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朝鮮戰爭—中日大決戰

《萬曆朝鮮戰爭—中日大決戰》作者:高拙音 目錄 序一:薩蘇:為被遺忘的戰爭和英雄 序二:李峰:一個人和一場戰爭 引子 第一章鏖兵玉浦 第二章箭在弦上 第三章欲擒故縱 第四章兵不厭詐 第五章無賴雄辯 第六章兵臨城下 第七章夜襲明營 第八章平壤大戰 第九章奮勇追窮寇 第十章南進!南進! 第十一章交鋒迎曙驛 第十二章背水一戰 第十三章艱難的一夜 第十四章馳援碧蹄館 第十五章鋼錐!插入敵陣 第十六章強兵對決 第十七章從容退兵 第十八章火燒龍山 第十九章對峙 第二十章議和 第二十一章休戰 第二十二章東封使者 第二十三章冊封大典 第二十四章狼煙再起 第二十五章困守孤城 第二十六章浴血南原 第二十七章破城之夜 第二十八章重兵壓境 第二十九章運籌帷幄 第三十章蔚山初陣 第三十一章苦戰 第三十二章死守 第三十三章針鋒相對 第三十四章功敗垂成 第三十五章舉棋不定 第三十六章孤注一擲 第三十七章潰退 第三十八章血染殘陽 第三十九章諱敗為勝 第四十章重整旗鼓 第四十一章計擒行長 第四十二章龍虎相爭 第四十三章宛如幻夢 第四十四章潮起潮落 第四十五章狹路相逢 第四十六章一夫當關 第四十七章搏殺露梁海 第四十八章血戰到底 第四十九章掃蕩殘倭 附錄(一)中日戰將對比 附錄(二)中日火槍對比 附錄(三)中日火炮對比 附錄(四)中日戰船對比 附錄(五)中日兵制對比正文 序一 為被遺忘的戰爭和英雄 只是到日本之後,才聽日本人談起過,日本與中國在朝鮮,曾經打過三次戰爭。甲午戰爭,是利用了中國最虛弱的時候,此戰,日本不但登上了東北亞大陸,而且打開了中國的門戶。但日本也就贏了這一仗,另外兩次戰爭,都是大敗。 第一次戰爭,是參與唐征百濟之戰。公元663年,唐滅亡百濟前夕,據稱與百濟有血緣關係的日本皇室派兵登陸朝鮮,支援百濟抗唐。同年,一個叫做劉仁軌的中國將軍率領一萬七千名水師在白村江大敗四萬名日軍。那一仗,日軍戰艦數百艘被擊沉,海水盡赤。 和我談起此戰的日本學者講,那一仗日軍主要輸在造船技術上。中國當時的戰艦都用松脂融化粘合木質構件,而日軍是用繩子捆綁。所以,雙方撞擊時,必是日本軍艦分崩離析。 想起甲午戰爭,日軍用五倍射速於我的快炮攻擊北洋水師,不能不讓人憑海浩嘆。 中日真正在軍事技術與軍事組織上沒有太大差別的大戰,則是發生在明朝萬曆年間的大明援朝戰爭。 軍事作家宋宜昌這樣簡短而準確地描述了這場戰爭——「一位叫做豐臣秀吉的武士統一了日本,他又要向外擴張,再次被朝鮮海軍統帥李舜臣和中國明朝的聯軍擊敗。那時候,日本的羽翼尚未豐滿。以後的一段時間,渾渾噩噩的日本列島上開始出現鑽研花道、茶道、柔術這些內向性的技藝。」 按照那位日本學者的說法,增援百濟之戰,對日本來說與其定義為侵略大陸,不如說更接近於援救盟國。畢竟按照《日本書紀》,百濟和日本之間的關係,比和大唐密切多了。這種說法是否合理值得懷疑,但對於大明援朝戰爭,即便是日本學者也不得不承認,那實在是日本試圖登陸大陸舞台的第一次重大挫折。 明朝和朝鮮的聯合反擊,讓一代梟雄豐臣秀吉憂憤而亡,日本龜縮回東瀛,一回就回了整整三百年。 是怎樣一場戰爭,讓剛剛經過戰國時代洗禮、名將如雲的日本,遭到了如此重大的挫折呢? 教科書中的隻言片語說不清它的經過,深藏在故紙堆中的「萬曆三大征」也只有專家學者才會留心。 而高拙音的這本書,正是描寫這一戰的,而且用了一個十分醒目的副標題——《中日大決戰》。 四百年前在朝鮮的這場戰爭,事實上,正是當時中日在東北亞政治舞台上的一場決戰。此戰,中國勝,則這個千年霸主將繼續雄踞東亞;日本勝,則豐臣秀吉將開始他定都北京、飲馬印度的遠征。 雖然瘋狂,但卻是這個海島民族當時真實心態的寫照。三百餘年後,正是在同樣瘋狂的理念之下,這個民族侵佔蘆溝橋,偷襲珍珠港,向數十倍於自己兵力、經濟的對手發起了攻擊。 這樣瘋狂的對手,其破壞力從第二次世界大戰東方戰場的進程可見一斑。 於是,這場決戰,就帶有了避免東亞一場全面戰爭塗炭的意味。 只有展開高拙音的書卷,你才會領會到這場戰爭真正的含義——那是東亞中世紀歷史上一場最大規模的國際戰爭,明日朝三方動員軍隊多達三十萬人,超過了英西無敵艦隊之戰總兵力的六倍。 在這場戰爭中,中國以沉重的代價取得了勝利,也贏得了整個東亞的敬畏,以至於直到清朝末年,在朝鮮還有人在用崇禎年號,以示對那個曾經威震東亞的大國朝廷的敬畏。 在這場戰爭中,曾經在日本戰國時代寫下一段段傳奇的小西行長等名將,隨著他們視為神器的火槍隊,一起把自己的神話葬送在中國軍隊的腳下。六十一名日本武將被押送北京,無一赦免,全部處死,傳首九邊。 在這場戰爭中,一批中國名將用自己的英勇、忠誠和鮮血譜寫了這場勝利,他們無論在陸地,還是在大海上,都打敗了當時在全世界軍事裝備均可排入前茅、又富有戰鬥經驗的日本大軍,把中國的威名寫在了歷史上。他們的名字是李如松、陳璘、鄧子龍、李如梅、邢玠…… 然而,這又是一場被遺忘的戰爭,以至於人們提起萬曆,只會想起那具被從定陵地宮裡挖出來的破碎骸骨。當時的人們,感到天朝的勝利順理成章,而後來的人們,又只把目光看向蒸汽機誕生的那個地方。 被遺忘的戰爭,被遺忘的英雄,在今天的時代,終於被重新想起。他們在遙遠的歷史背後,告訴我們,一個大國的魂魄,曾怎樣在東亞的歷史上閃光。 高拙音寫下的是一本書,更是一段追索,幫助我們尋回這段失去的記憶。讀完這本書,我想對作者說的,只有感謝。 也希望更多的朋友能夠看到這本書,記住這些被遺忘的歷史和英雄。 薩蘇 2010年11月13日於北京 (薩蘇,著名軍事評論家,其新浪博客點擊量近億,人稱「文壇外高手」、「會講故事的人」。著有《中國廚子》、《京味九侃》、《夢裡關山走遍》、《北京段子》、《與「鬼」為鄰》、《那些中國人》、《尊嚴不是無代價的:從日本史料揭秘中國抗戰》、《國破山河在》、《中國海魂——從鄭和到釣魚島》(與李峰合著)等書,其中《與「鬼」為鄰》被譽為中國版《菊與刀》。)正文 序二 一個人和一場戰爭(1) 在日本國的歷史上,豐臣秀吉是知名度最高的歷史人物之一,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無人不曉,他的個人奮鬥故事在日本戰國時代最富傳奇性。日本的戰國時代,在日本的歷史地位和我們國家的三國一樣,都是各自國家歷史上最膾炙人口、最激動人心的英雄時代。當時日本200多個大名(類似我國的諸候)互相廝殺一百多年,最後居然被豐臣秀吉這樣一個其貌不揚,據說身高只有一米四左右,出身極其寒微,被家庭遺棄只好當奴僕混口飯吃的小人物統一了,這的確是日本歷史上真正的英雄傳奇。 把豐臣秀吉從乞丐堆里撿回來培養成大將的尾張大名織田信長,是日本歷史上著名的「第六天魔王」,一生脾氣怪戾,幼時甚至得名「尾張的大傻瓜」,小時候師傅平手政秀為了他的不規,只好剖腹勸諫。但信長也是個罕見的軍事天才,在26歲那年,信長將能調動的全部3000兵馬孤注一擲,於大雨中在桶狹間突襲駿河大名今川義元25000大軍,斬下了今川侯的首級,自此一戰威震日本,尾張也從即將覆亡之國,被信長壯大到吞併當時日本60國中的30國。信長用人,只重才能不重出身,跟其他講究門弟的大名截然不同,所以豐臣秀吉才能在他手下由一介奴僕,成長為織田家的第一大將。 性格決定命運,打得全日本雞飛狗跳惶惶不可終日的信長最終毀於自己暴戾的脾氣,眼看就要統一日本的信長竟非常窩囊地死於自己部下的叛亂,據說因為在招待遇盟友德川家康時,因為一條魚沒燒好,信長很乾脆地把魚盆當著一大堆尊貴客人的面扣在負責招待的明智光秀腦門子上了。信長乾的這類事實在太多,他自己大概不以為然,但身為織田家大將明智光秀不幹了。信長最不長腦子的地方是,他把魚盆扣在光秀腦門兒上的時候,身邊只有百把人的侍衛隊,而滿臉都是魚湯的光秀手邊卻有一萬多人馬,於是光秀一把火將日本的「第六天魔王」乾淨利落地燒死在京都本能寺。 光秀燒死了信長,還沒來得及品嘗一下復仇的喜悅,立刻被從前線回師復仇的豐臣秀吉擊殺,秀吉打垮光秀的天王山至今在日語中都有某人一生事業最關鍵時刻的含義,就是這一仗鋪平了豐臣秀吉從織田家一個家臣到天下爭霸者的道路。他死後,秀吉壓平其他家臣的反抗,高舉信長「天下布武」的大旗,僅用9年時間即基本完成了日本的統一。 出身貧寒、幼年吃盡苦頭的豐臣秀吉著實是個治國的奇才,統一天下後建大阪、興水利、開荒地、修農桑、改行政,特別是秀吉早年給一幫商人跑過腿,對商人很有好感,在國君中也要算個極其少見的商業奇才,日本的商業流通更是被他搞得非常繁榮(秀吉說過一句名言「土地歸大名,財富歸我」)。總之,秀吉僅用了十多年的時間就把歷經百年戰亂的日本管理得井井條條。結果,他覺得自己太有才了,管理日本這等小地方實在太委屈,必須要到朝鮮甚至是中國那樣的大地方才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幹,於是發動了侵朝戰爭。 秀吉很早就萌發了想當亞洲霸主的思想。在他跟隨織田信長西征時,看到來自中國和朝鮮的豐富產品,非常羨慕。當時東西方的交流之密切,也是今人想像不到的,像信長佩刀侍從,竟是一個被販到日本的黑人!當時,葡萄牙人已來到日本經商,耶穌會傳教士也到日本晉見天皇,使秀吉誤認為日本已強盛無比,也應讓亞洲各國前來朝聖獻貢。為此,他還專門去信印度和菲律賓等國,敦促它們向日本納貢。他還向中國的台灣派去使節,自稱「紅太陽」下凡,要求台灣高山族土著歸附,稱霸亞洲之心,溢於言表。 萬曆二十年四月(公元1592年),豐臣秀吉第一次侵略朝鮮,調動大軍306250人,158700陸軍分9個軍團,以小早川隆景、毛利輝元等老將壓陣,帶領日本戰國時代大批後起青年名將小西行長、加藤清正、福島正則、黑田長政作為指揮骨幹,殺氣騰騰地橫渡朝鮮海峽殺入朝鮮。而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上杉景勝、蒲生氏鄉、伊達正宗等戰國老將則率105000大軍集結在肥前名古屋,準備作為侵朝軍預備隊。 而當時朝鮮承平日久,朝鮮「人不知兵二百餘年」,八道武備廢弛,全國300多郡縣沒有設防,國防早已徹底糜爛,結果日軍百年內戰錘鍊出的精兵猛將一擊之下,朝鮮山河大地頓時化成一片焦土。 日軍登陸不出二十天,朝鮮漢城被占;6月,平壤陷落;7月,朝鮮兩王子被俘,國王出走,三千里江山淪陷一大半。日軍沿途燒掠,無惡不作,僅晉州一地就有6萬餘人死於屠刀之下。 得意忘形的豐臣秀吉,擴張野心急劇膨脹,為自己謀划了更「美好」的前程,似乎很想挑戰一下連釋迦牟尼佛祖都沒教育好的印度賤民問題。他給家中寫信,稱自己將乘船過海,到大明的寧波府居留,因為那裡離印度近! 秀吉這時已經在列印度的如意算盤了,中國就更不在話下了。他叫其子豐臣秀次第二年初攻北京,佔領北京周圍百縣,並在1594年遷都北京,讓天皇住到那裡。 但是秀吉沒有想到的情況出現了,朝鮮挨打了怎麼辦? 地球人都知道的,找中國做幫手救命唄! 從古到今都是這樣的。 秀吉侵朝前,大概中國古書看多了,居然想搞假道滅虢,通知朝鮮李朝:借道朝鮮,攻打中國,結果朝鮮政府當即拒絕:「中朝待我,同內朝。赴告必先,患難相救……夫黨偏詖反側之謂,豈舍君父而投鄰國乎?」 一句話,中國對我們朝鮮,感情真誠得就沒把我們朝鮮當異國看,跟你們倭寇混,沒門!這話說得實在太動情了,於是嘩啦嘩啦從中朝邊境傳來驚天動地一片馬蹄聲,中國援朝軍遼東鐵騎在名將李如松統帥下平倭援朝來了,於是日朝之戰演變成了中日之戰。 高拙音先生的《萬曆朝鮮戰爭》就是講的中日這次戰爭的全過程,非常值得一讀。 戰爭的結果當然是日本侵略軍被趕回了本土四島,朝鮮軍隊最大的亮點是打出了一個同英國納爾遜一樣的海軍名將李舜臣,李舜臣在整個戰爭中憑自己發明的先進海戰兵器龜船,帶領朝鮮水軍牢牢掌握了制海權,將大批日本精兵猛將溺斃在航渡過程中,連豐臣秀吉都讚歎:「朝鮮人水戰大異陸戰,且戰船大而行速,樓牌堅厚,銃丸俱不能入。我船遇之,盡被撞破。」 這場戰爭結束時,中朝兩國聯合艦隊聯手截擊了日軍撤退艦隊,打了在一場世界海戰史上都很有名的「露梁大海戰」,擊沉焚毀450多艘日本戰船,數以萬計的日軍溺死海中,日軍第五軍主力幾近全軍覆沒。而李舜臣和中國70多歲的援朝海軍老將鄧子龍都像納爾遜一樣,在扭轉國運的最後一場大海戰中殉國。李舜臣就此成為朝鮮最偉大的民族英雄,在朝鮮民族的歷史上,李舜臣和中國的岳飛、關羽兩位名將地位一樣。正文 序二 一個人和一場戰爭(2) 李舜臣死得很壯烈,也很值得,露梁一戰換來了朝鮮兩百年的和平。 而明史學者當年明月在《明朝那些事兒》中這樣總結了中日朝三國對這場戰爭的態度: 日本的史料表示,這是一場延續了戰國光榮以及名將光輝的戰爭,雖然未必光彩(這一點,他們是承認的)。朝鮮(韓國)的史料則認為,這場戰爭之所以勝利,主要是因為李舜臣和朝鮮義軍(無奈,政府軍的表現實在太差),至於其他方面的因素,當然是有的,但似乎也是比較次要的。而明朝方面……基本沒什麼動靜! ……因為在明朝看來,這場戰爭,壓根就不是什麼大事。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所謂的平倭援朝戰爭,在史學界實在不算個啥,也沒聽說哪位專家靠研究這事出了名。即使在明代,它也只是「萬曆三大征」的一部分而已…… 說起來,也只能怪我國地大物博,什麼事都有,什麼人都出。就規模而言,這場戰爭確實不值一提,打了七年,從頭到尾,明軍的總人數不過四萬左右,直到最後一年,才勉強增兵至八萬,且打兩個月就收了場,架勢並不算大。 而日本為了打這場仗,什麼名將精兵之類的老本全都押上去了,十幾萬人拉到朝鮮,死光了再填,打到後來,國內農民不夠,竟然四處抓朝鮮人回去種田,實在是頂不住了。朝鮮更不用說,被打得束手無策,奄奄一息,差點被人給滅了,國王都準備外出避難…… 相比而言,日本是拼了老命,朝鮮是差點沒命,而明朝卻全然沒有玩命的架勢,派幾萬人出國,軍費糧食自己掏腰包,就把日本辦挺了,事後連戰爭賠款都沒要(估計日本也沒錢給)。什麼叫強大?這就叫強大。 …… 事實上,在進行這場戰爭的同時,明朝還調兵十餘萬,圍剿四川方向的楊應龍叛亂。在萬曆同志看來,這位叫楊應龍的土財主(土司),比豐臣秀吉的威脅更大。 …… 朝鮮方面,貨真價實的李舜臣自不必說,死後被封公爵,幾百年下來,能加的榮譽都加了,成為了家喻戶曉的民族英雄。 至於明朝,對相關人員的處理,大致是這樣的:戰後,劉綎、陳璘(援朝名將)任職都督同知(從一品),算是升了半級,當然,也不是白升的,幾個月後,這二位仁兄就被調去四川播州的窮山惡水,因為在那裡,還有個楊應龍等著他們去收拾。 英勇獻身的鄧子龍也得到了封賞,他被追賜為都督僉事(從二品),並得到了一個世襲職位,給兒子找了個鐵飯碗。 僅此而已。 萬曆二十七年(1599)四月,征倭總兵麻貴率軍凱旋,明神宗在午門接見了他。在搞完大大小小不厭其煩的程序儀式後,明神宗下旨,當眾宣讀大明詔書,通傳天下,宣告抗倭援朝之役就此結束。 在中國政府這份宣告戰爭勝利的大詔里有這樣一句話: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戮! 侵朝戰爭的失敗使滿腔雄心的秀吉憂憤不已,他的侵朝政策本來就有許多大名偷偷反對(名將蒲生氏鄉就躲在家裡罵「猢猻發了瘋」)。日本百年戰亂,人心思和,只不過秀吉威勢太大,諸大名誰也不敢公開反對出兵朝鮮,戰局不利不說,秀吉自己的嫡系更在朝鮮受創極重,這在當時軍閥割據色彩很濃的日本可真不是一個好兆頭,所以視人生為一場戲劇的秀吉還在撤軍前,就無限惆悵地吟詩一首後撒手而去。 秀吉一死,豐臣家霸氣便黯然而收,他臨死時千叮萬囑的託孤五大老之首,日本的忍者武士之王德川家康便乘機崛起,豐臣家的大名分成東西兩軍互相廝殺,結果關原與大阪兩場火拚之後,德川東軍徹底滅亡了豐臣一族,秀吉獨子由其母淀姬帶著在火中自焚,(秀吉一生英雄,可這個兒子的確是個「生於深宮之內,長於婦人之手」的犬子,據說自殺時都是女人幫他動的手)。秀吉發動侵朝戰爭的對他自己家庭的惡果報應至此徹底顯現,豐臣一姓有如日本國櫻,怒放一場後就此絕滅。所以日本有名名諺:織田和面,豐臣做餅,德川享其成。 視人生如戲的秀吉若地下有靈,看到大阪城裡滅族的大火,是否十分後悔導演了侵朝戰爭的悲劇呢? 李峰 2010年11月15日於武漢 (李峰,湖北省作協會員,著有《龍騰太平洋》、《決戰朝鮮》、《中國海魂——從鄭和到釣魚島》(與薩蘇合著)等,譯有外國軍事經典《空中騎兵營——越南大血戰》、《出巢狐狸》等。其中《決戰朝鮮》被譽為中國人抒寫抗美援朝的經典史詩。正文 引 子 提示閱讀:公元1592年,也就是明朝萬曆二十年,朝鮮李朝宣祖二十五年,日本亂世梟雄豐臣秀吉挾平定島內戰國局面之餘威,為實現自己征服天下的野心,在日本的文祿元年,悍然下令發動侵朝戰爭,這一打就是7年,日本稱之為「文祿慶長之役」,中國則稱為「萬曆朝鮮戰爭」,朝鮮稱之為「壬辰衛國戰爭」。 公元1592年,也就是明朝萬曆二十年,朝鮮李朝宣祖二十五年,日本亂世梟雄豐臣秀吉挾平定島內戰國局面之餘威,為實現自己征服天下的野心,在日本的文祿元年,悍然下令發動侵朝戰爭,這一打就是7年,日本稱之為「文祿慶長之役」,中國則稱為「萬曆朝鮮戰爭」,朝鮮稱之為「壬辰衛國戰爭」。 這一年的四月十三日,日軍先鋒小西行長部18000人,乘船七百餘艘,由對馬海峽渡海,佔領釜山。繼而加藤清正等部相繼在釜山登陸,15萬倭兵分道北進,不久即突破臨津江天險,20萬朝軍全線崩潰。 朝鮮李朝內部黨爭不斷,政權昏庸,在日軍強勢進攻面前束手無策,三千里大好江山多半淪於敵手。朝將李謚戰敗之後,對兇惡的入侵者評價竟是:「今日之敵,似如神兵!」 國王李昖無奈倉皇北逃義州,遣使向明朝求援。明朝有識之士指出「關白之圖朝鮮,意實在中國」。 明神宗朱翊鈞聞奏淡淡一笑:「倭人彈丸鼠國,早幾年犯我海境不逞,今日竟敢復返侵我藩邦?真是不自量力,告訴兵部,就近從遼東派支兵馬,把倭人趕下海去。」 日本軍隊一路燒殺劫掠,不到3個月,連下漢城、開城,直達平壤,在這種險境下,只有時任全羅道左水使的朝將李舜臣仍堅持戰鬥。由於海上交通補給線被切斷,加之朝鮮半島人民組織義兵不斷反抗,日軍的進攻勢頭被迫暫緩。 七月十七日,遼東副總兵祖承訓奉旨率5000明軍鐵騎奔襲平壤,與裝備了鐵炮(日式火繩槍)的日軍展開巷戰,傷亡三千餘人,大敗而歸。日軍前鋒直逼鴨綠江畔,大明邊關岌岌可危。戰報傳來,朱翊鈞極為震驚,方覺日本實乃勁敵,於是招聚朝臣廷議,制定了「援朝鮮,存屬國,以固門庭」的戰略方針,決心派出重兵平倭援朝!正文 第一章 鏖兵玉浦(1) 萬曆二十年五月七日上午(公元1592年)。 薄薄的晨霧籠罩著朝鮮巨濟島附近的玉浦港,碼頭上泊著五十餘艘荷船(運輸船)和護衛戰船,港內大批日軍正在向岸上搬運著糧草物資,這是日本第二輸送艦隊的主力。 「總算到朝鮮國了,在海上顛簸了好幾個晚上,終於可以在陸地上好好睡上一覺,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兩位老爺這時或許已經打到鴨綠江邊了吧,我這糧米轉運使,也要加油幹才行啊。」艦隊指揮官芥川右兵衛心裡想著,望著眼前忙碌的士兵們,臉上浮起了笑容。 「快看,那是什麼?」岸邊幾名武士的喊聲引起了他的注意,順著聲音,芥川右兵衛努力透過晨霧抬頭向海上望去,只見海平線上出現了一群黑點,黑點迅速移動,近了,更近了!竟是一支龐大的艦隊向這裡駛來,足有七十多艘,是敵人嗎?朝鮮水軍不是已經在閑山島被九鬼嘉隆老爺殲滅了嗎?是了,這定是琉球守龜井茲矩將軍的艦隊遠途而來。 「看那旗號,不是我們的,朝鮮人,是朝鮮人的船隊!」士兵們驚叫起來,頓時碼頭上一片大亂。 不可能啊,他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芥川右兵衛握住刀把的手有些顫抖了,突如其來的戰情,讓他既震驚又激動。 「朝鮮軍沒什麼可怕的,大家不要亂,趕快上船,讓我們去攻擊他們!」果然來的是敵人啊,好吧,看我芥川右兵衛的,玉浦海將是你們朝鮮人的葬身之地!芥川沉住氣,大聲吆喝著率眾登船拒戰。 朝鮮戰船迎風破浪,直撲玉浦港。為首的艦上,立著一位頭戴寬沿高帽、身穿白衣黑袍、長須飄飄的中年男子。他手扶箭垛,眼神銳利,緊緊盯著從港口內亂紛紛駛出來準備迎戰的日船。這人正是朝鮮水軍不世出的奇才,全羅道左水使李舜臣將軍。 李舜臣自小家境貧寒,在「羲、堯、舜、禹」四個兄弟中排行第三,稱作「舜臣」,8歲起就上山砍柴貼補家用,17歲時當上了獄卒,32歲中武舉,後來提升為看衙門的下級軍官。在國內平亂中他屢立戰功,積累了豐富的作戰經驗,終於在47歲時被委任為全羅道左水使。 李舜臣在水軍方面有其獨特的見解,當朝鮮陸軍仍將刀矛弓箭作為戰鬥的主要武器時,他已經將火銃、火炮運用到戰船上了。李舜臣的存在,是當時朝鮮的大幸,他給侵朝日軍帶來了長達7年的海上噩夢。 「將軍,慶尚右水使元均大人發來旗號,請您放心進攻,他將全力掩護大人的後方,誓與來犯倭酋死戰到底!」 「是么,但願如此。」李舜臣眉頭微皺,哼了一聲又繼續注視著逼近的敵船。 「倭船明明在前面,就算敵人真的從後面來襲,元均大人怕也是要掉頭先逃的!若非他膽小怯戰,慶尚水軍怎麼會敗得那麼慘,叔父,我看……」 「嗯?」李舜臣臉色一沉,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身後的侄子李莞。 李莞忙改口道:「是,將軍!」 李舜臣神情和緩了些,「這些話不該你說的,旁邊還有那麼多的將士,大敵當前,不要擾亂軍心!」李莞心中一凜,忙拱手道:「末將明白,請大人恕罪。」 「罷了,你看!倭船陣形紛亂,顯然沒有防備,今日奔襲玉浦,我們無須有後顧之憂,可以全力出擊,殲滅當面之敵!李將軍聽令,請你率板屋船(朝鮮主力戰船)三艘,去把倭賊戰船和運輸船分割開,不成功,休來見我!」正文 第一章 鏖兵玉浦(2) 「是!」李莞響亮地答應著,轉身下了帥船,乘輕舟上了自己的戰船,迅速升起了象徵前鋒突擊的虎頭旗,螺號長鳴,率隊直衝向懸掛著長條幡旗的日本船隊本陣。 朝軍大隊戰船在玉浦洋面上呈扇形散開,在三艘前鋒船後布成三排陣,緊緊跟隨。 「是樓船?可惡!快攔住它們!」芥川右兵衛大叫著,站在座船最高處,指揮著十幾艘日本小早船將三艘板屋船團團圍住,頓時亂箭齊發,鐵炮也頻頻開火。芥川右兵衛的座船為一艘中型安宅船,日本戰船基本有四種:小早船、關船、安宅船、鐵甲船。因為日式鐵甲巨船航速極慢,只能近海作戰,所以出征朝鮮的主力艦多為安宅船,分大中小三號,船上有屋,屋頂有箭樓,士兵可站在箭樓上居高臨下作戰。 李莞指揮的板屋船全長三十米,有箭樓一座,士卒兩百人,櫓四十五支;配有大口徑火銃三十八支、有效射程約百步,以及大量的弓箭飛弩;船體兩側包上鐵皮,可以抵擋箭矢和火銃子彈,戰鬥力和衝撞力在那個年代來說,是非常驚人的。 「倭船圍上來了!」「聽我的命令,兩舷火銃打火,瞄準,齊放!」朝鮮軍的火銃分為「四箭、八箭銃筒」,「天、地、玄、勝字銃」等,利用火藥助推來發射嵌滿鐵片的木矢或火箭。這時只聽轟的一陣巨響,從兩舷箭垛後噴射出兩排紅光,圍攻的日本小戰船上頓時慘叫聲一片。「火銃手裝葯,弓箭手掩護!」李莞從容不迫地指揮著戰鬥。 「鐵炮齊放!」芥川右兵衛這時拔出太刀指向朝船,(太刀是典型的日本刀,具有較大彎曲度,刀身約兩三尺長)一聲令下,安宅船上30支鐵炮(日式火繩槍)轟地發射,朝鮮水軍皆伏在箭垛後,鐵炮子彈打在鐵板上砰砰作響,激起白煙一片。「混蛋,這樣下去怎麼可以,噴火船,快衝上去開火!」芥川右兵衛令士兵用旗語指揮著兩艘噴火船迎了上去。 日軍噴火船裝備著噴火筒八具,用來駛近敵船,然後噴出以煤油為主的混合燃料,將敵船燒毀。 「拉開距離,先把它們消滅,再去打倭人的運輸船!」李莞大聲命令道。朝鮮板屋戰船上的櫓,一齊搖動,馬上把日軍噴火小船甩在身後十丈多遠,前面阻攔的日本小型戰船根本擋不住朝船衝擊,連忙逃開。 「聽我的命令,船尾火銃點火,放!」只聽驚天動地一片響,朝鮮戰船猛烈開火,彈丸和飛矢落在日噴火小船旁邊,掀起無數的水柱,噴火船左搖右駛,拚命規避,助戰的另兩艘朝鮮戰船也自兩旁夾擊。「完蛋了,要命的快跑吧!」倭船上的士兵絕望地大叫著,紛紛跳下船去,兩艘噴火船幾乎同時騰起烈焰,很快沉沒在玉浦洋中。 這時李舜臣指揮的大隊朝鮮戰艦已經加入戰團,20艘大型板屋船在前猛攻,五十餘艘挾船和鮑作船(中小型戰船)自兩翼包抄,火銃、弓箭一齊施放。日本水軍在朝軍精心策劃的進攻面前無力還擊,紛紛敗退。 「右兵衛大人,朝軍戰船炮火猛烈,數量又多,再這樣打下去咱們恐怕是要全軍覆沒了!」一名偏將上前道。 「什麼?要我撤退嗎?笑話,大和武士怎麼可以敗給無能的朝鮮人,我堅決不退!」話音未落,數枚火銃發射的木矢擊中了安宅船的帆桅,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船上日軍見狀大駭,在甲板上四處奔竄,亂作了一團。 「大人,船著火了,怎麼辦!」 「這個,看來……我軍有必要先行戰略轉進,等會合龜井茲矩將軍的艦隊後,再收拾朝鮮人不遲!」芥川右兵衛臉色蒼白,顫聲道。 「右兵衛大人英明,足輕小使,快扶大人換乘快船,我軍全速回港,向岸上戰略轉進!」偏將狂喊道。正文 第一章 鏖兵玉浦(3) 日艦隊在朝鮮水軍的猛攻下,邊打邊撤,不斷有受傷的日船冒著烈焰沉入海中,殘存船隻倉皇退入玉浦港,依託岸上炮火的保護,龜縮不出。 「將軍,我們勝利了,倭兵被我們打敗了!」 「這只是剛剛開始,」李舜臣放下千里鏡,回頭對興奮的部將們說道,「我們要切斷倭人的海上補給線,這樣,內陸的侵略軍才會失去作戰必須的糧食、武器。下一步,我們要尋機與倭賊主力艦隊決戰,望眾將與我共進退,誓死戰鬥到底!」 「是!」眾將齊聲應道。 李舜臣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他放眼望著海面上四處漂浮的日船殘骸,心中涌動無限豪情:「九鬼嘉隆,聽說你是日本第一海將,素有海上秀吉之稱,不知道你現在哪裡呢?來吧,我的龜船部隊即將練成,讓我們較量一下,看看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英雄!」 玉浦之戰,從早晨戰至下午兩時,在全羅道左水使李舜臣將軍的指揮下,朝軍英勇奮戰,大獲全勝,殲滅日船26艘,己方無一船被擊沉!此戰是壬辰衛國戰爭以來朝軍取得的第一次勝利,在陸地上戰無不勝的日軍,終於在海上嘗到了失敗的滋味。 五月二十九日,朝日兩軍又展開了第二次大海戰——泗川海戰。李舜臣在海戰中,動用了他的秘密武器「龜船」。龜船是朝鮮人很早就發明的一種戰船,船身裝有硬木製成的形似龜殼的防護板,故叫龜船。 李舜臣改進了龜船的結構和設備,把船身造得更大,身長十餘丈,寬一丈多。甲板之上有厚木製成的頂蓋,並且裹上鐵板,可以掩護船上水軍避免敵人火器投射。頂蓋上和甲板旁,裝著許多尖銳的大釘和鐵鉤,使敵人不敢攀登。船頭上安裝著一個大龍頭,上穿兩個大炮眼,頭尾都裝有金屬尖桿,必要時可用來撞擊敵船。船身前後左右有74個槍眼,射手可以伏在內部施放火器。船身兩側又各設十支大槳,全部划動,疾馳如飛。加上船身很大,可以裝載很多飲水和糧食,這使龜船更適合水面久戰了。 泗川海戰,朝鮮水軍駕駛龜船擊沉了敵艦13艘。六月二日、五日,在李舜臣率領下,朝軍在唐浦海域再次與日軍展開連續激戰,擊沉九州大名龜井茲矩的旗艦,消滅了加藤清正屬下戰艦33艘。六月六日,全殲日海軍名將來島通久艦隊,當場擊斃來島通久。七月八日,在閑山島海戰中擊敗了脅阪安治水軍,日艦被毀39艘。七月十日,擊沉了九鬼嘉隆的旗艦「日本丸」號,並焚毀日艦42艘,九鬼嘉隆倉皇逃遁。 但是幾場海戰的勝利無法從根本上扭轉戰爭全局,由於朝鮮陸軍節節敗退,損失慘重,日軍幾乎佔領了朝鮮三分之二的國土和資源,朝鮮水軍賴以補充戰鬥力的陸上基地也越來越少,被迫以海上游擊為主,苦苦支撐。 