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特切夫與他的愛情組詩
07-29
朱憲生 《文景》2006年第1期 文學評論-專題他是一位中國讀者還不十分熟悉的俄羅斯詩人。或許也有人知道他這個姓氏,但不一定是讀過他的詩作,而是聽過一些音樂大師用他的詩譜寫的歌曲,如拉赫瑪尼諾夫譜曲的《春潮》便在我們的春節晚會的屏幕上出現過。他一生只創作了三百多首短詩,但卻有包括拉赫瑪尼諾夫和舒曼在內的一百五十多位俄羅斯和歐洲的音樂家為他的詩譜寫過歌曲。作為詩人,他有許多獨特之處:他不像普希金、萊蒙托夫、勃洛克那樣,是一位職業詩人,而是一位道地的「業餘詩人」;是他真正地打破了「職業詩人」和「業餘詩人」的界限,打破了「古典」和「現代」的界限,從而使詩歌的意義返樸歸真 ;他的本職是外交官,常年居住在歐洲,與詩人海涅和哲學家謝林是密友,然而他們卻都只把他視為一位「智者」,而不知道他是一位詩人,是他在無意中保守了這個「秘密」,使之成為世界詩壇上的一段不可多得的佳話 ;他寫詩只是因為要抒寫內心的感受,而無意去追求詩人的聲譽,但是他最終獲得了一頂永恆的桂冠 ;是普希金髮現了他的詩才,而他用來回報普希金的,是他不朽的詩句,那就是傳誦一時並將永遠傳誦下去的「金句」——「就像銘記自己的初戀一樣,俄羅斯心中不會把你遺忘」。他的詩,也許是因為過於雅緻,或者是因為過於深刻,在當年始終未獲得更為廣泛的讀者;但文學巨匠都對他的詩才讚嘆不已:屠格涅夫說誰不能欣賞丘特切夫誰就不懂詩;而那位對莎士比亞都不以為然的列夫·托爾斯泰甚至說出這樣的話來:「沒有丘特切夫我不能活。」列寧也非常喜歡丘特切夫,據說列寧在流放的日子裡,身邊總是帶著丘特切夫的詩集。如今,丘特切夫在歐洲和俄羅斯的影響與日俱增,人們把他和普希金、萊蒙托夫一道視為十九世紀俄羅斯三大詩人,俄羅斯思想家別爾加耶夫稱他是「俄羅斯最深刻的詩人」。並且,他還作為俄羅斯詩歌的代表走向了世界 :一九九三年,也就是在他逝世一百二十周年的時候,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他「世界文化名人」的稱號。雖說這項殊榮來得遲了一些,但也正好證明了當代讀者對他的重新發現和認同。丘特切夫為何有著如此之大的魅力?首先是因為他的詩不是「做」出來的,而是從心靈中「流淌」出來的。這一本身便與詩的本質相符合的特點,是他的詩歌的魅力的根本所在。不過,丘特切夫的「心靈」,不僅是一個「藝術家詩人」的「心靈」,同時又是一個「哲學家詩人」的「心靈」,所以他的詩作便滲透著溫馨的人情味和深刻的哲理。別林斯基說:「我們在普希金之前雖然有過詩人,但沒有一個藝術家詩人。」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說,在丘特切夫之前俄羅斯雖然有過藝術家詩人,但還沒有一個真正的哲學家詩人,而丘特切夫的出現,便填補了俄羅斯詩歌的這一「空白」。在中國,第一個走近丘特切夫的是瞿秋白。他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初赴俄羅斯考察, 行色匆匆之中,居然還注意到了當時並不廣為人知的丘特切夫,可謂眼力非凡。瞿秋 白還翻譯了丘特切夫的兩首名詩,並寫了一段很精闢的介紹文字:「邱采夫,俄國斯拉夫詩人,一生行事,沒有什麼奇蹟,可是他的詩才高超欲絕……」然而在瞿秋白慧眼識珠之後,在長達六十年的時間裡,丘特切夫的姓名幾乎在中國消失。