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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爾努達:流亡生涯,詩歌才是故鄉


摘自:正午的神像 (《現實與慾望》譯後記)

作者:汪天艾


紙城小報:「很少有這樣的現代詩人,無論何種語言,能給我們帶來這樣不寒而慄的體驗。如果要用一句話定義塞爾努達在西班牙語現代詩歌中的地位,我會說他不是一個為所有人說話的詩人,而是為我們每個人作為個體的存在而說話。」奧克塔維奧·帕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如此總結塞爾努達的詩歌。

路易斯·塞爾努達(Luis Cernuda,1902-1963)是西班牙 「27年代」代表詩人之一, 1938年因西班牙內戰流亡,此後25年輾轉英、美、墨西哥直至去世,,一生未再回國。雖然在他所處時代的西班牙詩壇,塞爾努達並未得到應有的重視,他的詩歌卻對西班牙戰後詩壇產生了重要影響,而今幾乎被公認為20世紀西班牙最偉大的詩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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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ville 路易斯·塞爾努達出生地

如果說詩歌藝術有自己的聖人,比如迪金森和保羅·策蘭,那麼塞爾努達也是其中之一。

——哈羅德·布魯姆

如果你的母語是西班牙語,那麼我向你推薦安東尼奧·馬查多、洛爾迦、塞爾努達……

——約瑟夫·布羅茨基

那些年有個阿根廷人——不止一個,我相信——把塞爾努達看成和洛爾迦一樣當代最好的西班牙語詩人。

——胡里奧·科塔薩爾(阿根廷作家,拉美「文學爆炸」代表人物之一)

1936年4月1日,西班牙馬德里,維里亞托街73號。一幢不起眼的臨街小樓,鐵質的百葉窗垂下短暫地隔開陽光,也隔開動蕩時局累積的不安與騷動。

印刷機器有節奏地轟鳴,油墨香氣彌散。路易斯·塞爾努達的詩歌全集《現實與慾望》第一版在這間同代詩人阿爾托拉吉雷經營的印刷作坊里誕生。

那一年,我們的詩人三十四歲,他將此前十二年的詩歌創作結為一冊書;此後近三十年的歲月里,他還將不斷增補這本全集(去世前改定的第四版里篇目擴充了超過一倍),書名卻始終保持這個貫穿他一生的命題——無可調和又相依相存的現實與慾望。

4月29日,加西亞·洛爾迦做東在一家名為「紅」的飯店為摯友的詩集出版召開宴會,席間他提議為塞爾努達舉杯,「讓我們為《現實與慾望》乾杯,這是當今西班牙最好的詩集之一」。

加西亞·洛爾迦

那場宴會是「二七年代」詩人及他們知識藝術界的許多朋友最後一次共同聚首,合影照片上那些或神采飛揚或屏息凝神或目光流盼的身影,很快將被奪走手中杯盞,徹底卷進歷史的洪流——7月17日西班牙內戰爆發。

格爾尼卡 (1937年)畢加索

加西亞·洛爾迦和伊諾霍薩在那年8月分別被內戰雙方的軍隊殺害,此後三四年里,在座賓客有的在淌血的大地上做無能為力的見證者,有的錯愕於瞪紅眼的同胞閉門不出,有的參與戰鬥又不得不遠走他鄉,翻越比利牛斯山或橫渡大西洋。

1936年12月西班牙馬德里空襲之後

留下的阿萊克桑德雷望著「他們都離開了,所有人一起、同時離開,走上截然不同的路」

阿萊克桑德雷·梅洛(197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離開的阿爾維蒂問出「我們是否走到終之終結?」

阿爾維蒂

而塞爾努達在1937年秋天寫下自己流亡前的最後一首詩:

1936年1月13日西班牙巴塞羅那

這樣我輕信幻想的人民

將提前臨終

先被死亡所囚

然後看它綻放

海上永恆的玫瑰。

1938年2月,塞爾努達站在西法邊境的車站,背後是滿目瘡痍,詩人之死,面前是從未踏過的土地,從未見過的風景。

此去一別,直到他1963年去世,25年再未歸。

開始流亡是塞爾努達人生經歷的轉折點,也成為他創作生涯早期和中晚期的界碑。

這本流亡前詩全集收錄了他在西班牙寫下的全部詩作,使用的原文底本是西班牙Siruela出版社2002年修訂出版的《路易斯·塞爾努達作品全集(卷一:詩歌全集)》,附錄中的早期文選原文則出自同一套全集的後兩卷。

依稀記得,2011年盛夏,我在古城薩拉曼卡的塞萬提斯書店裡傾囊買下這套蒙著灰的全集,小心翼翼如捧珍寶。

古城薩拉曼卡

後來當我讀到尚塔爾·托馬在《被遮蔽的痛苦》里寫,「我們等待某個人,某件事,某個信號突然出現,改變我們的生活,把它變成節日」,就會不禁想起,對我而言,第一次讀塞爾努達的詩就是這樣一個突然把生命變成節日的信號。