這個時候,明帝國在接到朝鮮的告急求援後,正以最快的速度調兵遣將,做好入朝參戰的準備。正文 第二章 箭在弦上(1) 十月,明萬曆皇帝令遼東發兵10000人開赴朝鮮義州,協助朝鮮軍民抗戰,薊鎮、保定各選精銳步兵5000人,宣府、大同各選精銳騎兵8000人,限五日開赴遼東;參將吳惟忠率領南兵、火器手各3000人,限五日開赴遼東,數萬援朝大軍在經略宋應昌的率領下浩浩蕩蕩地跨過了鴨綠江,在義州整兵備戰。 十二月,大雪紛飛的日子,一支兩千餘人的明軍騎兵部隊渡過鴨綠江,前往義州與那裡的明軍主力部隊會合。 「大哥,馬上就要到義州了,等會合了宋帥的大軍,就要和倭兵開戰了,聽朝鮮過來的使者說,倭兵陰狠善斗,火器和刀術俱精,這一仗可是不太好打啊。」一名身材粗壯的武將說道。 「是嗎?」為首的將軍聽了微微一笑,反問一句。 「倭人再厲害,能比得上西北蠻族么?勃拜那麼善戰都不是大哥的對手,諒區區倭寇,算得了什麼!」另一名黃須軍官自後趕上,不服地插言道,「這次父親保舉大哥為援朝提督備倭將軍,定然馬到成功,咱兄弟建功立業的時候又要到啦。」 先前那武將也笑了:「可惜如樟、如楨他們沒來,不然李家兄弟齊上陣,當是成就一段兵家史話啊。」 這三個人是親兄弟,帶兵的將軍四十有三,頭戴烏金盔,身披豹頭環鎖鎧,青面黑須,虎背猿腰,正是明朝大將李成梁之子李如松,另兩人分別是李如柏和李如梅。 李成梁有九子,人稱李家九虎將。長子李如松,以父蔭充寧遠伯勛爵,驍勇善戰,授遼東總兵;次子李如柏,曾任貴州、寧夏總兵,進右都督;三子李如楨,任指揮使,錦衣列環衛,後鎮遼東;四子李如樟,任都指揮僉事,隨兄如松征寧夏有功,任廣西延綏總兵;五子李如梅,也曾任遼東總兵;其餘諸子如梓、如梧、如桂、如楠皆官至參將。 這時,李如鬆手拈長須,控韁徐行,聽著兩位兄弟的議論,面上不禁露出一絲笑意。是啊,多年的征戰,有些倦了啊,雖然又是一番殺戮,但對武將來說,無上的榮譽總是建立在鮮血和死亡之上。作為大明帝國的守衛者,今次出兵,當報皇恩,為君解憂。正在思索間,忽聽得馬蹄聲響,一名前軍小校飛馳而來。「報提督大人,前方便是義州,宋帥帳前參軍李應軾先生已經出城來迎接大人了,即刻便到!」 「好!」李如松精神一振,策騎揚鞭,率一眾軍馬踏雪飛馳前去,轉過山角,眼前出現一座城池。一中年秀士率十幾人徐徐近前,翻身下馬,李如松也忙下馬迎上。 「李將軍鞍馬勞頓,辛苦了!卑職奉經略大人之命前來迎接將軍。」 「先生不必客氣,咱們進城敘話。」 「請!」兩人寒暄數句,重又上了馬,大軍整頓旗帳,魚貫入城。 兵部右侍郎、經略備倭大臣宋應昌在義州的府衙,與朝廷配給他的攻堅大將、備倭提督李如松會了面。明朝的軍制是文官統兵,宋應昌深知自己雖是經略大臣,總管明軍入朝備倭一體事務,可說到衝鋒打仗的事兒,歸根到底還得靠李如松這樣的戰將。 宋應昌呷了一口綠茶,慢慢地用杯蓋掠了掠茶花,抬起頭來面帶微笑道:「子茂將軍(李如松字子茂)勞苦功高,去年平定西北,為國家立了大功,真是可喜可賀哦!」 「哪裡,平定西北,全賴聖上洪福,和朝中大臣機議得當,大人誇獎,李某愧不敢當。」李如松謙遜道。 「呵呵,好啊!」宋應昌見他不誇功,心中甚喜,以前聽人說李如松恃寵驕橫,今日一見,還算頗識大體。畢竟自己是備倭最高長官,若下級武將執功驕橫,那是最讓人難以容忍的。正文 第二章 箭在弦上(2) 「令尊大人身體可好?」 「蒙宋大人垂掛,父親年歲雖長,精神尚好,身體亦十分康健。」 「嗯,這可好,李家一門皆為虎將,忠心報國,國家有此棟樑,真是幸甚啊!」 「大人讚譽實讓末將惶慚,我李家父子食君之祿,為君效力正是理所應當。此次出兵朝鮮平倭,大人榮膺恩寵,領尚方寶劍,主持一體軍務,聖恩可謂隆極。末將當唯大人馬首是瞻,鼓勇殺敵,以報皇恩與大人垂看。」 宋應昌含笑點頭:「朝鮮兵微主弱,致令全境陷失,今我明朝大軍前來,定當趕倭人下海,復藩邦故土。望你我將帥同心,早日克敵制勝。」 李如松聽了贊道:「大人所見極是。倭寇跳梁,怎是我天朝大軍的對手,居然不識好歹,屢次犯我邊關,此番定當一戰卻敵。」 「噢?請將軍說說看,平倭有何良策?」宋應昌這句話壓在嗓子眼裡半天了,一直找不到體面的機會說出來,此時藉機相問道。 李如松聞言一怔,隨即心下瞭然,暗忖:平倭良策,我若沒有,怕是這經略大人也不會有什麼辦法的。但若就此說來,又恐他一介文臣不知變通,依計爭功冒進,還是要讓他心知畏怯,放手讓我用兵為佳。心裡想著,便說:「用兵之道,需得臨陣隨機應變,明白敵人虛實方可。預為擬畫非吾之長,倒要請大人奇策指示末將。」 宋應昌哈哈乾笑數聲,想了想只得道:「這個,依我的主見,聖上滅寇心切,你我斷不可在此久延,不如近日起程,督三軍殺往平壤,一舉滅寇,你看如何啊?」 李如松就勢點頭道:「如此甚好,末將不才,願擔綱首戰!」 「好好,正需如此。」宋應昌連連點頭,「李參軍,子茂將軍才到義州,請你把兵部有關這次入朝大軍的部署說一下吧,再說說倭兵的情況。」 參軍李應軾聞言忙口中稱是,取出卷宗上前一步念道:「此次天兵入朝平倭,奉旨行使,兵部總劃,以經略大臣宋應昌為主,提督將軍李如松,兵分中左右三軍。以副將楊元將中軍,下統:參將楊紹先率領寧前等營馬兵339名;標下都司王承恩領薊鎮馬兵500名;遼鎮游擊葛逢夏領先鋒右營馬兵1300名;保定游擊梁心領馬兵2500名;大同副總兵任自強並游擊高異、高策共領馬兵5000名;標下游擊戚金領車兵1000名;共10639名。 「以副將李如柏將左軍,下統:副將李寧、游擊張應種領遼東正兵、親兵共1189名;宣府游擊章接領馬兵2500名;參將李如梅領義州等營軍丁843名;參將李芳春領馬兵1000名;參將駱尚志領南兵600名;薊鎮都司方時輝領馬兵1000名;薊鎮都司王問領車兵1000名;宣府游擊周弘謨領馬兵2500名;共10632名。 「以副將張世爵將右軍,下統:本官並游擊劉崇正領遼陽營並開原參將營馬軍1534名;原副總兵祖承訓領海州等處馬軍700名;原副總兵孫守廉領瀋陽等處馬軍702名;原加銜副總兵查大受領寬佃等處馬軍590名;薊鎮參將吳惟忠領南兵3000名;標下都司錢世禎領薊鎮馬兵1000名;真定游擊趙文明領馬兵2100名;大同游擊谷燧領馬兵1000名;共10626名,另有續到的薊鎮步兵2800餘名,應援朝鮮軍隊3600名。我軍兵力總計將近4萬人。」 「我曾聽兵部說,朝鮮常備兵力不下20萬,這次來援的才幾千人,難道真被倭人打光了不成?」李如松皺了皺眉頭問。 「是啊,兵敗如山倒,不過朝鮮的水軍仍在和倭人作戰,而且戰果不小。在南方,還有不少被打散的軍隊撤不回來,都進山去了。」李應軾道。 「原來如此。」李如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正文 第三章 欲擒故縱(1) 李應軾合上卷宗,又接著道:「倭人此次侵朝,出動的兵馬都是在其本國內戰中磨礪出的精兵悍將,共計15萬人。據朝鮮大臣柳成龍說,倭兵的火銃尤其難當。與朝兵交戰,往往是稱之為鐵炮軍的火銃隊伍突前,朝兵的刀劍弓矢根本不是對手,所以屢戰屢敗。七月初,遼東副總兵祖承訓率5000騎兵攻平壤,倭人以600鐵炮軍伏於城內接戰,一舉射殺我軍3000人,致使祖帥大敗而歸。」 「鐵炮軍這麼厲害?不就是火銃嘛,咱們好像也有吧?」宋應昌聽了面露詫色,不由得眼望李如松。 李應軾插言道:「火銃咱們是有的,不過射程和威力似乎趕不上倭國鐵銃。後來南海平倭時,得倭制鐵炮數桿,倒是照樣仿造了不少。」宋應昌唔了一聲,這才放下心來。 李如松聽兩人對答,面如秋水,不動聲色,這時呷了一口清茶,問道:「李先生,請問倭人除了鐵炮軍,還有甚厲害之處?」 「論火器,倭人鐵炮軍凌厲無比;論刀劍,倭刀之利舉世無雙;論人力,倭兵雖然以步兵為主,但屢經戰陣,非昇平已久的朝兵可敵。」 李如松點了點頭,冷笑道:「倭人氣焰囂張,看來無非賴此三長,彼有三長,吾亦有三長制他!」 「李將軍,到底咱們有什麼法子戰勝倭人?」宋應昌和李應軾齊聲問道。 李如松站起身來,道:「倭人倚仗火銃,我當用大炮破之;倭刀雖利,我當用南兵破之;倭兵雖悍,我用鐵騎列陣破之!」 「噢?請將軍細細說來,願聞其詳!」宋應昌喜道。 李如松道:「倭人倚仗火銃衝鋒,我用大炮開路,大將軍炮威力無比,倭人一銃只射一丸,我大炮一發,重丸轟彼,血肉焉可擋之?況我軍也大量裝備了火銃,不見得輸給倭人。倭刀雖利,當年戚元帥在時,早已留下專破倭刀之法,稱之為鴛鴦陣,南兵久習,當可用之。倭兵雖悍,我李某征戰多年,最喜敵人兇悍,敵人越狠,殺來越是快活。此次入朝,我軍騎兵眾多,倭兵利於步戰,我當用馬軍衝擊,定可制敵。」 「將軍所言極是,若如此,倭賊可破,朝鮮復國指日可待,聖上也可高枕無憂也。」宋應昌拈鬚微笑。 三人正在談論,這時門下來報:「游擊將軍沈惟敬求見!」宋應昌聞言略皺了皺眉,李如松看在眼裡,面露疑色。 宋應昌搖頭苦笑道:「李將軍有所不知,這沈惟敬是兵部尚書石星大人特地派來朝鮮和倭人議和的。昨日剛從倭將小西行長處歸來,據說頗有希望說動倭人退兵。且讓他進來,聽他說些什麼。」 「議和?」李如松聽了愕然道,「大軍奉旨入朝,正待掃蕩倭寇,決戰建功,朝廷怎麼又打算議和了呢?箭在弦上,豈可不發!」 這時腳步聲響,從廳外進來一人,只見這人三十五六歲的樣子,身材中等偏瘦,穿一身寶石藍的長袍,兩撇鼠須,面上帶笑,進來緊走幾步跪下向宋應昌叩首道:「卑職沈惟敬參見經略大人。」正文 第三章 欲擒故縱(2) 這哪像個軍官,倒不如說是個商人更恰當些,李如松心中想著。宋應昌揮了揮手道:「嗯,罷了,這位是朝廷派來的備倭提督李如松大人,你們見見吧。」沈惟敬忙又轉身向李如松跪倒,「免禮。」李如松冷冷道。 沈惟敬一邊起身,一邊拿眼偷看這位備倭提督,見他望向自己時虎目生威、神情嚴肅,不禁心中打了個顫。 「沈將軍,你剛從平壤回來,說說倭人的情況,他們是否答應退兵?」 「這個嘛,哦——」沈惟敬沉吟了一下,拱手退在一邊,道,「卑職前些日子奉石大人之命,前去與倭人講和,在平壤見到了倭將小西行長,卑職與小西將軍談得甚為融洽,已經說好,兩國可以不動刀兵,休戰議和。」 聽他如此說,宋應昌和李如松均有些發獃。半晌,宋應昌方遲疑道:「倭人果然有意議和嗎?若倭人如此好說話,我大明又何必勞師入朝,恐怕其中有詐吧!不知他們何時退兵?有甚條件?」 沈惟敬媚笑道:「當初我入倭營時,也存了和大人一般心思,恐倭人狡詐,不肯輕易言和,誰知這位小西行長將軍是極好說話的人,態度謙和、言語禮貌,說道:『幸虧天朝按兵不動,我亦不久當還,以大同江為界,平壤以西三分之二的朝鮮國土盡數歸還。』也就是說,咱們不用一兵一卒,就能讓倭人把已經佔領的朝鮮領土退出一大半來。卑職覺得如此甚好,既對朝鮮王有個交待,又免了我大軍勞師費餉。然後咱們再以這半壁江山為倚,徐徐圖進,側目江北,或攻或守,皆在我術中,真乃一舉兩得、兩全其美之策也……」 「啪!」沈惟敬正說著,李如松猛地拍案而起,低喝一聲:「來人,把這廝拉下去,砍了!」 「啊?」沈惟敬和宋應昌、李應軾都是大吃一驚,廳下幾名帶刀侍衛連忙上來,將沈惟敬按住,卻是扭頭看著宋應昌,畢竟這是經略府,雖然李如松貴為備倭提督,可還得看本府長官的話頭拿人。 「大人且慢!這這……卑職不知身犯何罪,惹大人動怒?」沈惟敬連聲喊冤。 李如松哼了一聲,厲聲道:「你這廝若不是倭寇姦細,就是個蠢貨。既然奉石大人之命入朝說和,你自是要熟悉朝境地理,大同江在哪裡,你知道嗎?若是答應以大同江為界,三分之二的朝鮮領土將盡歸倭酋!我大明軍入朝是為了平倭,而不是安倭,好個喪權辱國的飯桶,不斬你還等什麼!」沈惟敬本是無賴出身,哪見過這個場面,頓時嚇得面如土色,說不上話來。 說到沈惟敬的無賴出身,就不得不說說明廷的兵部尚書石星。這位石大人才疏智淺,只因緣逢時會,獲得了高位,根本就不通兵法。當他得知日軍侵朝、聖上命他派兵平倭時,立刻慌了手腳。他是個好色之徒,納了浙江人李茂的女兒為妾。李茂有個同鄉好友,就是這沈惟敬。沈惟敬在家鄉時就不務正業,唯一特長是吹牛拍馬,一張利嘴能說得天花亂墜。他遊盪到了北京,在北京的窯子里廝混,與窯子里的大茶壺叫做鄭四的交成朋友。 鄭四曾經在日本對馬島住過很多年,他將在日本所聞所見如數家珍地說給沈惟敬聽。沈一一記在心頭,憑著記憶力強,從鄭四那裡還學會了幾句日本話,居然自詡為日本通。石星正想尋找一位通悉日情的人,由於李茂的引見,沈惟敬就將自己從鄭四那裡聽來的,再添油加醋地敘述出來,石星聽得如痴如醉,認為這個混混兒是位稀有的人才,舉薦了給萬曆帝。明廷於是決定命沈赴日本大營探問日方的真意究竟何在,並以游擊將軍的名義赴朝,與日方交涉。正文 第三章 欲擒故縱(3) 沈惟敬騙來這份差事只是為了嘩眾取寵、撈取錢物,他既不了解日方情況,又不掌握外交原則,怎麼能有責任心去研究朝鮮地理和談判相關知識呢,被小西行長哄騙,也就不足為奇了。 此時被李如松看出破綻,一聲厲喝,唬得他魂飛天外,連忙跪地求饒:「李大人饒命,小的辦事不力,本當該死,但看在小的也是為了國家辦事,看在石尚書的份上,還望饒恕。」 李如松是戰將,奉旨入朝就是要和倭人打仗,本就不喜聽到談和二字,又親見這人如此飯桶,心中更氣,只是要斬他。宋應昌見狀忙道:「還不快將此人拉下去,先下在大牢,待回頭慢慢審問,看他與倭人有何勾當往來。」眾侍衛答應一聲,將沈惟敬橫拖豎拽出去。 李如鬆氣猶未平,向宋應昌道:「大人為何不將這廝立斬?」 宋應昌道:「李將軍不可魯莽,此人雖然誤事,但畢竟是朝廷派來的,就這麼殺了,恐怕不好。」李如松恨恨地道:「雖如此,難平我胸中之氣。」 李應軾見狀上前拱手道:「兩位大人,在下倒是有一言,不知當講否。」 「先生請講。」 李應軾道:「倭人雖然狡詐好戰,但是由於海上運輸被朝軍切斷,況且天氣逐漸轉冷,國內運輸供應困難,這些都嚴重影響了他們的士氣。據跟隨沈惟敬與倭人談和的隨員回來說,平壤倭寇幾乎人人盼望早日罷兵言和。只不過依他們的意思,是吃進去的肉不想吐出來,又想休整,又欲繼續霸佔朝鮮的領土。我們不如將計就計,抓住他們想談和的心意,先將沈惟敬押在營中,然後仍派人和小西行長接觸,告訴他們李大人此來朝鮮,是奉朝廷的命令來和他們正式議和的,讓小西行長摸不清我軍的意圖。然後趁敵不備,大舉進攻,將其殲滅!」 李如松想了想,道:「李先生所言果然妙計,只是倭人一向狡猾,不知這次能否上鉤?」李應軾含笑道:「在下這是兩便之計,我們終歸也是要出兵攻打平壤的,上鉤最好,就算不上鉤,也會讓倭人疑惑,更有利於我軍進攻。」 「有道理。」李如松和宋應昌對望一眼,都是暗暗點頭。 宋應昌道:「那就這麼辦吧,大軍即日拔營前行,李先生,還請你選派精細可靠的人去平壤走一趟,安撫倭人,讓他們沒有防備,事成之後論功行賞。」李應軾肅然領命。 公元1593年元月,平壤。 天色將暗,夕陽慢慢地落入地平線,雲彩被落日餘暉映照得火紅火紅,平壤城頭上,一名四十歲上下的白袍武士背負雙手,靜靜地看著日落西方。 此人正是日本侵朝先鋒軍團的軍奉行(指揮官)小西行長,良久,他慢慢轉身,沿著甬道一步步走下城來。沈惟敬離開平壤已經5天了,至今音信全無,不知這次與沈惟敬達成的議和書,明朝廷是否能夠接受呢?就算是接受了,難道我們就會真的停止前進了嗎?這次議和,只不過是要獲得一次喘息的機會而已。糧草、軍火的補給、士卒疾病的醫治、朝鮮義兵的清剿,都需要時間。既然起傾國之兵來攻,那當然不會只滿足於佔領朝鮮,東方的大明帝國,才是這次遠征的真正目標所在啊。 想到這裡,小西行長不禁打了個寒顫。中土,日本人習慣稱之為大唐的國家,千百年來雖然朝代更迭,但始終如泰山般屹立在東方。這個龐然大物,略轉一轉身,落下的陰影都能讓日本壓抑得喘不上氣來。從唐朝起,島國人就知道對待這個世界最強大的帝國一定要言必順,貌必謙,才能苟安一隅求活。可如今,關白大人居然挾統一日本之威,打起了它的主意,這真是一場豪華的賭注啊,怎能不讓人激動,又怎能不讓人心生恐懼呢?聽說大明帝國已經兵發朝鮮,這次可不會像上次勝得那麼僥倖了,帝國的武力到底如何呢?日本能不能擊敗他們呢?大戰未來之時,一切都是那麼地難以猜度…… 下了城樓,小西行長若有所思地向住所走去,或許是被主上的鬱悶所感染,身後十幾名親隨武士默不做聲地跟在後面,一個個臉色都是陰沉沉的。突然,城樓上傳來一聲叫喊:「快看,有十幾個人向這裡來了,啊,他們打的是大明的旗幟!」聽到驚叫聲,小西行長和武士們精神為之一振,又返身回到城頭。 「是明朝的使者啊,他們一定帶來了議和的消息,快打開城門,迎接使者!」小西行長看得明白,一邊下城,一邊舉起右手高喝道。正文 第三章 欲擒故縱(4) 城門吱呀呀地被開啟,十幾名騎士緩緩入城,下了馬。小西行長帶著通譯上前,這通譯是旅居朝鮮的日本人,明使帶的通譯是朝鮮人。小西行長本人早年到朝鮮經營藥材的時候,也學過朝語,只不過在這種正式場合,作為日方主將,還是要說本國話的。雙方的交談是這樣的:小西行長說日本話,明使說中國話;日本通譯把日本話譯成朝語給明使帶來的朝鮮通譯,然後朝鮮通譯再翻成中國話,往來顛倒。雖然麻煩,可交流倒也勉強可以進行。 明使被迎進官邸,小西行長見這明使不是先前的沈惟敬,心中有些沒底,試探著問道:「請教閣下貴姓,沈將軍這次怎麼沒來?」 「下官吳和,沈將軍么,正陪同朝廷來的正使在後面,已經到達離平壤不遠的順安城了。這次朝廷派來的是禮部尚書李如松大人,正式和貴軍洽談議和事宜。」 「呵呵,這真是太好了!」小西行長放下心來,高興地道,「其實,我軍入朝,只不過是因為朝鮮國王素來對我天皇不敬,這次略作懲罰而已。既然大明朝派使說和,我們也不能得理不讓人,我當面復天皇陛下,盡量說動兩國罷兵修好。」 吳和連連點頭,笑道:「如此正好,本來我朝是要派大軍前來的,幸好沈惟敬將軍極力遊說,方知不過是一場誤會。這動刀動槍的,說來容易,真打起來,又死人又費錢,難道當真要打么?還是以和為貴啊。」 「正是正是。」小西行長連連點頭。 這吳和其實真名叫李寧,是李如松帳下的參將,頗有膽氣,別人畏難不願前來,他一聽有重賞,偏偏要搶著來,只不過膽氣雖有,咬文嚼字的水平實在有限。小西行長本是個精細人,若是和他本國人交談,或許可以察言觀色,話語試探,以辨真偽。可是畢竟他不通中國話,又不懂中國事故,只聽通譯傳聲,雖然聽得彆扭,卻只當是中華大國的人物就是這般說話,或是翻譯人員的水平有限,並無他想。否則不用說別的,單聽他這名字叫吳和(無和),就該心中生疑,明白幾分。況且大明禮部尚書這樣的高官,又怎麼會親自前來談和。 和李寧那方也是一樣,小西雖然是大將,卻並無資格面見天皇,所謂面復天皇云云,顯然是搪塞敷衍之詞。兩人寒暄一陣,其實都不怎麼明白對方說的是什麼,只是說清楚了一件事,就是談和成功了,明朝大臣已經來朝鮮簽訂和約了。 眼看天色將晚,小西行長心情正佳,命擺上宴來,歌舞伎助興,與李寧把酒言歡,陪座的大村純忠、內藤如安等日本武將們也非常的高興,攻入朝鮮已經大半年,水土不服、糧草不濟、不間斷的作戰,他們早已厭倦。如果真的言和,不用和強大的中國開戰,或許就可以早些回去和家人團聚,這該多麼好啊。 小西行長借著酒勁,笑著對李寧道:「吳大人,如果沈大人也來就好了,你不知道,我們是多麼的投緣。當初他來時,我可是用八抬大轎把他迎進城的,這也可以說明,我對貴國的尊重和敬仰。其實日本和貴國之間的良好關係源遠流長,我對中土是嚮往已久了啊,如果有機會,真想到貴國去做生意,做生意,哈哈,我可是內行。聽說我國的刀劍,在貴國非常受歡迎,還有許多方物(土特產)可以拿去易市。」 「是嗎?我也很想到日本去瞧瞧,雖然見過很多扶桑人,可是你們的國家,我還沒有去過呢。我看將軍風致高雅,不同凡響,能熏陶出將軍這樣人物的國度,也一定非常的美好吧。」 「是啊,最美的,還是家鄉。雖然有些誇口,但不客氣地說,日本是個非常美麗的國家,有富士山,非常非常的高,恐怕是天下最高的山峰了。說到河,有信濃川,像長蛇一樣,要走好幾個州才能看到盡頭呢。說到人口,大和民族有將近1500萬人,當然了,因為已經結束國內戰亂,我想人口還會很快增加的。」小西行長一邊說著,一邊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呵呵,好高的山啊,好長的河,好多的人啊!嗯,恐怕我中華就沒有這麼高的山和這麼長的河了,人可能也沒有你們日本多,貴國可真是了不起啊!」李寧大笑著說道。 「吳大人過獎了,貴國我雖然沒有去過,想必也有很多不錯的景緻吧!」小西行長道。 「嗯嗯。」李寧隨口應承著,心想這廝真是翻肚蛤蟆沒見過天,我要是說中華的江山景物勝他千百倍,怕是打死他也不信。等這一仗打贏了倭寇,定要把這傢伙捉住關進豬籠里,順長江漂下去,讓他知道中華的河有多長;或是把他從五嶽黃山隨便一座山峰上推下去,讓他知道中華的山有多高;把他埋在北京大街上做墊街石,讓他知道中國有多少人,如今且跟他啰嗦什麼? 當下無心糾纏,轉過話頭道:「小西將軍,我天朝使者已經到了順安,不日將到平壤,還請將軍早早準備鑼鼓錦衣,列隊歡迎,以示鄭重。」 「那是自然。」小西行長點頭道,心中暗想了一回,又說,「明天吳大人起程,我派20名武士護送大人回去,順便也見見貴國正使,把我的問候帶去。然後等他們回來後,我也好知道如何安排迎接事宜。」 李寧一怔,心忖這廝好狡詐,這哪是派人護送我,這分明是要派細作去查看我軍底細的啊,如果讓他們探知我大軍已到,那李將軍和宋經略的奇襲計劃豈不是要功虧一簣!正文 第四章 兵不厭詐(1) 李寧雖然有些躊躇,但只一轉念,便有了計策,暗忖:這又何妨,順安城此時已經被我軍佔領,別說20名武士,就算派200人跟著我,回到順安把城門一關,還不一樣把他們剁成餃子餡!來多少殺多少,全算我的功勞。 想到這兒,他爽快地應允道:「戰亂之際盜賊出沒,我區區十幾騎的確難保安全,正需兵將保護,那就有勞小西將軍了。」 「啊,這是應該的呀。」小西行長沉吟片刻,回過頭來沖著右首一名武士道,「遠藤殿,這次還要麻煩你陪明國使者去一趟順安,可以嗎?」 那名武士名叫遠藤又次郎,40來歲,雖然和小西行長年歲相仿,可他的頭髮已經略有些花白,看人總是一臉陰鷙的樣子。 他本來一直不吭聲地坐在旁邊喝酒,這時聞令跪起身,轉向小西行長行禮道:「請彌九郎殿放心,我一定會護送使者安全返回。」 「好,那就拜託了,鈴木重秀,你也去吧,帶幾個得力的手下明天一起去順安,一切要聽從遠藤殿的吩咐。」 「是,請主公放心!」左首一名30來歲身材瘦小的武士放下酒杯,站起來行禮道。 李寧心中暗笑,瞧在座的有不少身強力壯、形容彪悍的武士,小西行長卻只派這不起眼的一老一少帶兵護送,看來他也留了一手,就怕到順安後有什麼危險。如果那樣,損失的也不是得力的大將。這般想著更不介意,他哪知,這兩人實在是日本武士中的超一流高手。 鈴木重秀就是東瀛四大忍者中雜賀眾的首領雜賀孫一,不但武藝高強,而且以擅使火槍聞名。遠藤又次郎更是鐵炮術高手,當年在日本內戰時期,備中三村家的當主家親以重兵殺入美作,遠藤又次郎奉美作大名宇喜多直家的命令去襲殺家親,只用了一顆鉛丸便瓦解了這15000人的軍勢。 小西彌九郎行長就是在遠藤的指導下才學會使用鐵炮的,他現在派出這兩名強手,也是有著以防萬一的意思。眾人把酒談笑,至晚方散。 次日天亮,小西行長一直把李寧送出平壤城外,望著明使一行漸漸遠去,城樓上的日本武士、足輕們仍然擠在城樓上遠眺著、低聲議論著,不肯下城。 小西行長一邊回走,一邊抬頭望了望城樓,見此情景不由得暗暗嘆息,看來士兵們的厭戰情緒很大啊。也難怪,城外不時有朝鮮義兵出沒,截斷和後方的聯絡路線。更因為朝鮮水軍的阻截,國內的給養遲遲不到,城裡的糧食已經不多了,還有很多士卒生病。以這樣的狀態,怎麼有把握迎戰實力未知的大明軍呢?如果這次議和成功,或者說,把和大明軍隊交戰的時間盡量往後拖延一下,那麼我們就能獲得一些時間休整,以圖再戰。 可是,不知為什麼,心中總是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到底為了什麼呢?難道是對明朝議和的誠意有所懷疑嗎?這麼大一個帝國,如果要作戰一定會派人直接下戰書的,應該不會用這種手段來欺騙他的對手。嗯,等明天遠藤他們派人回來,就可知分曉了。小西行長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遣使言和的同時,明鮮聯軍已經馬不停蹄地殺奔平壤,而小西行長此時卻仍蒙在鼓裡,做著議和成功的痴夢。正文 第四章 兵不厭詐(2) 距平壤80里處,便是肅州,李如松大營所在地。 城內,李如松正和手下眾將,以及從義州趕來的朝鮮大臣柳成龍、朝軍將領李溢共商攻略平壤的計劃。宋應昌並沒有同來,而是坐鎮後方,調度糧草緇重。 順安城,在平壤和肅州之間,略靠近肅州,距平壤50里,遙遙與牡丹峰相望。這本是一座小城,只有居民一千多人,因為戰亂的緣故,此時城裡又多了兩千餘名從南方淪陷區逃出來要北上的男女難民。在寒冬里,他們實在是走得筋疲力盡了,沒有糧食,衣衫襤褸,在這裡靜靜地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拂曉時分,明軍先鋒1590名騎兵的突然到來,讓這裡顯得格外擁擠,並引起了騷動。為首的軍官頭頂鐵尖盔,身披連環鎖子甲,騎著高頭大馬,得勝鉤上掛著長刀,形容威猛,此人正是遼東悍將查大受。城池實在是太小了,無奈,他將兵馬一分為二,1000人駐紮在城後10里的乾福山下,500人駐紮在城內,同時派出斥候前出,偵察平壤城四周的動向。明天,李如松的大軍將會來到順安與他會合,對敵人展開總攻。 明軍亂鬨哄地進城,這其中自然少不了擾民,用不著言語相商,朝鮮民眾被士兵們無條件地從房子中趕了出來,在寒風中縮成一團,哭泣著擠在街角。看著這一切,查大受心中略感到一絲歉疚,這有什麼辦法呢?你們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國家,我們是來幫你們收復國土的,不是來做客,士兵們需要充分的休息,然後去送死、去打仗,只有打敗了倭寇,才能真正結束這一切苦難啊。 查大受挑了一間寬敞的大屋住下,有護兵去捉了只雞,雖然比較瘦,但畢竟是活物,用瓦罐裝上,不一時燉得爛熟,香味慢慢飄出窗外,讓縮在街角的饑民們充滿了遐想,不過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就著雞湯,查大受連吃了兩碗糙米飯,身上有了些暖意,情緒也好了許多,一邊撕著雞腿一邊心裡嘀咕李寧這傢伙不知道怎麼樣了,真有他的,居然搶著去倭營詐和,弄不好連命也要送掉。不管怎樣,倭人現在還沒有發現我軍的到來,明天將是大戰的開始,跟著李如松將軍,這仗一定能打勝,呵呵,還好有仗打,不然,我這副總兵什麼時候才能混到正職啊。 一邊想一邊吃著,忽然聽見腳步聲,一名把總跑到屋外道:「啟稟將軍,城外來了一小隊人馬,據斥候回報,是從平壤返回的李寧參將,還有20名倭兵相隨!」 「怎麼還有倭兵同來,是歸降的么?既然只有20人,先讓他們進城好了。」查大受聞訊有些愕然,道,「跟我來,咱們去看看!」把雞腿扔回瓦罐里,將雙手在衣角上蹭了蹭,起身按劍向外走去。 這小城裡只有一條街,一眼就能看到頭,這時城門已經打開,李寧率隊緩緩入城,查大受迎上前去,狐疑地望了一眼跟來的遠藤等人,向李寧道:「老李,這是怎麼回事?」 李寧嘿嘿一笑,翻身下馬,上前低聲對他道:「這些個倭奴是倭將小西行長派來跟我迎接議和使者的。」他簡略地把情形說了一遍,查大受也笑了:「這麼說,你是把肥羊帶回來了,好啊,大戰未起,咱哥倆先立頭功。」 同來的日本通譯見查大受一身武將打扮,似乎不是想像中的大明禮部尚書,便問道:「吳大人,這個,這位將軍是做什麼的呢?貴國的使者在哪裡,現在可以帶我們去見見嗎?」 李寧誑哄道:「這位是護送使者前來的將軍,一會使者就會接見你們了,不但要見,還要請你們吃飯呢。」正文 第四章 兵不厭詐(3) 遠藤又次郎和鈴木重秀怔怔地看著他兩人對答,不明所以。日本通譯回頭對他倆道:「吳大人說,這位是護送議和使者的將軍,大明大官兒一會就可以見到了,還會請我們吃飯。」 遠藤又次郎點了點頭,放下心來。