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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岳川:書法中的人生

——王岳川在中央電視台《文明之旅》的對話講演

劉芳菲:《文明之旅》,文化之旅,觀眾朋友大家好,歡迎您收看這一期的《文明之旅》。中國的書法藝術博大精深,在歷史上出現過很多位優秀的書法家,也留下了很多傳世的書法作品,時光進入到了現代社會,很多人依然選擇利用閑暇時光,陶冶情操,寫寫書法。其實寫書法的過程不僅僅是一個審美的過程,寫書法的過程會對您的身心健康大有裨益。那麼,書法和我們的人生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呢?究竟會對我們的人生產生怎樣的影響?今天我們請來了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學書法藝術研究所所長王岳川先生,給我們帶來《書法里的人生》。掌聲有請王岳川先生。

一、書法與性格

劉芳菲:您好,王老師,歡迎您再次做客《文明之旅》,好,請落座。今天我們聊的是一個大家都不陌生的話題,跟書法有關。書法究竟會對我們的人生產生怎樣的影響?我們會通過幾個關鍵詞來解讀。首先,我們先來看一下第一個關鍵詞——「性格」。都說字如其人,我想在書法上最為體現得淋漓盡致,那麼我知道王岳川先生從小就練習書法。

王岳川:是的。

劉芳菲:在您的人生經驗中,從一個字中能看出寫字人的性格嗎?

王岳川:如果他寫的是書法,我可以看出來;如果他只是寫一般的字,那麼公安可以看出來。

劉芳菲:筆跡鑒定專家。

王岳川:對。書法可以顯示出人生的一些性格,我可以舉出宋代的三家,那就是蘇東坡、黃庭堅、米芾。米芾曾經回答宋徽宗「你們幾人的字有什麼區別」的問題時說:蘇東坡是「畫字」,畫精細的字,很有文人氣。而黃庭堅是「描字」,速度不快而有起落。臣——就是我是「刷字」。什麼叫刷?速度快,還出側鋒,體現他用筆迅疾而勁健,盡興盡勢儘力的痛快淋漓。這「畫」「描」「刷」三個動詞把三人的性格和書法連在了一起。(《海岳名言》曰:海岳以書學博士召對。上問本朝以書名世者凡數人。海岳各以其人對曰:「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上復問卿書如何,對曰:「臣書刷字。」)

米芾性格放蕩不羈,有一次他在一船上渡江,看見一人拿出一幅名作,拿過來一看大吃一驚,可能是王羲之的,也可能是某個時代的名作,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可以解決他筆法很多問題的一幅作品,他馬上就對對方說,我是著名書家米芾,我拿我的十幅字跟你換,換不換?人家說你拿一百幅,我都不要。您知道米芾怎麼做?他立馬就拿那幅字說如果你不換,我就抱著這件作品跳江。人家一看,皇帝的重臣,著名的書家如果出人命了,那怎麼得了,只好換給他。還有一次,宋徽宗請他去寫字,他一看皇帝的硯台非常地溫潤,質量上乘,於是,米芾說硯台被墨水弄髒了,那就送給我吧,說完連墨水帶硯台揣進了衣服,弄得滿身烏臟。可見,他是一個放蕩不羈不拘小節的人,所以他寫字的那種刷的速度和出方角的方法,代表了他性格與眾不同、不入凡俗的個性和怪癖,以及把書畫藝術看得高於一切的恃才傲物人。當然,在為人清高的同時,也有缺乏天高地遠那種大氣象,而有一些機巧機心。他曾自作詩一首:「柴幾延毛子,明窗館墨卿,功名皆一戲,未覺負平生。」

再看看蘇東坡的字。《黃州寒食帖》是蘇軾的書法代表作之一,很能顯示東坡的襟抱性格。公元1080年,四十五歲的蘇軾,因宋朝最大的文字獄「烏台詩案」被貶黃州。客居他鄉的蘇軾,此時變得窮困潦倒。在那年的寒食節,又餓又累的東坡對著窗外瓢潑大雨,寫下了天下第三行書《黃州寒食帖》。那麼我們從《黃州寒食帖》中能看出蘇軾怎樣的性格呢?「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注意「銜紙」這兩個字,他一定是把手腕提起來往下劃,因為「銜」寫的飄逸,而「紙」字的長劃很瀟洒。這說明了一個重要問題:處於這麼高壓、這麼痛苦的心境中,又餓又累的蘇東坡從門口看出去,成群結隊的黑壓壓的烏鴉銜著墳墓上沒有燒完的錢紙,可以說是慘痛之極,他卻寫得如此地瀟洒出塵,它呈現一個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中國宋朝文人的東坡形象!人的生命歷程說到底就是心靈生活的歷程,這種浩然之氣必定能形成人的偉業人格,而心靈偉大則會在生命遭遇中而顯示偉大的生命形態。正如蘇東坡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所說:「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獄,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那麼,為什麼蘇東坡是「畫」字,因為他執筆的方法是斜執筆,有點像我們今天執圓珠筆一樣,這使他手腕的上下運動空間受到了限制,而左右運行則很方便,他的字偏扁,畫字可以看出他寫得慢,他寫得精心,他就像作文章一樣去作。所以書法藏不住,您一眼就能看出這個人的基本性格。

