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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庄而諧的神魔小說—讀《西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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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古典小說名著中,《西遊記》要算是最駁雜的一部書。它糅合進了佛、道、儒三家之言,頗為齊全地讓佛、道兩教的神祇、仙人都登場表演,時而講「禪心」、「六賊」、「圓覺」,時而講「真性」、「元神」、「凝玄」,故開些玄虛。而在這佛、道兼容的神仙世界裡,又以直寫或隱喻的方式,注入現實社會的人情世態,時而掉書袋式地丟出幾句儒家聖人的至理名言,似庄而諧,令人解頤。

正是這樣一部小說,一方面贏得了多種文化層次的讀者的廣泛喜愛,各有所好,各取所需;另一方面卻給小說評論者造成了麻煩,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直到近些年來,對它的詮釋方才貼了這部小說的實際,說得較為圓通、中肯。

對這樣一部神魔小說,要想做出比較確切的、與普通讀者的閱讀感受吻合的理性解析,首先考察一下它的成書過程,作為小說情節文體的唐僧取經故事的演變過程,是非常必要的。因為,從這中間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出,這個本來是弘揚佛法的故事,怎樣會加入道教的內容,又怎樣蛻變為富有文學魅力、情趣的小說,以及由其自身矛盾所形成的藝術特點。

像中國早期的幾部長篇小說一樣,《西遊記》寫的唐僧取經故事,也是有歷史事實的根據。唐太宗年間,玄奘去天竺諸國取經,歷17年之久,備受艱難困苦,歸國後譯成佛家經典73部,堪稱歷史偉人。沙門慧立作《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記其旅途諸般經歷,如山河險阻、氣候嚴酷、野獸威脅、強人襲擊,以及所見異國風貌、奇特的自然現象,自然不免帶有些宗教的神秘色彩,從而也就成了後來日漸虛幻化的底本。

唐代寺院盛行俗講,玄奘取經故事理所當然地成為俗語講的題材。今傳《在唐三藏取經詩話》(一名《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記》),刊行時代可能是宋末元初,然就其散韻相間的體制,各章標題中多有「處」字,以及若干語言現象,如「喊」字刻作「噉」,與俗講變文實為一家眷屬,其成書年代有可能在晚唐五代。這本《取經詩話》遠遠離開了史實。「花果山紫雲洞八萬四千個銅頭鐵額獼猴王」自願「來助和尚取經」,自此改呼「猴行者」,充當起後為孫悟空的角色。中途降伏的深沙神,化做金橋,托定取經人渡過沙漠,雖未加入取經行列,也顯然是後來的沙僧的前身。九龍池降馗頭鼉龍,抽其脊筋,給法師結成絛子,繫於腰間,從此「步行如飛,跳過有難之處」,與後來馱唐僧西行的白馬,亦當有血緣關係。儘管在此《詩話》中,豬八戒連點影子也沒有出現,但取經故事的間架已初具規模。第六章「過長坑大蛇嶺處」,取經人見「坳上有一具枯骨,長四十里」;又遇「一道野火連天,大生煙焰,行去不得」,取經人「將缽盂一照,叫天王(大梵天王)一聲,當下為滅」;接著又遇化做「白衣婦人」的白虎精,猴行者作法,使用權白虎精腹內生出一猴,最後變作一塊大石,撐裂肚皮。後來《西遊記》中寫的過火焰山、三打白骨精,便是由之生發生來的。第十一章「入王母池之處」,法師要猴行者偷蟠桃,猴行者稱八百歲時曾到此偷吃蟠桃,被王母捉住,打了千百鐵棒,至今肋下尚痛;法師不敢吃,猴行才拿在手裡,又化為乳棗,吞入口中,將棗核吐於西川,那裡地中便生人蔘。這也顯然是《西遊記》中孫悟空大鬧蟠桃會,取經路上偷吃人蔘果兩段情節的原始依據。值得注意的是道家的神仙西王母,在《取經詩話》形成的階段,已被納入唐僧西天取經的故事了。

唐僧西天取經故事的進一步豐富、發展,是佛、道兩教並盛的金元明時期。現存明刊《西遊記》雜劇六本,題吳昌齡撰,近世論者推斷為明初楊景賢作。這部多本雜劇,較之《取經詩話》,更著重演取經的緣由、隊伍的擴大:前兩本演三藏法師的出身、啟程,中間兩本演收孫行者、沙和尚、豬精八戒,第五本演過女人國和火焰山,最後一本便是取經成功,返回東土。內容有所增減,《詩話》中的惡獸蛇、獅之阻難已不見,但與《詩話》中的承傳關係,仍然是明顯的。孫行者的神通更大,性情帶有了幾分野性,取經是被迫的,但還是出自「花果山紫雲洞」,以前曾經鬧過西王母的蟠桃會;過女人國和火焰山,也是依《詩話》而生髮。在取經途中收妖降魔,不只是由觀世音取代了《詩話》中的大梵天王,助戰的還有李天王、哪吒三太子、灌口二郎、華光天王,一批道教的神道進入了唐僧西天取佛經的故事中。