只是在最近二十年間,隨著社會逐漸步入正常的發展軌道,中國譯界和學界才可能真正地走近丘特 切夫。而與此同時,在俄羅斯乃至在歐洲和世界則興起一股「丘特切夫熱」。充溢哲理意味和帶有象徵、隱喻色彩的丘特切夫的詩作,在十九世紀中葉的詩壇上還多少顯得有些「神秘」和「怪誕」,所以當年只有少數大師才能夠理解和欣贊他的作品 ;而過了半個世紀左右,俄羅斯現代主義詩歌的代表人物都不約而同地把他引為現代派的先驅,自然也不是偶然的。如今,在經歷過「現代主義詩歌」洗禮的讀者面前,丘特切夫的詩歌「話語」,不再顯得神秘和怪誕,反而有一種獨特的純凈和古樸。這也許又是丘特切夫在當今的魅力日益強烈的原因。對愛情的真摯體驗,對愛的奧秘的執著深究,使得丘特切夫的愛情詩具有一種感人心魄的力量。如果說他的自然詩還只是獨具匠心,從而在詩壇獨步一時;那麼他的 愛情詩,尤其是那令人蕩氣迴腸的「傑尼西耶娃組詩」,在世界愛情詩王國中則可以說是的「空前絕後」之作。這組詩得名於丘特切夫所鍾情的女子葉·傑尼西耶娃。詩人在一八五○年遇見她, 已近五十歲,而她只有二十四歲。他們一見鍾情,從此便陷入深深的熱戀之中,這種愛情關係一直保持了十四年,直到一八六四年傑尼西耶娃逝世。在這期間,丘特切夫獻給她許多情詩。這便是「傑尼西耶娃組詩」的來歷。根據俄羅斯最新的丘特切夫詩集版本,這組詩一共包括詩人從一八五○年到一八六八年寫的二十二首詩。這是怎樣的一組詩啊!真誠、坦白、執著、深沉,既充滿著熾烈的感情,又不乏冷靜的理性 ;既有綿綿不斷的傾訴和表白,又有嚴格無情的自我剖析和反省 ;它既是愛的頌歌,又是愛的輓曲。詩人那支飽蘸心血的筆,遨遊著愛的領海,探究著愛的奧秘。 如果說「傑尼西耶娃組詩」是一部愛情交響樂的話,那麼它的第一樂章便是「乞求」。 組詩的首篇《「不管炎熱的正午怎樣……」》用舒緩的調子傳達出一種熾熱的氣氛,這是一場愛情風暴即將來臨的徵候。抒情男主人公在這裡出現:朦朧不定的閃爍中充滿一種神秘的熱情。這裡有一位鍾情的詩人,正在做著一個輕盈的夢。可是這「神秘的熱情」中似乎包含著一種不祥的預兆,詩人彷彿一開始便察覺到這一點。 第二首詩《啊,我們愛得多麼致命》便給組詩定下了基調。這裡,第一次出現抒情女主人公的形象。詩人回憶起與她第一次註定不幸的相見 :那迷人的目光、談吐,還有那充滿著青春活力的笑聲,可是愛情對她來說卻是一張可怕的命運的「判決書」,是一種不公正的恥辱。於是那雙頰的玫瑰和笑聲不見了,甚至眼淚也燒乾了。這裡,悲劇性因素已初露端倪。「乞求」的主題在第三首詩中出現:你不止一次聽見我的表白:「我配不上你的愛情。」即使她已經屬於我——但我在她面前是多麼貧窮……這裡,「乞求」顯然包含有兩層意思:一是乞求愛情,這種乞求與祝福、崇拜的感情交織在一起;一種是乞求寬恕,這種乞求與詩人的負罪感聯繫在一起。愛情給他們帶來歡樂,也帶來痛苦,特別是給傑尼西耶娃帶來巨大的痛苦。這時詩人所描繪出的抒情女主人公已是一位慈愛而又充滿痛苦的母親的形象:她懷著信念和祝願,不由自主地跪在那珍貴的搖籃面前,那裡睡著他們愛情的結晶——她的女兒,一個沒有父名的孩子。(在俄羅斯,非婚生子是沒有父名的。)如果說在普希金的愛情詩中,詩人所歌詠的主要是對愛情的追求和嚮往,是愛情的純潔和它的魅力,是愛情對人的精神世界的凈化和提升的力量,那麼,在丘特切夫筆下,愛情卻更富於具體的社會內容,更帶有反省和沉思的色彩。