黃庭堅的書法被米芾稱為「描字」,有一定的道理。黃庭堅自述:「余學草書三十餘年,初以周越為師,故二十年抖擻俗字不脫。晚得蘇才翁子美書觀之,乃得古人筆意;其後又得張長史、僧懷素、高閑墨跡,乃窺筆法之妙;於燹道舟中,觀長年盪槳,群丁拔棹,乃覺少進,喜之所得,輒得用筆」。他從盪槳中受到啟發,心能轉腕,手能轉筆,堅持用筆「要知擒縱,要字中有筆」。長期臨習《瘞鶴銘》,逐漸形成長槍大戟、綿勁遲澀的書風的。這種筆法「遲澀」,說明黃庭堅用筆較慢而又大起大落迴環縈繞,被米芾看出其書法具有「描」的痕迹,尤其是筆畫過瘦過長,被蘇東坡譏之為「樹梢掛蛇」。當然,黃庭堅的行書中宮收緊,長橫長豎、大撇大捺很有氣勢。草書圓轉處可見篆意,可見草法「悉從小篆中來」,長槍大戟瘦硬通神,筆力雄強用筆生澀,稱為詩文書法兼善的大家。

其實,向米芾提問的宋徽宗自身就是一位優秀的書畫家。宋徽宗自己創造了一種書體叫「瘦金體」,我們可以從他字的形態來分析他的性格:第一,他對書法準確度的精到把握,他用筆結體非常精到;第二他的性格很懦弱,我們從字裡邊看出,他沒有一筆有顏真卿的那種豪邁的壯氣,也沒有我們所看到的王羲之的那種瀟洒出塵,委婉和不激不厲,他充滿了劍拔弩張,但是又寫得如此地纖細,內在心性弱,儘管宋徽宗權力無邊,但他的內心懦弱而沉溺於聲色犬馬中矯情享樂,所以當金兵攻陷開封,他被俘虜送到了北方,成了「靖康之恥」的亡國之君。但他的畫,他的書法境界還是很高的。我對他的字的看法是:缺乏宏偉壯觀之氣,不具有顏真卿的忠烈之氣,但有很紮實的書法功底,他皇宮中看的名帖很多,而且酷愛詩書畫印。他是愛藝術而不愛江山的一個皇帝,是投降派的國破身辱典型代表,縱容姦邪專橫而親手將大宋江山一敗塗地。他的字可以顯現出這身居高位內心軟弱而酷愛藝術的亡國之君的書法氣息。

二、書法與學習

劉芳菲:書法是一個人性格在文字上的體現。今天我們能夠走進古人的內心,通過一個字體驗到他的內心世界。那我們說書法跟人生有關,那麼第一個解讀層面是性格,第二個層面是什麼呢?我們再來看一下大屏幕——「學習」。書法能夠提高我們每個人的學習能力嗎?

王岳川:能夠。

劉芳菲:比如說,有沒有人通過現代的科學研究,做什麼普查呀,真正有數據能夠提供給我們呢?

王岳川:有,上海華東師大的周斌教授是一個心理學家,他專門做了關於書法對兒童啟迪他們的智慧的一個過程,可以看看。2006年,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就曾做過一項書法對於兒童成長影響的科學調查。研究人員對上海某校124名三年級兒童,進行了兩年練習書法跟蹤調查。結果顯示,練習過書法的兒童,其聰慧性、興奮性、穩定性等14項個性發展指標中,有13項明顯高於一般兒童。研究認為,練習書法能降低兒童心理焦慮水平,幫助兒童控制情緒,使他們的性格變得更平和、自律。同時還能夠有效提升兒童的智力水平。首先,意志力,要持之以恆,三天打漁兩天晒網,練不好。我舉一個例子王獻之,王羲之的最小的兒子寫書法,很聰慧,幾歲就寫得很好。有一天他對他母親說,我再寫三年就能趕上我爸了吧?他母親說差得太遠了。那應該怎麼寫呢?你看看門外有18缸水,你把那18缸水研墨寫完了,你就能超過你父親了。於是,王獻之又寫了五年,寫完了三缸水。

劉芳菲:五年才寫完三缸。

王岳川:用來研墨的水,於是他認為可以了,就把他寫的字給父親看。王羲之看了看,終於看上了一個字,是大人的「大」,寫得很像了。王羲之在上面添了一點,說拿給你母親看看。王獻之給他母親一看,母親說「我兒寫完三缸水,只有一點像羲之」。就王羲之加得那一「點」像,於是王獻之突然醒悟到,書法是一個漫長的人生,是一個無窮高的高峰攀登,所以一直練完了18缸水,他才可以稱為「二王」,和他的父親同樣成為一座書法高峰了。中國曆朝歷代很刻苦的人很多,懷素家貧買不起紙,種萬株芭蕉,然後把芭蕉葉砍下來,在上邊用筆寫,一萬株芭蕉葉都寫完了,然後就用一個漆盤——上了油漆的盤子,在上邊寫,最終把漆盤寫穿。同樣是王獻之,他學了書法以後,變得沉靜無比,不慌張,有一天他和他的哥哥王徽之在屋裡研討書法,突然房間失火,王徽之立馬就跑掉,而王獻之鎮靜自若,叫人來滅完火才走。還有一天晚上他睡著,突然發現房間裡邊進了小偷,幾乎把他家裡邊東西搬得乾乾淨淨。