聽說要吃飯,隨行的日本武士臉上也都浮起了笑容。 「來人啊,關城門,把他們給我拿下!」查大受突然厲喝道。隨著他這一聲喊,身後二十幾名護兵抽出刀猛撲上來。守城的兵丁急忙關城門,城上的士兵見狀也呼啦啦衝下來五六十人。 「不好,這是圈套,我們中計了!」遠藤又次郎大叫一聲,撥馬向城門衝去。晚了,只見城門「咣」地合上,重重地上了栓。六七名明軍士兵見他衝過來,手持長槍向前亂刺,虧得遠藤身手矯健,一提韁繩拉馬躍開。 這時近百名明軍已經聚在城門附近,挺刀槍向前壓了過來,中伏的日本武士們情急中連忙拔刀抵抗,馳馬亂突。 查大受想不到敵人如此悍勇,本以為喝一聲「拿下」,眾兵上前,這20個倭人就會束手就擒,誰知他們竟敢反抗。不及多想,已然拔劍在手,一劍把面前的日本通譯斬倒在地,大聲吼道:「不要留,全都砍了!」李寧這時從士兵手中搶過一桿長槍,把身上肥大的官服扯下,也要衝上去交戰,可是身前密密麻麻全是人,根本就搶不過去。 這時突然從人叢里「砰」地傳來一聲巨響,這一聲響,把圍攻的明軍都震住了,不由得向後撤了撤,透過人縫,只見遠藤又次郎騎在馬上,手中持著兩支黑乎乎的鐵管,一支還冒著輕煙。 「都不要過來!」遠藤又次郎狂喊著,趁著明軍一時怔住的當兒,鈴木重秀和幾名武士飛身下馬,將粗重的門栓摘了下來。另外幾名武士倭刀連揮,將阻擋開門的明軍士兵劈倒。 「是火銃!」查大受罵道,「他奶奶的,大家不要怕,一根火銃只能放一次,別讓他得空兒裝彈丸,一起上啊,砍死他們!」 眾軍如夢初醒,虎狼般又猛撲過去,城門只打開了一條縫,「砰」的一聲響,遠藤又次郎勒馬停在門邊,沖著撲過來的明軍又放了一銃,城門洞里頓時一片煙霧瀰漫,趁著混亂,十幾騎日本武士拍馬魚貫衝出順安城,「遠藤殿快走,我來擋住追兵!」鈴木重秀大聲道。 「你們走,我來斷後!」遠藤又次郎把兩支打光了彈丸的短銃扔掉,刷地拔出太刀,策馬衝進明軍隊伍里,把四五名明軍士兵撞翻,與此同時,三根長矛也扎進了馬腹,戰馬嘶叫著仆倒在地。 遠藤又次郎撐起身,揮刀亂砍,眼看不敵,忽然人影一閃,只見鈴木重秀和兩名武士已經搶到他的身前,一起出刀擋住來襲的明軍刀劍,「快走!告訴主公,這是圈套!」 遠藤又次郎號稱「日本第一槍神」,專習鐵炮射擊術,在日本戰國時代那是傳奇式的人物。雖然這次作為小西行長的部將入朝參戰,其實兩人有著深厚的師生之誼,在眾將中地位尊貴。大家都知道,小西將軍無論如何不能接受自己的老師陷身敵營的事實,除非大夥一起戰死。 此時此刻,主公不在,遠藤又次郎殿就是主公的替身,如果要死,也要在第十九個武士倒下之後才可以!正文 第四章 兵不厭詐(4) 見此情景,遠藤又次郎立刻明白了眾武士的赤膽忠心,感動得幾乎流下眼淚,知道多說無益,當下轉身向城外衝去。十幾騎日本武士正打馬在城外盤旋,彎弓與城上對射,擋不得城上兵多,亂箭齊發,六七人已經被箭射傷,正在苦苦支撐,見遠藤又次郎跑出來,一名武士連忙把他拉上馬,眾人頭也不回地打馬往平壤方向狂馳。 城門洞狹窄細長,鈴木重秀和兩名手下拼了命地擋在門前,幾十個明軍士兵一時竟沖不過去。查大受氣得大叫,眾軍也急了眼,奮力猛攻。片刻間,兩名武士先後戰死,鈴木重秀雖然勇猛,怎奈只是一個,連殺六七名明兵後身受重傷,他嘴裡噴血,搖搖晃晃地揮舞著太刀猶作困獸斗。 眾明軍殺紅了眼,怎肯容情,發一聲喊,長矛①齊出,把他挑了起來抵在城門上,鮮血像瀑布一樣從身上無數個創口中激射而出。鈴木重秀大叫一聲,咣當拋了太刀,眼一翻氣絕身亡。 查大受和李寧搶出城外,再看遠藤等人早已馳出三五里地去,追不得了,兩人面面相覷,一時無語。 在肅州的明軍大營里,李如松正聚集眾將論兵,得到從順安城傳過來的軍情後,臉色刷地沉了下來,霍然起身,在帳中來回踱步,少頃,終於忍不住脫口罵道:「飯桶!這個查大受是個草包啊,放著一千多名騎兵,居然讓二十個倭賊進出本陣如履平地,真是丟臉!」 見大帥發怒,帳下眾將均不敢發話,李如松罵了半晌才略消了些氣,恨恨地坐下。李應軾趁機上前,拱手道:「大帥息怒,雖然這幫倭賊狡詐,逃回了平壤,但並不是說我軍瞞天過海之計就用不得了。倭酋小西行長最信任的人是一直辦理議和事務的沈惟敬,在下有個想法,不如讓沈惟敬再去平壤走一遭,安撫倭賊,說順安城之變完全是一場誤會,我方議和的誠意還是有的,請小西行長放心。」 李如松沉吟不語,想了想道:「這沈惟敬能哄住小西么?說不定他到了倭營反而投靠倭賊,泄露了我軍機密。」 李應軾笑道:「此事大帥放心,沈惟敬雖然無賴,卻也識得利害關係。如今我重兵壓境,滅倭只在覆手之間,派他去倭營,這是給他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若事成必有厚賞,若反叛國家,就是滅族的罪,諒他也沒膽子投倭。」 李如松捋須點頭,正要允了,忽聽得帳下一人大聲道:「此事萬萬不可。我大明國乃是中華上邦,講究以德服人。既然動了刀兵,當用堂堂正正之師擊敵,才好讓倭人折服。用這些詭詐手段欺哄,豈不有失我天朝威儀?」 註:①矛與槍基本上是指一種武器,但兩者也有不同,槍的尖刃部比矛更長,作為點攻擊武器,槍比矛更有穿透力。本書中,為了將熱兵器中的槍與冷兵器的槍區分開來,一般將冷兵器的槍稱之為矛;再比如日本刀按日本說法叫做劍,而按中國的習慣,雙面開刃的稱為劍,一面開刃的稱作刀。日本劍的真正用法與形狀都類似中國刀,為了統一用詞,不致混淆,書中一概按中國讀者的習慣把日式劍譯稱為刀。正文 第五章 無賴雄辯(1) 李如松抬眼一看,只見說話的是名中年秀士,一襲青衣,白面長須,挺胸抬頭越眾而出,向李應軾正色道:「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孔孟之道,講究的就是仁義二字。仁者無敵,如逢兄也是讀書人,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這種欺哄手段難道也是我們讀書人可以提出來的嗎?想倭夷正是童蒙養正之輩,正可謂攻心為上,教化為本,雖以力擊,當以堂堂,務使其心悅誠服,方可觀我中華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而心嚮往之。若以詭計取勝,只可一時得逞,非萬全之策也。」 李應軾被他這慷慨激昂地一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諾諾無言退在一旁。 朝鮮大臣柳成龍忍不住站起身道:「袁先生,你不知這倭寇有多狡詐兇殘,當初侵我國境時,根本就是不宣而戰,燒殺搶掠,哪裡有半點仁義可講?」 中年秀士傲然道:「柳大人所言差矣,中國有個典故,叫做七擒孟獲,想當年那蠻族孟獲倒是狡詐凶頑得很了,不是也被諸葛先生七擒七縱所折服么。所以說,以德服人,方為根本。」 柳成龍冷冷一笑道:「不錯,這段中華典故老朽倒也略知一二,還要請教袁先生,諸葛武侯這七擒孟獲是用計謀呢,還是用堂堂之陣呢?」 中年秀士聞言勃然變色,厲聲道:「柳大人要和我講論中華典故么,來來,咱們就講論講論,看看是你知道的多還是我知道的多。」 眾將嘩然,副將楊元悄聲問旁邊的李如柏道:「如柏兄,這個秀才是幹什麼的?說起話來大半教人聽不懂,不過看樣子好有學問。」 李如柏嗯了一聲道:「這人叫袁坤儀,是宋經略府中的帳前贊畫,精通釋儒之學,很得宋大人的賞識,這次宋大人沒來肅州,派他來聯絡軍務。」(贊畫是明代總督或巡撫身邊的參謀人員,具體職責和品級無定製) 「兩位不要爭吵,」李如松止住兩人,問道,「若依袁先生的高見,我們當如何應對倭人呢?」 袁坤儀看了一眼柳成龍,道:「總而言之,若是議和便誠心議和,若是要戰,便排開大陣,堂堂而戰。出爾反爾,陰戰陽和,非我上邦所為也。」他這「上邦」二字特意說得極重,柳成龍氣得說不出話來,扭頭不語。 李如松心中惱怒,還以為這袁坤儀有什麼天人妙計,原來只是個酸儒罷了,真不知他是怎麼混上帳前贊畫這職務的,剛要發作,想想他是宋應昌的人,只得強自忍耐,沉聲道:「袁先生請放心,本帥會慎重考慮先生的高見!」 「大帥英明。」袁坤儀拱手作揖,洋洋得意退回班列。李如松乾咳一聲,欲要再說,想了想擺手道:「大家都退下去吧,柳大人、楊將軍、如柏,你三人留下,我有話說。」餘人遵命退下。 看眾人散去了,李如松苦笑著搖搖頭,李如柏上前道:「大哥,這姓袁的是什麼意思?」 「你問我,我問誰去?無知庸輩罷了,休要再提。還請柳大人不要介意。」 柳成龍感激地道:「敝國此次危難之機,全賴天朝發兵解困,只要李將軍和宋經略平倭志堅,他人說些什麼,老朽倒也不會放在心上。」 李如松又命護衛將李應軾傳來,寬慰幾句。李應軾道:「不勞大人掛懷。在下與袁先生共事已久,深知他的為人,袁先生憑著精通釋儒之學頗得宋經略好感,聘為軍前贊畫。其實並沒有打過什麼仗,說起軍務來自然不通,但是人品倒也不算壞。」正文 第五章 無賴雄辯(2) 「這就好。」李如松點了點頭,「據查大受派人來報,倭兵約有兩萬人駐守平壤,外圍修有大批土堡,城東有大同江,西北臨山,北有牡丹峰,其勢極為險峻。牡丹台上駐有倭兵兩千人,工事中配備有火銃和弓箭,與平壤成犄角之勢,易守難攻。稍遠鳳山還駐有倭兵數千為平壤的接應。我軍現有兵力五萬餘眾,前方能用來作戰的約四萬人,可以說,在數量上佔據了優勢;但倭賊倚堅城而待,若是攻堅,恐怕也不能說完全有取勝的把握。」 柳成龍道:「李將軍所言極是,據我方派到城中的探子回報,倭人守城部隊裝備了大量的火槍,揚言平壤乃是不破之城,若我大軍攻城,必將大敗而歸。」 李如松冷笑道:「倭人看似狂妄,其實心虛得緊。若是這般厲害,為什麼還要急著和我軍談和?」眾人點頭稱是。 李如松道:「今天是正月初四,下午我軍將會向順安開拔,到了順安休整一天,初六攻城。平壤城池南北成長形,東有大同、長慶二門,南有蘆門、含毯二門,西有普通、七星二門,北有密台。根據朝鮮和我方的情報,本帥將兵馬做如下部署: 「主要兵力攻擊城池的南西北三面,馳圍東面,使其無固守之志;於城東面的大同、長慶二門南北角樓沿江處所多設軍兵炮矢,待敵退出城渡江時打擊之;大將軍炮、一部分虎蹲炮配置於東南、東北二角及正南、正西、正北三面,使其能打擊城內各個角落;圍城之後,敷設鐵蒺藜數層在地,遍布滅虜、虎蹲等炮,使敵不得突圍而出。具體兵馬分派,等攻城之時我自有安排。」 柳成龍、楊元等人連連點頭。柳成龍心想:這位李將軍看來是長期作戰的,計劃如此周密,排兵布陣如此貼切,果然令人心折。尤其是明軍所配的諸多兵器,像大將軍炮、虎蹲炮等,我居然從未聽說過。以前只知倭人火繩銃厲害,如今看來,這天朝軍隊的裝備更加嚇人。滅倭有望,國家之幸啊! 且聽李如松又道:「昨日宋經略派人送信給我,說毒火箭、神火箭等武器已經運到朝鮮,這一兩日內就能送到軍中,建議等攻城時先用毒火箭射入城內,使倭人中毒,我軍可隨後攻城掩殺。這倒是個好計策,等這些毒箭運到,咱們再看看如何運用。」說到這裡,李如松向李應軾問道:「李先生,你說讓沈惟敬去一趟平壤,我看甚好,就按你的意思去辦吧。」李應軾連忙稱是,出了大營。 柳成龍趁這機會插言道:「李將軍,平壤城中尚有我數千朝鮮民眾,受倭人壓迫日久,早就盼著大軍攻城了,還望破城之後,好生安撫,區別對待。」 「不錯,咱們入朝打仗是為了平倭,可不能連老百姓也一塊兒平了。只是戰端一開,難免有所誤傷。這樣吧,如柏,你去命人做一面大旗,上書『朝鮮人民自投旗下者免死』。等開戰時豎在城外。柳大人,由你派一隊朝鮮士兵守護。這樣打起仗來,凡是朝鮮人民,就可投到這旗下,避免亂跑亂躲,被炮火箭矢誤傷。」① 「好啊,想得太周到了,老臣代平壤民眾謝謝將軍了。」柳成龍高興地說道。李如松連忙客氣說:「這難道不是我們應該做的嗎?只有這樣,才能讓貴國民眾更加地支持我們,一起反對殘暴的倭寇,民心所向,才是我們打勝仗的根本啊!」聽了李如松的話,柳成龍滿臉含笑,連連點頭。正文 第五章 無賴雄辯(3) 正月里的朝鮮,飛雪連天,異常寒冷,雪地里,一行六七騎來到平壤城外。 「快開門啊,我們是來議和的明使!」其中一人馳馬到城下用朝鮮話高聲叫著。回答他的是一聲沉悶的槍響,喊話的這人身子搖晃,「哎喲」栽下馬來,趴在雪裡地一動不動, 「喂,別開槍啊,我們是來議和的!」餘下的人連忙拍馬逃開,遠遠地喊道。城門吱呀呀打開一條縫,十幾名騎兵衝出城來,轉眼來到他們面前。 「啊,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沈將軍,很好,小西將軍正想要你的人頭呢!」為首的倭將拔出刀大聲喝道。來的正是沈惟敬一行人。他被李應軾放出來,一番對答,知道這趟差事是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來是九死一生,不來肯定是死路一條。饒是他平常一肚子的主意,這時也沒了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前來平壤詐和。 到了這個時候,沈惟敬反倒不怎麼怕了,既然沒了退路,索性潑出膽來和倭將周旋。當下微微冷笑,厲聲喝道:「要我的人頭?嘿嘿,要了我的人頭,只怕你這城中數萬顆頭都要被人取了!廢話少說,快帶我去見小西行長,誤了大事,唯你是問!」 見他這副架勢,那倭將反而有些摸不準底細了,和同伴對望一眼,向沈惟敬道:「請吧,等見了將軍再說!」說罷頭前帶路,眾人馳進城去。 「沈將軍,沒想到你居然還敢來見我!上次白白得了我許多金銀,這回又來做什麼?」小西行長雙手攥拳,見到沈惟敬,恨得眼睛裡都要噴出火來。 「嘿嘿,小西將軍,如果我不來見你,你敢來見我嗎?你的部下大鬧順安城,殺了那麼多人,我正要找你問個明白!」沈惟敬上前一步,與小西行長雙目對視,用不太流利的日本話對答道。看他那忿恨的神情,竟絲毫不亞於對方。 小西行長暗吃一驚,不禁倒退一步,上下打量沈惟敬道:「怎麼,你們設下圈套誘我上當,難道還要問我的不是嗎?真是豈有此理!」 「哈哈,真是笑話呀!」沈惟敬逼前一步道,「果然是偏隅小國,不懂得上邦禮節。我問你,如果閣下要面見你們日本國王,是否可以帶刀劍上朝呢?」 「當然不會的,就是太閣和關白大人,也不可能在面見天皇陛下時帶著刀劍。」 「這就是了,我天朝禮部尚書,那是多麼尊貴的人物啊,你們派去武士晉見,居然要帶著兵器進去,這怎麼可以呢?我方護衛人員要你們把刀劍留下,然後進去,難道又有什麼錯了嗎?可是貴國的武士不但不服從安排,還執刀殺人奪門,這種行徑,難道是懂禮節的表現嗎?」 「可是,這個,」小西行長被他咄咄逼人地一問,竟不知該怎麼說了,想了想對廳下的侍從道,「去請遠藤殿來!」 不一會兒遠藤又次郎進來,向小西行長行禮後站到一邊。小西行長悻悻道:「遠藤殿,請你把在順安城發生的事情再說一遍吧,也好讓沈將軍心服口服。」 遠藤又次郎將在順安城的遭遇複述了一遍,末了恨恨道:「他們幾十個士兵持著刀劍撲了上來,那種架勢分明是要捕獲我們。為了逃走,鈴木重秀和兩名武士也戰死在城中,難道這一切不是圈套還是什麼?」 「是啊,沈將軍,這你又作何解釋呢?」小西行長在一旁不失時機地厲聲喝問道。 其實就算他不說,沈惟敬就不知道這是明軍設下的圈套了嗎?可是這種事又怎麼敢承認呢?在遠藤口沫橫飛地講述時,他已經在心中暗自思量了幾回,反正左右是個死,不如嘴硬到底尚有一絲生機。 於是,當遠藤和小西質問他時,沈惟敬已經鎮定了下來,嘆了一口氣,沖著二人直搖頭。小西行長雙眉一豎道:「為什麼嘆氣?怎麼樣,這下子沒話可說了吧?」正文 第五章 無賴雄辯(4) 「呵呵,我嘆氣,是為遠藤將軍的魯莽而感到遺憾。」 「此話怎講?」 沈惟敬從容不迫地說道:「二位,正如我剛才所言,我國士兵過去,是要你們的武士下馬,把兵器放下,才可以帶他們去見議和的使者。聽遠藤將軍說,他們當時的神情非常的兇惡,而且手持刀劍。雖然我不知道貴國官府的氣派,但我想,天下做官的排場都不會差很多。那些士兵之所以這樣,只不過是為了要顯示天朝使團的威儀而已。遠藤將軍,如果我方真的要暗算你們,完全可以把你們引入館舍,然後趁你們不備,從容調兵包圍,恐怕那時候別說20個人,就是再多些人,也逃不出去吧?請問,以爾等區區20騎,居然可以突出城去,大部安然逃回平壤,難道你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嗎?」 「是啊,的確不可思議。」聽他這般說,遠藤又次郎回想起那天逃生情景,雖然驚險,可是也真的太過僥倖。小西行長在一旁暗暗點頭,覺得這位仁兄說得有些道理。若是明軍的確有意要抓這20個人,未必就能讓他們逃回來。 「可是,鈴木重秀殿死得那麼壯烈,如果不是他和手下拚命阻擊,我們也不會脫身的。」遠藤又次郎不服氣地道。 「愚蠢啊,真是愚蠢,到現在還不肯認錯!要知道,就因為你們的這種行為,生生壞了兩國議和的大事!」沈惟敬惋惜而又氣憤地道,「如果你們不拔刀抵抗,我天朝士兵會奮力自衛嗎?你們去順安城的目的,是為了作戰呢,還是為了見到使者、來表達你們議和的誠意呢?如果是後者,就算是真的有圈套,也不能蠻幹。中國有句古話: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只不過是把你們擒住而已。 「如果你們被擒,不能在約定的時間派人返回平壤報信,以小西將軍的智慧,不是同樣也可以猜到我方假和真戰的意圖嗎?何況後一種情況根本就不存在! 「事實是,我方真心議和,但是因為你們日本人怕死和懦弱的想法,破壞了雙方合作信任的基礎!最終的結果就是,現在我天朝高官為你們的魯莽行為而感到震驚和不滿,已經決定近日回國,終止此次和談計划了!」 沈惟敬這一番滔滔雄論,唬得小西行長和遠藤又次郎目瞪口呆。兩人起先是疑惑,再後來是半信半疑,最後被說得是心悅誠服,等沈惟敬說完,兩人已是面帶愧色,無言可辯。 半晌,小西行長一咬牙,走上前對背手向天的沈惟敬囁嚅道:「沈將軍,這個,請你不要生氣,我們議和的想法是真誠的,還請你轉告貴國使者,不要回國,我們的,繼續談判,好嗎?」 「不可以,你們這種態度和做法,難道是真誠的表現嗎?我強烈要求貴方交出鬧事的人,並且請你親自前往順安,向使者解釋你手下武士昨天的行為,還要對死難的我國士兵給予相當的補償!」沈惟敬憑三寸不爛之舌顛倒乾坤,這時候轉守為攻,居然氣勢奪人。 「啊?這個嘛,這個……當然了,我……深表遺憾,沒想到事情會搞成這樣,對此一定會進行補償的;至於犯錯的人,我也一定會嚴厲處治的,請沈將軍放心。」另外,小西行長假裝沒看見一旁遠藤又次郎的尷尬神情,向後一擺手,低聲說了幾句,有足輕小使下去,捧上一個黃綢小包。 小西行長接過來,往沈惟敬懷裡遞去,賠笑道:「另外么,還請沈將軍回去後多多美言,請貴國使者務必不要回去,昨天的事完全是一場誤會,只要我們都坦誠相見,一定會化干戈為玉帛的,沈將軍,你看……」 「幹什麼啊?有話好商量,別來這個。」沈惟敬拿手一搪,試出其中沉甸甸的,不用說,非金即銀哪,他心中竊喜,卻裝出一副凜然正氣的樣子拿捏起來。 小西行長此時只要哄得他滿意,好回去勸說明朝高官不要終止和談,哪肯回手,執意要他收下,兩人你推我讓地爭了會兒,沈惟敬才「勉強」接下。 見他收了賄賂,小西行長和遠藤又次郎大喜,沈惟敬也是一樣,三個人互相看看,都暗暗鬆了一口氣。正文 第六章 兵臨城下(1) 正月初五,得知沈惟敬和小西行長派來的使者即將到達順安城的消息。為了安撫倭寇,最大限度地麻痹敵人,李如松將大營後移15里扎住,親率家將500人和60名護兵來到城內,準備接見倭使。 小西行長並非一介莽夫,他的內心深處,對明使的到來還是懷著很大戒心的,自然不可能親自前來會面,於是在排兵布防的同時,派出了親信內藤如安,隨沈惟敬前來會見李如松。 吸取上次「誤戰事件」的教訓,這一次內藤如安只領了10名足輕小使普通日本士兵,一名武士也沒有帶。沈惟敬早就派人先回來報訊。等內藤如安等人到來時,順安城已經收拾得頗有些模樣了,四下一望,只有不多的士兵在城樓上巡視,沿著預定的路線進城,設在順安城後的明軍大營,倭使也無法看到。 李如鬆脫了軟甲,換了一身官袍穿上,端坐廳中,神態威嚴,身後站著李應軾和朝鮮通譯,左右立著孫守廉、查大受、李有異、李寧等戰將,這幾名將領錦袍下都揣著短刀,以防不測。屋後埋伏了40名家將,手持長槍弓箭,等候召喚。安排好了,傳日本使者晉見。 10名輕足小使被擋在門外,只准內藤如安跟著沈惟敬入內,兩人來到廳堂,行過禮,引見之後賜座。李如松和氣地問道:「日本使者此次前來,可有什麼要說的嗎?」有通譯往來傳譯,內藤如安見這明朝「禮部尚書」雖然儀錶威嚴,但問起話來還算和緩平靜,內心也鎮定了許多,便道:「明使大人,我這次前來,是有兩件事:第一件是奉小西行長將軍的意思,對前天雙方誤傷事件深表遺憾;第二件事,是想問明白大人此次來平壤議和,都帶來什麼建議,需要我方作何準備?」 「唔,第一件事么,完全是因為雙方語言和風俗不同而產生的誤會,既然各有損傷,也就不需再提了。這第二件么……」李如松頓了頓,看了一眼沈惟敬,道,「你們日本國進佔朝鮮,本來我天朝是打算出兵干涉的,還好這位沈將軍回來說,這次你們入朝作戰是因為和朝鮮王室有過節,只是懲罰性的,不久當還,而且意在封貢(來華貿易),並希望我天朝頒典(封官)。這樣最好不過了,朝鮮、日本,都是我大明的近鄰,不到萬不得已,怎可妄動刀兵?這次我奉朝廷之命前來,一是說和你兩家罷兵,二是應你們的願望,切實洽談封貢事宜。日本國自關白平秀吉(豐臣秀吉,明朝譯過來稱為平秀吉)以下,大小頭領十餘人均可得到天朝的頒典,如此一來,萬千殺戮化於無形,中華教化行於海外,善莫大焉。」 其實,這個時候豐臣秀吉為了集中精力指揮侵朝戰爭,已經將關白頭銜轉給了他的義子豐臣秀次,自己改任太閣,擁重兵常駐大阪。因為路途遙遠,又隔著大海,明朝對日本國內政局的變化並不是太了解,不過這也沒什麼關係,頭銜變來變去,實權還掌握在豐臣秀吉手裡,這一點沒有錯。 「啊,太好了!請問大人,什麼時候可以到平壤舉行頒封大典呢?」內藤如安心中甚喜,暗想:原來這大明的官員是個蠢材,到這個時候還沒弄明白我日本攻朝,乃是為了圖取朝鮮和大明的江山,還當是想要些蠅頭小利呢!總而言之,先議了和,等援兵一到,再兵發鴨綠江北,劍指中原! 看著內藤滿臉喜色,李如松微微冷笑,略一沉吟道:「我大明和朝鮮、日本都奉行同樣的年曆,既然是正月,不如趁著過新年氣氛,慶祝和議的成功,必然會熱鬧非凡。我看就訂在初六午時好了,來使認為如何?」 「是,在下這就回報我家將軍,準備錦衣鑼鼓,明天在平壤城外的風月樓迎接大人光臨,請放心吧。」 「好!」李如松哈哈大笑,「一言為定,明天見!」正文 第六章 兵臨城下(2) 正月初六午時,平壤城外,風月樓。 小西行長情緒正好,身著錦衣,迎風而立,身後排著百餘名鼓瑟樂手和親信武士。眼看午時已到,他手搭涼棚不斷地朝順安方向眺望著。 「將軍,當心他們使詐,咱們派到北邊的探子沒有一個回來的,到底明軍入朝有多少人馬,是不是真心議和,咱們是一點也沒底。如果他們趁著將軍急於求和的心理,派大軍突襲平壤,倒是很值得人憂慮啊!」遠藤又次郎道。 「遠藤殿,這種可能我不是沒有考慮過,在城防方面,咱們也做了認真的準備。」小西行長嘆了一口氣,又道,「可是,大明畢竟是一個龐大的帝國啊,現在我們兵疲糧少,島津義弘的援軍又被朝鮮水軍阻隔,至今無法到達。在這樣的情況下,只有議和才是唯一的正確選擇。我已經想好了,舉行完頒封儀式後,主動退出平壤城,以示誠意。」 「什麼,退出平壤?將軍,你真的要把辛苦打下的城池放棄掉嗎?如果加藤清正將軍知道這件事,肯定會笑話你的,而且這也不是太閣大殿的意思吧?」 「孤城不可守,雖然我這次把平壤交還給大明,但是作為交換條件,我會以天氣寒冷不利撤兵行動、等候天皇陛下給明使的回書等理由,爭取和明使達成一個協議:大同江以南的慶尚、全羅、忠清、京畿四道,暫時由日本轄屬,然後伺機而動。加藤那個莽夫,不必提他,我現在是為全軍的安危著想,至於豐臣老爺么,如果他還保持著當年平定關東北條氏時的敏銳頭腦,我認為他會贊同我的意見的。」 「聽將軍這麼一說,我有些明白了。其實照現在這種情況,就是想進兵也不太可能啊,還不如暫時忍耐一下。只要大明不出兵,朝鮮沒了外援,就是我們徹底征服這個國家的時候了。」遠藤又次郎看了小西行長一眼,使勁點了下頭道。 「呵呵,希望如此吧,豐臣老爺在京都時大肆派官,連大明關白的官兒都封出去了。其實我倒覺得,如果這次出兵能夠把朝鮮征服,就已經是一件很輝煌的戰果。至於攻打大明朝,奪取中華土地,或許後人經過努力可以做到,我們這一代,嘿嘿,有些難啊!」小西行長一邊望著順安方向,一邊和遠藤說著。 「將軍快看,有人馬出城了!」一名武士手指前方,小西行長忙伸長了頸子看去,果然遠遠望見從順安城中馳出一隊人馬,向平壤方向而來。 「來了啊!」小西行長興奮地扭頭向眾人道,「鼓樂準備,待會兒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地吹奏,可不能因為這個,讓明朝使者以為我們日本不懂得禮儀啊。」 「將軍,好多人,似乎有些不對。」遠藤又次郎遲疑地觀望道。 「總得這樣吧?畢竟是他們明朝派來的有地位的官員嘛。」小西行長口裡這麼說著,還是順著遠藤的目光看去,這一看也有些不安起來,從順安城中出來的人馬排成一條長龍,快速行進,照這樣子,怕是有一兩千人不止呢,太誇張了吧!中國人就是講究排場,早知這樣,我應該多派些人出來迎接,以示對等之姿。小西行長心裡嘀咕著。 「不好,真的是圈套,快看那邊!」遠藤又次郎驚叫一聲,這個時候不但從順安城裡源源不斷地馳出隊伍,從城兩邊,也有大隊兵馬擁了出來,成扇形張開,向平壤城撲來。雖然還離著40多里路,但是從風月樓高處望下去,好似烏雲遮日般黑壓壓的一片,旌旗招展,盔甲明亮,總有三五萬人之多,竟是一支極龐大的軍隊突然出現在視野里。正文 第六章 兵臨城下(3) 「是明朝的軍隊。」小西行長試圖壓住內心的巨大震撼,但是話一出口,連他自己也聽出來是帶著顫音了。小西行長擔心失態,不敢再張嘴,只好把手一擺,扭頭衝下風月樓去。 「快回城!敵人攻來了,準備打仗吧!」遠藤又次郎拚命大喊著,眾人先是愕然,繼而明白了。鼓樂隊頓時大嘩,群起轉身奔逃,鑼鼓喇叭扔了一地。眾武士喝罵著,用馬鞭和拳腳來掩飾自己的慌張,最後終於止不住也跟著奔逃。好在離城只有半里路許,雖然狼狽,但總算安全退回城去,沉重的城門死死地合住。 漫天的大雪飛舞著,凄厲的北風呼嘯著,撕心裂肺的號角聲陣陣傳來,數萬騎兵的賓士聲如雷鳴般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在這樣恐怖的氣氛中,如果平壤城有腳,怕也是要轉身飛逃的,但是它沒有腳,所以只好驚恐不安地立在原地,陪伴著同樣驚恐不安的日軍守軍。雖然身軀龐大,但在重兵的合圍下,這座孤城顯得那樣的楚楚可憐。 午時未過,明軍前鋒5000人已經來到平壤城下,他們沒有攻城,而是在弓箭火槍射程之外不停地圍著平壤城飛馳著,每經過一座城門,就會有1000名騎兵留下來列隊,不一時,除了東面兩門外,其餘四門均被明軍封鎖。 小西行長和眾武士伏在城上的箭垛後看著明軍飛馳來去,緊張得手腳都要僵住了。「將軍,要開城門出去衝殺一陣嗎?」遠藤又次郎小聲問道。可是看著明軍十三四個千人騎兵隊陸續開到城外各門列陣,而後面仍不斷出現明軍步兵隊伍,他馬上就說服自己打消了這個荒唐的念頭。 「背信棄義,背信棄義啊!想不到中華人這麼狡詐,明修棧道,暗度什麼倉!」望著城下大軍雲集,小西行長緊攥雙拳,憤恨地喃喃自語。 日本受中國文化影響頗深,上層貴族都以懂中華典故為榮,小西也不例外,平常也時時引用中國的成語。雖然說得似是而非,但在手下眾將聽來,已經是非常的有學問了。看他如此氣憤,遠藤等人均是連連點頭,大罵中華人狡詐,似乎忘了議和一說,本就是他們打算用來騙人的,只不過卻被對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 望著面前雄偉高大的平壤城,李如松心生感慨,禁不住捋須吟道:「提兵星夜到江干,為說三韓①國未安。明主日懸旌節報,微臣夜釋酒杯歡。春來殺氣心猶壯,此去妖氛骨已寒。探笑敢言非勝算,夢中常憶跨征鞍!」 