據古朝鮮漢語書《朴通事諺解》(據相當明確前期限成書的《老朴集覽》編訂而成),元代曾經有過一本名作《西遊記》的平話,並已刊行。這部書的卷下有一段假設的對話:一人說要買《趙太祖飛龍記》、《唐三藏西遊記》,一人說為何要買「那一等平話」?那人回答:「《西遊記》熱鬧,悶時節好看。」下面便敘說孫行者過車遲國和伯眼大仙鬥法的一段情節,與小說《西遊記》第四十六回相較,雖然簡略,而內容非常相近。書中還有幾段注文,介紹了三藏法師的簡歷;孫悟空原是「花果山」「水簾洞」的老猴精,曾偷蟠桃,偷老君靈丹,偷王母仙衣,被玉帝遣灌口二郎擒獲,壓在花果山石縫內等事;以及隨三藏法師取經的還有沙和尚和黑豬精朱八戒,一路「降妖去怪,救師脫難,皆是孫行者神通之力也」;還有一段敘及唐三藏西天取經,過多少惡山險水,風多少怪物妖精,注文列舉了「遇黑熊精、黃風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獅子怪、多目怪、紅孩兒怪」,「過棘鈞洞、火焰山、薄屎洞、女人國」,可以想見降妖驅怪的情節已相當豐富,隨著神魔鬥法的情節的增多,故事的趣味性增強了,原來弘揚佛法的意旨也就相對地被沖淡了。為了增多降妖驅怪的情節及其趣味性,讓讀者感到「熱鬧」,將道教繁多的神仙、真人拉進取經故事中來,藉助於某些緣故造出一些與天宮、道尊有關係的妖魔,形成佛、道互補的混合局面,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因襲了這樣一個完整而豐富的宗教題材,明中葉問世的小說《西遊記》,怎麼會成為一部流傳數百年的小說名著呢?

這裡迴避開有爭議的作者問題,直接進入《西遊記》的小說世界吧!

《西遊記》不再像先出的《詩話》、雜劇那樣,先敘取經的因由,在猴行者加入取經行列之時,僅對其來歷做一番非情節性的交待,而是把孫悟空擺在了小說的開頭部分,用了七回的篇幅,詳細地寫了他的出身、取經前的作為。這不僅是表明了孫行者進一步地成了小說的第一主角,敘述者最鍾愛的人物,而且也顯示了小說內在意識的變化和與取經故事原旨的離心傾向。

孫悟空的出身帶有超越佛、道傳說的神秘性。他沒有脫去以前取經故事賦予的獼猴開貌,依然是一副猴精的樣子,卻不是一般的年久成精的老獼猴,而是一個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自然化育的石猴;也不帶有小說中出現的包括玉帝、老君、如來佛在內的一切神道、妖魔的世俗辮子,既不屬於佛,也不屬於道。他的授業師傅,據說是如來佛的第二徒弟,講的是道家的《黃庭經》,亦佛亦道,卻更像是一位超然獨居於三界之外的隱跡遁形者,從未參與一切事務和鬥爭,也可以說不佛不道。這種本乎自然、恍兮惚兮的神秘性,意味著他既超越凡俗,又超越佛、道,象徵性地預示了他後來的任性、難馴。

前七回寫了孫悟空任性而為、桀驁不馴的舉動:闖龍宮,借兵器,四海龍王俯首貼耳;鬧冥府,十殿閻羅王拱手聽命,任他勾銷生死簿中的猴屬名字;大鬧天宮,攪亂瑤池蟠桃會,偷老君爐里的靈丹,玉帝亦無可奈何。龍宮、冥府、天宮,佛、道徒編造出的這三個世界,關係著世間人的生活、生死、禍福三個方面,當世間人還不識其虛幻無稽的時候,便有著幻想的現實性,認為世間人的命運就掌握在這些神祇的意志中,從而成為人們精神上的祈求對象和威懾力量。正因為如此,人們在困苦不幸的時候,也會產生逆向性的心理,期望擺脫這些神祇的約束、支配。孫悟空的這一系列的舉動,不論小說的作者是否意識到,實際上正是曲折地反映著這種不止是屬於他個人的逆向心理。