劉芳菲:天,這得多大動靜。

王岳川:王獻之突然說到,有一件簪子是我的家傳,你還是留下吧!嚇得這些小偷全跑掉了。可見書法會讓一個人的內心沉寂下來,不會慌裡慌張,丟三落四。書法的內容是經、史、子、集,我們都知道,您如果詩、文不多寫幾遍,大多記不住,用書法寫幾遍以後,突然過去那些遙遠的詩句,還包括那些經史瞭然於心。當一個孩子讀了「厚德載物」,讀了「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學了「天道酬勤」,他把這些偉大的詞刻到心裡後,會立下一個高遠的理想。看似簡單的一橫、一豎、一撇、一捺,在慢慢書寫的過程當中,最終會出現人的心性價值的提升——「登高行遠」,會出現中國文化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自我精神啟蒙!

三、書法與事業

劉芳菲:那我們接著來看書法對我們的人生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呢?下一個詞是很多年輕人都非常關心的一個話題:「事業」。

王岳川:北京大學的教授沈尹默先生,早年在北大執教,有一天陳獨秀看見他寫的字,就批評他,詩寫得不錯,字「其俗在骨」。這對26歲的沈尹默打擊很大,俗不可耐呀。我們都知道,蘇東坡在《於潛僧綠筠軒》中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黃庭堅總結道:「為俗不可醫」。青年沈尹默的字被評為「其俗在骨」,他因此奮發圖強,練了13年,他不僅成為北京大學的教授,還成為北平大學的校長。可見書法與事業有著緊密的關係。

北師大的啟功先生,最早字寫得很不好,他當時執教於輔仁大學附中,在校長陳垣的鞭策下,青年啟功刻苦練習書法,後來成了北師大著名教授和中國書法家協會的主席。一個人的事業要從「形端表正」開始,達到「德建名立」。今天由於大家開始用電腦,但是在中國古代從隋朝到晚清,一個知識分子要去考其功名,要去升學,如果字不好,是沒有希望的。中國古代有句話叫「字是敲門磚」,如果字寫不好,考官連卷子都沒看完,就翻過去了。不過,我還要提醒大家,中國教育今天重新注意到書法的重要性,我們今後在判作文分數的時候,可能會加附加分數,就作文的字的清爽判分。曾經有一個提案要加兩分,這樣就變成了作文不僅是內容寫得好,因為作文60分,而且文字要寫得娟秀工整,這樣一來,教育部所說的書法進中小學課堂,就落到了實處。

劉芳菲:這樣也避免電腦的普及,造成大家提筆忘字。我記得我們每個人在求學時在作文考試的時候,有這麼一項要求,叫做卷面整潔,最起碼是字跡工整,其實這個就是跟您剛才講的,寫字的規範和字體的美觀是直接相關的。

王岳川:對。所以古人強調性靜情逸、守真志滿,反對心動神疲、逐物意移。

劉芳菲:好,聊到這兒,那麼我們在場的幾位外國來賓,我想聽聽你們聽到這裡的一些感想。來自澳大利亞的維多利亞,你好。

維多利亞:你好,學習書法的時候有一些人模仿書法家的字體來開始。那您剛提字如其人,那如果他們是這樣開始的,怎麼能代表他們的性格?

劉芳菲:凈模仿別人了,自己的個性在哪?

王岳川:中國書法練習有三步曲:第一步,初級階段一定要模仿,然後經過嚴格訓練形成對經典的認同感。然後第二步開始觀大好河山和眾多碑帖,在天人合一中形成更豐富的書法意象和浩然之氣。我舉個一個例子,王羲之的老師是一位女性,叫做衛夫人。

劉芳菲:是一位女性啊,女老師。

王岳川:對,衛夫人,山西夏縣人,她剛教王羲之的時候,王羲之才10歲,然後教,天天聆聽,最後王羲之到了中晚年的時候寫道:「予少學衛夫人書,將謂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鍾繇、梁鵠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三體書,又於從兄洽處,見張昶《華岳碑》,始知學衛夫人書,徒費年月耳。遂改本師,仍於眾碑學習焉」。(傳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後》)最高的境界——第三步要成為一家之言。就要創立一種體,不過這種創體的可能性大部分人都完不成,因為書法它是磨人生,當你還沒有真正做到的時候,我們的壽命就划上了句號了。

莫大偉:我喜歡看毛主席的字,他的書法,全中國每個中國人都能一眼出這是毛主席的書法風格,我的學生就問我,老師,我們怎麼能看出來?您說說毛主席的書法怎麼能看出來他的性格?

