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莞製造與製造東莞

告別想像，掩埋真相

這部一年半前極為「吸睛」的電影，部分程度上幫助觀眾告別了對傳說之城的想像，也部分程度上掩埋了真相。

實習生 劉璐 本刊記者 李岩（刊於《博客天下》）

（圖片來源：CFP）很難說一段2分鐘和一段2小時的視頻，在展開有關一座城市的主題時，誰更具有傳播度、穿透力、記憶點，和真實性。哪怕其中一段從未獲得在中國內地公開渠道展現的機會。

這是2012年9月在香港正式公映的三級片《一路向西》。主演王李丹妮扮演的桑拿技師小思在影片走過四分之三時才登場。裝修美妙的按摩套房內，她的32F傲人上圍完全示人，為香港演員張建聲扮演的男一號Frankie進行包括「星球大戰」、「小蜜蜂」、「十指彈琴」、「漫遊世界」、「空中飛人」在內的多項標準化性服務。影片開頭，Frankie用45元人民幣買到一張動車票，這張他口中「不歸路的入場券」上寫著起點香港，下車站則用了一個虛指——「北上」（Northward）。

東莞，香港西北90公里，影片中流程性強、標準化高，坊間稱「ISO」式性服務的發祥及發達之地。

同一時間，生於1986年的東莞新移民葉韋彤加入了一場在當地舉行的中式婚禮。「來到東莞，就讓我感覺到傳統早已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里。」她在車中、商場、以及東莞地標性的古迹和體育場內，不斷感受著城市生活的活力和美好。在這條同樣拍攝於2012年，時長2分鐘，主題為《東莞，每天綻放新精彩》的城市宣傳片中，微笑可人的葉韋彤是重要角色。

該片由美國探索頻道（Discovery）的新加坡團隊受聘打造。《一路向西》的出品方則是總部位於香港，曾投拍轟動一時的《3D肉蒲團之極樂寶鑒》的中國3D數碼娛樂有限公司。1989年出生的王李丹妮和葉韋彤都是內地80後，但除了這點，以及城市宣傳片中也有幾秒衣香鬢影的夜景一帶而過之外，官方和民間語境下的兩個東莞，看起來截然不同，也真偽難辨。

《一路向西》上映一年半後，王李丹妮接受《博客天下》採訪，稱當初接拍這部三級片時自己正處於失戀狀態。「腦子拎不清，」她說，「現在看來，接下小思這個角色是有點錯誤的。」

在這次採訪的整整一個月前，中央電視台曝光了東莞普遍存在的賣淫活動。廣東警方當即在東莞展開掃黃。隨後，在公安部要求下，重拳打擊黃賭毒的行動蔓延至全國。

她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到床邊，道：「你先躺在床上吧。」

我相信全世界的正常男人都不能對這句話有任何抵抗能力。

我聽話地慢慢躺在大床的中央，知道重要的時刻要來臨，我的確很緊張，動作生硬，手腳放得很直。

——小說《一路向西》三章三節

拍攝《一路向西》時，王李丹妮只有23歲，這是她的第一部電影作品，最刺激的戲份基本都在半暈眩狀態下完成。為了緩解全裸於片場的緊張和「羞恥感」，王李丹妮灌下了導演胡耀輝帶來的一整瓶紅酒。「你們看我眼神迷離，其實是因為喝多了。」

「片場的很多男生都去過東莞。」王李丹妮說。雖然除了車票上的「北上」外，影片從頭至尾沒有交代故事的發生地，但「胡導跟我說，你演的這段是東莞的故事」。

導演在片場直接播放日本AV教戲，還親自上陣與男主角示範，但王李丹妮在按摩房的水床上與張建聲那段不長的對手戲，仍然連續拍攝了50小時。二人「水乳交融」，一開始是溫水，時間長了水就變涼。王李丹妮率先感冒，然後去醫院拿葯，好轉了一點後，張建聲被她傳染，又影響回王李丹妮。激情戲兩個人都在病中，不停忍著咳嗽。現在回過頭看，王李丹妮覺得自己除了身體不在狀態外，演得「很生疏，很青澀，還有點僵」。

中國3D數碼娛樂有限公司同樣青澀，2011年才成立於香港，但憑藉同年拍攝發行的《3D肉蒲團之極樂寶鑒》名聲大噪。該片以超過4100萬港幣的票房成為2011年港產片票房冠軍，全球收入超過一億港幣，是香港史上海外最賣座三級電影。乘此東風，「由《3D肉蒲團》幕後班底攜手打造的青春性喜劇」《一路向西》很快上馬，卻不料電影拍攝中途原定女一號突然辭演，劇組被迫半停工。王李丹妮就在此時被人介紹，糊裡糊塗趕鴨子上了架。

