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林 | 宋詩的藝術
柳枝詞 鄭文寶 亭亭畫舸系春潭,直到行人酒半酣。 不管煙波與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 這首詩很像唐朝韋莊的《古離別》:「晴煙漠漠柳毿毿,不那離情酒半酣。更把玉鞭雲外指,斷腸春色是江南。」但是第三第四句那種寫法,比韋莊的後半首新鮮深細得多了,後來許多作家都仿效它。周邦彥甚至把這首詩整篇改寫為《尉遲杯》詞:「無情畫舸、都不管、煙波隔前浦,等行人醉擁重衾,載得離恨歸去。」 ——錢鍾書《宋詩選注》
別滁 歐陽修 花光濃爛柳輕明,酌酒花前送我行。 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離聲。 他(歐陽修)深受李白和韓愈的影響,要想一方面保存唐人定下來的形式,一方面使這些形式具有彈性,可以比較的暢所欲言而不致於削足適屨似的犧牲了內容,希望詩歌不喪尖整齊的體裁而能接近散文那樣的流動蕭灑的風格。在「以文為詩」這一點上,他為王安石、蘇軾等人奠了基礎,同時也替道學家像邵雍、徐積之流開了個端。 ——錢鍾書《宋詩選注》
鄉思 李覯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 詩歌里有兩種寫法:一、天涯雖遠,而想望中的人更遠,就像這些例句;二、想望中的人物雖近,卻比天涯還遠,例如吳融《淛東筵上》:「坐來雖近遠於天」或王實甫(西廂記》第二本第一折《混江龍》:「隔花陰,人遠天涯近。」 ——錢鍾書《宋詩選注》
書湖陰先生壁 王安石 茆檐長掃凈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 他的詩往往是搬弄辭彙和典故的遊戲、測驗學問的考題;借典故來講當前的情事,把不經見而有出處的或者看來新鮮亂其實古舊的詞藻來代替常用的語言。典故詞藻的來頭愈大,例如出於「六經」、「四史」,或者出處愈僻,例如來自佛典、道書,就愈見工夫。有時他還用些通俗的話作為點綴,恰像大觀園裡要來一個泥牆土井、有「田舍家風」的稻香村,例如最早把「錦上添花」這個「俚語」用進去的一首詩可能是他的「即事」。 ——錢鍾書《宋詩選注》 端午偏游諸寺 蘇軾 肩輿任所適,遇勝輒流連。 焚香引幽步,酌茗開凈筵。 微雨止還作,小窗幽更妍; 盆山不見日,草木自蒼然。 忽登最高塔,眼界窮大千。 卞峰照城郭,震澤浮雲天。 深沉既可喜,曠盪亦所便。 幽尋未雲畢,墟落生晚煙。 歸來記所歷,耿耿清不眠; 道人亦未寢,孤燈同夜禪。 這正是蘇軾所一再聲明的,作文該像「行雲流水」或「泉源涌地」那樣的自在活潑,可是同時候很謹嚴的「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李白以後,古代大約沒有人趕得上蘇軾這種「豪放」。 ——錢鍾書《宋詩選注》
田家語 梅堯臣 【庚辰詔書:凡民三丁籍一,立校與長,號「弓箭手」,用備不虞。主詞欲以多媚上,急責郡吏;郡吏畏,不敢辨,遂以屬縣令。互搜民口,雖老幼不得免。上下愁怨,天雨淫淫,豈助聖上撫育之意耶?因錄田家之言,次為文,以俟采詩者雲。】 誰道田家樂?春稅秋未足! 里胥扣我門,日夕苦煎促。 盛夏流潦多,白水高於屋。 水既害我菽,蝗又食我粟。 前月詔書來,生齒復板錄; 三丁籍一壯,惡使操弓韣。 州符今又嚴,老吏持鞭朴; 搜索稚與艾,唯存跛無目。 田閭敢怨嗟,父子各悲哭。 南畝焉可事?買箭賣牛犢。 愁氣變久雨,鐺缶空無粥。 盲跛不能耕,死亡在遲速。 我聞誠所慚,徒爾叨君祿; 卻詠「歸去來」,刈薪向深谷。 梅堯臣反對這種意義空洞語言晦澀的詩體,主張「平淡」,在當時有極高的聲望,起極大的影響。他對人民疾苦體會很深,用的字句也頗樸素,看來古詩從韓愈、孟郊、還有廬仝那裡學了些手法,五言律詩受了王維、孟浩然的啟發。不過他「平」得常常沒有勁,「淡」得往往沒有味。他要矯正華而不實、大而無當的習氣,就每每一本正經的用些笨重乾燥不很像詩的詞句來寫瑣碎醜惡不大入詩的事物。 ——錢鍾書《宋詩選注》
度浮橋至南台 陸遊 客中多病廢登臨,聞說南台試一尋。 九軌徐行怒濤上,千艘橫系大江心。 寺樓鐘鼓催昏曉,墟落雲煙自古今。 白髮未除豪氣在,醉吹橫笛坐榕陰。
關於陸遊的藝術,也有一點應該補充過去的批評。非常推重他的劉克莊說他記聞博,善於運用古典,組織成為工緻的對偶,甚至說「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盡」後來許多批評家的意見也不約而同。這當然說得對,不過這忽視了他那些樸質清空的作品,更重要的是抹殺了他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我們發現他時常覺得尋章摘句的作詩方法是不妥的,儘管他自己改不掉那種習氣。 ——錢鍾書《宋詩選注》
除夜自石湖歸苕溪 姜夔 細草穿沙雪半銷,吳宮煙冷水迢迢。 梅花竹里無人見,一夜吹香過石橋。 黃帽傳呼睡不成,投篙細細激流冰。 分明舊泊江南岸,舟尾春風刮客燈。 三生定是陸天隨,又向吳淞作客歸。 已拚新年舟上過,倩人和雪洗征衣。 笠澤茫茫贗影微,玉峰重疊護雲衣。 長橋寂寞春寒夜,只有詩人一舸歸。
詞家常常不會作詩,陸遊曾經詫異過為什麼「能此不能彼」,姜夔是極少數的例外之一。他早年學江西派,後來又受了晚唐詩的影響,在一切關於他的詩歌的批評里,也許他的朋友項安世的話比較切近實際:「古體黃陳家格律,短章溫李氏才情。當然在他的近體里還遺留著些黃、陳的習氣,七律卻又受了楊萬里的薰陶,而且與其說溫、李也還不如說皮、陸。他的字句很精心刻意,可是讀來很自然,不覺得纖巧,這尤其是詞家的詩里所少有的。 ——錢鍾書《宋詩選注》
夜歸 周密 夜深歸客倚筇行,冷磷依螢聚土塍。 村店月昏泥徑滑,竹窗斜漏補衣燈。
南宋能詩的詞家,除了姜夔,就數到他。他的詩也學晚唐體,在一般江湖派所效法的晚唐人以外,又挽進了些李賀、杜牧的風格。詩里的意境字句常常很纖澀,例如「噴天狂雨浣香盡,綠填紅闕春無痕,像李賀的詩,更像吳文英的詞。 ——錢鍾書《宋詩選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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