王岳川:毛澤東雄才偉略,他的書法既有他自己胸中的天地大氣,又有歷代經典草書的豐富營養。如「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可以看出他書法的傳統功底和偉人情懷。我們可以看看他寫於1963年的「向雷鋒同志學習」,這幅字他是長期臨摹了王羲之、孫過庭、懷素、于右任等名家諸多碑帖,並自稱面目寫成的。可以看出毛澤東書法很有個性,第一,用筆流暢、瀟洒從容、字體稍斜、結構布局巧;第二,凸顯個性,氣象開張勁健,法自我立而自成一家;第三,章法上字距挨緊,大小錯綜,頗有「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的意味,你看看他寫的「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周邊有很小的小字,幾個大字頂天立地,章法像「亂石鋪街」。可以這麼說,毛澤東書法的結體章法和他的獨特經歷和人生有關係,毛澤東的前半生是處處受擠壓。所以他永遠有一種左右給他夾得很緊的感覺,我每次看他的書法都有這種感覺,毛澤東不是有一句話嘛,「圍追堵截」嘛,難道你看他的字沒有圍追堵截嗎?

劉芳菲:你看這個,馨玥,埃及有書法,是嗎?

馨玥:有。

劉芳菲:阿拉伯文有書法。

馨玥:有,我想問一下,老師就是你覺得最能代表中國書法的是行書、楷書、草書還是篆書呢?

王岳川:中國書法最高境界是草書,草書確實是很難,它相當於把過去的處於靜態的甲骨文,鐘鼎文、大篆、小篆,變成動態盤旋起來。草書是大圓,它可以一氣直下八面出風、陰陽向背、驚蛇出洞、大氣淋漓。它的難度很大,我們知道草書上個字這一捺,要與下面起筆連起來,每個字的末筆和前面字的第一筆必須連起來。

劉芳菲:那就隨便一連不可以嗎?

王岳川:不可以,因為你隨便一連就變成了同花順了,草書不能夠一筆雷同。

劉芳菲:草書作品其實是沒有哪一筆連就是雷同的,兩個字之間。

王岳川:不能雷同,如果你連續出現幾次斜角的同方向的連筆,就是敗筆,就不能要了。

劉芳菲:那這怎麼連呢?

王岳川:所以要動腦子,形成變化無窮中的多樣統一。

劉芳菲:就相當於畫畫的構圖,是嗎?

王岳川:比構圖更難。因為紙張的大小不一樣,長短不一樣,你在寫的時候提行的行不一樣,同樣一首「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寫成長卷、斗方、中堂的章法布局完全不同,這對於一個人的瞬間直覺能力很重要。王鐸寫連綿狂草,一次可以十個字連起來,他對漢字的結構,對漢字魔方的具像了如指掌。你要知道,寫一幅字僅僅兩分鐘,掛在牆上要看一千年,要看不出破綻,還要傳至子孫,子子孫孫沒有窮盡,多麼難!

劉芳菲:草書這麼一解讀確實挺難的。

四、書法與健康

劉芳菲:聊完了剛才的這個話題,我們接下來再來看看書法和大家非常關心的一個話題,那就是「健康」。

王岳川:我先說一組數據,唐朝的虞世南活了80歲,歐陽詢活了85歲,柳公權活了88歲,顏真卿活了78歲還是被殺掉的,褚遂良也活了62歲。

劉芳菲:初唐時期,在歷史上古代人的壽命是很短的。

王岳川:對,僅40歲。

劉芳菲:40多歲,剛才那看到60多(歲),50多(歲)已經算高壽了。

王岳川:我們來看另一組數據:中國書協第一任主席舒同活了 93歲,第二任主席啟功活了93歲,歐陽中石和沈鵬都已經80多歲,還有我的恩師季羨林先生活了100歲,季羨林先生的父母親都只活了50多歲,他有一次對我說,我活到60歲的時候心裡邊開始發毛,因為父母親的遺傳對我有影響;活到70歲時候,他發現賺了10年,他每天寫書法,用毛筆寫他的文章;活到80歲的時候,他覺得好像跟遺傳沒什麼關係;活到90歲,他天天寫書法送人,然後活到了100歲。

可以說,凡書法家大多長壽,我這說一個統計數據,三組數據對照:第一,古今著名書法家壽命的平均數是79.7歲,高僧的壽命平均是66歲,歷代皇帝平均壽命是39.2歲。您發現沒有,練書法的人比高僧多活13.7歲,比皇上多活了一倍,大家難道不想長壽嗎?

劉芳菲:王老師您剛才給我列舉的這組數據,讓我想到我們《文明之旅》曾經做過的一篇關於哲學家的他們的平均壽命,就說北京大學最長壽的系,我想您也知道,就是哲學系,80歲以上的老先生將近30人,都七十八九歲、八十歲都排不上號,一排都排到30名開外去了。我聯想書法家是不是在寫書法的過程當中,其實也是一個哲學的體驗過程?