「當時我就憑照片『隔山買牛』，讓兩個同事代為拍照及面試，我邊拍攝邊看email里的照片作敲定。」導演胡耀輝向《博客天下》記者回憶道，「雖已不是第一次被問及此事，但我要再次感謝她的爽快和滿分演出！」

至今，王李丹妮的父母都沒有接觸到完整版的《一路向西》，只是看過幾個版本的預告片。而預告片可想而知擷取的全是「精華」，震撼度不輸足本。

「萬箭穿心。」王李丹妮形容影片宣傳期中的自己。家鄉媒體《大河報》轉載港媒報道：F奶內地女赴港拍三級片，賺足400萬。「其實最後到我手裡也就5位數。」王李丹妮說，「我的爺爺奶奶對我父母說，他們沒有把我教育好。而我的父母當時幾乎都沒法做人了。」

直到2013年6月，王李丹妮才開始接拍第二部電影，「花了一年時間走出低落」。這些旨在「洗白」自己的影視作品從前期宣傳來看大多不痛不癢，包括與孔二狗合演的微電影《失戀三十三年》、青春勵志電影《搖滾水果》，以及與王祖藍合作的港片《delete愛人》。她沒有接下籌劃中的《一路向西》續集——《一路向西2之泰西》。

當然，拍攝這部香港票房2000萬的電影也好處多多，「讓我有了些知名度，父母每年還可以出去旅行幾次。」王李丹妮說。她的新浪微博上有29萬粉絲，認證說明也很大方：「演員、模特，代表作電影《一路向西》。」

這不是扮耶穌憐憫世人的時候，我收拾心情，忍著將湧出的淚水，希望把正經事完成。

環顧大廳，其實正面向著我的94號還算很不錯，穿著低胸的水手裝，擁有比玉龍雪山的峽谷還深的乳溝，而且還露出整個北半球。香港及東莞也位於赤道以北，為何在香港平常看不到北半球呢？

正當我在思索這是地理問題還是種族問題時，我終於看到最令我眼前一亮的一位技師。

——小說《一路向西》二章七節

將這部描寫港人北上尋歡的電影理解為導演在借題影射東莞，可能是有失偏頗甚至全然跑偏的。

儘管俗曰「十萬小姐赴嶺南，百萬港佬嫖東莞」，不過較之「北上」，胡耀輝更多關注的是「港人」。所謂港女難纏，拜金虛榮，對男人予取予求，曾是港男尋歡時，內心裡普遍的道德建設。

有評論認為，在情色包裝之下，《一路向西》講述的其實是「一代香港人的成長困頓和牢牢死守的『美好回憶』」。

「我從沒在華語片中看過有類似的類型電影，既反映和諷刺現實，同時又帶有故事性和性感香艷的元素。這就是我對《一路向西》的總結。」胡耀輝對《博客天下》說。

至於重新讓人們想起這部電影的東莞掃黃事件，胡耀輝「沒有任何評語」。「只能說，歷史上，世界各地都有過各式各樣的掃黃行動，時至今日亦然。所以，對於個別事件難作評價。我只不過從網路小說中改編，抽取當中精警處作放大，再發揮。」

電影《一路向西》系根據2011年在香港高登網上爆紅的小說《東莞的森林》改編而成。作者「向西村上春樹」一開始只是把自己在東莞玩樂的親身經歷發表在網上，未曾想受到香港年輕人的熱捧。

高登網是香港最具代表性的網路討論區，曾爆發過轟動一時的陳冠希「艷照門」事件，以及至今不絕於耳的「港男」與「港女」的罵戰，這也是《一路向西》靈感的起源。

「有點像大陸的天涯社區，」胡耀輝這樣形容高登，「其實向西村上春樹告訴我他不喜歡情色的部分，但是如果不這樣寫，在高登網上就沒人看。」

2012年初，《東莞的森林》改名為《一路向西》出版成書。同年3月，中國3D數碼娛樂有限公司購買了《一路向西》的電影改編版權。該通告一出，公司的股價即飆升25%。向西村上春樹發微博稱：「從沒有想過一間上市公司的股價是如此關自己的事。」

「向西村上春樹是一個很神秘的人，我至今都沒有見過他。」胡耀輝對《博客天下》說。而張建生本人也只是跟向西村上春樹在電話里討論過角色。在電影《一路向西》劇本中，男主角去東莞尋歡之前的經歷全部由胡耀輝自由發揮創作。「我覺得向西村上春樹是挺乖、挺不甘心的一個人，他很勤奮，工作很忙，做很踏實的工作，所以我根據他寫的東西再想像他的背景、他的過去是怎麼樣。」