抒情女主人公的形象令人想起後來列夫·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她坦露在讀者面前的充滿痛苦的內心世界和呈現在讀者眼前的虔誠、憂鬱、憔悴的母親的形象,從一個側面對那個社會中的不合理和不平等的現象作出了深刻的反映。第二樂章的標題可以說是「搏鬥」。這遠不是習慣概念中的愛情:溫存、幸福、甜蜜。這是一顆心給另一顆心帶來的痛苦和磨難。這裡早已不存在「愛」或者「不愛」的問題,而只有「愛是什麼」和「愛與死」的問題。而就抒情主人公們內心衝突的緊張和激烈而言,就思考的角度和方式而言,組詩中一系列詩篇又分明帶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格調:愛情啊愛情——據說,那是心心相連——心心相印,不分你我。既是註定的生死與共,又是註定的生死搏鬥。當全身的血液時冷時熱,當過剩的感受要溢出心胸,誰不曾受到過你的誘惑——孿生子啊——自殺和愛情!抒情女主人公的內心矛盾和鬥爭也是異常緊張的。在詩人模擬傑尼西耶娃的語氣所寫的第六首詩中,響徹著聲嘶力竭的呼喊,甚至還出現了刀光劍影:不要說他還像從前那樣愛我,不要說他還像從前那樣珍惜我,啊不!他是在殘忍地殺害我,儘管我看見刀在他手中顫抖。這樣的描寫和思考簡直令人觸目驚心,但它們同時又是別開生面的、深刻的。在現代社會中,人們越來越渴望得到「真愛」!愛得刻骨銘心,愛得驚天動地,固然可喜可嘆!殊不知「真愛」並不都是溫情脈脈,「真愛」有時也會面目「猙獰」,「真愛」有時還是「致命」的。在這裡丘特切夫向傳統的愛情觀發出了挑戰。「交響樂」的第三章的主題是「沉思」。它是以一種熱情、幸福的調子開始的,這是對愛情的禮讚。愛情固然給詩人帶來巨大的痛苦,然而愛情畢竟又是美麗的,而付出巨大痛苦代價的愛情尤為美麗。所以詩人即便是在感受著愛的痛苦的同時,又不能不被愛的魅力所吸引:我熟識一雙眼睛——啊,這雙眼睛!上帝知道——我多麼愛它們!我無法使自己的靈魂,離開那迷人的熱清的夜空。而在這些美妙的瞬息,我一次都不能使自己與它們相遇,不激動萬分;把它們欣賞,不飽含淚水。可是,這甜美、歡樂的調子還沒有完全停息,一支沉鬱、凝重而又具有力度的旋律以舒緩的節奏慢慢升起。它裡面彷彿跳躍著一種心靈的顫動,彷彿包含著一種呼喚 ;那是一種追求,一種幸福,又是一種憂傷。它既冷靜又熱烈,既奔放又深沉 ;既洋溢著生命的激情,又閃耀著理性之光:啊,當我們暮年將近,我們愛得愈加溫柔、虔誠……照耀吧,照耀吧,告別之光,你那黃昏的霞光,最後的愛情!陰影籠罩著大半個天空,只有西邊的晚霞在緩緩游移,推遲一下吧,夜的腳步,延長一下吧,迷人的光輝!即使血管中的血快要枯竭,可心中的柔情卻不會消亡,啊你,最後的愛情啊!你既使我幸福,又令我絕望。這就是「傑尼西耶娃組詩」的核心之作和點題之作《最後的愛情》。這有限的三節十二行詩,以無限的容量極為概括地形象地把詩人的幸福和絕望、歡樂和憂傷,把詩人所有的情感和沉思都濃縮在其中,把「樂曲」推向了高峰。它無疑是世界愛情詩中不可多得的傑作,是愛情王國中的千古絕唱。《最後的愛情》彷彿寫盡了詩人的一切情感和思索,從一八五四年詩人創作了這首詩後, 除了一八五五年寫過下一首詩外,「傑尼西耶娃組詩」的創作中斷了十個年頭。該詩的最後兩行「和你在一起,就是在天堂」,可以說是第三樂章的最後一個音符。它好像是對以往的一種回顧,又彷彿是對現在的一種描述,但它裡面又似乎隱藏著一種不祥之兆——要是不在一起呢?