王岳川:是的。人生就是一個學會生並面對死的過程。哲學家馮友蘭把人生分成四個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人就是這樣不斷地超越而往上升。同樣,寫書法也有幾個境界:

第一,意在筆先,沉靜心靈。我們先拿支毛筆,氣定神閑,寫著寫著世界雜音消失了,旁邊的所有的煩惱消失了。我們知道西方是硬筆,硬筆有個特點,它是硬碰硬地擱到桌上,他的手,肌肉是完全放鬆的,一筆一划寫。中國書法是肩、肘、腕、指,到毛筆,要懸肘,懸腕,立起來,就相當於一個大型吊車去銜一顆雞蛋,他用這樣全身的灌注力寫書法,意念極為集中,心靈非常沉靜。我的一個朋友是一個眼科大夫,他告訴我,他自從練了書法尤其是蠅頭小楷之後,他做手術的成功率大大提高,因為做眼睛手術縫的線是頭髮的四分之一那麼細的線,在放大鏡下面用極細的針去做手術,需要手紋絲不動。過去很多醫生都是通過練習繡花把手練好,而他通過練蠅頭小楷,執著筆凌空書寫紋絲不動,可見這個練習達到多麼的精準!所以,儒家才說「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廣大可以寫很大的字,寫摩崖石刻那麼大的字;盡精微,寫蠅頭小楷,寫蠶豆寫黃豆那麼一顆顆小字。換言之,你要把你的全部的身心,一百多斤重,瞬間聚焦到像一顆瑞士手錶的滴滴答答的發條上時,你的身體就完全排空了所有的雜念,排空了喧囂的都市,排空了所有的幸或者不幸、開心和悲傷,你就兀自專註在這一點上。為什麼陽光通過透鏡能夠把柴火點著了?就是因為它聚光在一點上。然後這時他的身、他的呼吸開始放慢,變得深沉,協調了他的交感神經,協調他的五臟六腑,協調了他的整個的人生。所以為什麼書法家能長壽——心跳變慢,呼吸變深沉,五臟六腑被敞開被瞬間激活,生命的正能量點著了。書法能使人長壽絕非空穴來風,它是有現實的心理和醫學的證據的。

第二,空故納萬境,心靈更澄澈。書法放平了人的心態,心理學已經注意到,人的平常心跳是70幾次,但是在寫書法的時候,心跳慢慢降到了50次左右,而且呼吸變得深沉。我們知道「空故納萬境」,如果滿腹,滿肚子,滿腦子都是些煩躁,都是一些雜念,什麼也記不住。當您的內心沉靜下來,才覺得宇宙如此地輝煌,天空如此地高遠,生命如此地可貴。《大學》說:「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大學者王靜安先生取的是《大學》裡邊的「靜」和「安」,你想想,一個人拿著毛筆心裡邊還想著今天晚上吃什麼,今天晚上玩什麼,他的內心肯定不寧,當然字也不行。

第三,書寫聖潔詞,傳播正能量:書寫「厚德載物」,「自強不息」,「明月幾時有」,「大江東去」「心遠地自偏」等等,這些偉大的歷史上的正能量的詞,逐漸由春風化雨進入他的心和智,於是他突然感覺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也」,達到心手合一暢神沉醉的最高境界,人會感覺到天地是如此地美好,人間應如此地感恩。我經常在半夜三更,寫到兩、三點的時候,我感覺到無比幸福,萬籟俱寂,一燈獨熒,我在燈下寫著書法,聽見筆和紙的摩擦聲音,有如聽見音樂一樣,我寫的那些字詞,千百年來在王羲之,王獻之,孫過庭、王鐸筆下出現過,在我們今天這個偉大的民族復興的時候,又源源不斷往下傳承,於是我突然意識到,我只是中國書法史上的一環,我們只要努力把這一環做更好做更大,我們就能代代傳下去,因為我們這個環就叫做「漢字文化圈」。

第四,觀天地大美,感悲欣交集。中國曆朝歷代的書法家,他們不僅僅追求長壽,而且追求更高遠,比如說《蘭亭序》。我們今天捫心自問,42個詩人,上巳雅集,曲水流觴,大家喝著酒吟著詩,聽著陽春三月風從竹林飛過,天高地闊,其樂也融融。但是王羲之,卻寫出了一篇哲學作品。為什麼叫做哲學?《蘭亭序》前面是喜,中間是痛,後面是悲夫。大家看看倒數第四行,「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他把人生的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說得淋漓盡致。現在,我們要求您拿著一支毛筆,用文言文自己寫一篇書法精美的324個字的序,我相信很多中文系的博士都做不到。中國古人不僅僅玩的是藝術和筆墨,他是把心目中的偉大情懷和生命思考都納進來了,所以這幅字和這內容完美合一,成為「天下第一行書」。

五、書法與心靈

劉芳菲:王老師,書法更進一步與生命形態具有怎樣相關性呢?