「好詩啊!」李應軾撫掌稱讚道,「將軍此詩,充滿一股必勝的信念,讓人聽了蕩氣迴腸,在下素來只知將軍武功第一,想不到文采也這般好。」 李如松欣然道:「讓如逢先生見笑了,這首詩是我昨夜登順安城,遠眺平壤有感而發。我大軍奉旨入朝,堅韌向前,歷經風霜,等的就是和倭寇決戰的這一時刻,今日我倒要看看,倭兵到底是如何了得,竟能橫行朝鮮這麼久沒人治!」正文 第六章 兵臨城下(4) 「不錯,且看我中華兒郎和倭寇虎狼到底哪個更強!」 說話間各部隊已經全部到達預定位置,35000名士兵組成的明軍,刀如山,槍如林,人如海,殺氣如虹。戰馬暴躁地嘶鳴著,騎兵斥候往來飛馳。看到這一切,李如松和身邊的眾將不由得豪氣勃發,楊元、李如柏、李如梅、張世爵、查大受、祖承訓,明朝當時一大批能征善戰的名將差不多全都在這兒了,從中隨便挑一個出來,哪個不是吃人的老虎?更何況還有虎王李如松坐鎮,此時兵壓平壤,其志勢在必得! 「承訓,倭人的厲害你是見識過的,怕了么?」李如松側目身旁一員武將。 「我怕?我,我恨不得生吃了這些倭子!」祖承訓抬起頭來仰望城上,雙目噴火,鋼牙緊咬。「大帥,攻擊吧,敵人想不到咱們來得這麼快,實力這麼強,讓我打頭陣,一天之內保證拿下平壤城,把倭子全趕下大同江喂鱉去。」祖承訓情急難耐,請戰道。 「急什麼,忘了上次冒進的教訓嗎?算你命好,這可是你第二次來平壤吧,怎麼還是那麼性急?」李如松冷冷道。祖承訓臉一紅,低下頭去。 李如松忽地哈哈大笑,用馬鞭一點他的肩頭,沉聲道:「我自有攻城的安排,一軍先鋒,只可死進,不可生退,遼東悍將祖承訓誰人不知?你乃東晉名將祖逖之後,難道本帥還怕你不肯向前么?只管屆時聽命便是!」 祖承訓聞言精神一振,拱手行禮道:「願聽大帥調遣,末將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很好!」李如松點頭嘉許,環顧眾將道,「雖然我軍兵強馬壯,可是平壤城防堅固,又有大批敵兵守衛,急切攻打不下。今天先紮下營盤,圍緊敵城。北面牡丹峰被倭人佔領著,居高俯視我軍,實在是一大威脅。大戰之前,必須先拿下牡丹峰不可,否則後患無窮。不知哪位將軍願請令去攻打此峰?」 「末將願往!」話音未落,只見一名武將擠出將群,李如松抬眼望去,見是薊鎮參將吳惟忠,不由得暗自點頭。援朝明軍中遼兵多騎,步卒以南兵派係為主。吳惟忠所率5000名薊鎮步兵堪稱一時精銳,這攀嶺攻峰之役,非得他去不可。 當下贊道:「甚好,那就有勞吳將軍了,等明天拂曉攻城之時,你率本隊步兵同時攻打牡丹峰!我會讓查大受率騎兵500名做你的接應。」 「遵令!」吳惟忠是南兵中的老將,名帥戚繼光的舊部,60多歲的人了,可血氣不減當年,與查大受得了將令轉身撥馬,各歸本陣調兵備戰。 「祖承訓,你帶領旗下1000精兵,換上朝鮮民服,藏甲於內,暗至平壤西南和朝軍李溢部3000人會合。朝軍戰力平平,倭人素來輕視,等明日攻城時,你可隨李溢部掩殺至城下,突然顯露我明軍旗幟,殺倭兵一個措手不及。」正文 第六章 兵臨城下(5) 「末將遵令!」祖承訓領了軍令,急急回歸本陣,調兵往城南去了。 「以中軍楊元、右軍張世爵領兵5000攻七星門,配大將軍炮12門;左軍李如柏、參將李芳春領兵5000攻普通門,配大將軍炮6門;我親率大隊和神機營鳥銃兵壓陣,全軍環城紮寨,準備明日攻城!」 「遵令!」眾將齊聲暴諾,紛紛拍馬離去,各率本隊兵馬結營圍城。 「大哥,小心倭賊今夜偷營啊。」李如梅提醒道。 「嘿,就怕他不來呢,我之所以圍而不攻,就是要讓倭賊心浮,首先出戰,敵軍總兵力有兩萬餘人,若龜縮城內死守,倒真是不太好對付。現在讓他沉不住氣,四下里出擊,只要兵勢一分,我軍便可分而殲之,趁機奪城了。」李如松冷眼望著城上隨風飄動的日本將旗,自信地說道。 「我們不能就這樣被困死,既然明軍圍城紮寨,我們就應該率先出擊,今晚偷襲他們的軍陣!」遠藤又次郎堅決地說道。「不錯,讓我們去攻擊他們吧,殺殺明軍的銳氣!」眾武士異口同聲地贊成。 小西行長焦慮不安地來回踱步,心想明軍重兵圍城,單靠自己的力量,是無法取勝的。當務之急,是和駐鳳山的日軍取得聯繫,希望他們能儘快地趕來增援。到時候內外夾擊,或許可以形成一次勢均力敵的大會戰。否則的話,再怎麼堅持,也不能從根本上解除被圍困的窘境。 遠水解不了近渴,如何才能在援兵到來之前努力地和明軍展開周旋呢?正摸不著頭緒,此時見眾將請戰心切,不由得暗暗點頭,或許這也是個辦法啊!敵眾我寡,只有趁著風高月黑偷襲,靠著日本武士的勇猛,才能最大限度地給強敵沉重的打擊。 想到這裡,他慨然道:「既然大家這麼說,那我也沒什麼猶豫的了,咱們就主動出擊,給他們一個教訓吧,也讓他們知道,我們日本武士的厲害!」 「太好了,還是小西公說得對啊!」眾武士用親切的口氣興奮地附和道。 「只是,我們要防備明軍的伏擊,明軍太狡猾了,難保他們不在城外設下什麼圈套,等著我們上鉤來呢。」小西行長擔心地說。 「將軍閣下請放心,我會以鐵炮三段陣做掩護,如果明軍有準備,我們用鐵炮隊壓陣,也會全身而退的。」鐵炮侍大將松下小笠道。 「很好,就這樣辦吧。大家努力地殺敵,想當年元朝的軍隊侵略我們日本,我們也是在劣勢下取得了勝利,要做到這一點,沒有超人的勇氣和拚死的決心是不行的。我相信,今天在平壤城下,頑強勇敢的日本武士同樣能做到前輩們所能做到的事情,大家說對吧?」 「是這樣的啊!」眾武士手握劍柄,齊聲應道。 註:①三韓,為公元前二世紀左右在朝鮮地區形成的部落聯盟,分別為馬韓、弁韓、辰韓。詩中以三韓喻指朝鮮。正文 第七章 夜襲明營(1) 初六子時,天地黯淡無光,一片漆黑。這時平壤城門悄悄打開,800名日軍敢死隊提著倭刀弓箭出了城,在呼嘯的風聲掩護下,向明軍左營摸去。遠藤又次郎伸出手來看看,果然不見五指,不由得心中竊喜,真是天公也助我日本啊,今晚劫營,定要殺明軍一個片甲不留! 目送夜襲軍團沒入夜色之中,城頭上的小西行長一揮手,500鐵炮軍和200長矛隊,100名弓箭隊齊刷刷出列,由炮頭松下小笠率領著在普通門外布下鐵炮三段陣,準備接應遠藤的夜襲隊。 這次夜襲,小西行長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明軍有備而來,很難想像僅靠偷襲就可以打垮他們。但是如果運氣好的話,衝殺一陣回來,此舉倒是頗能提高守軍的士氣。城內和駐牡丹峰的守軍已經聯繫不上,好在他們並沒有處在核心包圍圈中,現在應該派人去鳳山報信了。只要大友義統能夠及時率駐鳳山的6000日軍來援,內外夾攻,就有打退明軍進攻的可能。 離城兩里,就是明軍左營大寨,遠遠望去,營門口掛著兩串孔明燈,在雪花拍打下顯得略有些昏暗。營樓里挑出一面大旗,借著燈光,可見斗大一個李字。或許是天氣寒冷的緣故吧,高高的營樓上雖有燈光,卻不見有兵丁露頭巡視。整個大營鴉雀無聲,籠罩在一種靜謐的氛圍里。 遠藤又次郎黑巾束頭,身著軟甲,手持兩支短銃,腰裡還別著兩支短銃,背上插著武士刀,殺氣騰騰地走在隊伍最前面。到了明軍大營不遠,正要喊點什麼,然後率隊突擊,忽然聽到營中「砰」一聲炮響,隨著炮響,無數明軍像從地里冒出來的一樣,黑壓壓擋在日軍面前。與此同時,營前的燈火一下子全都熄滅了。 明軍左營主將是李如松之弟李如柏,對日軍偷襲早有防備,日頭一落山,就按著李如松的交待分派軍馬在大營前挖了一排土溝,埋伏下1000名弓箭手,營樓上布下哨兵,用千里鏡密切注意平壤方向動靜,另有500名騎兵帶甲而眠,馬不離鞍,隨時準備接應出戰。主力部隊仍舊照常休息,其他明軍大營也是這般布置。 雖然日軍借著夜幕來襲,但明軍營樓里的哨兵們眼神銳利,再有千里鏡幫助,隔著半里多地就發現了異象,連忙通知主將。李如柏不敢怠慢,立即頂盔貫甲,趕到營前督陣,這時候見日軍來得近了,振臂喝道:「前軍盡起!」隨著他這一聲令下,大營燈火俱滅,千餘名弓箭手從溝里直起身子,一齊彎弓搭箭,指向前方。 「點火,放箭!」李如柏再次大聲發令。明軍作戰慣用火器,到後來用得手熟,發展到連冷兵器的弓箭都用火藥助推。這時候得到主將號令,眾軍發一聲喊,用火折點燃了箭桿上的葯捻,只見明軍陣中白煙瀰漫,火藥燃燒聲吱吱地響成一片。 公平地講,到了明朝中後期,軍隊體制和練兵手段已經很落後,而規模卻過於龐大,這就難免造成士兵素質整體低下,不像日軍經過多年的內戰打拚,兵精將悍。但從另一方面來說,當時中國著名的政治家、經濟學家張居正才死幾年,他生前的改革成果仍然存留了一部分,這就使得明朝有充足的人力、物力條件,可以從全國範圍內挑選出一批能征善戰的邊防軍和高級將領組成東征軍。所以單就朝鮮戰場上來說,壬辰役時明軍戰鬥力並不低。明朝後期軍隊總數約一百八十萬人,相對全國五六千萬人的人口水平,實在有點窮兵了,滿八旗兵在薩爾滸之戰前不過四萬,戰後全面擴編也只有六七萬,直到入山海關之前加上漢軍旗、蒙古旗,才不過十二三萬。正文 第七章 夜襲明營(2) 再說日軍敢死隊見明軍早有防備,不但不退,反而更激發了心中的鬥志,揮舞倭刀迎著對方箭陣拚死地沖了上去! 明軍火箭燃盡尚需一點時間,趁這個當兒,日軍鼓勇直進,兩軍相距已不到百步!遠藤又次郎單膝跪下快速打著火繩,抬手「砰砰」兩銃放倒了兩名明軍士兵。兩軍這時相距已經不到50步!日本武士紛紛揮舞著鋒利的長矛和倭刀,嘴裡發出駭人的怪叫! 那個時候的火槍,精度和殺傷力極差,如果不是打中頭臉胸口等要害部位,一般很難首發斃敵,所以對射擊水平要求非常高,遠藤又次郎就是憑著他百發百中的槍法,贏得了日本「第一槍神」①的美譽。 眼見日軍如此悍勇,大多數明軍士兵都非常震驚,但抗拒危險的本能促使他們同樣發出駭人的怪叫,奮力鬆開弓弦,隨著撕心裂肺的爆響聲,千餘支火箭齊刷刷射了出去! 火箭的原理是在普通的箭桿上綁一個火藥筒,發射時點燃引線,使燃氣從筒尾部噴出,產生反作用力,並以箭翎和箭尾上的配重鐵塊來穩定飛行姿態。其構造雖簡單,但組成部分卻很完整,堪稱現代火箭的雛形。 這時候火藥助推的箭矢產生出強大的衝擊力和驚人的速度,以至於衝到近前的日本武士根本就來不及用刀劍去擋隔或是伏下身子躲避。 剎那間,一百多人被射得像刺蝟一樣栽倒在地,最前面衝鋒的三十多名日本武士更是被射得倒飛出去,或是箭透胸膛,兩三個人穿成一串跪在陣前,前面的人已經死了,後面的人手握箭桿還在痛苦地掙扎,第一輪箭雨過後,明軍陣前已是堆屍如山! 跨過遍地的橫屍,後續日軍義無反顧地繼續衝擊,明軍的箭都是沖著日軍胸以上部位射過去的。遠藤又次郎幸虧跪在地上,剛才數支利箭從頭頂飛過去,雖然沒有射中他,可是火箭長長的焰尾,卻把他梳起的直發燙成了一團鬈髮。儘管他是個勇敢的人,但一瞬間大腦仍然因此而發生了短暫的失憶,太震撼了,這是國內戰爭中從沒遇到過的,就算是鐵炮子彈,也沒有這麼駭人的聲勢吧。 等他努力想站起身子衝鋒的時候,才發現身邊已經躺滿了屍體。聽著震耳欲聾的喊殺聲,聞著刺鼻的血腥味,看著一個個日本兵從身邊衝過去,又很快被箭射倒,遠藤又次郎跪下的這條腿說什麼也直不起來了。他情急之下,順勢倒下,一個就地十八滾,然後借著這股力量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剛才還是漆黑一團的夜空,此時被火焰照得雪亮,拖著焰尾的利箭四下里橫飛,到處都是日軍瀕死的哀叫聲。 這哪裡是戰鬥,這分明就是屠殺!冷風一吹,遠藤又次郎有些清醒了,不能再這樣打下去了,看來這次偷襲行動已經完全失敗,當務之急是儘可能多地帶領剩下的人逃回城去。想到這兒,他大喊一聲:「撤兵回城!」然後扭頭往回跑去,活著的日本武士們在紛亂的戰陣中根本聽不清他在喊什麼,但是他的行動讓大家明白了要說的內容。看到主將逃走,日軍停止了狂熱而無謂的衝鋒,繼而心靈被巨大的恐懼感和求生的本能緊緊地攥住,逃吧,快逃命吧!正文 第七章 夜襲明營(3) 日軍潮水般地往回逃去,明軍的火箭拖著尾焰和嘯音在後追擊,很快就讓這股奔逃的潮水變成了稀稀落落的雨點。當狂奔的遠藤又次郎看到對面日軍鐵炮隊發出的阻擊火焰時,恍忽中竟以為是受到了明軍火箭陣的夾擊,大叫著打出兩槍後,抽出武士刀抵在了腹部,打算切腹自殺,免遭被擒之辱。身邊一名武士見勢不好,不由分說,揮拳打在他的臉上,遠藤又次郎冷不防挨此重擊,不由自主地扔了刀,摔倒在雪地里。 公元1593年正月初六的平壤城外,在這個大雪紛飛、風高月黑的夜晚,對明軍大營進行夜襲的800日軍有660人戰死,42人受傷被俘,只有不到100人回歸本陣。多少年後,倖存的日本老兵提起這個悲慘的夜晚,仍是禁不住身子一顫,繼而淚流滿面…… 追擊逃敵的明軍騎兵在遇到日軍鐵炮隊阻擊後,迅速返回,平壤城下和明軍大營中的吶喊聲由強至弱,漸漸地平息,火箭和鐵炮也停止了施放。風仍然不緊不慢地刮著,雪花仍在飄,大地依然沉寂。似乎是做夢一樣,只有城外遍地的日軍屍首,讓人相信這裡剛剛經歷過一場激烈的戰鬥。 小西行長在城上看著士兵們扶著遠藤又次郎回來,心中充滿了痛苦和失敗的感受,過了半晌,才慢慢轉過身,向身邊眾將道:「諸君都看到了,遠藤殿的夜襲軍團幾乎被全殲,這說明我們的敵人不是好對付的,而且他們在取得這次勝利後,一定會認為摸清了我們的虛實。明天,可能就會對平壤城發動總攻了,我希望大家一定要努力的作戰,如果失敗的話,」小西行長頓了頓,望了一眼明軍大營的方向,語氣沉重地繼續說道,「如果失敗的話,城破之時,想必就是我們的歸天之日了,大家都明白這個吧?」 「是!」眾武士齊聲應道。他們心裡當然明白,自己是怎麼樣對待破城後的朝鮮軍民,如今輪到自己被包圍,如果城破,那按照他們的想法,被別人屠戮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準備打仗吧!明天太陽落山,就會知道最終的結果了。」小西行長大聲對部下們說道。這一夜,城內的日軍都在不停地忙碌著,做著守城的準備。 按小西行長的部署,重兵扼守七星門、普通門、正陽門、含毯門等北、西、南三面城池,每個方向約有3500人把守,共計10000餘人,在城池下鋪設多重鹿角柵子;城內在要道口依託民宅建碉堡12處,每處駐兵300人,配備火槍弓箭,共計4000人左右。他將親自率領精銳武士百餘人在城頭豎起大將旗,吹螺鳴鼓,巡視各處,指揮戰鬥。 另有2000日軍在牡丹峰駐守,整個平壤城防,日軍總兵力約16000人,對外號稱20000人。忙了大半夜,直到次日寅時,小西行長才在部將們的勸說下,回將軍府小睡了一會兒。 註:①日本另一「槍神」槍之右兵衛的槍是冷兵器的槍,與此不同。正文 第八章 平壤大戰(1) 吃罷早飯,休息一晚的明軍士兵們體力充沛,精神抖擻,聽著昨晚與倭兵交戰的同袍講述殺敵經過,人人都是按耐不住地興奮。朝鮮人都說倭人善戰,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只要勇猛地攻擊,一定會徹底消滅他們的。到時候凱旋班師,讓夾道歡送的朝鮮民眾都來看咱們中華天朝的好男子。 李如松端坐中軍帳,一道道軍令流水般分派下去,接令的武將們大聲領命,殺氣騰騰地回到本陣,率隊出發。 太陽總是從東方升起,又落入西方。在古代日本人的思維里,雖然不知道太陽是從哪裡升起來的,但並不妨礙他們相信太陽升起來之前肯定是躲在本國的某個地方。它老人家每天早上升到天上去照耀大和民族,晚上再回到地上休息。 因為這個緣故,島國人也就自以為是太陽神的子孫,在中國唐代咸亨初年,欣然把自己的國名由倭國改為日本,意思是太陽本來居住的地方或日初之國,並且一直叫到今天。 望著太陽冉冉從東方升起,鐵灰色的平壤城被晨光鍍成了一片金色,再過一會兒,這束金色將會變成鮮紅的血色! 小西行長手握太刀,頭頂前立桃形盔,身著皺革包鐵鎧甲,外罩紅色陣羽織(鎧甲外面套的馬甲狀衣服),一副日本戰國時代標準武將打扮。此時,他站在城樓上,望著城下一隊隊明軍從大營里開出來,向城池逼進,心裡不由得暗暗焦慮,大友義統的援兵怎麼還沒有到呢?牡丹峰守軍昨晚一定派人向他求援了,按理說大友這傢伙現在應該到了,不會是丟下平壤不管,自己逃跑了吧?真是可惡!眼見敵軍展開隊形,擺開攻城的架勢,小西行長在心裡一陣盼望,一陣咒罵,最終無可奈何,只好不停地督促部下全力備戰。① 當李如松坐鎮中軍發號施令的時候,薊鎮參將吳惟忠和副總兵查大受已經在拂曉時分,率領3000步兵和500騎兵出了大營,悄悄地來到了牡丹峰下。此處乃是從鳳山至平壤的必經之路,雖然山峰不高,但是地形險要,加之日軍經營日久,倒是個易守難攻的所在。 看看天色尚早,全軍隱藏在雪地里,蟄伏待命。站在山腳下,仰望峰頂,聽著北風從身邊掠過,看著林海搖動,吳惟忠深吸一口氣,只覺得心中一片豁然。再往平壤大營方向看去,那裡雖然暫時顯得平靜,但是不久就會傳來李大帥命令攻山的號炮聲。想像著守峰日軍看到明軍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慌亂,想到此戰若能成功則可收復平壤,盡殲日軍主力,吳惟忠臉上忍不住浮現笑意。 查大受見狀笑道:「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吳惟忠一怔,隨即也笑了,一挺腰板道:「查總兵,一會兒攻山,你就看老夫的本領吧。論腿腳,你這常騎馬的,還真不一定能趕得上我呢。」 查大受低聲贊道:「好個老將,了不得啊,這份志氣不輸少年!」二人相視一笑。 「咚!」就在這時,聽見一聲號炮聲隨風遙遙從平壤方向傳來。「攻城了!」眾軍精神為之一振,全都握緊了手中的兵器。這時牡丹峰上也傳來日軍的喧嘩聲和騷動聲。 「聽我的號令!」吳惟忠手持朴刀登高一呼,「眾兒郎們,我軍已經開始攻城,倭賊的死期到了,李大帥信任咱們,派咱們薊鎮兵來打牡丹峰,大夥有沒有信心把這座山打下來?」 「有信心!吳帥下令吧!」 「殺,殺倭子,立大功!」眾兵將群情洶湧,紛紛高喊呼應。正文 第八章 平壤大戰(2) 「李大帥這次把所有的大將軍炮都集中在平壤方向了,咱們這一路兵只有火銃和快炮,要攻打山頭,關鍵得靠一股子的勇氣,倭賊同樣沒有大炮,這次攻山,可以說是勢均力敵。我命令,全軍分三路攻擊,火器營率先,弓箭手次之,近戰之後,步兵結鴛鴦陣對敵。全軍務必奮勇當先,如果發現有臨陣退縮者,後隊立斬!」吳惟忠眼中精光一閃,大喝道,「攻山!」 一聲令下,3000明軍狂喊一聲,蜂擁而上,直撲牡丹峰頂。 平壤城七星門和普通門外,明軍的大將軍炮一字排開,連番轟擊。炮彈一發接一發落在城上城內,把手持弓箭火槍的守城日軍炸得人仰馬翻,慘不忍睹。 小西行長正在城頭指揮戰鬥,忽然一發炮彈帶著嘯音飛了過來。「快卧倒!」身邊的親信武士拚命將他撲在身下,隨著一聲巨響,火光閃處,小西行長身後立著的「中結祇園守」家紋旗飛上了半空,十幾名日本武士怪叫著倒在血泊里。小西行長掙扎著爬起來,駭得心頭上的血都要凝固了。這就是明軍的重炮啊,雖然早知道明軍有炮,但是無論如何想不到,他們火炮的威力這麼強大,一發炮彈可以頂得上五發石火矢炮彈的爆炸威力! 當時的日軍,由於經歷了戰國時代這一特殊環境,普遍推廣使用了鐵炮(日式火繩槍),並能夠熟練地操習,而大口徑的火器,因為笨重和製造不易,只裝備了海軍。直到13年後,德川家康與豐臣秀賴大阪攻防戰時,石火矢①才被日軍廣泛地應用。在這之前,根本就沒有能力和眼光在陸戰中大規模裝備和使用火炮。 明軍則恰恰相反,輕火槍而重大炮,和日式扳機火繩槍相比,火銃的質量、數量都不行,還得用明火點燃導線。當文祿之役結束時,明軍才仿製日本鐵炮裝備了大量先進的鳥銃(明式火繩槍,因為打得遠,所以叫鳥銃,不是指專門打鳥的槍),並應用於慶長之役中。 不過明朝軍隊中卻裝備了大量各種口徑的火炮,以大將軍炮為例,長2米,重500斤,有多道加強箍,可發射7斤重的鉛彈,用一輛車運載。車輪前高後低,可在車上直接發射,威力無比。李如松的部隊共有這樣的大將軍炮120門,另有滅虜炮210門。日軍在平壤之戰中企圖用步槍和輕型火炮來對抗明軍的巨炮,不能不說是一種戰爭史上的悲劇。 「攻城!」李如松見城頭上日軍亂作一團,手一揮,明軍陣中鼓聲大作,吶喊聲有如天崩地裂,數千名士兵踏過結成堅冰的護城河,殺向平壤各門,李如松親率500精兵,突前督陣。 「開火,還擊!」小西行長大喊道。鐵炮足輕舉槍齊放,不少明軍被擊中倒在地上,但是更多的明軍士兵前仆後繼沖了過來,數百架攻城梯架上了城樓,如蟻般向城上攀去。 「不能讓敵人攻上來,加把勁兒啊,鐵炮手趕快裝葯,上彈!」炮頭松下小笠厲聲呼喝著,城頭上紛紛伸出槍筒,「打火,瞄準目標——射擊!」砰!砰!火槍再次爆豆似的向城下打去。 攻城梯上的明軍被槍彈擊中後,樹葉一樣飄落城下,鐵炮手放完排槍後馬上退後,弓箭手上前彎弓搭箭對著城下一輪猛放,又有一百多名明軍士兵中箭從梯上摔了下去。弓箭手退下,戴著圓錐形陣笠(一種日式頭盔,多為普通士兵使用)的日軍長矛手又衝到箭垛旁,用長矛向攀近城頭的敵人亂刺,並把煤油澆下焚毀雲梯。這時鐵炮手裝彈完畢,跑過來替換長矛手,再次向城下開火。日軍居高臨下,火器和弓箭長矛交次使用,拚命地抵抗。 明軍衝鋒隊伍一時頂不住,發一聲喊向後撤退,李如松見狀大怒,揮劍連斬兩名領軍後退的哨長,眾軍見了心中膽寒,咬著牙又拚死往上攻,明軍弓箭手借著盾牌的掩護逼到城下,不斷地把火藥助推的利箭射上城,壓制日軍鐵炮。正文 第八章 平壤大戰(3) 這時又一批明軍士兵撲到城牆根兒,手裡持的不是刀劍,而是火銃,明軍的火銃五花八門,有粗有細,有單筒銃,還有三眼銃(由三支單銃繞柄平行箍合而成,成品字型,各有突起外緣,共用一個尾部,可連射,射後可用銃管當錘擊敵),雖然射程和精度不如日軍鐵炮,但彈丸在近距離的殺傷力很大。 「開火!」明軍將領高聲下令,數百支火銃一齊施放,鉛彈如雨般射到城頭,正向下放槍的日軍慘呼著倒下一片,趁著這個空當兒,明軍後續部隊突到城下,會合先前攻城失利的兵將,再次豎起了雲梯。守城的日軍連忙向下放箭,鐵炮隊再次組織火力,與明軍火銃營對射。 「把虎蹲炮推近往上打,大將軍炮向城內延伸轟擊!」李如松看到平壤日軍抵抗頑強,對身邊的副將李有異說道。 「是!」李有異撥馬退回大陣,不一時,從陣中調出虎蹲炮營,因為不需要近身格鬥,炮營官兵都不帶盔甲,只著棉衣戰袍,將15門火炮推出來,分布各門,離著城池尚遠,看看射程夠了,放下炮身,把炮架支好,一齊施放,平壤城頭上頓時硝煙瀰漫,這一輪炮也不知炸死了多少倭兵。戰到此時,明軍攻城已經頗有章法,步兵持刀頂牌登城,弓箭手放箭掩護,稍後是火銃手向城頭放槍,再後是虎蹲炮轟擊,遠處是大將軍炮進行戰場火力壓制。 日軍仗著城池堅固高大,雖然死傷慘重,但在小西行長的督陣下仍然拚命地抵抗,滾湯木石雨點般打下來,弓箭鐵炮也不停地射擊。一時間,平壤各門都展開了激烈的交戰,城上城下死屍遍地,槍炮聲如雷,震天動地;火箭紛飛,煙焰瀰漫數十里。眼看敵軍死守不退,李如松傳下令去:午時之前攻不下平壤城,先鋒營將領一律斬首,攻下城池,無論是將軍還是小兵,先登城者賞銀5000兩! 軍令一傳開,攻城明軍勇氣百倍,大呼陷陣,無不以一當十,連弓箭手和火銃手也爭先恐後地奔到城下,伺機登城。含毯門外負責領兵發炮的神機營參將駱尚志本就是武藝高強,人稱「駱千斤」,這時聽戰場傳令兵叫喊先登城者賞銀5000兩,頓時胸中熱血上涌,操起一面藤牌,也不顧本部營兵了,另一手執長戟,大喝一聲飛奔到城下,幾個箭步衝上雲梯。炮手們見狀也扔了炮,拔出腰刀跟著沖了上去。 倒不能說駱尚志就奔著這賞銀來的,因為誰都知道,這銀子需得用命來換,日軍拚死抵抗,你攻在最前頭,被打死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但是不可否認,李如松的這道軍令的確激發了廣大明軍將士的進取心和英雄氣概。 人是有潛能的,尤其是在戰場上,本就是乾的殺人和被殺的事,全都紅了眼,既然還有賞銀可拿,哪個還不爭先? 且看駱尚志揮牌擋開城上射下的利箭,手舞長戟奮勇攀城,多少明軍被槍炮打死,可他仗著一股子猛力,居然三兩下就撲近城頭!城上日軍連忙把滾水石塊往下打,駱尚志只覺腿上一陣劇痛,竟被石塊打中,好在已經到了城沿邊上,他大吼著揮戟刺翻一名日軍,扔了藤牌,上去了! 城上日軍一片驚呼,六七人持刀搶上來亂砍,駱尚志力大戟長,使勁把五七把倭刀搪開,再一揮,又戳死一人,這時候兩三名明軍士兵也攀上城頭,守護在駱尚志身邊舞刀槍與日軍對戰。 「明將討死吧!」日本著名戰將大村純忠挺十字槍來迎,駱尚志擺戟架開十字槍,兩人槍來戟往,大戰六七個回合,畢竟駱尚志腳上帶傷,戰到此時漸漸力怯。忽然聽得往南三四百步遠的蘆門震天般的爆喊,一片騷動,大村純忠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連忙跳出戰團,回頭觀望,只見明軍的旗號已經插上了蘆門的城門樓上。這不可能!攻打蘆門的不是無能的朝鮮軍嗎,怎麼會有明軍的旗號?正文 第八章 平壤大戰(4) 原來這正是祖承訓率領的1000精兵,混在朝鮮軍隊伍里,等日軍打退朝鮮軍進攻三次之後,突然插到前面,把朝鮮服一脫,露出明軍本色。日軍本就忌憚明軍,再加上祖承訓所率兵將個個持有永樂手銃(明式短把火槍),身著鑌鐵鎧甲,一手揮刀,一手放銃,比只使用刀劍等冷兵器的朝鮮軍戰鬥力要高出太多。日軍武士部隊大多調去對付明軍,守衛蘆門的基本是足輕部隊,見到明軍出現措手不及,膽寒之下,發一聲喊棄門而走,明軍大隊趁機紛紛登城,手銃施放,日軍像割穀子一樣被打倒一片。大村純忠見狀心生膽怯,虛刺一槍,轉身率殘兵逃下含毯門,駱尚志追之不及,返身將豎在城頭的日本將旗劈斷,明軍士兵不斷爬上城來,歡呼聲響徹雲天。 一門失守,六門皆驚,守軍的意志瞬間崩潰了,不多時,七星門也被明軍用大將軍炮轟開,騎兵突入城內。在普通門督戰的小西行長面色慘然,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把。 「主公,現在還沒到最後關頭!」遠藤又次郎連忙寬慰他道。內藤如安這時趕過來道:「請主公趕快下城,明軍火炮厲害,我軍近戰勇猛,咱們退入城內土堡繼續作戰,正可揚長避短,倒不一定輸給他們了。」小西行長嘆息一聲,眼看明軍彈飛如雨,守是守不住了,無奈只得隨眾武士奔下城去。 守衛牡丹峰的倭將是後藤加義,明軍圍城的當天他就派出使番(傳令兵)前往鳳山報信,請求援兵,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鳳山守將大友義統聽說明朝大軍圍攻平壤,竟嚇得連夜退兵,往王京(今天的首爾)方向逃跑了。 派去的使番好不容易瞅個空子脫身回來報告,後藤加義聞訊氣得大罵,這個消息當然無法傳到城裡了。但是作為小西行長部隊中的猛將,後藤加義是決不會眼看著主公被圍的,所以打算盡起牡丹峰守軍,突擊明軍大陣後方,企圖以死來拖住明軍的攻城步伐。所以他一早就整隊做著出發的準備,吳惟忠率兵攻山,也正是後藤加義領軍要下山的時候,天光剛剛放亮,兩軍在半山坡展開了一場實實在在的遭遇戰! 一陣短促的火槍互射,隨後就只聽得殺聲震天,就只見到刀光劍影,明軍和日軍攪作了一團,刀來劍往,長矛突刺,慘叫不絕於耳,血肉四下飛濺,明軍以鴛鴦陣對敵。所謂鴛鴦陣,是一種小型戰術組合,每隊12人,最前為隊長,次2人一人執長牌、一人執藤牌,再2人手執狼筅(竹製長兵器,約長3米),接著是4名長槍手,左右各2人,分別照應前面左右兩邊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跟進的是短兵手,如長槍手未刺中敵人,短兵手即持短刀衝上前去劈殺敵人。最後一名為火頭軍,除了背負乾糧,也負責割取同伴殺死的敵人首級。 鴛鴦陣堪稱冷兵器時代中華陣法中的精髓,在後期又在每陣中加入鳥銃兵兩名,當年抗倭名將戚繼光率部以此陣法對敵,幾乎每戰皆捷。鴛鴦陣不但使矛與盾、長與短緊密結合,充分發揮了各種兵器的效能,而且陣形變化靈活,可以根據情況和作戰需要進行改變。薊鎮兵作為戚家軍的嫡傳,最擅此陣,一時殺得日軍死傷累累。 但是明軍自下仰攻,吃了地利的虧,日軍拚命抵抗,兩軍格鬥極為激烈,一時間誰都奈何不了誰,戰事陷入了僵局。