一般的人物原來是這麼回事,當然會是一個巨大的衝擊。
這個事情本身也值得學術界反思,整個學術界、這麼大的中國,怎麼會把這樣一個人捧上天?汪暉的文字極其晦澀,而且文理不通,一句話,主謂賓、定狀語就是不通的。
南都周刊:這件事算不算是你學術批評生涯中的重要節點?
王彬彬:那也談不上。這件事對我個人,如果說有什麼,就是可能處境比以前更差一些。因為你捅了一個馬蜂窩以後,得罪了很多過去捧他的人,當中有一些文化界大牌。牽涉到很多利益關係、面子關係,還有一些其他的因素。有些東西很難去確鑿地說,只能說給自己造成很多麻煩,平添很多障礙,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踩到地雷。
大學問家都把話說得平易
南都周刊:在《汪暉<反抗絕望>的學風問題》里,你表達了對文理不通的痛恨,覺得話都寫不通的人沒有治學的資格,為什麼揪住文法這一點?
王彬彬:嚴格來講,語文問題不僅僅是學風問題,甚至是人品問題。一個人寫文章,是要給別人看的,那盡量要把話說得準確。文理基本通順,這是我們對一個完成了高中教育的人的要求,理論上,做到這一點,才是合格的公民。大學問家如果連話都是不通的,邏輯是荒謬的,那還談什麼深刻的思想?
南都周刊:故作晦澀是學術界的通病?
王彬彬:對,就是唬人嘛,忽悠。大學者,大學問家,古今中外,都是把話說得非常平易的。深刻的哲理一定用平常的方式表達出來,因為一個人只有把某種理論某種觀念完全理解透了,完全融進了自己的血肉,才能用很平易的方式表達出來。我們學術界有這種毛病,一定要把話說得越彆扭,就顯得越深奧。我經常舉一個例子,「那是一隻小狗」,大家都聽得懂,但是有人會說,「那是一具狗的幼體」。
南都周刊:為什麼中國的學術界追求這種文風?
王彬彬:我們的學術方式是從西方過來的,中西學術有不同的理路,西方人思考的方式,跟中國人是不同的,比如西方人會認為,邏輯的推演推到極端,可以跟現實沒什麼關係。但是我們中國沒有這種傳統,我們往往把西方純思辨的東西套到中國的現實,這就是荒謬,走了一種極端。
南都周刊:有人說你的很多批評文章里,抓住別人的小錯誤不放,而且也有學者公開說文風是習慣問題,不是學風問題。
王彬彬:我很奇怪,為什麼會有人說這是習慣問題,比如說我有時候喜歡把話寫長一點,有時候短一點,這就沒有是非問題,只有優劣之分,但如果說我習慣寫不通的話,這不是胡扯么,好比說,我就習慣闖紅燈。至於錯誤,人都會犯錯,但得看看這個錯誤是不是你研究範圍內的常識。比如我不是專業的駕駛員,交通標誌可以不懂,但如果我是公交車司機,看不懂標誌,那怎麼行?
專批名家是我的治學方式
南都周刊:你在《過於聰明的中國作家》中批評王蒙和王朔深通世故又極為世故,早年寫那篇文章的起因是什麼?
王彬彬:那是1994年寫的,當時就是一種感覺,對那樣一種人生觀念、人生態度提出一些自己的不同意見,主要從作家的角度來講。如果作家過於圓滑,會影響文學創作,因為文學創作需要一種赤子之心,需要作家心靈當中有一塊始終是抗拒世俗的,不然創作的理由在哪裡呢?好的文學一定是反抗世俗的。
南都周刊:為什麼專門批評文化界名家?
王彬彬:我的本行就是文學批評,難道研究對象只能歌頌嗎?那麼多人已經在歌頌他們,為什麼不能有一個人來批評呢?這本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如果說這個不正常,那就只能說我們整個環境不正常了。這些年來,很多被吹得很響的人,就是學術泡沫。不是說很好很好只是有一些局限,而根底上就是很差很差。一篇文章、一本書裡面,有大量的常識性錯誤,那還能說是一個好東西嗎?我們學術界最近幾十年來就有大量這樣的學者。
南都周刊:因為你批評的都是名家,所以有人說你用這種方式使自己出名。
王彬彬:學術批評本來就是一種治學的方式。再說,我怎麼沒有好好治學呢,又不是主要寫這些東西,還寫了很多其他的。只不過平常我寫了100篇文章,有3篇是罵人的,但別人看來我就只寫了3篇罵人的文章,其實不是這麼回事。以批評來出名是笑話,因為有人要找一些理由來抵抗你,「想出名」是最容易找的理由。
南都周刊:雖然樹敵很多但還是繼續做批評,是專業使然還是基於一種責任感?
王彬彬:要說責任感也可以吧。文化共同體裡面有這麼一些人,其實問題很嚴重,但又掌握很大的話語權,然後被年輕人仿效,你必須要戳破他。
學術界荒謬的東西很多很多
南都周刊:文化批評圈裡,你好像是獨來獨往的,這是刻意為之么?
王彬彬:這是對的,我從來不拉幫結派。因為文化界本來就應該這樣,又不是江湖、黑社會。每個人都可以獨立發表自己的看法。文化事業是個體的活動,不是踢足球、打籃球。如果在觀念上相同,互相見面讚美一下,就已經很好了。
南都周刊:學術界還有什麼問題?
王彬彬:學術界的問題很複雜。主要是在大學。大學的學術體制問題很嚴重,最嚴重的是用理工科的方式來管理一切。理工科我也不太懂,有很多量化的要求,但是擴展到整個文科那就不對了。文史哲,是要在腦子裡消化很久的東西,應用科學就不一樣了,如果是有價值的,早一天表達都是貢獻。人文的貢獻本來就不是立竿見影的,怎麼可以那樣要求呢?
比如說大一點的學校,要求副教授必須有一年國外深造的經歷才可以升為教授,這是條件之一。這針對有些領域可能是對的,比如理工類前沿學科,中國跟西方的差距很大。但是擴展到文學,中國歷史、中國文學還不是全世界最牛,那你不是一頭撞死算了嗎?去外國進修有用,但是不能作為一個必備條件。還有量化的指標、項目,各個校長也沒辦法,因為社會和教育機構在要求他這樣做。這是非常嚴重的。文科,尤其是人文的科研成果,不是以量勝的,一輩子寫一篇真正的論文那就可以了,如果寫一千篇全是垃圾,那就沒意義了。
南都周刊:對此你會感到焦慮么?
王彬彬:中國存在的問題很多,知道了就不要過於焦慮,不然怎麼辦呢?很多事情物極必反,一定要壞到頂點才能改變。一定要走到極端以後,荒謬性充分暴露出來,才有可能有一些改變。中國的問題都是這樣,我覺得這是非常悲哀的。就像我們都在一輛車上,車上的人都知道這個方向是錯的,但沒辦法,一定要開到此路不通為止,才想著掉頭。所以沒必要焦慮,就讓這個車一直開下去好了。
南都周刊:當年為汪暉辯護的人說上世紀80年代學術不規範,現在學術規範了沒?
王彬彬:抄襲問題和學術規範是兩回事,今天的學術比過去規範多了,但抄襲的現象也比過去多得多了,這是誰都不能否認的事實。現在,有那麼多的量化指標壓在那兒,不抄襲,怎麼辦呢?比如我今年必須發表兩篇文章,明年才能升教授,但我實在寫不出怎麼辦呢?過去沒有這種要求,當然抄的動力就沒那麼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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