王岳川:書法不僅和人的性格相關,還同人的心靈相關。比如:王羲之心地很善良,他為官的時候開倉賑民,在饑荒災年給老百姓發糧食,為一方百姓排憂解難。有一次,他在橋上過,看見有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太太賣六角扇,賣得很便宜。王羲之突然心中一熱,他說老太太,來,我給你寫幾個字在上邊你就好賣了。老人家想反正賣不掉,你愛寫就寫吧。王羲之拿著毛筆寫了六把扇子,每把扇子上寫了五個字,究竟寫了什麼內容已無可考。寫完以後,老太太略有不安,我白白凈凈的一把扇子怎麼變成黑黑白白的了,她怕賣不出去。王羲之說,您趕緊拿出去賣,說王羲之書扇,百錢一把。

劉芳菲:時候王羲之已經成名了啊?

王岳川:已經比較成名了,然後老太太說這王右軍的扇子,一轉身全賣沒了。於是她趕緊上去說,大人,您再給我寫幾把。王羲之笑而不答,瀟洒地走了。這就是魏晉的風度——興盡而歸。

劉芳菲:可以用這樣一種書法的方式來抒發一種,對人的一種同情或者是感念。

王岳川:清朝有一著名書法家何紹基嫁女,他的女兒一想,我老爸肯定給我裝了一箱子的金銀財寶,結果她和女婿在洞房花燭夜打開一看,是空箱子。

劉芳菲:我以為是一箱書法作品呢?

王岳川:沒有,箱內下邊寫了一個字——「勤」。勤勞的「勤」。

劉芳菲:「勤」,意味著讓女兒女婿勤勞致富,這箱等你們自己填滿,是這意思嗎?

王岳川:對,女婿從不滿到了感動。父母親送你財產富不過三代,所以《道德經》說:「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守不住的!唯獨勤勞創造財富,是源源不絕的。書法家對自己的孩子,對自己的後人要求都是這麼嚴格,可見他們的善心不是沒有原則的。

劉芳菲:書法是藝術、是心得,不是錢。

王岳川:對。

大偉:我一接觸到書法的時候,我馬上就想到音樂,甚至想到爵士樂,為什麼呢?因為爵士樂也是在藝術家瞬間的精神狀態中,會有非常不同的演奏的方法。我想書法也是這樣,同一個字我今天我就想寫得大一點或者小一點。但是這個藝術家的這個狀態,是不是得調整?或者是不是一直是保持這種特別平靜的精神狀態?

王岳川:我理解為兩個問題,第一,書法和音樂相關,書法是時間空間化中一曲凝固的樂曲。音樂的強弱節奏變化無窮,它的對位、織體、和聲結構都不一樣。書法也是這樣的,強調字是強弱、強弱、強強弱,它是有節律的。我們在寫書法的時候,把大一點的字稱為強拍,弱一點的字稱為弱拍。你仔細看啟功寫的字,它是濃墨細粗完全不同,就有一點像黑白的圍棋一樣。你看看,「明月」粗筆,而「急」的「急」字和「遠」和「風」就很細。他如果五個字都寫得跟「平」粗細一樣,這幅字就沒法看了。第二,書法與情感密不可分,線條的質量是技巧和情感完美的統一。比如明末清初書法大家王鐸的情感很糾結,因為他成了二臣——他帶官員們出城降清,被老百姓所不齒。相反清代書法家傅山非常剛烈,堅定不移地反對投降,而是走向了民間。王鐸每天晚上寫字的心中痛苦萬分,孤家寡人一個,他就放縱他的筆墨,這張字長將近一丈,他放開筆去寫成了氣勢奪人的連綿狂草。可以說書法可以很好地抒發自我情懷,但也要有節制,比如說現代書法,有些滿地打滾,淚流滿面,然後拿筆使勁戳,不好!

劉芳菲:那是行為藝術。

王岳川:好書法就像陳釀老酒,人不能喝酒精,好酒需要擱存起來,老酒要過濾掉那些苦澀,好書法要過濾那些過分張揚和劍拔弩張。正如魯迅所說,在悲憤的時候不要急於寫詩,要沉澱下來才寫詩,書法也是這樣。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有些寫得很殺氣騰騰的一些作品,看起來反而很淺薄。

維多利亞:有時候我去北京的公園,我看見年齡比較大一點的人在練習書法,那您覺得年齡大一點的人,他們對練習書法更有興趣嗎?還是現在年輕人也比較(有)興趣開始練習書法?

王岳川:老年人更有興趣一些。公園裡邊很多老人用很長的桿下邊拴一個泡沫筆,蘸著水,它的成本幾乎為零,寫得還很好,可謂書在民間。我們有時候太在乎那些書法工作室裡邊的黑壓壓的書法了。中國書法有廣闊的群眾基礎,小孩兒要練字,為了他今後的拓展自己的智力、情商、胸襟、眼界;中年人可能疲於奔命,為了生活所累,慢慢遠離了書法,等終於退下來可開始練書法。我倒是很贊成老年人要多寫寫字,有百利而無一害。我曾經把文房四寶準備好送給我的母親,我說您實現您一下原來寫書法願望吧,好好練字,今後我們辦一個「母子書法聯展」。於是,母親就開始寫書法,如今心怡身健,精神矍鑠,已經活到88歲了。我希望她活到100多歲。

劉芳菲:剛才從書法理論和歷史故事中,以及現代心理科學調查的結果中,來感受書法對一個人的一生產生的影響。這都是紙上談兵,接下來呢,要紙上寫字。我們請王岳川老師,給我們現場示範一下,書法究竟該怎麼寫,好嗎?