酣戰良久,最終明軍仗著人多勢眾,一撥撥地向上猛撲,漸漸顯出優勢,幾門虎蹲炮也頻頻發射,蹶張弩不斷朝敵人後隊射出弩箭,日軍雖然組織鐵炮隊進行還擊,但明顯不是明軍大炮強弩的對手。 「撤回去,回土堡里去!」後藤加義揮著染滿鮮血的武士刀,指揮部下邊戰邊退,戰線緩慢地向山頂平推,在付出死傷五百多人的代價後,日軍撤回了山頂的土堡工事里,關上木門,頂上巨石,從土堡的平台上,射擊孔里猛烈地向撲過來的進攻者放箭開槍。正文 第八章 平壤大戰(5) 雖然土堡只有3人多高,但是明軍沒有攻城梯,即便攻到堡底,也只能用弓箭和火銃與日軍對射。聽著平壤方向傳來的陣陣攻城炮聲,吳惟忠心中焦急,惟恐落後,連聲狂喊著:「虎蹲炮呢,快推上來,朝堡門轟!」土堡平台上的日本武士見吳惟忠站在明軍陣中大聲呼喝,知道是為首的,竟組織了六七桿鐵炮對吳惟忠來了個齊射! 也是他過於託大,自以為離得還遠,沒料到亂軍叢中,敵人鐵炮會朝自己射擊。只覺左肋一痛,身子晃了晃險些栽倒,忙用手一摸,全是鮮血,這才知道被火槍打中了。吳惟忠是南兵中的老將,武生出身,從年輕時就追隨著大帥戚繼光在閩浙沿海平倭,不知經歷過多少沙場。打人還需好家什,他身上這副披掛可是上等的,有個名目叫山字形鋼絲鐵鎖連環甲,全是冷鍛而成的鐵片子打就。《晉書·呂光載記》描述此類鎧甲「鎧如環鎖,射不可入」,再加上那時候火槍威力不大,雖然中了這一槍,也只是剛剛透甲而過,並沒有大礙,不過血終於還是滲出來了。 身邊諸親兵見狀驚呼著圍過去,吳惟忠中了槍,反而更加激起了戰意,撥開眾人,揮著朴刀大聲督戰,指揮剛調上來的虎蹲炮對準沖他放槍的土堡就是一炮,日軍鐵炮手慘叫著倒下十幾個人,其餘的忙伏下身子,不敢露頭。 「都給我往上沖啊,搭人梯不會嗎,砍樹搭上去,快!那邊的,讓開了,讓炮手過去抵近堡門開炮!」吳惟忠厲聲喝道,明軍將士如夢初醒,片刻間,六七座土堡邊上已經搭起了無數枯枝樹榦,眾軍冒著箭雨奮勇進攻。 這時聽得炮聲連響,幾座堡門已經被轟開,明軍吶喊著沖了進去,日軍逐層抵抗,最後被壓到頂台,可這時頂台也全是爬進來的明軍,又是一番激烈的短兵相接,到巳末時分,牡丹峰上的日軍土堡已經全部被攻克,守峰日軍當場戰死一千六百餘人,後藤加義切腹自殺,從後山逃走400餘人被祖承訓的騎兵部隊追上,大部殲滅。明軍陣亡500人,傷750人。 吳惟忠站在攻佔下來的土堡頂台上,眺望平壤方向,心中喜悅萬分,一名把總上前攙住他。吳惟忠奇道:「你做什麼?」那把總怔了一下道:「吳帥,你的傷沒事吧,大夫馬上就到!」「什麼?啊,我中彈了!」吳惟忠這才想起肋部中彈還沒有包紮,看著腳下滴落的鮮血,身子一軟,坐倒在地上。 平壤城六座城門已經有四座陷落,剩下兩座城門上的日軍也只不過是做困獸斗而已,根本沒有能力下城反撲。左軍副將李如柏一馬當先,領著500騎兵突入普通門,緊接著右軍副將張世爵也率騎兵馳入城去,城樓上密密麻麻全被明軍步兵佔據。另有大隊步兵跟在騎兵隊伍後面衝進城內。 城下城內,橫七豎八倒著無數日軍屍體和斷劍殘旗。李如松這時也率親兵沖入平壤城,參將李芳春上前稟報道:「倭兵已經退入街巷中,我軍正在全力追擊!」 「好!記住,要儘可能地活捉倭將小西行長,其餘倭賊,凡是拒戰不降者,殺無赦!」 「遵令!」李芳春答應一聲,率本部軍馬向前趕去。 「李將軍,真是了不起啊,倭寇竟然被咱們打敗了!」李如松聞聲轉過頭去,原來是朝將李溢和朝鮮大臣柳成龍策馬過來。望著兩人激動不已的神情,李如松微微一笑道:「戰鬥還沒有結束呢,現在言勝還為時過早,等捉住小西行長,咱們再慶功不遲。兩位慢走,我先行一步!」正文 第八章 平壤大戰(6) 李如松策馬前行,前方哨騎不斷來報:「密台土堡已經被攻克,我軍使用火攻,守堡倭兵除了戰死的,全被燒死在裡面,一個不曾逃出。」 「城東練光亭建有倭兵巨堡一座,約有數千倭兵把守,據城中朝鮮土人報信,小西行長可能在這堡中!」 「平壤各城門上頑抗的倭兵已經被我軍殲滅!各軍正在城中追剿逃敵!」 「嗯,好!再報!」李如松駐馬頓了頓,對一名來報信的哨騎道,「練光亭土堡在何處?頭前帶路!」 「可是,大帥,那裡正在激戰,非常危險啊!」 「讓你帶路你多說些什麼?快點!」李如松劍眉一豎,不怒自威,那哨騎不敢再說,撥馬向前馳去,李如鬆緊跟在後。李如柏和楊元等人大驚,心說:咱家這位元帥也太莽撞,真要被流彈飛矢傷了,可怎生是好?當下不敢怠慢,連忙自後追去,一大群親兵急如風火似的催馬緊隨。 明軍騎兵在平壤城中橫衝直撞,百十騎一夥,揮刀亂砍亂殺,日軍多是步兵,在街道上根本就阻不住,稍一接戰即被戰馬沖得如波開浪裂一般,向兩邊紛閃,無數兵卒死在亂刀四蹄之下,無奈只得躲到街角或是爬上房頂,用弓箭、鐵炮、投槍襲擊明軍騎兵。 這次明軍攻入平壤城,可不像上次祖承訓輕騎冒進,不但有騎兵,也有步兵相隨。騎兵只管往前狂突,衝散日軍防線,爬牆頭、溜街邊的亂兵由後面的步兵營對付,明軍步兵仗著數量上的優勢,大範圍地包抄、圍攻,把頑抗的敵人慢慢壓迫到幾處民居附近,然後用火箭、火銃亂射,日軍被打死、火燒死的不計其數。 城內的朝鮮民眾受日軍欺凌已久,一部分趁城破時逃出城去,沒逃出城的紛紛主動接應明軍,給明軍帶路,甚至撿起街上丟棄的刀劍參戰,朝鮮軍也隨著明軍攻入城內。雖然朝鮮軍沒有火器,而且野戰不行,但是憑著愛國的熱情和收復故土的期盼,在巷戰中打得很出色,甚至比明軍士兵還要勇猛許多。 明鮮聯軍一部分人圍城,一部分人殺入城內交戰,這一仗從早上一直打到午後,日軍不得已退到各個土堡當中,憑險死守。 城內巷戰,無法動用巨炮,明軍用虎蹲炮、輕佛朗機炮等中輕型火炮對日軍土堡猛攻,由於街道狹窄,炮兵無法大量展開,只能兩三門抵近射擊,和攻城時相比,火力顯著減弱,而且城內的土堡非常堅固,雖然多處破損,但仍不能完全被轟塌。日軍用弓箭、鐵炮向外還擊,並且組織敢死隊不斷進行反衝擊,戰局一時僵持不下。 如果前天從義州運來的毒火箭沒有被雨雪打濕失效,這個時候用來攻敵堅堡,那是再好不過了,真是可惜……得到前方戰報,李如松心中暗暗惱恨,面上卻不動聲色,向李如柏道:「走,咱們到前面看看去。」 「大哥,你不能到前面去,太危險了!」李如柏和李如梅急忙勸道。話音未落,忽然楊元大叫一聲:「小心!」緊接著摘弓搭箭,嗖的一箭向旁邊民房上射去,眾人急抬頭,只見一名日本武士胸口中箭,栽了下來,另有六七名日軍鐵炮手從房頂上露出半個身子,猛烈向下面的明軍開火。 李如松座下戰馬一聲嘶鳴,中彈倒地。李如柏已經摘下弓,正要搭箭回射,當地一聲頭盔中彈,盔上的紅纓穗被打得亂飛。雖然子彈只是側著噌了過去,可是強大的衝擊力仍讓他腦中一陣眩暈,扔了弓摔下戰馬,好半天爬不起來。護衛的親軍驚呼著,十六七人策騎擋在兩人身前,形成一道屏障。 李如鬆手一撐地躍起身子,視線被眾騎兵擋住,只聽得吶喊聲、開弓放箭聲、火銃鳴放聲響成一片,緊接著撲通通兩三名親兵從馬上中彈摔下來,倒在自己腳下。這一切只是電光火石的功夫,等李如松被大隊親兵護住退到房下時,戰鬥已經結束。偷襲的日軍炮手被明軍弓箭射得像豪豬一樣,鐵炮扔在一旁,張牙舞爪地死在房頂。 大夥仍然驚魂未定,李如松拍拍身上的土,重新騎上馬,對眾人冷冷道:「看見了吧,難道這裡就安全了嗎?不消滅城裡所有的日軍,我們在任何地方都無法安全!隨我來,到最前方去。」 楊元、李如梅、李如柏等人不敢再勸,只得隨他鼓勇前行。正文 第九章 奮勇追窮寇(1) 平壤城內各個日軍土堡,都是依託高大民居,修砌了三道或四道高矮不同的石牆,圍成數圈。每道石牆後有槍眼箭垛,重兵把守。民居房頂上築了平台,設有大筒①數桿,鐵炮幾十支,由一名倭將指揮,對石牆防線進行火力增援,堡內貯存有大量武器、飲水和糧食。可以說,日軍的土堡是城中之城,雖然外面大城被攻破,但是這些小城依然像釘子一樣扎在城內要害處,不拔除它們,就不能算是真正攻克了平壤。 此時除了被燒光的密台土堡,日軍殘餘主力約七千人龜縮在練光亭、七星、普通三座大土堡里,其餘街巷裡亦有不少小土堡,日軍躲在裡面負隅頑抗。 明軍將各個土堡分割包圍,銃炮火箭連番攻打,戰事異常激烈。李如松在練光亭土堡對面建了隱蔽的指揮所,登高用千里鏡觀察敵情。 正是申未時分,天光還算是明亮,可是城內到處硝煙瀰漫,彷彿大霧天似的。透過千里鏡,李如松看到己方士兵的身影在煙火中時隱時現,時而衝鋒,時而卧倒還擊,時而退了下來。練光亭土堡建了四道石牆,兩道已經被炮火轟塌,但是日軍伏在亂石後仍然不停地向外放箭,另兩道石牆和房頂上也是火光直閃,那是日軍的鐵炮隊在射擊。明軍屍體在通往練光亭的街上鋪了一地,總有一百六七十具之多,死傷慘重,可是仍然攻不上去。 看到這裡,李如松眉頭緊皺,回頭對楊元等人道:「總得想個法子攻進去,倭賊鐵炮兇猛,我軍火銃不是對手,既然大炮推不上來,難道不能學燒密台那樣火攻么?」 「這不行,密台土堡被燒是因為我軍攻擊勇猛,打了敵人一個措手不及,倉促逃進堡內,然後咱們逼近土堡堆了大量乾柴才給燒掉。可是這裡的倭賊事先有所防備,火力很猛,根本就沖不上去啊。」 聽了李如柏的話,李如松沉思不語,楊元見狀上前進言道:「大帥,倭賊在城裡修了這麼多巨大堅固的堡壘,又是困獸猶鬥,如果一味強攻,恐怕我軍也要受到很大的損失。依我看倭人之志不在守城,而在於保命,如果咱們讓開一條通道,把他們逼出城去,然後沿途追殺,總比強攻堅堡要好得多吧。」 「不錯,《孫子·謀攻篇》里曾說道,善於用兵的將領,使敵人屈服卻並不依靠殘酷的戰鬥,奪取敵人的城池也不仰仗攻堅戰,必以全策爭於天下,楊將軍所說暗合古理,果然妙計!」 李如松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其實他的心裡也是這樣考慮的。這時看到部下和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當下更無猶疑,道:「來人,按我的意思,給倭將小西行長寫封信送去,就說我要的是城,不是他們的命,放他們一條生路,走不走自己看著辦。」 有主簿上前,攤開紙筆馬上將書信寫好,然後派出敢死朝鮮兵,打著白旗,要求雙方暫時休戰,將信送到練光亭小西行長手裡。 「以我兵力,足以一舉將爾殲滅,然吾不忍盡殺人命,姑為退舍,開你生路,望閣下儘快讓城別走,成我功業,全爾士卒性命。時機稍縱即逝,若再猶疑,定當起大軍攻城,屆時玉石俱焚,悔之晚矣,切切。大明備倭提督李如松諭。」 小西行長看過書信心中躊躇,思忖這怎麼可能呢?難道大明軍真的打算放我們走嗎?這絕對不可能呀,這肯定是個陰謀,把我們騙出堅堡,然後設圍殲滅!中華人的狡猾,已經讓我吃盡苦頭了,可是不走呢,就這樣死守在堡里嗎?這樣又能堅持多久,無非是多殺傷一些敵人,最後拼個同歸於盡罷了,於事無補。 小西行長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掃視一眼身邊眾武士,見不少人帶傷,或坐或靠,強忍痛楚,不帶傷的也大多神情疲憊、灰頭土臉,這樣的狀態又怎麼能應付明軍持續不斷的強攻呢?正文 第九章 奮勇追窮寇(2) 雖然小西行長明知李如松不可能真的發善心,但還是咬牙決定賭一次,於是對來使道:「回復你家將軍,就說我等情願退軍,交出城池,換我們的性命。如果大明國還是禮儀之邦,講究信譽的天朝上國,就應當說到做到,真心放我們走,不要從後派軍追殺,我將從蘆門撤兵,南渡大同江。」這朝鮮兵記下了他的話,轉身出堡,回歸本陣。 聽完軍使回報,李如松哈哈一笑,回顧左右道:「這個倭將還挺有些學問,知道我天朝是上邦大國,想用話來壓我,難道我就真聽了他不成?」眾將一齊大笑,卻見李如松臉色刷地又沉了下去,大夥愕然,連忙收嘴,不知為何。 見眾將默默無聲,李如鬆開口又道:「雖然兵家之術,講究詭道,但是既然倭子這樣推崇我中華文明,倒也不可讓他小看了,也罷,本帥就從其所願,不派兵追殺便是。」 「怎麼,大帥真的要放倭賊走?」楊元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李如松沉聲道,「派人去告訴柳大人和李溢將軍,要他們朝鮮兵讓開平壤南門,等倭人通過時,不許追擊,咱們的人,也不追他。」 「可是……」楊元等人都怔住了,面面相覷,以為李如松是在開玩笑。 看大家迷惑不解的樣子,李如松神情和緩下來,道:「大家切勿生疑,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我知道,日軍將領並不是個草包。如果我是小西行長,就決不會在外無接應、強敵虎視之下大搖大擺整隊撤兵的。既然非得走不可,那就會兵分幾路,前後掩護,交替撤退,這個時候,後隊防守應該是最嚴密的,火力配備也應當是最強大的,而且抵抗也一定是最堅決的,必要時候,不惜犧牲自己保證主力逃走。如果我軍追擊,仍然免不了和敵人展開艱苦的戰鬥,所以我不主張這樣做,而是趁倭軍渡江之時,用大炮轟擊,並且派精兵攔腰截殺!」李如松說完這些話,眾將方恍然大悟,不由得喜形於色,暗自點頭稱讚。 李如松接著說道:「作為一名士兵,戰鬥時可能是兇猛的老虎,逃跑時卻只會變成狂奔的麋鹿。你們說,同樣是殺敵,我們是打老虎容易呢,還是打麋鹿更容易一些呢?」 「大帥,真好計策啊!避實就虛,當然是打喪家犬痛快了,快下命令吧,咱們趕到倭賊前頭去,殺他個片甲不留!」楊元和李有異、李寧等戰將高興地說道。 「不要急,我自有安排。」李如松當即命人再修書一封,送交小西行長,准許他率軍撤出平壤,並以將軍的榮譽擔保,不會自後追擊。 小西行長見信大喜,召集眾將到身前道:「大明軍統領李如松既想得城,又不想多損傷人馬,所以送信給我,已經約定了讓開一條通路,讓咱們撤出城去。這樣一來,雙方不用再交兵,各得其所,倒是一件好事。」 「明軍能講信用嗎?咱們可別再中了他們的詭計呀!」內藤如安半信半疑道。 「這個交換對雙方都有好處,」小西行長頓了下,又道,「而且就算是詭計,咱們若想求生,也只能冒險試一下,這總比硬殺出一條血路出去好吧?」 武士們聽罷默默無言,小西行長見狀道:「既然大家同意了,那就做一下突圍的準備吧,等明軍讓開道路,咱們把城內各個據點的守軍集中起來,向城南突圍。我相信,後面一定有激烈的戰鬥等著我們呢!」 天色漸漸暗淡,明軍依約將城中的兵力撤往東西兩邊,留出南邊大路誘日軍突圍。戌時剛到,練光亭、七星門等土堡中的日軍在派出斥候警戒後,大隊人馬蜂擁而出,列隊待命,經過一天的激戰,被明軍分割包圍的日本軍隊重又會合在一起,不少人激動得哭了起來,互相擁抱,再看到很多熟悉的同伴都已不在了,心中又添傷感,同時為自己仍然活著而感到慶幸。正文 第九章 奮勇追窮寇(3) 小西行長查點人數,牡丹峰後藤加義率領的2000人不用說,全被明軍殲滅了;守城的14000人中,現在只剩下不到九千人。他將這些士兵分為6隊:前鋒700名騎兵,由悍將後藤信康率領,當先出城探路;之後是大村純忠率2000武士部隊作為突擊軍團緊隨其後;小西行長親領第三隊800名武士和3200名足輕居中;遠藤又次郎和鐵炮侍大將松下小笠領1200鐵炮軍斷後,兩翼各450名騎兵,往來賓士警衛全隊。分派好後,一聲令下,日軍全體人馬向城南殺去! 小西行長本來心中忐忑,想著如果遇到明軍阻擊,馬上返回土堡拒戰。可是前鋒營衝出城好久了,卻沒聽到廝殺聲,大村純忠的2000兵馬也跟著出了城,離城南不遠就是大同江。有使番來報,沒有發現明軍埋伏,江面結冰,可以橫過!大村純忠喜出望外,忙派了快馬去報告小西,小西行長得訊也是備受鼓舞,立即下令全軍加快速度,借著夜幕掩護出城南渡。 小西行長馬踏大同江,回首望著月色下的平壤城,恨恨道:「今天雖然暫時退兵,但是我們還會再回來的!」身邊眾將齊聲叫好:「不錯,今日暫且退避一時,他日不但要重渡大同江,而且還要跨過鴨綠江呢,北上攻明,一統天下!」 小西行長和眾武士有意大聲對話,以圖鼓舞軍隊的士氣。正說得高興,忽聽得身後一聲炮響,眾人愕然回頭,只見江面上炸起了一團橘紅色的火球,緊接著炮聲連連,雨點般的炮彈落到了渡江的日軍隊伍里。 日軍頓時大亂,爭先恐後地渡江。大同江寬約十里,這個時候江面上布滿了人群,江面被明軍重炮炸開無數口子,眾兵奔逃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掉入江里,加上馬踏人踩,裂口越來越脆,到後來大片的冰面崩塌,日軍也是成群地掉進寒冷刺骨的江水裡,馬上就順流被沖入冰面下,連呼救都來不及。面對明軍大炮的狂轟,遠藤又次郎所率的1200鐵炮軍根本無法做有效的抵抗,頃刻潰散,士兵們扔了笨重的鐵炮,紛亂地向對岸跑去。 小西行長拍馬疾逃,剛剛馬踏南岸,忽聽得黑暗中喊殺聲四起:「不要走了倭酋小西行長!」剎時間箭矢漫天橫飛。正驚懼間,內藤如安拍馬來到小西行長面前,急道:「明軍正在攻擊大村純忠殿的部隊,我們被包圍了!」小西行長派精銳的鐵炮軍斷後,誰知明軍並沒有自後追來,而是用大炮轟擊,同時派兵在前面堵截,這一點實在出乎他意料之外,這時也沒什麼好辦法,只得大呼督戰,試圖殺開一條血路。 來襲的正是明軍驍將查大受和李寧,兩人奉李如松的將令,早早率3000名精兵趕到江南岸埋伏,放過後藤信康的前鋒營,攔腰將大村純忠的軍隊沖開!黑暗中金鼓亂響,雙方鐵騎互沖,彎弓對射,揮刀掄劍殺作一團。 黑夜裡也不知有多少明軍,小西行長命大村純忠斷後,自己率4000部眾繞過沙場奪路狂逃。 大村純忠奮力衝殺,好不容易支撐了大半個時辰,2000人戰死近半,最後實在抵擋不住,只得率殘部死戰突圍而去。查大受等人黑夜中也不敢過分追趕,只在江邊往來搜殺,又殲滅了零星日軍300多人,將首級割下報功,凡是受傷的、投降的也都不留,活活割了頭去。 小西行長狂奔20里,直到不聞身後廝殺聲了,才慢慢止住陣腳,等待大村純忠和遠藤又次郎的到來。就在此時,聽得山後一聲號炮,緊接著平地里旌旗招展,斜刺里又衝出一隊兵馬來,吶喊著撲向日軍,借著火把光亮,小西行長看得清楚對方打的是朝鮮軍的旗號。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連朝鮮兵都敢來追?小西行長大怒,環顧左右道:「哪一位將軍出馬,將朝鮮人殺敗?」正文 第九章 奮勇追窮寇(4) 「我來!」「我來!」隨著話音,兩騎日本武士躍馬橫刀沖了出去,身後百餘騎兵緊隨其後。 來的這路追兵是朝鮮黃州判官鄭曄的1000人,在李如松等明朝將領的眼裡,朝鮮軍戰鬥力低下,只是一支不受重視的友軍而已,但是柳成龍看到日軍新敗,強烈要求給自己國家軍隊一個機會,李如松不好駁他的面子,便同意朝軍派出人馬參加截擊行動。柳成龍和李溢大為興奮,從全軍中挑選出1000名精銳騎兵,連夜過江於南岸設伏,此時見日軍敗退過來,發一聲喊麾軍衝出。 突擊朝軍的日本戰將是松浦鎮信和有馬晴信,兩人馬快刀利,閃電般切入朝軍隊伍里,舞刀亂砍,朝軍也都是騎兵,雖然一開始被日軍沖得有些散亂,但隨即穩住了陣腳,展開猛烈反擊,雙方刀來劍往,胡亂放箭,胡亂縱馬衝突,摸黑大戰了半個多時辰,誰都不清楚自己和對方的損失有多少,亂戰中沒有陣法,也無法使用火器,兩軍展開了一場純粹的冷兵器交鋒。 大規模的混戰直持續到亥未子初時分,大村純忠和遠藤又次郎部隊的加入,使得戰局漸漸向有利日軍一方轉變,鄭曄看到敵人越聚越多,只得鳴鑼收兵,率軍邊戰邊退,小西行長生怕背後明軍追來,命松浦鎮信領兵斷後,自己統率大隊人馬繼續奔逃。 松浦鎮信殺紅了眼,把一肚子的火氣全撒在朝鮮軍身上,領本部六七百騎兵緊追不捨,脫離了和日軍大隊接觸。鄭曄這才發現,經過方才一戰,自己身邊只剩下不到500名朝軍,其餘的想必不是戰死,就是被衝散得不知到哪裡去了。 兩軍交戰,勇氣非常重要,亂戰中朝軍雖少,但因為不知道敵軍多出自己數倍,反而不怕,敢於衝鋒向前。現在忽然看清形勢,心中存了敵眾我寡的念頭,這一股子勇氣頓時泄了,看日騎狂撲過來,大家面面相覷,都有心逃跑。這時只要有一人當先拍馬逃走,朝軍陣勢非得崩潰不可,那時被強敵在後追殺,死傷定然極重! 就在這個緊急關頭,忽然從路邊樹林中射出無數弩箭,日軍騎兵紛紛落馬,緊接著數百人衝上官道,當先一條大漢手使長柄鐮刀,手起一刀將有馬晴信劈下馬來!日軍驚得一時怔住,稍一遲緩,被這些步兵衝到近前一通亂砍,雙方絞作一團。 鄭曄見了大喜,高呼道:「援軍來了,大夥沖啊,殺倭子!」朝軍士氣大振,拍馬反衝過來,松浦鎮信大驚,暗罵自己愚蠢,這個時候逃命要緊,明知敵人設下重重埋伏,還戀戰什麼,不是自找死么?想到這兒哪敢再戰,救了負傷的有馬晴信,率殘部落荒而去。朝軍這一仗,雖然損失了500多人,可也斬殺了日軍三四百人,戰果不小。 眾軍打掃戰場,鄭曄滿面微笑走上前,向那大漢道:「多謝將軍相助,在下黃州通判鄭曄,現在李溢將軍帳下聽令,不知這位將軍尊姓大名,是哪一路的軍馬?」 那大漢聞言單膝跪下,朗聲道:「草民李福男參見鄭大人,俺是咸鏡道的義兵首領,和倭酋加藤清正作戰失利後轉進至此,聽說倭子被明朝大軍圍在平壤,正想著帶大夥投軍殺敵呢,不想卻在此處趕上戰鬥,先殺了個痛快!」 「好啊,果然忠勇,眼下殺倭復國,正需壯士這般人才,讓咱們今後並肩作戰吧,一定要把倭子全都趕下海去!」 「正是!」兩人歡顏相談,合兵一處回歸北岸。 小西行長丟棄了大量糧草武器,一路敗退,沿途被明軍、朝軍、朝鮮義兵連番截殺,最後總算在開城日將小河信章的接應下退回黃海道。 日軍在朝鮮荼毒過甚,為天道所不容,朝鮮人民因此恨到了極點,聽說日軍戰敗,也自發地組織起來襲擊入侵者,日軍掉隊的散兵游勇,只要被朝鮮人看見了,全部趕盡殺絕。正文 第九章 奮勇追窮寇(5) 1593年1月,在中朝聯軍共同努力下,平壤城被一舉收復,此役沉重地打擊了日本侵略軍的氣焰。黃海道、開城等地的日軍聞風喪膽,不經戰鬥即向漢城方向撤退,加藤清正部也被迫放棄了辛苦攻佔的咸鏡道,退守漢城。朝鮮的半壁河山因為此役的勝利而迅速光復,日軍試圖以朝鮮為跳板進攻大明帝國的夢想,隨之破碎!這一仗,明史中記載,共得日軍首級1646顆,燒殺溺斃者除外。另據錢一本編著的《萬曆邸鈔》(萬曆二十一年癸巳卷)記載,平壤一戰明軍斬倭級一千五百有餘,燒死六千有餘,淹斃溺殺五千有餘。 平壤之戰歷時一天一夜,參戰雙方5萬多人,僅牡丹峰一役,就全殲日軍2000人,攻城時六座城門都是經過激烈戰鬥打下來的,還有城內的巷戰,然後是大同江阻擊戰、江南追擊戰,可說戰鬥無數。 以日本人的個性,背倚堅城只傷亡1000多人就放棄了平壤,恐怕也很難讓人相信。至於那些被炮打死的、土堡中燒死的、落入江中淹死的、南岸之戰被殺死的,大多是無法找到首級的。 據朝鮮史記載,此戰共消滅日軍1萬餘人,俘虜無數,逃散者不及總數的十分之一。日本相關記述:在《日本戰史朝鮮の戰》第4章97—98頁、第7章251—252頁中指出,平壤戰役後,小西行長部減員11300餘名,轉進到王京時只餘6600人,減員近三分之二。正文 第十章 南進!南進!(1) 攻克平壤之後,李如松立即派出快馬,傳捷報給在後方急盼佳音的宋應昌和朝鮮國王,然後決定歇兵3日,在城內大擺賀功宴席,以慰諸將勞苦,又從軍需中頒發銀錢,賞賜眾軍。 柳成龍也想代表本國有所表示,可戰亂中實在籌不出錢來,心中頗感歉疚,酒席宴上,只有不住口地稱頌明軍武力強大,仗著他文學深厚,讚美詩一首接一首地朗朗吟出,倒也讓諸將欣喜非常。 內中唯有一人斜眸看著眾人,神情頗為不屑。柳成龍認得這人正是宋應昌的帳前贊畫袁坤儀,知道他的心思,便端起酒杯故意走上去道:「袁先生為何悶悶不樂?今日攻取平壤,全賴天朝大軍神勇,使得倭寇膽寒,窮遁江南,如此大捷可喜可賀,來來,老夫敬你一杯。」 袁坤儀明知他有意挑逗,卻哪裡忍得住,霍地起身冷笑道:「有什麼可賀的?堂堂上國,對倭人用兵多使詭計,勝之不武啊,勝之不武!」 他說話聲音雖然不高,但滿廳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當下全都停杯不飲,面面相覷。李如松大怒,心想你這廝前次無禮,看在宋經略份上,本帥已多有遮顧,如今大勝倭賊之際,又來出言亂我軍心,這般可恨,卻饒不得了。 想到這陡地沉下臉來,將酒杯重重蹾在桌上,冷哼一聲不語。袁坤儀自恃是宋應昌的帳前贊畫,不歸李如松統屬,見狀倒也凜然不懼,嘿嘿冷笑對視。 大廳上一時間鴉雀無聲。半晌,李如松忍住怒氣緩緩道:「袁先生為何這樣說話,豈不聞兵家多詐,自古有之。孫子三十六計,計計有詐,兩軍交戰,那是拚命的事情,玩笑不得,難道敵人就不用計謀了么?只不過我今次略勝一籌而已!倭賊侵犯朝鮮國土,掠殺其人民,本就不是誠實君子行為,先生卻要我對這等人以誠相待,豈不是與虎謀皮之舉么!」 「將軍所言差矣!」袁坤儀振袖出席,朗朗道,「我為上邦大國,對倭國小民,當以教化為先,兵法雖有三十六計,也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為上。既然開戰,那麼所圖就不該是多殺傷人命,而是要通過堂堂戰陣交鋒,讓其識我大國風範,知我大國天兵乃仁義之師!利用倭人對我國的信任,欺騙並擊敗他們,難道是大丈夫所做出來的嗎?我看這樣只能讓倭人心生輕視,對我中華文明不齒也!」 李如松一邊聽著,一邊上下打量他,思忖若是別人,只憑今日所說,定要當做倭人的姦細當場推出斬了,但此人不過是個書本先生,看在宋經略面上,卻和他糾纏些什麼。 想到這裡強壓住心頭怒火,擺一擺手道:「你出去吧,明天我會派人送你回義州去。先生雄才高論,留在我這裡實在是委屈了啊。」袁坤儀書獃子勁上來,還要再說,李應軾忙扯住他衣角,好言寬慰,拽出廳去。 聽了袁坤儀這番說辭,眾將興緻大減,李如松環顧廳下,冷笑道:「剛才袁先生滿嘴的仁義道德,你們這些領兵打仗的人都聽呆了吧。如松雖然愚頓,卻也知這仁義之師的典故,今日就不妨給大家說說,以解疑惑。 「這個典故出在春秋戰國時候,講的是宋襄公和楚國軍隊在泓水之濱交戰。宋軍已經安排好陣勢,可楚軍還沒有渡完河。 「宋國軍隊中的右司馬向宋襄公獻計道,楚軍多而宋軍少,趁他們正在過河尚未列隊時發動突然攻擊,那麼他們必敗無疑。宋襄公說,我聽得君子講:『雙方交戰,不傷害已經受傷的人,不擒捉頭髮斑白的老兵,人處險地,不推他跌下深淵,人處困境,不逼他走投無路,不進攻尚未列成陣勢的隊伍。』現在楚軍還未完全渡河,我們發動攻擊,這是不道德的,還是讓他們全部渡河擺好陣勢後,再擊鼓進攻吧。正文 第十章 南進!南進!(2) 「右司馬說,您不愛護我國的人民,不愛惜自己軍隊士兵的生命,讓國家受到損害,難道這就講道德了嗎?宋襄公笑道,君子的話是不會錯的,你讀書少,哪懂得以德服人的道理?於是等到楚軍渡過河來擺好了陣勢,宋襄公這才下令擊鼓進軍,結果宋兵大敗,襄公的大腿也遭受重傷,3天後就死了!」 眾將聽到這裡均是嘩然,面露不信之色,祖承訓忍不住問道:「大帥,這故事是真的嗎?那個宋王絕對是個蠢貨,怎麼可能發生這麼可笑的事情呢?」 李如松看著他微微一笑:「這故事可不是我編的,確有其事,等回頭我讓李參軍找那本書給大家看看。所謂師,是指軍隊,軍隊是用來殺人的,前面加上仁義二字,那就是一支講仁義的殺人軍隊。既要殺敵又要對敵人講仁義,這樣的軍隊能打勝仗么?」 說到這裡起身道:「諸位請看!本帥這杯里裝的是什麼?」大夥一齊抬頭看去,面上都帶著疑惑之色,誰都不敢介面。半晌,李如梅遲疑道:「大帥這杯里盛的是酒啊。」 啪的一聲脆響,李如松突然振臂將酒杯摔碎在階前,驚得眾將紛紛站起,不知所措。只看李如松哈哈大笑,長吟道:「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舉步走到廳堂中間,拔劍在手,橫在胸前道:「這杯中是血,匈奴血,倭賊血啊!」 「吳將軍!」 「末將在!」 李如鬆快步走到吳惟忠面前:「站出來,給大家看看你的傷口!」吳惟忠昂然出列,劈手將上衣剝去,只見他胸前纏著厚厚的繃帶,鮮血隱隱滲出。 「這傷口是怎樣來的?」 「回大帥,是末將率部攻打牡丹峰時,被倭人火銃子彈所傷。」 「那你是怎麼對付射你的倭寇的?」 「把他們用炮轟了,一個沒留!」 「嗯,既然敵人用火銃射你,你也當用火銃射還他啊,用大炮轟擊,勝之不武吧?」 「嘿,照大帥這麼說,倭賊若是放下刀槍比猜拳行令,誰猜贏了就得這座山峰,咱們也需照此奉陪嗎?打仗是拚命的勾當,可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什麼勝之不武,勝就勝了,敗者只配用腦瓜去啃泥!」 