回到東莞部分後，導演顯然得心應手得多，不僅因為有原著的支持，他本人亦有北上玩樂經驗。

作為一部熱門影片，《一路向西》第一次以電影形態，揭開了傳說中「莞式服務」的神秘面紗。而相比於賈樟柯在《天註定》中對東莞桑拿的超現實描寫，「《一路向西》電影和真實的東莞相差不大」。胡耀輝說：「這是我力求反應真實的作品，所以在各方面我都會展開資料收集，力求完美。」

在網上，電影《一路向西》還被戲稱為《那些年我們一起去過的東莞》。對這裡的尋歡客和從業者來說，情色交易必然隱藏著危機。而王李丹妮扮演的小思卻表現得毫無畏懼，甚至在按摩房內被陌生人敲門後，她還以「可能是安檢」嚇唬客人Frankie。

現實與原著在這一環節出現了重大分野。在央視報道東莞賣淫活動猖獗的第3天，據《新京報》報道，警方在全國範圍內已經調查涉黃案件約1500起，挖出犯罪團伙73個，拘捕超過500人，並關閉了超過2400個提供色情服務的場所。

而小說版的《一路向西》里，東莞尋歡帶頭人James（影片中由導演胡耀輝親自演出）安慰好朋友Frankie：「嚴打只是一個都市傳說。」

我說過，男人自行解決，爽一會兒後又會重拾孤獨。但孤獨也不是太差，起碼還有自己。我這時才發現，尋歡過後，像捲入黑洞，空間的一切也被抽走，連自己也不存在。

我六神無主地更換衣服，離開華盛頓桑拿中心。

——小說《一路向西》三章十三節

總投資僅為1000萬港幣《一路向西》掀起了香港情色片的又一個小高潮。

情色電影一直是香港電影的名片之一，1989年的電影分級制度使香港情色電影在上世紀90年代走上巔峰，但在經歷了九七金融危機和盜版的嚴重衝擊後，香港電影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迷狀態，情色片雖然仍舊層出不窮，卻是另一番失落光景。

3D技術一度被認為是拯救香港三級片的唯一手段，但除去這個噱頭，胡耀輝更看重電影本身的內涵，「我不能說自己有那麼偉大可以拯救香港三級片，但是不管拍什麼電影，都應該盡量做到那種類型應該有的效果，喜劇就應該搞笑，情色片就應該情色，我應該盡好我能做的本分。」

「本分」之一，便是縱為三級片，也貢獻了層出不窮的「金句」。

影片開頭，坐上火車的Frankie以內心獨白：「有人說，去大陸的『三溫暖』玩，可以將一個人建立了20幾年的價值觀，在下半身抖個兩下以後，全抖光了。」

而在片尾的回程車上，乘務員問愁眉緊鎖的Frankie是否身體不適，他答：「只是有點傷感。」

傷感的不止是《一路向西》中的Frankie，以及片外因接下小思一角而被長輩訓斥的王李丹妮，還有《東莞，每天綻放新精彩》中的葉韋彤。

該宣傳片是「2011至2015年東莞城市形象總體規劃」中的一項，去年年初曾在武廣高鐵沿線各大車站和廣州、北京的50個影院滾動播出。但在很多視頻網站，它以「東莞拍宣傳片試圖洗刷性都污名」之類的標題傳播起來，這成了葉韋彤的噩夢。

哪怕時隔一年多，她仍然拒絕接受採訪。不過，在稍早前與本刊記者的一次見面中，她否認自己和家人聽過「性都」的說法。「不是所有的新聞都應該用正面積極的方式報道嗎？」她反問。

而對於在《一路向西》中自己扮演角色的現實原型們，王李丹妮說：「我很可惜這些女孩子，我想她們都有自己的苦衷，哪個女孩希望自己去那些不好的地方工作？」

今年2月14日，《人民日報》發表評論文章《文明底線不容褻瀆》，強調了健康社會的基本共識，而思想解放不能等同於胡思亂想。「對那些為掃黃鳴冤叫屈的人，我們想套用一句網路流行問句：你這麼同情賣淫嫖娼，你如此支持色情產業，你家裡人知道嗎？」

接受《博客天下》採訪當天，王李丹妮剛從杭州一座寺院修行歸來。之前一段日子，她每天4點起床，上早課，背佛經；6點鐘吃早飯，然後做義工。

「社會太複雜，人心會很累。」她如此解釋自己修行的原因。稍早前，她的經紀人告訴《博客天下》：「王李丹妮覺得應該去沉靜，去思考，不然靈魂會跟不上來。」

在杭州，她從頭到尾沒被人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