六、書法與技道

王岳川:古人寫字之前,有一整套的儀式。先要沐浴,要把自個兒洗乾淨。沐是洗頭,浴是洗身。然後要燃一柱香,讓自己靜下來,從煩囂的凡塵中退出來進入藝術之境——「空故納萬境」。然後預想字形,眼睛不是茫然的,要寫一幅字,他心裡邊已經把字形已經默練而胸有成竹,心裡邊已經有了,下筆才能寫的神駿。筆很簡樸,竹桿製成,中空外直而有結,代表了中國知識分子的虛心有節的精神氣質;羊毫,羊大為美,代表了美;墨是松煙、油煙墨,松樹燒的煙粉;紙是麻和棉做成,素樸天然;硯台是非常細膩的美石做成,這些都是來取之自然,來自於天地之間,來自於生態的天然。它共同構成書法文房的詩意氛圍。你只要走進去雅緻的文房,那些酒肉氣,那些殺氣就被屏蔽掉了。它給我們營造了一個不受凡塵影響的詩意化的世界。寫字的基本筆法在《筆陣圖》中說得最清楚。

《筆陣圖》相傳是由東晉女書法家,也就是王羲之少年時書法老師衛鑠所著。衛鑠世稱衛夫人,家學淵源。據說當時她就是為了教王羲之學習書法而編撰出了《筆陣圖》。《筆陣圖》內容不過幾百字,先說明書法寫書的緣由,筆墨紙硯的講究,書寫的注意事項,然後用生動而又形象的比喻,描述了如何能寫出一副好字的書法技巧。《筆陣圖》作為衛夫人教學生的文章,歷史上尚有爭議。有些人認為是王羲之寫的,有些人認為是後人作偽。我認為跟衛夫人有點關係,也就是說中國書聖是由一位女性培養出來的。

衛夫人用比喻的方式說明書法,「橫」像什麼呢?「千里陣雲」。傍晚到地平線看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滿天彩霞一千里就是氣勢磅礴的「橫」。她要求你寫出氣勢來,千里陣雲,一下筆準確地行筆,力到毫巔。第二,寫「點」,有人認為杵一點就是點,不對,這個點是沒有氣息的,要像「高山墜石」,它的下部要充滿力量。高山墜石如山崩地裂一樣充滿了力量。「豎」如「萬歲枯藤」,人們寫「豎」可能輕輕一划不夠蒼老,要像萬歲般古老的枯藤一樣。唐朝書法家顏真卿發明「豎」的寫法叫做「屋漏痕」,「豎」不能寫得太光滑,要像牆壁上雨水沿著牆面有一點點錯位的那種往下走,這樣的書法線條才有力度,顯得力透紙背。

劉芳菲:好,謝謝,謝謝王岳川老師。您給我們換一張宣紙吧,我們完整地寫幾個字,好嗎?

王岳川:好的。中國古人把書法稱之為一個生命體,叫做筋、骨、血、肉。要寫出它的筋,就是它的內在的力量,骨就是它的基本構架,血就是它的墨水的濃淡,肉就是它的豐滿程度。所以水多了傷骨,水少了傷肉,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

劉芳菲:印泥的主要材料是什麼?

王岳川:印泥的是用蓖麻油加蠶絲、硃砂、冰片等構成。

劉芳菲:什麼油?蓖麻油。

王岳川:蓖麻油,而且要在陽光下曬三年,它就永遠不會發臭或者暈開了。

劉芳菲:哦,蓖麻油曬了三年。

王岳川:蓋印意義重大,這是中國人的誠信。因為印是仁義禮智信的「信」,如果沒有這個印,這幅字就不能鑒定是王先生的。好的,我寫四個字行草「書法人生」。

劉芳菲:好,謝謝,剛才王岳川先生可以說現場示範,告訴我們中國傳統書法應該怎麼來寫。那說到書法作品呢,可能很多人也希望能了解一些關於書法鑒賞方面的知識,我們看一幅字,應從哪些細節可以判斷這幅作品好?怎麼來欣賞書法作品呢?

王岳川:其實在美學眼界上跟欣賞文章一樣,先是字法,就是一個字對不對,怎麼寫。然後是章法,比如說這幅《蘭亭序》,天下第一行書,但是它是有文字做支撐的,它是一篇優美的哲學文章,324個字,分成三部曲:

第一,看內容的深刻性——內容讚美天地萬物自然,進而哀人生之苦短。在「惠風和暢」中,42個人都在彙集於此, 「群賢畢至,老少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等等,然後就開始展開心靈對話,感慨人生「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人生何其短暫!到了第三段批評莊子,「齊彭殤為妄作」,什麼長壽、短壽都是一樣的,「固知一死生為虛誕」,他不同意這種說法,認為生是可貴的,死是悲傷的,生和死不可等同,長壽和短命猶如霄壤。《蘭亭序》在最初開心,中間談到人生的悲涼,到了晚景,他面對巨大的死亡。王羲之在全幅中能保持用筆的一致性,他能在寫到哲學,談到天地,談到生死這麼沉重的問題時,還能使二十個「之」字不斷變化。他是把形式和內容、精神和技術、境界和人生完美地統一起來。第二天酒醒以後,王羲之對這幅字驚若天人所為,他又寫了六七張,沒有一張超過這張在「微醺」中完成的傑作。