「好樣的!理當如此!」李如松讚許地點了點頭,又向前走了幾步,看著查大受道,「查將軍,你在南岸以3000兵截殺小西行長,自損800,卻狂斬倭兵2000餘人,這等輝煌戰果,你是如何取來的?」 「回大帥,末將率兵趁倭賊競相躲避我軍炮火,首尾不顧之際,突然自旁殺出,敵軍措手不及,隊伍大亂,我軍莫不以一當十,弓箭齊放,奮起揮刃,6000餘敵軍鬥志全無,只想逃跑,所以我軍斬獲極重!」 「你為何不等倭軍過江後列隊整齊再開戰啊?偷襲人家,不怕有損我天朝大軍的威儀嗎?」 「兵法有雲,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以近待遠,以逸待勞。我只知奉大帥將令,按兵法行事,我天朝大軍的威儀是靠戰勝敵人得來的,可不是婆婆媽媽的畫鬼符求來的!」 「很好!說得好!」他又向祖承訓道,「白天與倭兵血戰,各門攻打激烈不克,你是怎樣一舉率先攻佔城門的?」 「賴大帥妙計,末將統領本部軍馬扮成朝鮮友軍,趁倭人輕視之際,一舉攻上城去!」 「嗯,雖是我面授計宜,也虧得你悍勇異常,只損折了百十人就攻上含毯門,很好。不過,倭賊怕是不服氣啊,說不定背後正罵咱們不敢堂堂正正地和他們作戰哩。」 「好么,就許他們躲在城頭居高臨下地打咱們,不許咱們用計攻城?若論堂堂正正,倭子們怎麼不敢把隊伍拉出來和咱們野戰呢!」 「當然不敢,因為當時咱們人多嘛,哈哈!」 李如松大笑著反身回坐,又道:「諸位,本帥再問一句,今日攻克平壤,流血打仗、冒死衝殺的是誰?」 「是我們哪!」眾將齊聲應道。正文 第十章 南進!南進!(3) 「不錯!兩軍對陣,殊死拚鬥,要想取得最後的勝利,得靠勇猛和謀略,而不是假道學。戰爭是殘酷的,殺掉敵人,保存自己,這就是我們武人的道德!我們不但要取得勝利,還要活下去!當我們飲著敵人的鮮血慶功時,那才是我們功德圓滿的時刻!」 李如松說到這裡看了一眼眾人,接著說道:「今天,我最高興的不僅是攻克了平壤城,還在於攻打這座堅城時,我們用最小的代價取得了最大的勝利。我們用智謀麻痹了敵人,用勇猛打敗了敵人,當我們踩著倭賊的頭顱高歌暢飲時,誰敢說這樣的勝利是不道德的呢?這樣的勝利,是光榮的勝利,是偉大的勝利! 「作為一軍總帥,指揮作戰的目的不是為了追求戰爭場面的華麗堂堂,而是為了不負聖恩,不負眾將士的信任,堅決果敢、精心謀劃,以最快捷有效的方式來取勝。兵者,兇器也,若是和姦詐兇殘的倭人論仁義道德,派個秀才來好了,或是派些蠻夫去死拼,又何必讓我李某來朝鮮講打講殺?」 「不錯,打仗就要千方百計地打勝仗,這可不是搭檯子唱花戲!」眾將聽了連連點頭。 「來!我敬諸位將軍一杯!正是倚仗你們堅忍不拔、勇猛作戰的精神,我大明軍才取得了今天的勝利,你們是當之無愧的好漢子,真正的武士!我李如松為你們感到自豪和驕傲!我先干為敬了!」李如松拿了一個大盞,斟滿酒,仰面傾了下去。 「好啊!謝大帥,幹了!」眾將胸中熱血沸騰,一齊舉杯。大夥說笑著,將帥同心,盡情地暢飲這勝利的美酒。 柳成龍看到這熱烈而陽剛的場面,心中也是大為感動。這才是真正打仗的人啊,對付兇殘奸詐的倭兵,只有同樣兇猛狡猾的明軍,才是他們的真正對手! 「在城裡過了正月十五,我們將要跨過大同江,向南進發!」李如松嘴裡噴著酒氣,可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明亮,絲毫沒有一點喝醉的意思。 正月十二日,朝鮮,王京。 得到小西行長兵敗平壤的消息後,侵朝倭軍總督宇喜多秀家急忙召集有關將領開會商議對策。經過激烈的爭論,主戰派佔了上風。會議決定,全線撤退到王京,集中兵力以便與明軍決戰。十七日,小西行長率敗軍退至京城,十八日開城日軍撤回,懾於明軍南進的威脅和朝鮮敵後義兵的不斷襲擾,平安、黃海、江源各道日軍紛紛後撤。 至此,聚集在漢城的日軍共有小西行長第一軍團殘部、加藤清正第二軍團一部、黑田長政第三軍團一部、島津義弘第四軍團主力和宇喜多秀家親率的第八軍團全部,總兵力接近四萬人,日軍磨槍礪刀,嚴陣以待明軍的到來。 與此同時,日軍老將小早川隆景的第六軍團15700人和羽柴秀勝的第九軍團19200人也日夜兼程趕往王京與日軍主力會合。 在明軍主要突擊方向,形成了1∶3的兵力優勢,而明鮮聯軍因為消息不暢通和缺少有效的偵察手段,並沒有及時得知這個重要的情報。 十九日晨,從大同江南返回平壤的朝鮮流民傳言倭兵畏懼明軍的武力強大,已經從開城等地撤軍,王京倭兵主力不日也將渡海逃走,朝鮮大臣柳成龍聽說後非常高興,連忙備馬來到李如松駐地,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李如松半信半疑,心想敵人侵朝蓄謀已久,難道真的會因為一次作戰的失敗就放棄全盤侵略野心嗎?似乎不大可能,不過無論怎樣,我軍繼續南進打擊倭賊的決心不可更改,流民傳言不可盡信,但也不排除倭賊膽寒,準備逃走的可能。正文 第十章 南進!南進!(4) 心裡這樣想著,已有了計較,將柳成龍送走後,他下令擊鼓聚將,先令參將李如柏統1000騎兵立即過江,奔赴開城,如果確信日軍已經逃走,火速派人來報。李如柏接令出營,率兵過江去了。 接著下令各營主將整頓糧草,拴束鞍馬,準備開拔過江。到了下午申牌時分,李如柏的軍使趕回平壤,報告說日軍主力果然已經從開城逃走,明軍追擊殘敵,斬首300餘個。明軍輕易就攻佔了開城,不禁讓李如松大喜,立即派副將孫守廉率2000騎兵過江增援。開城是朝鮮北方重鎮,曾經長期作為朝鮮國首都,稱為開京,1394年,李成桂才將都城遷移到了漢陽,正式命名為漢城,俗稱王京。 二十四日,李如松留下副帥張世爵率軍7000鎮守平壤,自己親率明軍主力21000人,朝鮮軍8200人渡過大同江,抵達開城安營紮寨。 當晚李如松來到中軍大帳,聚將議事,研究下一步的作戰計劃。看大夥都到齊了,他笑道:「怎麼樣,平壤這一戰打垮了倭將小西行長部,聽說日本國這次一共派出九路人馬侵朝,也就是說,如果要光復朝鮮,咱們至少要打九次這樣的勝仗才能做到啊,大夥有信心嗎?」 「當然有信心了!」 「是啊,倭賊已撤出王京,士氣全失,正是我軍乘勝追擊的好時候!」 「倭子早已膽寒,請大帥下令吧,馬上進軍王京!」 李如松擺擺手,止住眾將鼓噪,沉聲道:「諸位不可輕敵,雖然倭賊吃了敗仗,但是並沒有喪失全部主力,如果我們因此而輕視敵人的話,就很可能吃大虧。我昨天接到宋經略派人送來的急信,李參軍,你給大夥念念吧。」 參軍李應軾答應一聲,從袖口裡取出信箋念道:「致備倭提督總兵官李如松將軍,平壤大捷,可喜可賀,已奏請聖上,嘉獎上下。今聞我軍南渡大同江,急欲直取王京,昌以為,前者平壤倭奴雖眾,猶屬一支,攻之宜急。今各路者總歸王京,其勢大合,且征伐道途千里,其為當慎視前猶甚。必須待我糧草軍火器械並集充裕,然後進剿,方為萬全。」 聽李應軾讀罷宋應昌手書,眾將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李如松不動聲色,任眾將議論。楊元出列稟道:「既是宋大人如此說,我軍暫時駐開城歇兵待機也無不可。或者先派出哨騎偵知倭賊動靜,然後再行定奪。」 他話音剛落,查大受搶出來道:「楊將軍忒也小心了些,眼見倭兵望風披靡,若是不及時趕殺過去,怕是連倭兵的毛也抓不著了,大夥還怎麼立功啊?」 見他如此急切,祖承訓、李寧等人也是點頭附和,楊元只得說:「一切但憑李帥做主,我這也不過是一家之言,查將軍所言也有道理。」 旁邊李如梅一直不說話,這時站出來道:「雖然倭寇一路避戰撤兵,但是也不排除誘兵深入的可能,楊將軍的策略老成持重,依我之見,還是穩紮穩打的為好。」 「如梅,我不同意你的說法。」李如柏插言道,「俗話說,兵貴神速,倭賊自從侵入朝鮮境內,一路贏得順手,誰想在平壤遇到我軍後一敗塗地,哪裡想得到誘敵深入這一招?這些個蠻夷還懂中華兵法?我就不信!」 「二哥,你這麼說就不對了。兵法乃是約定俗成,只要倭兵中有智計非常之輩,就算不通中華兵法,所行暗合兵理也未嘗可知啊。」 游擊將軍錢世禎也道:「我軍雖然是乘勝而來,但倭賊佔了以逸待勞的便宜,且群醜雲集,其焰大張,不如暫且歇兵開城等待補給,同時派出疑兵四下布陣,再派人聯絡朝鮮義兵擾其後路,待倭賊恫疑畏懼時,咱們再重兵進擊,當可取勝。」 李如松聽著眾人議論,沉吟片刻,問李應軾:「如逢先生有何高見?」李應軾略思索了下,道:「前次攻打平壤,倭兵雖敗,但是從作戰中可以看出,我軍火銃射程不及倭銃,而且再次裝填速度慢,倭兵鐵炮射程遠、射速快,炮手訓練有素,比我們要強。還好我軍大炮厲害,才佔了上風,可是……」正文 第十章 南進!南進!(5) 「怎麼?」李如松追問道。 「可是,經過平壤激戰,我軍彈藥消耗太多,大將軍炮和虎蹲炮的炮彈已經所剩無幾了,後方補給暫時還沒有跟進,如果我軍現在就進攻王京,需把這個因素考慮一下。」李應軾道。 「嗯,有道理。」李如松捋須點頭,環視眾將,目露詢問之意。楊元見狀上前一步道:「大帥,李參軍說的不錯,倭賊火銃厲害,我軍全仗大炮對敵,如今彈藥不濟,若是貿然進軍,恐怕難以成功。」 「不然,」查大受連連搖頭道,「末將認為雖然大將軍炮和虎蹲炮不能投入戰鬥,可是咱們還有別的火器,像佛朗機快炮、火銃、轟天飛炮、明火箭等等,也不見得就輸給倭寇,難道只因為沒了大炮助陣,憑我數萬虎狼之師,就不能夠打仗了嗎?」 聽了查大受這番話,大多數將領都表示贊同,李如柏分析說:「不錯,倭兵火槍雖然厲害,但是需要布成笨拙凝重的槍陣才能發揮最大的威力,咱們的騎兵多,只要衝起來了,進行機動作戰,一定能打敗倭人的鐵炮軍陣。」 李如松讚許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二弟隨我征戰多年也算沒有白費功夫,講起戰法來頗有大將之風,這番話正中敵我雙方的利弊要害,敵軍恃仗火槍凌厲,可是如此一來機動性就差;我軍騎兵眾多,以快打慢,正是兵家要訣啊。 想到這裡他一擺手止住眾人議論,站起身:「方才大家所言都有道理,但是或速戰或穩守,都應該隨機應變,不可墨守成規。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我們不知道倭賊下一步的戰略意圖是什麼,是畏於我軍強勢,放棄要地退守沿海呢,還是打算集中兵力於王京,和我軍決戰?」 李如松看著大家,頓了頓接著道:「我個人認為,雖然敵人遭到沉重打擊後可能怯戰,但是我軍決不能把勝利的希望寄托在敵人可能的軟弱上,勝利的根本,終究要靠我們自身的強大和堅韌。我們光復朝鮮的戰略意圖不能改變,和倭賊作戰的決心不能改變,所以不管敵人是戰是守,我們都必須前進;歇兵開城,雖然有利我們補充彈藥給養,可也給了敵人喘息的機會,必須趁敵人新敗之際,不斷地壓迫他們、威脅他們、打擊他們!只有這樣,才能最終把他們趕下海去!」 李如松最後每說一句,都有力地揮動一次手臂。這手臂像獵獵的戰旗,每揮動一次,都讓眾將心中涌動強烈的求戰慾望和戰勝敵人的堅定信念!正文 第十一章 交鋒迎曙驛(1) 正月二十六日,明軍從臨津江下游涉過淺灘,進駐坡州(王京北)紮下營盤。奉李如松令,查大受、祖承訓率兵2500人,朝鮮防禦史高彥伯率朝兵500人當日向漢城方向搜索前進。 經歷過戰亂的朝鮮,處處荒夷,沿途不時可見被日軍焚毀的廟宇和村落。間或有幾個朝鮮百姓,都木然地站在遠處觀望著這支南進的軍隊,不敢近前。雖然雪已經不再下,可北風仍像刀子般呼嘯著不停地刮著人的臉,生疼生疼的。 「高將軍,快要到貴國王京了吧?」查大受在馬上縮了縮脖子,側頭問道。 「噢,前方便是高陽郡地界,離著王京差不多還有50里路呢,李大帥只讓咱們偵察一下,我看是不是該回去了啊?」高彥伯看了看地形說道。 「哈哈,50里嘛,騎馬馳騁,也不過1個時辰即至,咱們這一路上居然沒有遇到半個倭兵,看來他們的確是膽寒了,說不定已經逃到釜山了呢。咱們只管前行,怕些什麼。」查大受傲然道,祖承訓也是個好惹事的,當下連聲附和。 高彥伯見他們二人凜然無懼,膽子也大了起來,笑著說:「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太好了,倭寇性情陰狠,擄掠屠殺就跟吃飯一樣平常,我國人民可是讓這些傢伙害苦了。要知道,倭寇犯境初期我們並不想屈服,也曾做了英勇的抵抗,可是他們的鐵炮太厲害了,我軍往往還沒衝到倭軍近前就死傷大半,而且倭軍的陣法和單兵格鬥技術也比我軍好。這次多虧天朝大軍來援,總算讓倭人知道了天外有天。對了,等收復王京後,我請二位將軍喝酒如何?」 「好啊,當然可以。」查、祖二人高興地回應著。 「天氣寒冷,咱們現在就喝點什麼吧。」高彥伯熱烈地建議著,回頭擺擺手,跟在後面的護兵趕上來,從馬囊里取出一隻皮袋。高彥伯接過來旋開塞子:「給,都嘗嘗,這是本國土產黃酒,非常不錯。」 查大受咽咽口水,客氣兩句後接過酒袋,咕咚咕咚連喝了兩大口,然後遞給祖承訓。朝鮮黃酒入口並不十分烈,可是後勁兒足,一股暖意慢慢從腹中升起散布全身。查大受贊道:「果然好酒,真暖胃呀,高將軍這法子好,回頭我也弄點酒來帶上,可是若要讓李大帥知道了,怕是沒我的好果子吃啊。」 「哈哈,那是自然,不過在這裡就沒關係了。」高彥伯說著又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小心地打開,撿出一隻干魷魚,先撕了一條須子塞進嘴裡,然後把其餘的遞給查大受:「下酒喝吧,慢慢地嚼,香著哩。」 「來來,你也喝一口!」祖承訓將酒袋遞還給高彥伯。三個人興高采烈地喝著,說笑著。 忽然聽得一聲馬嘶,緊接著蹄聲陣陣,一名斥候趕到三人面前下馬稟報:「啟稟將軍,前方5里有倭兵大隊人馬出現,請將軍定奪!」 「來得好!」查大受精神一振,把酒袋扔還給高彥伯:「看來咱哥幾個要立首功了。」高彥伯前後看了看,說道:「查將軍,往前半里有個去處喚作迎曙驛,築有瞭望高台,咱們若去那裡下陣迎敵最好。」 「嗯。」查大受點點頭,舉手高聲喝令,「全軍加速前進,準備迎敵!」在風雪中畏縮前行的眾軍聽說出現敵情,頓時振奮起來,各隊一邊整頓刀弓軍械,將戰馬腹帶束緊,一邊井然有序地加快了行軍速度。 迎曙驛頃刻便到,這裡本是王京與平壤往來信使和客商歇腳的大驛站,日軍侵朝後荒廢已久,原先磚砌的小屋和馬廊多半坍塌,不過水井、瞭望台仍然俱在。明軍迅速佔領了迎曙驛,查大受讓祖承訓率馬軍1000人列陣迎曙驛兩旁,游擊王問率500車兵依勢圍成中軍大陣。高彥伯率朝鮮騎兵500人,牙將方時輝率明軍鳥銃兵400人在其中守護緇重糧草。查大受親率驍騎600人列陣在右路,等候日軍的到來。正文 第十一章 交鋒迎曙驛(2) 當小西行長一路敗退到王京時,駐守王京的日軍將領們全都震驚異常,連號稱智將的小西也敗陣了啊。實力強大的明軍到來,使得他們意識到橫掃朝鮮的勢頭已經不可能再繼續下去了,當務之急是如何對付眼前的危局。 或戰,或守,或退?一時間眾將爭論不休,小西行長恨說明軍的狡猾勇猛以及大炮的威力無比。他這樣講,一方面是因為明軍在平壤戰役中的確表現出了強大的實力,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給自己的慘敗尋找開脫的理由。 日軍總督宇喜多秀家愁眉不展,總監軍石田三成也流露出退兵的意思。就在這個時候,老將小早川隆景的第六軍團和羽柴秀勝的第九軍團共3萬多人及時趕到王京,使守軍實力大增。小早川隆景力主和明軍開戰,認為坐擁強兵,不經戰鬥即行退走是非常恥辱的一件事情。不管怎麼樣,也要打上一仗再說,實在打不過了再跑不遲。 在他的鼓動下,日軍將領們統一了意見,決定和南下的明軍拚死一戰。日軍第四軍團島津義弘部主力一萬餘人配合第六軍團毛利秀包部2000人部署在王京後方到釜山一線,保證退路的暢通,防備幸州方面以全羅道觀察使權栗將軍為首的朝鮮義兵的襲擊。王京城內由宇喜多秀家的第八軍團主力8000人、小西行長殘部6000人、石田三成的2000人守衛。在王京近郊的龍山倉由著名的賤岳七本槍之一的加藤嘉明率兵5000人駐守。 小早川隆景親率第六軍團主力萬餘人北上迎擊明軍,前鋒由立花宗茂率2500人擔綱。第三軍團黑田長政部主力9000人掩護側翼。羽柴秀勝的第九軍團19200人自後接應。 正月二十六日酉初時分,日軍第三軍團北上搜索部隊加藤光泰部兩千餘人行進到了迎曙驛附近,與查大受、祖承訓、高彥伯率領的3000明鮮聯軍不期而遇,一場惡戰不可避免地將要展開! 在明軍探馬發現日軍的同時,日軍的忍兵也發現了明軍部隊,趕忙回去報告。先做大將(即先鋒隊的指揮官)加藤光泰聞報心中一驚,這可不是朝鮮軍,而是大明國的部隊啊,真想不到他們這麼快就出現在王京附近,而且看來人數不少,我得立刻通知後面的黑田長政殿才行,在這之前一定要拖住敵軍。 想到這,加藤光泰派使番火速去請援兵,然後環顧左右,高聲喊道:「大日本國的武士們,現在是我們為天皇陛下和太閣大殿盡忠的時候了!咱們的背後就是王京,在黑田將軍的援兵到來之前,說什麼也不能讓敵人通過!」 「是啊,絕對不可以讓他們打到王京去,和明軍拼了!」眾武士和士兵們振臂高呼,由於興奮和緊張,一張張被凍得青紫的臉膛開始泛出紅光。「聽我的命令,步兵居前,騎兵居中,弓箭手長槍手依次排列,前進!」 「前進!前進!」兩千日軍狂呼著挺矛張弓,殺氣騰騰地列隊前行著。穿過樹林,拐過山去,眼前豁然開朗,只見前方黑壓壓排滿了同樣殺氣騰騰的軍隊。這支軍隊的鎧甲裝束對於日軍來說相當的陌生,和朝鮮軍的服飾截然不同。看來這就是大明帝國軍啊。 朔風起,戰馬嘶,刀槍鋒利,兩軍對擂。 「聽我的命令,左軍突擊!」看到日軍出現在視野里,查大受舉起右手果斷地向下揮去,傳令兵揮舞著旗幟,祖承訓的1000騎兵排成5個方陣,每個方陣200人。正靜待廝殺,看到令旗擺動,凝重不動的騎兵方陣突然似洪水決堤一般向前涌去,長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沉悶的馬蹄聲似乎要把大地踏碎,5個方陣的騎兵一波接一波地飛快向前馳去,喊殺聲震天漫野! 「放箭!」加藤光泰狂喊一聲。日本弓分為步弓和騎弓(藤纏弓)兩種,絕大部分為竹製,步弓又叫丸木弓,屬於單體弓,豎起來有一人多高,但因為弓身長,拉開的角度就受到了限制,射程只在七八十步左右,所以必須等到騎兵沖得很近時才能施射。 而中國的強弓多半為複合弓,即俗稱的鐵胎弓(「鐵胎」在這裡是形容詞,不是指弓身由鐵製成),射程為日本弓的兩至三倍,拉弓時須要戴上專用的扳指,否則會因弓弦綳力太大而將手指割破。日本弓箭之所以相對落後,很可能是因為當時鐵炮的很快傳入。 這時候日軍400弓箭手早將弓弦拉得如滿月一般,聽到命令一齊鬆開捏著箭尾的手指,弓弦聲如霹靂般地爆響,嗖!嗖!嗖!箭如飛蝗,撲向明軍馬隊。正文 第十一章 交鋒迎曙驛(3) 第一梯隊的明軍騎兵紛紛中箭落馬,騎兵衝鋒最怕從馬上摔下來,只要落下馬,就算不當場陣亡也會被後續的馬隊踩踏而死,但是騎兵的威力就在於這種迅疾如風,沖入敵陣之前經受著巨大的危險。只要衝入了敵陣,那麼就會變成步兵的噩夢! 雖然有同伴不斷的中箭落馬,可是更多的明軍騎兵仍然義無反顧地繼續往前衝去,第一波200騎兵衝到敵陣前時已經寥寥無幾,但是在第一隊的掩護下,第二隊騎兵已經緊跟著撲了上來。 閃亮的馬刀高舉頭頂!鋒利的長矛高舉頭頂!沉重的鐵鞭高舉頭頂!明軍騎兵高舉著手裡的武器,縱馬撲向敵陣。只等馬蹄落地的一瞬間,這無數舉在頭頂的兇器就要狠狠地劈掄下來,結果敵人的性命! 在騎兵的壓迫下,日軍弓箭手像退潮一樣後退,與此同時,第二排的500長矛手吶喊著把矛桿挺起,迎向衝過來的戰馬!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如果沒有經過嚴格的訓練,普通人是絕對不會有這種搏命的勇氣。 明軍騎兵被密密麻麻的槍叢刺得人仰馬翻,但是強大的衝擊力同樣把敵人的長矛隊沖開了無數缺口,被刺倒的人和馬借著慣性在步兵隊里翻滾著,在死去的同時也沖亂了敵人的陣形。 趁著混亂,第三隊、第四隊、第五隊明軍騎兵劈風斬浪般幾乎同時衝進敵陣里,刀劍閃著寒光飛快地斬落,長矛濺著血漿一次又一次地洞穿對手的胸膛,無數日軍足輕步兵被鐵蹄踐踏致死。 「步兵分列,騎兵迎擊!」加藤光泰頭戴燕尾形盔,身披紫色鎧甲,外罩白色陣羽織,手持長矛在後督陣。他連連大喊發令,前軍步兵潮水般向兩邊分去,日軍300名騎兵揮舞著武士刀和長矛向前衝鋒。雙刀騎兵交戰,千餘匹戰馬盤纏拼殺,絞作了一團。日軍步兵趁勢圍了上來,挺刀矛亂刺。 查大受看著祖承訓軍在敵陣中艱苦拼殺,並不著急,稍等了會兒方拔劍在手,沉聲喝道:「殺!」隨著他這一聲喊,600驍騎一齊爆喊,揮舞著馬刀閃電般衝出大陣。 日軍弓箭手和長矛手在祖承訓騎兵的攻擊下,無法排成隊列迎擊跟進的查大受軍,眼睜睜看著明軍生力軍撲了過來,就在這時從後方衝出一支170人的騎兵,這是加藤光泰最後的預備隊。雙方騎兵高速對沖,彷彿兩座浪峰湧向一處,剎那間兩軍撞在一處,刀光閃閃,血肉橫飛,紅了眼地互相格鬥。 在夕陽還沒有完全沒入西方的時候,明月已經從東方升起,雪舞紛紛,月白風清,日月光輝交替照亮著這片人間殺戮戰場。 查大受和祖承訓都是武將出身,這個時候不管不顧地親自揮刀上陣。加藤光泰見查大受所到之處銳不可當,亂軍中忙引著百餘名親兵直撲過來。查大受身邊也聚著不少親兵,看日軍來得兇猛,哪肯示弱,各舉刀劍瘋狂對戰,數千人在迎曙驛擺開戰場,翻翻滾滾,鬥了個昏天暗地。 正不知輸贏,聽得明軍陣中號角長鳴,鼓聲響過,又殺出一隊兵來,卻是朝鮮防禦史高彥伯忍不住了,率500朝鮮騎兵趕來增援。在明軍騎兵的奮力衝殺下,日軍的抵抗這時已經顯得非常吃力。 見明軍又有生力兵團加入,加藤光泰心知不妙,不敢再戀戰,連忙傳令向王京方向撤退。仗著軍紀嚴明和訓練有素,日本軍咬著牙苦戰,且戰且退,總算沒有形成潰敗之勢。 查大受殺得性起,率隊猛攻,輾轉追殺出四五里地,殺得敵人橫屍遍野。正在這時,高彥伯從後拍馬趕到,拉住查大受道:「查將軍,窮寇莫追啊!你看前方那座土坡叫做礪山峴,看到沒?那坡後好像有旌旗飄動,這裡離王京太近了,小心有倭寇的伏兵!」查大受猛然警醒,順著高彥伯手指的方面看去,果然望見八九里外的那處土坡左近煙塵滾滾,隱隱有馬嘶人喊之聲傳來。 祖承訓這時也拍馬趕到,三人一商議,按查大受的意思還要再追殺一陣,可是經歷過平壤敗陣的祖承訓這回學乖了,認為敵人強大的鐵炮隊還沒有出現,貿然出擊,恐怕會落入敵人預先布置好的火槍陣中,既然取勝,不如就地結營紮寨,等後續部隊趕到時再繼續前進。 聽他這麼一說,查大受覺得有道理,於是下令停止追擊。這一仗,陣斬日軍670人,傷者無數,並繳獲大量弓刀箭矢,明軍陣亡320人,傷100多人,可謂全勝。正文 第十一章 交鋒迎曙驛(4) 明軍勝利的關鍵在於充分發揮了騎兵的衝擊作用,參戰的2000多人都是騎兵,而且戰法嫻熟,以集團衝鋒的方式快速而有效地突破了日軍陣地。加藤光泰雖然也是名將,可是他所經歷的日本戰國時代的戰鬥多為步騎兵混戰,只有在非常大的合戰中才可能遇到幾千人的騎兵衝鋒。況且日軍渡海而來,戰馬輸送不易,他憑著先入為主的老經驗,且無火槍助陣,在異國軍隊陌生的戰法面前吃了大虧也就不足為奇了。 看著礪山峴方向鼓聲大作,在陽光照耀下,無數雪亮的矛尖從地平線上漸漸升起,隨著鼓點越敲越密,日軍大陣也開始漸露崢嶸。一隊隊步騎兵密密麻麻地像螞蟻一樣從土坡背後轉了過來,開始向明鮮聯軍陣地前進。看樣子沒有5000人,也有三四千人之多。 剛剛打了勝仗的聯軍在這種突如其來的危局面前頗有些措手不及。高彥伯道:「倭兵眾多,我軍體力還沒有恢復,不利急戰啊。左走兩里有個去處叫碧蹄館,那裡地勢頗高,正可我軍紮下營盤與倭寇對陣。」 「甚好!」查大受點點頭,命全軍起營,快速向碧蹄館方向移動。 來到碧蹄館,查大受居高臨下地回頭觀望敵陣,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好傢夥,繞過礪山峴向明軍方向前進的日軍絡繹不絕,已經出現在平原上的差不多快有7000人了,可是仍有隊伍不斷地從坡後轉過,竟是日軍大隊人馬來襲!己方只有3000人不到,這可如何是好?正文 第十二章 背水一戰(1) 得到搜索營急報,拖後20里的日軍第三軍團主力7000人加快了行軍步伐,終於在加藤部隊行將崩潰之際趕到了戰場。至此,日軍以接近9000人的兵力對陣明軍3000人,在人數上佔據了絕對優勢。 「怎麼樣,有信心頂住嗎?」查大受皺著眉頭問道。「頂不住也得頂啊。」祖承訓和高彥伯互相看了一眼,苦笑著回答。 「哈哈,看來倭賊這次來得可真不少啊,正好讓咱們殺個痛快。」查大受表面上滿不在乎,心裡卻同樣暗暗叫苦。李大帥只是讓自己搜索敵情、探勘沿途地勢,以便於擬訂作戰計劃,可是自己一念之差竟然輕敵冒進,孤軍強突到敵人重兵守衛的王京城附近。現在後悔已經沒用了,面對強敵只能選擇背水一戰。 想到這兒他反而冷靜下來,吩咐高彥伯,趁日軍尚未合圍之際,派熟悉路徑的朝鮮兵快馬兼程往坡州求援。高彥伯趕緊照辦,不一刻,300朝鮮騎兵掩護20名同伴借著夜色,打馬揚鞭從日軍包圍圈的缺口處突了出去。 月光漸漸明朗,明軍依著坡勢,四面掘了壕塹,排下鹿岩、攔馬樁、箭刺。車兵營指揮使王問將70輛戰車結成環陣,車兵營是明軍中獨有的兵種,主要裝備偏廂車,性能以防禦為主,外形和當時民間的大車相似。所不同之處在於民間大車的車廂兩側各有廂板,而這種戰車只有八片可以摺疊,外面嵌著鐵皮的硬木屏風,平時放在車轅上,作戰時打開豎在臨敵一側,所以稱之為「偏廂車」(還有一種戰車叫正廂車,是俞大猷所創,利於進攻,但似乎並沒有成為明軍主流裝備)。 每輛偏廂戰車上裝載著「佛朗機」輕炮兩門,用今天的標準來看,這種歐式的火器只能算做大口徑的火槍而不能算做炮。它以青銅或鑄鐵鑄成,長度自三尺至七尺不等,口徑則小於兩寸,從炮口裝入鉛彈。因為助推的火藥是以子銃方式預先填裝的,所以可以連發,通常這種火炮以及輔助火炮的火銃都在戰車的屏風後發射鉛彈,屏風上開有射擊孔。除了佛朗機銃,每車另備鳥銃、三眼銃若干。 布好車陣,近3000名聯軍一半手持藤牌弓刀伏在其中,另一半拽馬拉韁,隨時準備聽令衝出去廝殺。偏廂車上的士兵每5人守一門炮,有點火折的、開炮的、裝彈的、放銃的,各司其職,嚴陣以待。 這時頭戴水牛角肋立形盔、身著黑革縫綴鎧甲、披天藍色陣羽織的日軍第三軍團主將黑田長政,正手持千里鏡不斷地向明軍陣地窺探,心中興奮異常,暗忖:真是太好了,明軍最多不過3000來人,我軍以眾擊寡,取勝不是問題。小早川的部隊還在向南進發,如果得知這裡有明軍被圍,定會回師助陣的。嘿,我可得加把勁啊,殲滅明軍的頭功可不能落在這個老傢伙的身上。黑田長政心裡想著,振奮起精神,指揮日軍布成魚鱗陣向前壓了過來。 這魚鱗陣屬於武田八陣之一,據說是由日本戰國時代最偉大的統帥武田信玄所創:大將旗立於陣形中後部,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結,分作若干魚鱗狀的小方陣,按梯次配置,前端微凸,屬於進攻陣形。戰術思想是「集中兵力、中央突破」,非常適合己方兵力佔優時使用。 黑田長政雖然年輕,卻是日本內戰時的老將,排兵布陣審時度勢,在他的指揮下,日軍鐵炮隊、弓箭隊、旗本武士部隊、長矛隊、忍兵隊、騎兵隊分為幾十個方陣,舉著黑田家「藤巴」軍旗緩緩向前。看看離聯軍陣營約有三五百步距離,黑田長政站起身來軍扇連揮。前方驍將看得分明,一聲令下,率步兵方陣如蝗蟲似的向敵陣狂沖。 三個方陣一千餘人眨眼間已經衝到聯軍陣前,甚至可以看到從偏廂車縫隙中露出的明軍面孔了。可是雖然近在咫尺,這股強大的突擊力量還是不得不在層層的障礙物前停頓了下來。日軍士兵吼叫著奮力披荊斬樁,後續人馬抬來長梯木板,要在壕塹上架出攻擊的通道,弓箭手拚命放箭,箭幕像寒鴉投林一樣落入營盤裡,聯軍將士頭頂藤牌遮擋,仍有不少被箭射中,痛苦地倒在血泊里掙扎。正文 第十二章 背水一戰(2) 「把倭賊打下去啊,不能讓他們衝上來!」查大受厲聲呼喊著。車兵指揮使王問急忙下令:「開火!」