《被遮蔽的痛苦》

(法)尚塔爾?托馬著,周小珊譯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那天是2010年11月12日,今年恰好第五個年頭。憶及自己曾在倫敦某個慣常陰雨的午後許下誓願,渴望某個至高力量能應允我把生命中的十年光陰獻給翻譯塞爾努達的詩歌全集,那麼,這是第五年,這是我的一半誓願,他的前半生。

五年里,從二十歲到二十五歲,從北京,到倫敦,到馬德里,閱讀、研究、翻譯他的詩歌如同接受一場綿長的情感教育,詩人用一字一句教會我何謂志業,何謂勇氣,何謂慾望,何謂愛。

曾經難開解的謎題、困擾我的抉擇都變得順理成章,彷彿一切因他有了理由和意義;經歷最甜蜜失眠時,也是他的詩句為我預備好描摹,破曉天光里,年輕的神凝望自己的創造,忘記呼吸和時間。

塞爾努達曾感嘆:「如果說對一個詩人而言存在令人艷羨的命運,那就是穿過同代人的視而不見,在身後未來的讀者那裡找到道路。」

晚年的他仍在回憶錄中無奈《現實與慾望》第一版剛出版內戰即爆發,還來不及培養屬於他的讀者,時間的滾滾巨輪已經推走曾經的曙光。

左二塞爾努達

苦於獨裁統治的審查與禁言(從未掩飾的同性取向也不為獨裁者所容),自他流亡開始,直到詩人已在大洋彼岸的墨西哥過世15年後的1978年,他的詩選才第一次重新在西班牙境內出版。

2002年塞爾努達誕辰百年時,西班牙內外的學界和讀者界共襄盛況,這位與自己的世紀失之交臂的詩人,彷彿終於遇見他一直幻想並隱隱相信存在的未來。

Espa?a (1938) 達利

蒼茫世界,人類的時間與自然的時間相對而立:在人類的時間裡,一切都是過去,無盡地流逝,無從回歸;而在自然的時間裡,一切都是未來,永遠有下一個春天,下一次花開,無盡地迴環,周而復始。

如果足夠幸運,詩人的生命卻能通過寄於文字擺脫人類時間的限制,留待某個春天,某次花開時,如諸神重生。最後的最後,一切都沒有被遺忘。

最後,最後

蒼天俯視你

以一張空無的臉

縱然,在鑿子與大理石的激辯中

你的名字

一個

一個地

粗大起來

(洛夫《詩人的墓志銘》)

而我仰起頭,眼前浮現布羅茨基的詩句:路易斯·塞爾努達先生,當我用懷舊的情緒愛你,愛你已逝名字之下詩人的真實,「天空看上去就像,/一張你未寫過的紙」。

塞爾努達詩歌三首

我曾是。

燃燒的柱,春天的月亮。

金色的海,碩大的眼睛。

我曾尋找我思考的;

我曾思考,像在破曉消沉的夢裡,

年少時慾望畫出的東西。

我曾歌唱,曾向上爬,

我曾是光,

有一天被卷進火焰。

像風的一擊

肢解影子,

我曾墜落黑暗,

在那個不滿足的世界。

我曾是這樣。

我曾是少年在雲一樣的日子,

優美的東西,黑暗和倒影里都看得見,

奇怪的是,假如我尋找這記憶,

今天的身體上疼得這麼劇烈。

失去歡愉是悲傷的,

像甜蜜的燈照在緩慢的夜;

我曾是,曾是,曾經當過那歡愉:

我的影子曾經是無知。

不是享受不是痛苦;我曾是孩子

囚禁在不斷變幻的圍牆;

身體一樣的故事,天空一樣的玻璃,

然後我夢見,一個比生命更高的夢。

當死亡想從我手中

奪走一個真理,

它會發現手是空的,彷彿年少時

燃燒著慾望,伸向空氣。

死去的不是愛情,

死去的是我們自己。

最初的單純

廢止於慾望,

別的遺忘里遺忘自己,

脈絡交纏,

為什麼活著既然有天你們會消失不見?

只有看著的人活著

總能看見面前他的晨曦的眼睛,

只有吻著的人活著

吻到那個被愛舉高的天使身體。

痛苦的鬼魂,

遠遠地,那些別人,

愛情里錯失的人,

像夢中的記憶,

穿梭在墳墓間

擁緊另一種空。

在那裡來去或嗚咽,

站著的死人,墓石下的生命,

捶打著無能為力,

用徒勞的輕柔,

抓破影子。

不,死去的不是愛情。


《現實與慾望》

(西班牙)路易斯·塞爾努達/著

汪天艾/譯

四川文藝出版社 201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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