第二,看其生動瀟洒的字法——形式的完滿性。我們可以看到「永」字,第一個字,它就是我們中國古代的「永字八法」,點、橫、勾、提、撇、捺等,把八種筆畫包括了。第二個字「和」,一撇,然後一豎,然後一個長橫,斜著縈帶上去,把和字的左右部分聯繫在一起。然後要看行距,第一行和第二行左右是有關係的,右邊的字稍微粗一點的話,左邊的筆畫會稍微細一點,右邊字大一點的話,左邊會小一點,或者左邊粗一點大一點,右邊會小一點,它形成一個依仗互補之勢,它的行距是沒有疊格子的,前面四行相對比較寬,我們再看看最後四行相對比較擠,可見王羲之是在信馬由韁,天真自然心態中書寫的。

第三,要看它整個書法作品整體氣象,儘管作品裡有幾個墨團,有圈點修改,但可以看出,它是精神氣質是天然去雕飾。比如說「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我們先看,「雖」字寫得很大,「無」就往中間收縮,「絲」又開始放開,左右部分有變化,「竹」左邊粗右邊細,右邊這一個回勾,還寫得比較秀美,甚至還有點妖嬈。「一觴一詠」兩個「一」毫不雷同,上面「一」有起筆,有收筆,下面「一」注意變化了,成了一個很單一的「一」。寫書法和欣賞書法,古人要沐手靜心,然後輕輕展卷欣賞。欣賞書法是一個文化的典雅儀式,是書法精神的文化滋養。

劉芳菲:我在想書法的這種體驗,如果我們在勸一個從來沒有接觸過書法,對書法,在看我們這期節目之前,完全沒有興趣的一位觀眾,您如何來讓他感受書法的魅力呢?

王岳川:欣賞書法是一個系統的文化工程,是一個人生不斷修為不斷提升的過程:最初看書法是平淡無奇,然後看出門道——內容和形式是否統一,然後看出這個人格境界高度,最終看出書法家的是否有正大氣象。正可謂:淺者不覺其深,深者不覺其淺!

劉芳菲:剛才王岳川老師的這番解讀能不能勾起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引起你們對於書法的興趣呢?我想關於書法,現場觀眾朋友聽到這裡,也會有很多感興趣的問題,接下來呢,我們有請王岳川先生到這個講台前來,現場的觀眾朋友你有什麼樣的問題,直接提問,來,有請。

觀眾:隨著時代的發展,您覺得有沒有新的科學技術可以產生一種新的練習書法的方式呢?

王岳川:有,這次我前不久去台灣訪問,見到了馬英九的書法老師張炳煌教授,他已經通過電腦發明了用電腦軟筆寫書法,可以把《蘭亭序》說王鐸草書還原當時寫作的過程,一筆一筆地在屏幕上連貫書寫,這種新的聯繫書法的方式,會成為在國外、國內大學、中學、小學推進書法教學的一個強有力的教學模式。

觀眾:王教授,我想問一下,個人書法的創作風格應該怎樣形成?

王岳川:書法風格的形成是一個水到渠成的過程。首先要對中國傳統的經典了如指掌,其次要對自己的性格作出一個判斷,比如說有些人是適宜溫文爾雅的,卻要去寫劍拔弩張的東西跟性格相違背,有人本來是屬於大江東去的豪邁草書,卻去寫江南春雨點秀麗小楷,終於成不了他自己的特色。我認為不要太著急去形成自己的風格。北大老教授告訴學生,五十歲以前最好不要寫書,所以我把我五十歲以前寫的書,稱之為「習作」,讀古人書,習作。五十以後就會有自己的風格,比如說林散之到了六十幾歲才真正寫成自己的草書風格,我們看看顏真卿他四十四歲寫的《多寶塔》,還沒有大的氣象,他六十歲寫的《顏勤禮碑》,六十六歲寫的《家廟碑》就有更宏大的氣象,代表了盛唐大氣磅礴的美學風格。中國有句話叫做「人書俱老」,如果一個小孩才十歲說我要形成我獨特的書法風格,那就太早了,那就是一種有意違背自己天性去「做」風格,反到拔苗助長適得其反。堅持「道法自然」,然後「人書俱老」,風格會自自然然形成。

劉芳菲:謝謝王岳川教授,我們說如果我們今天去博物館看展覽的時候,在一幅古代的書法作品之前,駐足良久,我會想像歷史上有多少人像我這樣,曾經站在這幅書法作品前,來看它,來揣摩,來感受這位書法家的心態,他的性格,他的人生經歷,那麼以後,若干年之後,我們是不是也希望我們的後人能夠看著我們留下來的字跡來品味我們的人生故事呢?《文明之旅》,文化之旅,感謝您收看這期的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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