車兵營的500士兵早就瞄準半天了,不等他這個「火」字喊完,餘音已經淹沒在震耳欲聾的槍炮擊發聲中。 火舌從戰車射擊孔中不斷噴出,刺鼻的火藥味和四起的硝煙瀰漫著整個土坡。在猛烈的炮火打擊下,正在披荊開路的日軍步兵割草垛子一樣紛紛倒地。可是日軍悍勇異常,前面仆倒了,後面的踩著同伴的屍體仍然奮力排障。鐵炮隊也奔到近前舉槍對射,子彈打在嵌著鐵皮的車板上撲撲直響。 借著車廂的掩護,明軍炮手搖動佛朗機炮,猛轟日軍鐵炮隊;趁著敵人火力被壓制下去,鳥銃兵和弓箭手兔子般從車廂中探出身來,向前方一輪胡亂射擊,然後又急忙伏下來裝彈搭箭,等待第二次機會。 根本不用瞄準,日軍攢聚在坡下猛攻,隨便一槍一箭射過去都能給其造成傷亡。不多時,陣前已經鋪了厚厚一摞死屍。鮮血混合著融化的雪水,順著土坡像溪流般往下淌,後續者涉著血河仍舊向前猛撲,人人心中存著一個念頭,只要把聯軍排下的路障砍開,就可以直撲敵陣,將縮在其中的守衛者統統殺掉! 聯軍鋪在陣前的鹿岩、攔馬樁、箭刺這時大半被砍倒清除,環營壕塹有的地方被掘土填平,有的地方搭了無數的木板,日軍潮水一樣此起彼伏地向前猛衝。月色下的堡壘有如狂吼的怪獸,向四下里噴吐著烈焰,雙方萬餘人齊聲吶喊,拼力死戰。 由於明軍部隊裝備了先進的鐵甲戰車,這場日軍想像中的野戰變成了一場攻堅戰。這是大大出乎黑田長政意料之外的事。看到己方士兵在敵人頑強有效的抵抗下傷亡慘重,大將軍心急如焚,命令吹響號角。前方各營倭將聞聲回頭觀望,只見黑田老爺把軍扇左右搖擺,示意將陣形改為鶴翼陣,這是一種攻守兼備的陣形,將兵力左右張開如鶴的雙翅,戰術思想是左右包抄。前方佯攻,兩翼密切協同攻擊。 接到將令,日軍第一梯隊依舊猛攻,第二梯隊快速向兩邊展開,將圍三打一的戰術改為三路夾擊。日軍無論步兵還是騎兵,大多在背後插著長條幡旗,獵獵迎風,在陣前瘋跑著好像一個個小怪物;武士部隊則在盔上裝飾著羽毛或鱗角,臉上戴著漆成各種顏色的面具,全身重鎧,手舞野太刀衝殺。這副架勢倒也頗為震懾人心。 明軍炮手伏在偏廂車後不停地瞄準射擊,奔跑的身影一個接一個栽倒在地上。更多的日軍趕到了攻擊位置列好陣勢,為首的武將一聲大喊,再次帶隊向明軍發動衝鋒。 「查將軍,咱們的火器快要發射完了!」王問冒著箭雨跑到查大受面前,嘶啞著嗓子報告道。「什麼?」查大受驚怒交集,在敵人重兵圍攻面前如果沒有火器相助,怕是連一個時辰也堅持不下去。但是他也知道,作為搜索部隊是不可能攜帶更多彈藥行軍的。在如此大規模持久攻擊下,彈盡糧絕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查兄,讓我率騎兵出去衝擊一下吧!」祖承訓上前道。 「不行,倭賊氣勢尚未衰竭,現在衝出去不是正中其下懷嗎?再等等!」查大受斷然否決了祖承訓的建議,轉過身對王問說道,「讓炮手停止射擊,把彈藥留下來對付騎兵。弓箭手和長槍手上前迎戰!」王問答應一聲便要下去傳令。「等等。」查大受叫住他想了想,又道,「把那批震天飛炮找出來準備好,實在頂不住了再用!」 明軍炮手撤到後排,大批弓箭手在牙將方時輝的指揮下掩至各處偏廂車下,彎弓搭箭準備戰鬥。明軍火力的驟然減弱使得日軍前鋒營數百人趁機沖了上來,後續部隊歡聲雷動,一時間似乎勝利在望,連陣後手持千里鏡的黑田長政也露出了微笑。 日軍步兵手持長刀不要命地往偏廂車上爬,想越過去突入敵軍陣內。等他們爬到車頂正要往裡跳時,突然發現無數利箭正指著自己的胸膛,完了! 「放箭!」隨著方時輝一聲斷喝,明軍弩箭齊發,進攻者紛紛從車頂摔了下去。緊接著長槍手快步上前,無數支長槍從戰車射擊孔和縫隙中向外捅出。只聽車外慘叫聲連天,抽回的長槍大半鮮血淋淋,第一波衝上來的日軍死傷累累,剩下的抱頭滾下土坡。正文 第十二章 背水一戰(3) 第二波日軍吶喊著又往前撲,由於壕塹和路障已經被清除,日軍進攻的速度明顯加快。這批日軍手裡都舉著火把,看看離得近了,一齊將火把擲入聯軍陣中。隨著一片驚呼聲,數輛偏廂車的車體燃起了大火。 「把著火的車子推下去,騎兵上馬突擊!」見勢不妙,查大受大聲呼喝下令。士卒們奮力將烈焰騰騰的戰車推下土坡,偏廂車重約400斤,順著斜坡咕嚕嚕直往下滑,勢不可擋。其中一輛車上裝著不少彈藥,滾動中突然起火爆炸,巨大的響聲和衝天的火光照亮了整個戰場。周圍日軍倒下去一大片,其他人驚恐萬狀地連忙向兩邊閃躲。 與此同時,祖承訓領著700明軍騎兵從南面缺口處冒火突出,跟在「火車」後殺向敵軍。高彥伯率480名朝鮮騎兵自西殺出,日軍發一聲喊,被沖得退出去一百多步遠,兩路騎兵如閃電般切入人叢,揮刀亂砍亂殺,忽而直衝忽而側擊,仗著高速的機動能力,把進攻車營的敵軍大陣攪亂。 黑田長政見狀大怒,一揮手喝道:「騎兵隊向前,把他們包圍起來全部殺光!」黑田長政手下最得力的武士共有24名,稱之為黑田二十四將,這回跟著黑田出戰朝鮮的共有15人。隨著他一聲令下,幾支騎兵部隊從陣後狂衝過來,分頭撲向祖承訓和高彥伯軍,率先衝鋒的便是二十四將中的兩位——久野重勝和後藤基次。 久野重勝著烏帽子形頭盔,身披黑漆色鐵甲,仗著馬快,最先馳近明軍部隊,大吼一聲:「四兵衛右馬之助在此,誰來和我一騎打?」一騎打就是單挑的意思,是日本武士炫耀武力的戰法。話音未落,只聽嗖的銳響,久野哎喲一聲摔下馬來。正是祖承訓在人叢中看得真切,彎弓一箭將他射倒。久野的親隨忙搶上救護。 「真卑鄙呀,沒有膽量的傢伙,居然暗箭傷人!」後藤基次掀開繪著鬼臉的面具,大罵著拍馬上前,舞刀劈向祖承訓。別說祖承訓聽不懂日本話,就是聽懂了也不會答應和他一對一比武的。這是戰場,只求目的不擇手段。久野重勝還以為中國人都像《三國演義》里寫的那樣,喜歡兩軍對擂,將領一個個單挑,結果一上來就被射倒,根本沒機會施展他高超的刀法。 祖承訓見後藤基次殺過來,冷笑一聲拋了弓,從馬鞍上摘下長槍,迎上去抖腕便刺。後藤基次展開野太刀,將祖承訓長槍格住,隨即運腕反手回劈。 祖承訓見他這一刀來勢猛惡,也不敢大意了,急閃身讓過刀鋒,抽槍夾馬竄在一旁。後藤自後追上,掄刀照準對手頭頸猛砍。 祖承訓揮槍撥開,趁著兩馬盤旋的空當,狠狠回槍扎向後藤那匹坐騎後臀。後藤看得分明,不待他槍扎到,一提韁繩帶轉馬頭翻身而走。祖承訓拍馬圈回,卻不趕進,冷眼看敵將如何變換刀法,這正是久經沙場的手段。 這時候後藤基次已經掉轉馬頭,掄刀如風般又是一下子,祖承訓俯首避過刀口,忽地將長槍斜斜上刺,直取他咽喉要害,後藤基次百忙中橫刀擋過,兩馬再次交錯。 兩人刀來槍往,四條胳膊交加,八隻馬蹄繚亂。這番殺,直打了三十幾個回合不分勝負。這個時候敵兵越聚越多,祖承訓不敢戀戰,虛晃一槍撥馬便走。 「哪裡跑!」後藤基次殺紅了眼,舉刀在後緊緊追趕,祖承訓並不十分懼他,見他追得緊,心中大怒,轉身挺槍再戰。 兩國騎兵捉對兒廝鬥,血光飛濺中不時有人中刀中箭落馬。正斗到間深處,高彥伯率朝軍趕來支援,兩人合兵一處且戰且退。查大受在營內見了也率一隊騎兵殺出來接應,總算將後藤基次擊退,回歸本陣。這一場騎兵交鋒明鮮聯軍戰死了三百多人,帶傷者無數。 祖承訓氣喘吁吁地下了馬,將頭盔扔在地上罵道:「好傢夥,差點回不來了。」 「祖兄辛苦了,咱們的營盤趁這工夫又做了加固,倭子要想把咱們一口吃掉,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查大受上前說道。祖承訓抬眼望去,見陣地的缺口已經被米袋封住,方才欣慰地點點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經過這一輪攻堅和騎兵作戰,日軍損失同樣非常慘重,黑田二十四將之一的久野重勝被箭射中肋下,當場殞命。日將末次元康率領的900先頭步兵幾乎全部戰死,受傷的也有千人之多。黑田長政不得已,只好將疲憊不堪的部隊撤下來進行休整。戰場上暫時平靜下來。 「不知道援軍什麼時候能到,如果敵人再發動一次進攻,恐怕咱們很難抵擋得住。」高彥伯憂心忡忡地低聲道。 「一定要堅持到底,真要是被倭子攻破了營盤,咱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只有堅決的戰鬥,才有生存下來的希望。」查大受看了他一眼,又環視眾軍,高聲鼓勵著。 「要為久野殿報仇啊!」小河信章、後藤基次、加藤光泰等武士們聚在黑田長政身前,憤怒地叫喊著。黑田長政陰沉著臉不說話,足輕大將益田宗清撲通跪倒在地:「主公,請允許我再次帶隊攻擊,這次一定要斬盡明軍和朝鮮軍的人頭!」 「嗯,好吧,這是一次必須分出勝負的較量,只有真正的勇者才能取得最終勝利!久野殿是一名真正的武士啊,我希望各位都要像他那樣勇猛地衝殺,直到取勝為止!」 「是這樣的啊!」武士們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那就準備連夜作戰吧,歇息一陣,然後繼續進攻!」黑田長政一揮軍扇,毅然說道。正文 第十三章 艱難的一夜(1) 「呵呵,1萬人圍攻明軍3000人,居然打到現在還不能取勝?黑田長政算是遇到對手啦。年輕人想要獨自貪功也得看看有沒有那份力量才行啊。」聽完忍兵哨騎的情報介紹,小早川隆景坐在轎中捋須笑了起來。 周圍的武將們一齊鬨笑著紛紛道:「這下豐前中津藩主老爺可有苦頭吃啦,說不定過一會兒就要派人來向咱們求援了。」 「不好說啊,那傢伙是個自大的傢伙,就是拼光了所有的部下,也是要想著獨自成功的。」 「沒錯,他和他的父親孝高殿(黑田如水)的作風截然不同,年少氣盛,打仗就知道一味強攻,要是他父親領三番隊長官,或許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了。」眾將七嘴八舌地議論,大多抱著幸災樂禍的態度。 「嗯,不要說了,馬上回軍碧蹄館!」小早川隆景沉吟片刻,仰起頭對眾將說道,「這可不是內戰的時候了,大家現在都是奉太閣大人的旨意行事,在強敵面前需得同心同德才行。以黑田長政的兵力對付3000明軍,我想雖然打得艱苦但最終一定會取勝,不過最讓人擔心的還是明軍的增援部隊,咱們就幫這小子一把,在碧蹄館方面排列陣勢,準備阻擊必然來到的大明援軍吧。」 「是!」眾將聽了小早川這番深明大義的話語,頗感信服,這時再無二話,各自回歸本營傳達命令,日軍第六軍團10200人前軍變後隊,調轉頭浩浩蕩蕩地向碧蹄館方向開去…… 刁斗聲聲,已經打過二更了,明營中軍帳里仍是燈火通明。刁斗是中國古代行軍的用具,夜間用來報時,猶如更鼓。在碰上意外事件時也可用作警報。 坡州離王京大約有160里地,李如松派查大受軍前出搜索,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勇將軍居然會衝到距王京城北只有30里的碧蹄館,和日軍重兵展開了對戰!搜索部隊的音訊皆無,不禁讓李如松心生疑慮,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呢?為什麼連哨騎也不派回來一個?不但他這樣想,身邊的將領們也有著同樣的想法。 李寧最性急,他曾跟隨李如松的父親李成梁征戰多年,很有些老資格,這時看大家都不說話,忍不住站出來率先道:「大帥,查將軍偵察敵情從早上出發到現在,已經去了快一天,現在還沒回來,說不定會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啊!」他說出了眾人想說又不願說的心事。 李如松聞聲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看了看他,不動聲色地道:「查大受也是身經百戰的老將了,如果有什麼變故,難道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嗎。何必你來掛心?」聽他這一講,李寧縮了縮脖子忙退回去。 其實李如松的心裡比誰都焦急,但是面上卻不能流露,如果自己的情緒輕易就隨著部下情緒的波動而受到影響,那麼不但對事情的判斷無益,而且還會動搖軍心和士氣。 看來查大受肯定是遇到某種困難了,是和倭兵交戰失利嗎?如果是那樣,再怎麼說也是3000人的騎兵部隊,總會有人逃回來報信的。可是現在卻沒有半點音訊,真是讓人搞不明白。不行,不能就這麼等下去! 李如松想到這裡站起身道:「子貞,子清,你們隨我連夜出發,哨騎王京!」 「什麼?」李如柏,李如梅驚道,「大哥,你要親自哨騎?」 「不錯,兵法雲,料敵制勝,計險阻遠近,上將之道也。我為大將,需對進軍地形熟之於心,當然要親自前往一探了。怎麼你們有什麼意見嗎?」 「可是,」兩人對望一眼,面有難色,還是李如柏最先發話道,「大哥,你是一軍主將,不可親涉險境,我兄弟兩個走一遭也就是了。」 「什麼話,難道要我躺在軍帳中養老不成?我意已決,你們不必再說!」 「提督大人不可如此!」楊元見狀急道,「上次攻打平壤時,您就已經讓我們擔心不小,將軍身為總帥,您的安危牽扯到全軍的安危,這一次說什麼也不能再冒險了啊!」 李如柏、李如梅的話可以不聽,但楊元是僅次於他的平倭副將,李如松倒也不能怠慢了。可他天生固執,說出去的話怎肯收回,當下冷哼一聲不語。 大夥都苦著臉望向楊元,楊元無奈硬著頭皮道:「既然大帥執意要去,楊某願一同前往!」 「這怎麼行,群龍不可無首,放著數萬官軍在這兒,咱們兩人總得有一個留下。」 「那麼請大帥留下!」 「不行!」 「那咱們就一同去!」正文 第十三章 艱難的一夜(2) 看楊元死不鬆口的架勢,李如松倒笑了,走過去一拍他肩膀道:「好吧,那咱們二人就同去!」 楊元本以為用激將法能迫得李如松收回成命,誰想竟連自己也一塊兒搭上,如此一來,統領千軍萬馬的東征軍正副元帥,竟要一起去做小兵的勾當,親率輕騎去探哨。 楊元哭笑不得,其實他心裡清楚,李如松探哨是虛,放心不下查大受的3000人馬,急於接應才是真正目的,便道:「大帥,既然咱們真的要去,那就不如讓大軍隨後開拔吧,以防咱們落了單兒,萬一遇到大隊倭兵不好對付。」 「現在么?現在天色已晚,數萬軍馬已經歇息了,強行開拔恐怕不妥。」李如松想了想,毅然道,「你我二人率輕騎星夜前進,只要能找到查大受軍就什麼事都好辦了。」又向張世爵道:「張將軍,我不在營中的消息不可泄露。你率大隊明天早上再動身,白天路好走些,要儘快趕上來與我們會合。」 「是!」右軍副將張世爵躬身領命。 「李將軍,你去點1000驍騎,準備出發!」 「遵命!」李寧答應一聲奔出帳外。 「子清啊,你把咱家的壯士們都召集起來,一同隨行。」 「是!」李如梅領命下去。李如松又囑咐留守眾將一番,等外面軍隊集合齊了,和楊元、李如柏等人披掛整齊,徑直出了大營,率1000士兵、1000家將向南絕塵而去,轉眼沒入夜色中了…… 「騎兵上馬,預備——」騎兵大將栗山利安跨在馬上高舉起右手,身後1000名武士全部重鎧長刀,齊刷刷地列隊等候著號令。 「鐵炮軍前進,布鐵炮三段陣!瞄準,預備——」鐵炮侍大將小河信章大聲呼喝著下令,1000名鐵炮手分為三排,像長牆一樣緩步平移,千餘支鐵炮指向明軍陣地。 「弓箭隊突前,長矛手列陣跟進,預備——」足輕侍大將益田宗清背著武士刀,手裡挺著兩間(間是日本一種長度單位,一間約合1.8米,矛桿一般為硬木或竹製)的長矛緊跟著喊道。 黑田長政陰沉著臉立於陣後高處,猛地軍扇往下一指,只見騎兵隊、鐵炮隊、足輕步兵將領同時下令:「突擊——」「開火——」「沖啊——」鐵炮軍首先開火,第一排開過槍後退下裝彈,第二、三排依次插到前面舉槍射擊,然後退下,讓重新裝好子彈的士兵走到前列再次舉槍施放。 日軍鐵炮此起彼伏的連射威力驚人,伴隨著震耳欲聾的槍聲,鉛彈如雨般潑向明軍陣營,壓得人抬不起頭來。 足輕部隊發一聲喊,3000名士兵排成方陣,刀如林,槍如叢,山呼海嘯般地向前狂沖,眼看快到明軍戰車陣前,後面的騎兵隊已經拍馬趕上,並超越了步兵方陣,殺氣騰騰地率先攻上高地。 「給我打!」查大受頂著盾牌,透過射擊孔看到敵人接近了,大喝一聲。隨著這聲喊,明軍佛朗機炮手、火銃手一齊開火。 日軍鐵騎這時已經撲到戰車旁,不少騎兵嘴裡銜著鋼刀,甩鞍離鐙扒上了車頂!幾乎同時轟隆的連聲巨響,明軍火器發動,在車外的日軍騎兵連人帶馬百十騎被轟倒在地。爬到車頂的武士也被震得七仰八翻,有的向外摔去,有的竟怪叫著順勢撲進了明營。 一場肉搏戰開始了,明軍士兵挺著長矛狠狠地往跳進營里的日軍敢死隊身上刺去,日軍士兵揮刀拒戰,後續足輕部隊也上來了,亂紛紛往車頂上爬,還有的用長鉤去鉤戰車的車輪,試圖把連環車陣拉開一個缺口,好蜂擁而入。騎兵打馬在陣外飛奔,對著戰車射擊孔不斷地施放弓箭。 「把倭賊壓出去啊!」查大受、祖承訓、高彥伯指揮著明軍和朝鮮軍奮力死戰。朝鮮軍多用鋼叉,伏在戰車陣後不時將鋼叉擲出去,打擊日軍騎兵。明軍則主要對付突入陣中的日軍死士。這時無數火把從外面扔入,燒著了帳篷草料,車陣里頓時變成了火海。 「放轟天飛炮!」查大受一邊挺刀指揮戰鬥,一邊拚命大喊著,車兵指揮使王問早就領著幾十名士兵把轟天飛炮①準備好了,這時分做數伙,飛奔到戰車前,將炮點火後向東西南三個方面放了出去。正文 第十三章 艱難的一夜(3) 明軍士兵這個時候接連拋出轟天飛炮,日軍根本不加理踩,只是把藤牌舉起,以防砸中頭部。哪知這黑東西落到身邊居然能爆炸,一聲聲巨響,箱體炸開,無數燒得通紅的鐵蒺藜呈扇形激射而出,日軍馬步兵被炸得人仰馬翻,慘呼著倒下了一片。剩下的慌忙後退。 沒有了第二梯隊的支援,攻入陣內的70多人不一會就被斬殺殆盡。日軍見對方新式火器層出不窮,頓時氣餒,潮水般地退卻下去。黑田長政急得大喊,直至嘴上起了大泡,卻是無可奈何,一跺腳跌坐在行軍椅上,手裡的扇子不覺滑落在地。 「主公,明軍火器兇猛,我軍死傷眾多,一時攻不上去!」加藤光泰滿頭大汗地奔回報告道。 「那麼,先撤下來喘口氣吧。」黑田長政苦著臉道。使番(傳令兵)飛馬而去,數千日軍交替掩護,抬著傷者疲憊地退回出發陣地。 「還是讓我去試試!」說話的是黑田八虎中的驍將黑田一成,「讓我的騎鐵隊打頭陣,小河殿的足輕鐵炮軍配合騎鐵從正面進攻,全體步騎兵再跟進衝鋒一次,敵人一定會全力對付我們的,這個時候就可以派出忍兵從另一方向悄悄接近明軍陣地,用撓鉤將鐵甲車陣拉開一道口子,從那裡衝進去,全殲裡面的明軍和朝鮮軍。」 「是個好辦法啊。」小河信章等武將讚許道。 「是的,這果真是個不錯的計策,但是士兵們從日落時分一直作戰到晚上,都已經累壞了,還要救治傷者,我看咱們還是先吃飯吧。」黑田長政用詢問的語氣說道。他這一說,眾人才覺得確實腹內飢餓,當下一致贊同,取出懷中的飯糰,圍在一起邊吃邊討論著作戰方案。 夜色沉深,朔風呼嘯,查大受手扶車板,抬眼望著星空,心中無限焦急,派出的朝鮮哨騎這時應該到坡州了吧?即使如此,李大帥的援兵連夜出發,最快也得明天早上才能趕到碧蹄館,問題是現在我該怎麼辦,火炮火銃的彈藥已經所剩無幾了,轟天飛炮也只有六七顆。要是倭軍再像上次那樣發動一次大的衝鋒,靠刀劍弓矢怕是很難頂得住啊。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想到這兒他迴轉身問道。 「不太清楚,大概是三更天了吧。查將軍,倭賊在生火做飯呢,咱們也得吃點東西才有力氣打仗啊。」高彥伯說道。 「嗯,傳令下去,三軍埋鍋造飯,把所有的牛肉都燉上,把馬也喂得足足的,不必節省草料糧食了。」查大受嗓音低沉。聽他這般說,祖承訓、高彥伯、王問、方時輝等明、鮮將領們心中都不是滋味,但是誰也不說話,默默散去。 經過連場惡戰,明軍已經傷亡近半,朝鮮軍略好些,有一百多人戰死,八十多人受傷。兩軍加一起能戰者不過一千四五百來人。沒了火器的支援,面對敵人重兵,這後半夜的仗可怎麼打?查大受越想越難過,都是因為自己輕敵冒進,才害得全軍陷入危難之中,三千人馬啊,真是罪過。 「查兄,我和高將軍商量過了,等吃完飯咱們就想辦法突圍!」祖承訓這時走過來道。 「突圍?」 「對!咱們都是騎兵,趁風高月黑的時候向北邊來路衝殺,好歹也能多逃出去一些人,總比在這裡被困死強啊!」 「可是,祖兄,我有一句話要說,不知道你怪不怪罪我?」 「什麼話?只要大家能活著衝出去就是勝利,還提什麼怪不怪的。」 「依我的意思,咱們是萬萬不能突圍的,只能堅守待援!」 「你覺得我們能守得住嗎?為什麼不可以突圍?」 「祖兄,倭賊兵力是我們的三倍,又有大量的鳥銃助陣,咱們之所以撐到現在,就是因為靠著連環車陣的保護。如果棄險突圍,就會暴露在敵人兇猛的鳥銃火力之下,而且定會被倭賊層層截殺,那個時候再想回頭死守怕是不太可能了啊!」 ①據施永圖《武備心略》記載,轟天飛炮「其炮徑三寸五分,用篾編造。中用紙捍一筒,長三寸,內裝送葯。筒上安發葯,神煙藥線接著送葯。外以紙糊十數層,兩旁插鳳翅兩扇。順風點信,飛入賊營,葯發亂擊,身焦目瞎」,「其腹藏稜角數枚,一炮角發,釘人身上。其尖上加蘸虎葯」。從這段描述我們可以了解,轟天飛炮的原理是靠火藥燃燒產生反作用力,定向制導,然後推進到敵陣爆炸,並利用內置霰彈來大量殺傷敵軍。 在明代,這種「原始導彈」是配屬戰車的制式火器,一輛戰車上裝著兩三件。作為搜索部隊,查大受當初並沒想過要多帶些飛炮,就是這70輛戰車,也是考慮了半天,認為可以多裝些馬料才決定帶一部分出來的。為了多裝糧草,還有意卸下了一些銅炮和飛炮。正文 第十四章 馳援碧蹄館(1) 北風呼嘯,飛雪連天,在朝鮮嚮導的指引下,2000明軍馬不停蹄,摸著黑向王京方向疾馳,天蒙蒙亮的時候,已經來到了距王京約90里的馬山館附近。一夜的急行軍,明軍人困馬乏,李如松見狀命令隊伍停下,暫作休息。 「大帥,道路泥濘,前程艱險,大夥都累壞了,實在走不得了。」楊元上前道。 李如松看了看疲憊不堪的士兵們,點點頭:「我知道,可是,離王京越近,我的心裡就越不能平靜,查大受他們究竟到哪裡去了呢?」 「莫不是他們迷了路,咱們這一夜急行反倒趕在他們前頭了?」 「應該不會,要知道隨行的還有朝鮮軍,查大受不熟悉路徑,難道朝鮮軍也不認路么?咱們走的是直通王京的官驛,我想不會錯過和他們會合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還在前面!」 聽了李如松的分析,楊元吃了一驚,隨即出了一身的冷汗,查大受這傢伙太冒失了,再往前走隨時會遇到日軍重兵,莫非……他不敢再想,可是臉上的神情已經流露出了擔心。 李如松笑了笑,寬慰他道:「放心好了,查大受和祖承訓他們可不是白給的,3000騎兵加上戰車營強大的火力助陣,就算遇到大隊倭兵也會抵擋一陣的。依我看,如果他們和倭兵交了手,那麼現在一定還處在相持階段。要是真敗了早就會有潰兵跑回來報訊了,我就不信,倭賊居然能把他們殺得一個不剩。」 「查大受也太託大,冒進不說,遇到敵人打便打了,可總得先派幾個人回來說一聲。」 「是啊,我擔心的也是這一點,看來他們是猝然遇襲,說不定已經被包圍了。所以我們一刻也不能停留,爭取儘快找到並幫助他們,絕不能讓倭賊佔到便宜。」 李如松說到這裡眼中閃過一抹殺氣,向楊元道:「楊將軍,前方情況不明,我軍又長途行軍過於勞累,不如你率1000騎兵先駐紮在這裡休整,我和如柏、如梅他們先行一步,如果遇到情況隨時派人回來通報,你也好有個準備。」 「李大人……」楊元還要再說,被李如松擺手止住:「就這樣定了,你看看,士兵都累得不行了,就算咱們有心全軍進發,靠這樣的狀態又怎麼能打仗呢?還是我率本府家丁先去打個頭陣吧。」 聽他這麼說,楊元不禁側頭望了望隨李如松前來的那些騎士,這才發現果然和普通明軍士兵不太一樣。這些人雖然也同樣經過長途行軍,可是站立停止之間看不出一點疲態,神情或是陰鷙或是彪悍,所帶的兵刃除了長槍弓箭,還有些人手持護手鉤、狼牙棒、鬼頭刀、九環叉等等,還有其他怪模怪樣的兵器,楊元竟不認得。 見他怔怔觀望,李如松笑道:「這些人說是家丁,其實都是我們李家的死士,個個武藝高強。我父親,你也知道,總愛召引一些江湖之士在府中。這次出兵朝鮮,他老人家不放心我們兄弟幾個,一咬牙把他們全派來了。」 「嗯,不知道行軍打仗在不在行?」 「家父引退在家,整天沒事就操練他們,你說在不在行?」 楊元也笑了,道:「好吧,既然這樣,大帥你可要一路當心,我隨後便來。」 兩人道別,李如松飛身上馬,一揮手,率領這千餘名梟騎並李如柏、李如梅、李寧、李有異等戰將,一路揚塵向前趕去了。 「騎鐵兵列隊!」「足輕鐵炮列隊!」「弓箭手列隊!」「長矛手列隊!」歇息了3個時辰後,拂曉時分,黑田長政的第三軍團再次組織了強大的突擊力量,準備對被包圍的明軍作致命的一擊! 「倭賊準備衝鋒了!」方時輝低聲驚呼道。戰車陣內的明軍、朝鮮軍也都是一陣騷動,人人擎刀在手,決心和敵人死拼到底。 「把所有移動火器都集中到正面來!準備打擊倭賊的騎兵!」查大受高喊著。隨著喝令,明軍炮手和鳥銃兵們都集中到了正南方向,把所有剩下的彈藥也都集中了這個方向。東西北三面由400名弓箭手和長矛手守衛,另外集中了400名騎兵在大陣中央,由祖承訓和高彥伯率領著,隨時準備在最危急的關頭衝出去廝殺。連數百失去作戰能力的傷兵也握緊了匕首和腰刀伏在軍帳里,都想如果到了最後時刻,寧可自殺也不能落在兇殘的敵人手裡。正文 第十四章 馳援碧蹄館(2) 冰天雪地的平原上,日軍一隊隊步騎兵在明軍的射程外緊張地移動著,排列成陣勢。忽然一陣歡呼聲響徹日軍陣地,只見黑田長政率領十幾名武士飛馬奔到陣前,一邊飛馳著一邊用馬鞭指點著經過的各個方陣,每個方陣被指到時,所在方陣的士兵們都舉起了手中的武器,嘴裡爆發出雷鳴般的吶喊聲,黑田長政縱馬圍著本陣繞場一周,然後又回到陣後高處。 不要小看他這一手,在極重武士名譽的日本士兵看來,臨戰閱兵,這是統帥對部下的極大信任和激勵。黑田長政閱兵完畢,一名使番飛騎繞場一周,不斷吆喝著什麼,聽到他的吆喝,日軍全陣又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原來他在大聲宣布著對作戰勇敢者的獎勵辦法。 日軍的戰功大致分為四種:討死——在戰鬥中戰死,先懸——在戰鬥中最先突入敵陣,分捕——獲取敵人將領首級,手負——在戰鬥中英勇受傷,這四種行為按戰功大小順序排列,具體的獎賞根據戰鬥的難易進行區分。 為了一舉殲滅強敵,黑田長政這次頒布的獎賞相當優厚,最高賞額竟然達到了黃金大判20枚。日本室町末期至江戶末期發行的貨幣品種,分金銀兩種,外形為橢圓形,一枚重10兩。在德川幕府時代之前的日本,20枚黃金大判是一筆非常巨大的財富。不但是足輕士兵,就是武士們聽到這樣的重賞也不禁心動。 等使番繞陣一周回到大將旗下時,號角再次吹響,黑田長政站起身來,刷地拔出太刀,月色下只見一道白光揮過,這是開始攻擊的信號啊。 數千足輕步兵背後插著的各色幡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一齊吼叫著,豎起鋒利的長刀長矛,鋪天蓋地地向前衝去,伴隨著沉悶的馬蹄聲和盔甲撞擊聲,700名騎鐵軍超過瘋跑的步兵,率先殺向明軍連環戰陣。 「這是最後的一擊,武士們,跟我衝鋒吧,衝鋒吧!」騎鐵大將黑田一成馳過列隊待發的騎兵隊伍面前時,舉起手中的短筒鐵炮大聲咆哮著。 「衝鋒啊!」1000武士騎兵舉起手中的長刀和弓箭,大聲呼應著,在騎兵大將栗山利安的率領下成一字縱隊,與騎鐵隊會合併肩向前衝去,迎著刺骨的寒風,近2000名騎兵開始風馳電掣的突擊。 「佛朗機炮開火!」當日軍騎兵衝到距離明軍陣地300步遠的時候,佛朗機炮猛烈地開火了,不時有日軍騎兵被炮火擊中倒地,大片的積雪被炸得揚起,白的雪、紅的血交替飛上半空,間或還有半隻緊握長刀的手臂。 騎兵隊伍爆發了,只是一個勁地向前沖,200步、100步、上坡了,50步!隨著距離的拉近,明軍的鳥銃、弓箭接連發射,最後是三眼銃的猛烈射擊,這一切只不過是很短的時間,在損失了200多名騎兵後,日軍終於撲到了戰車陣前。 飛馳的戰馬並沒有停下來,而是順勢繞車陣飛快轉圈,與此同時,馬上的鐵炮手舉起短銃,連連向明軍陣地施放。儘管有鐵甲戰車的遮攔,還是有不少明軍和朝鮮軍士兵被從縫隙中射進來的子彈擊中。 「開火!打!打!」查大受圓睜虎目狂喊著,聯軍士兵瘋了似的拚命放槍放箭,僅剩的轟天飛炮也擲了出去,車外傳來震天動地的爆炸聲,有些地段被打死的人和馬的屍體摞在一起,幾乎和戰車一般高了。