那就是在地獄……等到詩人於一八六四年重新拿起筆來續寫這一組詩時,傑尼西耶娃已經離開人世,於是那無限的悲傷,不盡的思念便從已墜入地獄之中的詩人的筆端滔滔不絕地流出……毫無疑問,「交響樂」的第四樂章的標題便是「懷念」了。在傑尼西耶娃去世後不久,詩人便離開了自己的祖國,遠離了那能引起對死去的愛人的回憶的土地、房屋乃至一草一木,也許他以為這樣可以多多少少減輕一些痛苦。可是在異國他鄉,對傑尼西耶娃的思念卻夢系魂繞,令他不得安寧。第四「樂章」最後一首詩寫於傑尼西耶娃去世四年後的一八六八年,這就是組詩的壓卷之作——著名的《我又站在涅瓦河上》。這些年來,巨大的痛苦幾乎要把詩人給壓倒了,他甚至以為自己也隨傑尼西耶娃一道而去。如今,當詩人重又站在他們過去常來的涅瓦河旁,凝望著那「昏昏欲睡的河水」,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是一個「活人」。可是詩人仍半信半疑,在月光下面,他似乎又覺得他仍舊和傑尼西耶娃在一起:我又站在涅瓦河上,如同在以往的歲月里。好像依舊是一個活人,凝視著昏昏欲睡的河水。藍天中沒有一絲星光,白茫茫一片多麼安謐,只有在沉思的涅瓦河上,灑滿了那月亮的清輝。這一切是我夢中所見,還是真的看到的景象?明月依舊,我和你原先可曾在一起這樣眺望?「傑尼西耶娃組詩」就在這樣一幅朦朧的畫面中結束了,它給人留下的是一種綿綿的情愫,一種淡淡的哀愁,一種深沉的思索,一種明凈的美的力量。「傑尼西耶娃組詩」四個樂章有著各自不同的意義和風格,但它們之間又密切相連, 統一於詩人對於愛情真諦的探索和思考。相對而言,第一部是反傳統的,第二部是超現代的,第三部是半理性的,而第四部卻是純古典的。第一、二部是用銅管樂演奏出來的,聲音宏大,有時還有些刺耳,這是由它們挑戰性的主題所決定的 ;第三部是鋼琴發出的沉思之音,凝重、舒緩而又富於力度,這是哲學主題的使然;第四部是小提琴的柔音,像是在傾訴,又像是在哭泣,這是回憶性主題的展開。組詩的風格彷彿是「倒置」的:先出現的是現代的或超現代的,經過一個哲學的過渡,再返回到古典;或者說,作品主體的風格是現代的或超現代的,最後抹上了一層古典的油彩。然而這古典的色彩依然難 以掩蓋那鏗鏘的「現代之聲」。在「傑尼西耶娃組詩」面前,普希金的愛情詩不免顯得過於單純,或者說顯得「稚嫩」,甚至可以說顯得「淺薄」;萊蒙托夫的愛情詩又顯得過於抽象,或者說顯得過於「理念化」,事實上,只活了二十七歲的萊蒙托夫還沒有來得及真正愛過 ;而費特的愛情詩則顯得過「甜膩」,或者說有些「嘮叨」,甚至可以說有點「做作」;倒是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甚至吉皮烏斯等女詩人的充滿「苦味」愛情詩多少有些「傑尼西耶娃組詩」的格調。在俄羅斯詩歌史乃至世界詩歌史上,「傑尼西耶娃組詩」可以說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我認為「傑尼西耶娃組詩」中所傳達出情感和思考,會以不同的方式、從不同的角度深入到現代人的生活之中;同時我更加深信,未來時代的人們仍然能從「傑尼西耶娃組詩」中聽到自己心聲的迴響。從這個意義上說,「傑尼西耶娃組詩」不但具有現代性,甚至還具有未來性、永恆性。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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