可是日軍冒著炮火奮勇向前,一波接一波地發動衝鋒,騎鐵兵打光了子彈後,抽出太刀居高臨下地向陣中猛撲,武士騎兵隊也紛紛甩鐙離鞍,攀車攻擊,他們要儘可能地纏住明軍,讓後面的足輕方陣趕上來加入戰團。正文 第十四章 馳援碧蹄館(3) 當查大受等人孤軍奮戰的時候,李如松正率著千名梟騎行進在通往碧蹄館的路上。雖然一刻不停歇,仗著眾人精通馬術,時張時弛,戰馬倒也禁得住。正行過一座石橋,忽然隊列停住了,一聲唿哨,數百馬隊刷地散開,人人彎弓擎刀,向四下里機警地觀望。 「怎麼回事?」李如松聞訊從後隊拍馬趕到。 「稟大爺,這裡有血跡。」一名家將伸手指向道邊,李如松抬眼望去,只見一棵松樹榦上,赫然印著一個血手印。 「去幾個人探探。」李如松話音未落,從隊伍里飛身閃出十幾條身影,箭一樣衝進林中。 不一會急匆匆跑回來一名家將,向李如松躬身道:「林子深處有一具屍體,看服飾是朝鮮兵。」 「噢?朝鮮兵?」李如松訝然道。 「不錯,那人是肩頭中了毒箭,跑到此處毒發而死。」 「奇怪,是哪裡來的兵,怎會死在這裡?」李如松正在思量,忽然馬隊一陣騷動,只聽數人大喊:「小心,有埋伏!」幾乎是同時,從道邊的兩排枯樹上無聲無息地落下三十幾人,雪花飛濺,從道旁的雪堆里也鑽出幾十個白衣人來,橋下也有數十人竄出,一邊往前撲,一邊揮手連揚,點點寒星射入馬隊中去。眾人猝然遇襲,十幾人落馬。 李如松急忙轉身去看,就在這一瞬間,那名向他報告情況的家將俯身躥到他跟前,從袖子里抽出短刀猛然刺了過去! 李如松是屢經戰陣的人,聽得腳步聲響,本能地立時感覺有異!不及回身忙一提韁繩,那馬「咴」的人立起來,這一刀正扎在馬胸脯上,鮮血迸濺!幾乎同時,三五桿長槍撲愣愣扎向那名行刺者,卻是旁邊的家將反應極快,一齊出手攔住那人。那刺客一擊不中,身形一晃向後退去,李府家將縱馬來追,刺客就地十八滾翻入道邊雪裡地,隨手揚起一片雪花,等雪花散開,這人竟不見了。 再看李如松,被戰馬掀翻在地,倉促間額頭也碰出了血,眾將忙把他圍住。「不要管我,殺刺客!」李如松怒吼一聲,拔劍駐地竟自己站了起來。 這個時候石橋前後的驛道上已經亂成了一團。100多個白衣刺客揮舞長刀猛撲李如松,數十名家將拚死抵擋。李如梅等人見狀大呼自外夾攻,刺客一半疾攻李如松,一半回身抵住李府大隊家將。 護在李如松身前的家將們雖然人少,卻臨危不亂,人人都為剛才的疏忽而備感惱怒。此時拼刃力戰,片刻間竟斬倒了十幾名敵人。來襲的白衣人正是日本忍兵,其中還有六七名武藝高強的中忍。他們截殺了去求援的朝鮮兵後,分成數隊埋伏在通往碧蹄館的必經要道。此時一邊突襲明軍,一邊派人火速回去報信。 日本忍者分為上中下三等,上忍又稱智囊忍,多為忍者集團的首要人物,比如說服部半藏正成和正就父子,就是伊賀派上忍;之後是中忍,中忍是僅次於上忍的優秀忍者,實際作戰時的指揮官;每名中忍又率領幾十名下忍,下忍又叫體忍,是在第一線作戰的忍兵,戰鬥力比一般的足輕士兵要強。 忍者眼光果然不差,早就看出來李如松是其中的首腦,此時一起動手,要把李如松格殺當場!依他們的想法,百餘人對陣千餘人,雖然很危險,但是靠著突然襲擊,以他們的能力一定會殺掉主要目標的。卻沒料到李如松身手矯健,行刺的中忍一擊竟然沒有得手,再要行刺,在李府衛士的頑強抵抗下,已經是難上加難。 忍者最大的優勢並非武功,而是出其不意的暗殺術,明刀明槍的對戰,李府家將並不輸於他們半分,而且仗著人多,把這百餘人重重包圍了起來。 為首的中忍見勢不妙尖叫一聲,眾忍者紛紛從懷裡掏出一物往地下擲去,撲撲地連響,亂軍中升起一片白霧。「保護大帥要緊,小心刺客!」李如梅、李如柏急呼道。 白霧遮掩了眾人視線,只聽得兵器撞擊聲亂響,怒罵吆喝聲不絕於耳,待得濃煙散去,襲擊明軍隊伍的忍者們已經不知去向,李如松派出衛士四下里搜索,只在樹林里發現一名被勒斃的李府衛士,外衣已經被剝去,想來就是剛才那名行刺的中忍下的毒手,又在附近找到了被殺的十幾名朝鮮兵屍體。正文 一個人和一場戰爭 李峰 在日本國的歷史上,豐臣秀吉是知名度最高的歷史人物之一,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無人不曉,他的個人奮鬥故事在日本戰國時代最富傳奇性。日本的戰國時代,在日本的歷史地位和我們國家的三國一樣,都是各自國家歷史上最膾炙人口,最激動人心的英雄時代,當時日本200多個大名(類似我國的諸候)互相廝殺一百多年,最後居然被豐臣秀吉這樣一個其貌不揚,據說身高只有一米四左右,出身極其寒微,被家庭遺棄只好當奴僕混口飯吃的小人物統一日本,這的確是日本歷史上真正的英雄傳奇。 把豐臣秀吉從乞丐堆里撿回來培養成大將的尾張大名織田信長,是日本歷史上著名的「第六天魔王」,一生脾氣怪戾,幼時甚至得名「尾張的大傻瓜」,小時候師傅平手政秀為了他的不規,只好剖腹勸諫,但信長也是個罕見的軍事天材,在26歲那年,信長將能調動的全部3千兵馬孤注一擲,於大雨中在桶狹間突襲駿河大名今川義元2萬5千大軍指揮部成功,斬下了今川候的首級,自此一戰威震日本,尾張也從即將覆亡之國,被信長壯大到吞併當時日本60國中的30國。信長用人,只重才能不重出身,跟其它講究門弟的大名截然不同,所以豐臣秀吉才能在他手下由一介奴僕,靠自己的才華和軍事指揮能力,成長為織田家的第一大將。 性格決定命運,打得全日本雞飛狗跳惺惺不可終日的信長最終毀於自己靠戾的脾氣,眼看就要統一日本的信長竟非常窩囊地死在自己部下的叛亂手裡,據說因為在招待遇盟友德川家康時,因為一條魚沒燒好,信長很乾脆地把魚盆子當著一大堆尊貴客人的面扣在負責招待的明智光秀腦門子上了,信長乾的這類事實在太多,他自己大概不以為然,但身為織田家大將風明智光秀不幹了,信長最不長腦子的地方是,他把魚盆子扣光秀腦門上的時候,身邊只有百把人的侍衛隊,而滿臉都是魚湯的光秀手邊卻有一萬多人馬,於是光秀乾脆一把火將日本的「第六天魔王」乾淨利落地燒死在京都本能寺。 光秀燒死了信長,還沒來得及品嘗一下復仇的喜悅,立刻被從前線回師復仇的豐臣秀吉擊殺,秀吉打誇光秀的天王山至今在日語中都有某人一生事業最關鍵時刻的含義,就是這一仗完成了豐臣秀吉從織田家一個家臣到天下爭霸者的道路,他死後,秀吉壓平其它家臣的反抗,高興信長「天下布武」的大旗,僅用9年時間即基本完成了日本的統一。 出身貧寒,幼年吃盡苦頭的豐臣秀吉著實是個治國的奇才,統一天下後建大阪,興水利,開荒地,修農桑,改行政,特別是秀吉早年給一幫商人跑過腿,對商人很有好感,在國君中也要算個極其少見的商業奇才,日本的商業流通更是被他搞得非常繁榮(秀吉說過一句名言「土地歸大名,財富歸我」,)總之秀吉僅用了十多年的時間就把歷經百年戰亂的日本管理得井井條條,結果他覺得自己太有才了,管理日本這等小地方實在太委屈,必須要到朝鮮甚至是中國那樣的大地方才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幹,於是豐臣秀吉便發動了侵朝戰爭。 秀吉很早就萌發了想當亞洲霸主的思想。在他跟隨織田信長西征時,看到來自中國和朝鮮的豐富產品,非常羨慕。那時,當時東西方的交流之密切,也是今人想像不到的,像信長佩刀侍從,竟是一個被販到日本的黑人!西洋葡萄牙人已來到日本經商,耶穌會傳教士也到日本晉見天皇,使秀吉誤認為日本已強盛無比,也應讓亞洲各國前來朝聖獻貢為此,他還專門去信印度和菲律賓等國,敦促它們向日本納貢。他還向中國的台灣派去使節,自稱「紅太陽」下凡,要求台灣高山族土著歸附。稱霸亞洲之心,溢於言表。 1592年4月,豐臣秀吉第一次侵略朝鮮。調動大軍30萬6250人,以15萬8700陸軍分9個軍團,以小早川隆景,毛利輝元等等老將壓陣,帶領日本戰國時代大批後起青年名將小西行長,加藤清正,福島正則,黑田長政作為指揮骨幹殺氣騰騰地橫渡朝鮮海峽登陸殺入朝鮮,豐臣秀吉很明顯有在侵朝之戰中鍛煉軍隊的想法,日本青年名將幾乎全部參加侵朝戰爭,而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上杉景勝,蒲生氏鄉,伊達正宗等戰國老將則率10萬5千大軍集結在肥前名古屋,準備作為侵朝軍預備隊。 而當時朝鮮承平日久,朝鮮「人不知兵二百餘年」,八道武備廢弛,全國300多郡縣沒有設防,國防早已徹底靡爛,結果日軍百年內戰錘鍊出的精兵猛將一擊之下,朝鮮山河大地頓時一片焦土。 日軍登陸不出二十天,朝鮮漢城被占,6月,平壤陷落。7月,朝鮮兩王子被俘,國王出走,三千里江山淪陷一大半。日軍沿途燒掠,無惡不作,僅晉州一地就有6萬餘人死於屠刀之下。 得意忘形的豐臣秀吉,擴張野心急劇膨脹,為自己謀划了更「美好」的前程。這時,猢猻甚至認為自己的能力管理日本朝鮮和中國都屈才了,似乎很想挑戰一下連釋迦牟尼佛祖都沒教育好的印度賤民和種姓問題,他給家中寫信,稱自己將乘船過海,到大明的寧波府居留,因為那裡離印度近! 秀吉這時已經在拔拉印度的算盤了,中國那就更不在話下了,他叫其子豐臣秀次第二年初攻北京,佔領北京周圍百縣,並在1594年遷都北京,讓天皇住到那裡。這個計劃真要實現了,秀吉攻入印度之前,肯定會宣布中國人的祖宗不是伏羲女媧和軒轅皇帝,而是伊邪那歧命伊邪那美命和神武天皇了(暴汗)。 但是秀吉沒有想到的情況出現了,朝鮮挨打了怎麼辦? 地球人都知道的,找中國做幫手救命唄! 從古到今都是這樣的。 秀吉侵朝前,大概中國古書看多了,居想想搞假道滅虢,通知朝鮮李朝:借道朝鮮,攻打中國,結果朝鮮政府當即拒絕:「中朝待我,同內朝。赴告必先,患難相救……夫黨偏詖反側之謂,豈舍君父而投鄰國乎?」 一句話,中國對我們朝鮮,感情真誠得就沒把我們朝鮮當異國看,跟你們倭寇混,沒門!這話說得實在太動情了,於是嘩啦嘩啦從中朝邊境傳來驚天動地一片馬蹄子聲,中國援朝軍,遼東鐵騎在名將李如松統帥下抗日援朝來了,於是日朝之戰就幾乎變成了中日之戰。 這場斷斷續續,打打談談的戰爭持續了七年之久,朝鮮方面稱這次戰爭為「壬辰倭亂一丁酉再亂」,日本稱為「文祿一慶長」之役,中國稱為「朝鮮之役」,與當時的寧夏之役,播州之役合稱為「萬曆三大征」。 高拙音先生的萬曆朝鮮戰爭就是講的中日這次戰爭的全過程,非常值得一讀。 戰爭的結果當然是日本侵略軍被趕回了本土四島,朝鮮軍隊最大的亮點是打出了一個同英國納爾遜一樣的海軍名將李舜臣,李舜臣在整個戰爭中憑自己發明的先進海戰兵器龜船,帶領朝鮮水軍牢牢掌握了制海權,將大批日本精兵猛將溺斃在航渡過程中,連豐臣秀吉都讚歎:「朝鮮人水戰大異陸戰,且戰船大而行速,樓牌堅厚,銃丸俱不能入。我船遇之,盡被撞破。」 如果不是李舜臣縱橫海峽,日本軍肯定會把德川家康,上杉景勝,前田利家等老將輸送到朝鮮戰場奠定勝局,就是因為李舜臣的英勇戰鬥,才使秀吉無論如何不敢下讓德川家康,前田利家這些名將率部過海參戰的決心,這些日本軍的元勛也是豐臣家的支柱,他們要丟在大海餵了魚,秀吉無論如何也無法向諸大名交待,豐臣家的統治體系也要徹底完蛋,所以日本軍戰局最順利打到平壤時,由於李舜臣率朝鮮水軍奮勇出擊,秀吉還是不敢下家康,利家過海增援前線的命令。 這場戰爭結束時,中朝兩國聯合艦隊聯手截擊了日軍撤退艦隊,打了在一場世界海戰史上都很有名的「露梁大海戰」,一戰擊沉焚毀450多艘日本戰船,數以萬計的日軍溺死海中,日軍第五軍主力幾近全軍覆沒,而李舜臣和中國70多歲的援朝海軍老將鄧子龍都像納爾遜一樣,在扭轉國運的最後一場大海戰殉國,李舜臣就此成為朝鮮最偉大的民族英雄,在朝鮮民族的歷史上,李舜臣和中國的岳飛,關羽兩位名將地位一樣。 李舜臣死得很壯烈,也很值得,露梁一戰換來了朝鮮兩百年的和平。 而中國當代最知名的明史學者「當年明月」這樣總結了中日朝三國對這場戰爭的態度: 日本的史料表示,這是一場延續了戰國光榮以及名將光輝的戰爭,雖然未必光彩(這一點,他們是承認的)。朝鮮(韓國)的史料則認為,這場戰爭之所以勝利,主要是因為李舜臣和朝鮮義軍(無奈,政府軍的表現實在太差),至於其他方面的因素,當然是有的,但似乎也是比較次要的。而明朝方面……基本沒什麼動靜! 現象是奇怪的,但原因是簡單的,因為在明朝看來,這場戰爭,壓根就不是什麼大事。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所謂的抗倭援朝戰爭,在史學界實在不算個啥,也沒聽說哪位專家靠研究這事出了名。即使在明代,它也只是「萬曆三大征」的一部分而已,史料也不算多,除了《萬曆三大征考》還算是馬馬虎虎外,許多細節只能從日本和朝鮮史料找。 說起來,也只能怪我國地大物博,什麼事都有,什麼人都出。就規模而言,這場戰爭確實不值一提,打了七年,從頭到尾,明軍的總人數不過四萬左右,直到最後一年,才勉強增兵至八萬,且打兩個月就收了場,架勢並不算大。 而日本為了打這場仗,什麼名將精兵之類的老本全都押上去了,十幾萬人拉到朝鮮,死光了再填,打到後來,國內農民不夠,竟然四處抓朝鮮人回去種田,實在是頂不住了。朝鮮更不用說,被打得束手無策,奄奄一息,差點被人給滅了,國王都準備外出避難,苦難深重,自然印象深刻。日本軍在侵朝戰爭中姦淫燒殺,無惡不作,兩次侵朝使朝鮮在籍人口比戰前減少六分之五,李朝大量文物,檔案,建築物,歷史文獻和藝術品均在戰火中焚毀,田地荒蕪人口減少,工匠和技術人員大量流失(很多都被掠往日本),耕地僅為戰前的1/3。 相比而言,日本是拼了老命,朝鮮是差點沒命,而明朝卻全然沒有玩命的架勢,派幾萬人出國,軍費糧食自己掏腰包,就把日本辦挺了,事後連戰爭賠款都沒要(估計日本也沒錢給)。什麼叫強大?這就叫強大。 明政府共耗費800萬兩,還不及同期明政府修定陵的費用多。(筆者註:所以有歷史學家把明朝滅亡歸咎於明政府不該打這場反侵略戰爭,只有當代精美才有這種奇思妙想,要知道,清政府輸了甲午,賠了日本3億6千萬兩銀子!) 事實上,在進行這場戰爭的同時,明朝還調兵十餘萬,圍剿四川方向的楊應龍叛亂。在萬曆同志看來,這位叫楊應龍的土財主(土司),比豐臣秀吉的威脅更大。 基於以上理由,在宣傳方面,明朝也是相當落後。戰爭結束後,在日本,明明表現不咋樣的加藤清正,島津義弘都被捧上了天,所謂「虎加藤」、「鬼石曼子」一波接一波地吹,從沒消停過。 朝鮮方面,貨真價實的李舜臣自不必說,死後被封公爵,幾百年下來,能加的榮譽都加了,成為了家喻戶曉的民族英雄。 至於明朝,對相關人員的處理,大致是這樣的:戰後,劉綎、陳璘(援朝名將)任職都督同知(從一品),算是升了半級,當然,也不是白升的,幾個月後,這二位仁兄就被調去四川播州的窮山惡水,因為在那裡,還有個楊應龍等著他們去收拾。 英勇獻身的鄧子龍也得到了封賞,他被追賜為都督僉事(從二品),並得到了一個世襲職位,給兒子找了個鐵飯碗。 僅此而已。 萬曆二十七年(1599)四月,征倭總兵麻貴率軍凱旋歸來,明神宗在:午門接見了他。在搞完大大小小不厭其煩的程序儀式後,明神宗下旨,當眾宣讀大明詔書,通傳天下,宣告抗倭援朝之役就此結束。 在中國政府這份宣告戰爭勝利的大詔里有這樣一句話:義武奮揚,跳梁者,雖強必戮! 這次戰爭真正傷害最大的,還是發動戰爭的侵略者豐臣秀吉的本人,侵朝戰爭的失敗使滿腔雄心的秀吉憂憤不已,他的侵朝政策本來就有許多大名偷偷反對。(名將蒲生氏鄉就躲在家裡罵「猢猻發了瘋」),日本百年戰亂,人心思和,只不過秀吉威勢太大,諸大名誰也不敢公開反對出兵朝鮮,戰局不利不說,秀吉自己的嫡系更在朝鮮受創極重,這在當時軍閥割據色彩很濃的日本可真不是一個好兆頭,所以視人生為一場戲劇的秀吉還在撤軍前,就無限惆悵地吟詩一首後撒手而去: 「吾似朝霞降人世,來去匆匆瞬即逝。 大阪巍巍氣勢盛,亦如夢中虛幻姿。 秀吉一死,豐臣家霸氣便黯然而收,他臨死時千叮萬囑的託孤五大老之首,日本的忍者武士之王德川家康便乘機崛起,豐臣家的大名分成東西兩軍互相廝殺,結果關原與大阪兩場火拚之後,德川東軍徹底滅亡了豐臣一族,秀吉獨子由其母淀姬帶著在火中自焚,(秀吉一生英雄,可這個兒子的確是個「生於深宮之內,長於婦人之手」的犬子,據說自殺時都是女人幫他動的手)。秀吉發動侵朝戰爭的對他自己家庭的惡果報應至此徹底顯現,豐臣一姓有如日本國櫻,怒放一場後就此絕滅。所以日本有名名諺:織田和面,豐臣做餅,德川享其成。 視人生如戲的秀吉若地下有靈,看到大阪城裡滅族的大火,是否十分後悔導演了侵朝戰爭的悲劇呢?正文 中國人的英雄夢 蔡駿 中國人的英雄夢 ——讀高拙音長篇軍事歷史《萬曆朝鮮戰爭——中日大決戰》 文:蔡駿 我用幾個晚上一氣呵成地讀完了《萬曆朝鮮戰爭——中日大決戰》,除了本身帶給人的強烈震撼外,又重新溫習了一遍那段歷史:1592年日本統治者豐臣秀吉指揮大軍入侵朝鮮,幾乎佔領朝鮮三千里江山全境,明朝派兵援助朝鮮前後歷時六年,經曆數次激烈戰鬥,最終將日軍徹底逐出,獲得萬曆朝鮮戰爭的勝利。而朝鮮方面習慣稱之為「壬辰衛國戰爭」,在朝鮮史上佔有極其重要地位。日本方面則稱之為「文祿慶長之役」,同樣也改變了日本歷史的進程。 這部作品從一開始就給了我全新的體驗,我從沒想到過歷史居然可以寫成這樣,每一個細節都如此到位,無論是歷史事件還是背景資料,都做到了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統一。我驚訝高拙音居然能有如此深厚的歷史功底,對於明朝萬曆時期的軍隊與裝備如數家珍。更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對於日本方面也非常熟悉,把戰爭雙方的歷史真實度都寫到了極致。通常研究人員往往專攻某一國某一時代的歷史,像高拙音這樣把中日兩國同一時代的歷史都吃透的實屬難得。歷史最難寫的還在於宏觀與微觀的結合,既要寫出真實的大歷史,但也要寫出歷史中的小細節,這需要極其高深的布局和結構能力,而《萬曆朝鮮戰爭》卻做到了,我們可以從不同角度觀察那段歷史,既可以站在高空中俯瞰戰爭全景,也可以躲在戰士們身邊傾聽他們的對話,甚至可以鑽到將軍們的肚子里聽到他們的心思。 很小就從史書上知道了那段歷史,但所見材料大多是朝鮮人的視角,李舜臣和「龜船」似乎成為「壬辰衛國戰爭」的同義詞。我國史家則很少從正面描寫那段歷史,似乎已經成為與中國無關的外國史。所以,當我讀到《萬曆朝鮮戰爭》,那種興奮與激動是難以形容的,彷彿重新拾回了一段丟失的記憶,而那段記憶對於我們民族每個人都是如此重要。 萬曆朝鮮戰爭對於中國的意義在於:它不但阻止了日本向亞洲大陸的擴張,而且保全了友鄰朝鮮民族的生存,也使中華民族受到日本直接侵略的歷史推遲了大約三百年。我贊同高拙音關於明朝即便不出兵朝鮮,也照樣會滅亡的觀點,但毫無疑問歷史上的每一件事都會對之後產生影響,萬曆朝鮮戰爭在客觀上削弱了遼東明軍的實力,使剛剛興起的努爾哈赤獲得了成長空間,為此後明清興亡的大歷史埋下了伏筆。 十六世紀末的中國,依然是世界上最龐大的帝國。儘管大明朝已在「從此君王不早朝」的萬曆天子的統治下腐爛不堪,日益滑向崩潰的邊緣,但畢竟有著兩百多年的家底,在北方邊境擁有一支長期與蒙古人對抗的軍隊,明朝所擁有的戰馬數量也遠遠超過了以前的漢人王朝,一代名相張居正留下來的改革成果也未全部消亡。而當時的日本雖然處於一代梟雄豐臣秀吉的統治下,連年內戰使其擁有一支經驗豐富智勇雙全的軍隊,但日本尚處於封建領主時代,內部仍未完全統一,其經濟水平和政治體系比之中國尚處於落後,其大軍勞師遠征又缺乏戰馬,國內還有德川家康這樣的野心家覬覦豐臣家的天下,所以日本侵朝戰爭的失敗是歷史的必然。 然而,我們不能以歷史的必然性來否定當時人們的努力,在那場慘烈偉大的戰爭中,除了早已名垂世界史的朝鮮民族英雄李舜臣外,我們更應該記住屬於中國的英雄們,攻克平壤創造世界戰爭史經典步騎炮協同作戰的勇將李如松,力敵千軍屢敗倭軍的劉綎、指揮露梁海戰大勝的陳璘、與李舜臣幾乎同時戰死的鄧子龍。還有千千萬萬沒有留下名字的明朝士兵們,其中許多人長眠於異國他鄉的土地中,幾乎沒有留下什麼墳塋,但我可以在《萬曆朝鮮戰爭》中看到一股浩然正氣,無數忠勇英魂在黃海之東永遠守護著我們和平與安寧,他們同樣是中華民族的英雄。 常常有人問我寫作的樂趣何在?我說寫作的最大樂趣在於創造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我可以重新拾回英雄夢。我相信高拙音是與我心氣相通的人,我們都有過一個英雄夢,而且至今都沒有放棄過,所以才會在的天空中馳騁翱翔。高拙音在他的後記里寫道:「曾經想像自己是一名駐守邊陲的古代士兵,身披鎧甲,手持長矛盾牌站在軍陣的第一列......」其實,年少時的我也經常有如斯幻想,在某個古老的年代裡,我騎在一匹黑色的駿馬上,頂盔貫甲沖向敵方軍陣,身後是遼闊而美麗的中原大地。可惜,那樣的時代不會再有了。但我想不論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個英雄夢,正是這樣永不磨滅的英雄夢,支撐著我們繼續勇敢面對生活,繼續熱愛我們最最親愛的祖國。正文 中日大決戰不可避免 黑居易 中日大決戰不可避免 ——評《萬曆朝鮮戰爭——中日大決戰》 黑居易(書評人) 目前關於明代朝鮮戰爭的書並不多,高拙音先生的《萬曆朝鮮戰爭——中日大決戰》可謂是其中的上乘之作。該書用細膩的筆觸,全景式客觀真實記錄了這場氣勢恢宏、可歌可泣的戰爭進程,將歷史細節的滑稽與戰爭場面的殘酷完美融合起來,生動地塑造了李如松、李舜臣等中朝兩軍將士協同作戰的群像,也真實地記錄了小西行長、加藤清正等倭軍將領的野蠻行徑與勇猛形象。 萬曆朝鮮戰爭,史稱平倭援朝戰爭,歷時7年,戰況慘烈。在這場具有近代意義的冷熱兵器同台競技的大戰中,中日雙方軍隊不僅運用了近距射擊的輕型火銃,而且動用了大型重裝火炮,特別是明軍使用的大將軍炮、虎蹲炮,顯現了十分明顯的武器優勢,讓屠殺平民百姓成性的不知好歹的倭軍聞風喪膽。 從地緣政治的角度來說,明朝軍隊出於人道主義原則,第一時間出兵朝鮮,打敗侵朝的日軍,恢復了東亞的和平與穩定,影響了亞洲乃至世界三百年命運。誠如著名軍事專家王湘穗所言:「萬曆朝鮮戰爭揭開了亞洲近代歷史的帷幕,奠定了其後數百年的東亞格局。此書再現了當年征戰的壯闊場景,人們可由此了解這場堪稱偉大卻塵封已久的戰爭。」 在我看來,萬曆朝鮮戰爭的戰略勝利,根本在於中國堅決捍衛了亞洲一哥的地位,挫敗了日本圖謀亞洲大陸的陰謀,讓日本的崛起夢想推遲了300年,同時也讓中國的衰落進程延緩了300年。日本經此一敗,終於老實下來了,300百年都不敢覬覦我中華。換言之,隨後的300年,中國仍然可以沉浸在天朝上國的古老榮光中,靜靜地,悄悄地,被東西方的殖民者集體打下軟骨病的麻藥,然後實施「安樂死」,直到1945年才重新起死回生。 400多年後的今天,我仔細審視這場戰爭,沒有絲毫的喜悅之感,反倒增添了沉重的哀思與嘆息。以明帝國之龐大,對陣倭奴國之狹小,如此費力費勁,如此勞師動眾,如此拖泥帶水,實在難以稱得上真正的勝利,頂多只算是一次窩囊的平手。 如果仔細分析戰爭中的細節問題,那才叫一個窩心窩火呢。當明朝大軍在李如松的率領之下,勢如破竹、準備盡驅倭軍之時,心懷鬼胎的日軍竟然玩起了議和的花招,不給明軍痛打落水狗的機會。當明朝大軍再次氣勢洶洶三路夾擊固守朝鮮南部的日本守軍之時,日軍大部居然能夠從容地撤離朝鮮半島、成功歸國,不給明軍大決戰的機會。朝鮮名義上是明朝的藩屬國,實際上成了日本隨進隨出的狩獵場,在這個狩獵場上,偷盜者沒有受到真正毀滅性的懲罰,賊心不改;而貌似強大的守衛者一再被冒犯被調戲,有勁卻沒使上。 事實上,在朝鮮戰爭中,明朝軍隊的確有很多讓人看不眼的地方,難免讓妄想極度膨脹的日本看不起。比如,蔚山之戰,3萬多明軍圍攻一個僅有6000多日軍據守的堡壘,花了半個月居然沒攻佔,結果被趕來救援的日軍打得潰退幾百里。而且,明軍原計劃的撤退竟然被幾千日軍趕得如草原的羊羔一樣。撇開最高指揮官楊鎬的瞎指揮和主將麻貴不敢據理力爭這些主觀的原因,日軍的頑強,明軍的羸弱,由此可見一斑。 從這個角度來說,日本的過度妄想也是有一定的事實依據的。也正是中國軍隊打仗打得不夠完美漂亮,讓野心勃勃的日本強化了妄想的錯覺。而妄想之徒,一般只會給別人帶來傷害,而自己免於受傷。就拿萬曆朝鮮戰爭來說,由於信息傳遞不方便、交通指揮也不便捷,侵略一方的日軍兩次挑起事端,總是先發制人,獲得先機,攻城略地,取得戰果,屠殺平民無數。而防守一方的中朝聯軍,總是缺乏憂患與預防意識,在戰爭初期總是處於處處挨打、無力反擊的被動局面。 試問,天朝上國何曾有一絲「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威嚴與霸氣?正是因為明軍對日本抱有一絲和平的幻想,缺乏一鼓作氣、痛打落水狗的氣魄,從而讓戰敗的日軍存有僥倖心理:中國並非不可欺凌的,日本並非戰敗只是乘勝回國。也就是說,日本並不承認侵朝戰爭失敗了,更不承認是被中國打敗的。日本只承認由於豐臣秀吉的病死而不得不中止侵略事業。二戰後的日本,輕視中國並且屢屢挑釁中國人感情的民族心理與之又何其相似啊。 尤其可笑的是,在沈惟敬和小西行長這樣的角色的撮合下,風頭正勁的明軍居然答應與困獸猶鬥的日軍議和,而沒有一鼓作氣地將侵略軍趕下海。在百般遮掩糊弄、使盡詐術騙術的情況下,議和按照兩套完全不同的方案進行了,而且真辦成了。雖然萬曆皇帝最終知曉了騙局,但是大明朝的顏面已經被沈惟敬這樣的小人物敗壞乾淨了;雖然萬曆皇帝最終知曉了騙局,但是豐臣秀吉的野心更加膨脹了,加劇了日軍第二次侵朝戰爭的爆發。 為什麼呢?強大的明朝竟然得了幻想症,幻想不需要打硬仗,就可以讓侵略軍知難而退,悔過自新。當時主戰的平倭援朝提督李如松曾告訴自己的弟弟:「倭人如同野獸一樣,別指望仁義道德可以感化。」至少李如松是清醒的,他清醒地認識到,對付窮凶極惡的敵人,不能心存幻想,必須徹底打破敵人的妄想,如此雙方才能有真正的和平可言。 而幻想之徒,一般只會給自己帶來傷害,而別人有機可趁。如果一個國家得了幻想症,那可真是禍患無窮了。很不幸的是,從宋代以來,中國就或多或少地得了幻想症,特別是在面對外族侵略的情況下,陽剛之氣與尚武精神已經開始丟失殆盡,明代中晚期的大國氣象早已露出衰敗之相,至晚清、民國跌為谷底。凡事,怕字上心頭,未戰心已降,則必敗無疑。凡事,不怕、敢鬥爭,雖三戶亦必勝。 當東亞歷史行進到16世紀末,得了幻想症的大明朝與得了妄想症的小倭國,正是通過一場戰爭,將各自的滑稽與弱點生動地展現出來。小小日本為了一己私利,總是妄想征服大陸,尊崇強者生存的叢林法則,拚命對外擴張,所謂的道義、倫理、常識等等都可以通通不算數。大大中國為了安於現狀,總是幻想四海昇平,天下無事,推崇天下賓服和為貴的禮儀規則,所以寧可委曲求全也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明白了這一點,20世紀初中國所遭受的那些屈辱與苦難,也就不難理解了。當李鴻章每每乘著清軍大勝、就迫不及待地簽訂屈辱的求和條約時,再強大的北洋艦隊也只有挨打覆滅的命;當宋哲元面對日寇陸續增兵、自己卻一心乞和時,再堅固的盧溝橋也只有拱手讓人的命。當潘毓桂身在漢營心在日、賣國也賣得振振有辭時,再英勇的將士也只有成為炮灰的命。 當東亞歷史行進到21世紀初,中日兩國的個頭沒有太大變化,但是實力已經有了鮮明的對比。日本再也不是幾百年前那樣一個可有可無的弱國,而是曾經引領20世紀亞洲的超級大國,而是現在擁有令人生畏的經濟、軍事、科技能力的舉足輕重的國家。中國再也不是幾百年前那樣一個稱雄亞洲的強國,而是曾經經歷幾百年屈辱史的東亞大國,而是現在處於崛起進程的後發國家。但是,中日兩國的病症並沒有絲毫減輕,加重的跡象倒是很明顯。如此,中日大決戰,無法避免,歷史上是如此,現在與未來都是如此。 《萬曆朝鮮戰爭——中日大決戰》 高拙音著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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