鬧冥府的情節,今天看來是最荒唐的,但在間生小說的那個時代,卻是有著最現實的意義。在民間宗教迷信中,冥府是掌握世間人的生死輪迴的機關,被渲染得極其陰森恐怖,大小鬼判面目兇惡猙獰,對世人的精神形成十分強烈的威懾,不敢輕舉妄為。小說描寫冥界,拋開了恐怖色彩:孫悟空打死了閻羅王差來的勾死鬼,揮動金箍棒,一路打入森羅殿,嚇得十殿閻羅王唯命是從,從註定眾生靈生死回的簿籍中,強行勾銷了同類名字,然後摔下生死簿子,說道:「了賬,了賬,今番不屬你管了!」又一路打將出去(第三回)。這可謂一掃閻羅王的權威。孫悟空的這番話,可以說調侃,而調侃便有嘲謔的意味,個中也不能說沒有映射出尚處在迷信鬼神狀況中的芸芸眾生希望擺脫生死輪迴的心理。

小說因襲了道徙們編造的材料,繪出了一幅完整的完全類似封建朝廷的天宮圖像,但卻不再是顯示其嚴庄妙相,顯示其神聖、威嚴。孫悟空手持一條金箍棒,便把它攪得個天翻地覆,幾乎不可收拾,嚴庄妙相被撕得粉碎,神聖和莊嚴蕩然無存。當如來佛被請來向孫悟空興師問罪時,孫悟空的回答是:「皇帝輪流作,明年到我家。」這句從凡間借來的粗率的石破天驚的話語,直是對被說成是主宰天地萬物的神道的永恆性的懷疑、挑戰。如果徑直地說成是農民起義的反映,自然是把精神領域裡的現象看得簡單化了。然而,就這種幻想的情節和話語的本源來說,不管作者是否意識到這一點,也是對現實中主宰天下萬民的皇權不可動搖的觀念的挑戰,或者說是開了大玩笑,個中也寄寓著對現實中凌駕社會之上的朝廷的離異之心。這在當時叫做異志、二心,是罪當滅族的事情,只能在被視為不經之談的幻想小說中,才找到表露的機會,並如此堂皇地表露出來。所以,不論是否明乎其間奧秘的讀者,都會從這稀世之音里,分享到快意、欣慰。

唐僧取經的幫事,原是弘揚佛法的,後來加入了道教的神道,增加了故事的趣味性,原旨被淡了,但大旨沒有改變。《西遊記》小說一開頭就把熱情賦予了孫悟空,借著原有的一點因由,渲染其對諸界神祇的輕慢、桀驁不馴,便顯示了與取經故事原旨相悖的傾向,註定後面的取經故事片也要發生肌質的變化。

《西遊記》演述的還是唐三藏西天取經幫事,取經人還是前已結成的僧徙四眾,沿途排除難、戰勝妖魔的內容更豐富,更熱鬧。八十一難多數還是仰賴神佛(其中突出了觀世音)的幫助,如來佛高高在上,法力無邊,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四眾最後取經成功,終獲正果。如果這樣概括這部小說的內容,它與先出之詩話、雜劇、平話,一脈相承,並無二致。

事情還不只是這樣。小說的多數回目,如「外道迷真性,元神且本心」(第三十三回),「群魔欺本性,一體拜真如」(第七十七回)等等,以及插進情節里外的許多韻文,如「佛說密多三藏經,菩薩揚善滿長城。摩訶妙語愛天地,般若真言救鬼靈」(第十五回),「法王滅法法無窮,法貫乾坤大道通。萬法原因歸一體,三乘妙相本來同」(第八十四回),混雜著佛、道經文的口頭禪,將許多情節的內容歸納為令人似懂非懂的玄言佛理。如果由此來看,小說較之先出之詩話、雜劇、平話,佛、道互補的宗教色彩更為濃重。

然而,即便如此,《西遊記》小說也沒有成為一部頂禮神道、弘揚佛法的說教書。因為在這既定的取經故事片的在框架里,在許多與各種妖魔鬥法的生動有趣的情節里,作者注入了尋常的世態人情,如魯迅所說:「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七篇《明之神魔小說(中)》)這樣,讀者從小說里既看到了光怪陸離、絢麗多彩的鬥法情節,游心娛目,又從中領略到人世間的形形色色的內容,感到親切、快意,獲得一些有益的啟示。譬如說,取經人僧徒四眾,無論是唐三藏,還是原屬神魔的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便各具人之性情。唐三藏之心慈面軟,又不明事理,遇到險難便埋怨別人。孫悟空機智、好鬥,玩世不恭,時而揶揄神佛,捉弄豬八戒。豬八戒最市俗,獃頭獃腦卻經常耍小心眼,口饞,偷懶,好說謊,又標榜自己最老實。沙和尚厚道,埋頭挑著那一副擔子,寡言少語,才是典型的老實人。四人四種性情,都反映出現實生活中人世間的某些特徵,他們之間的親和、糾紛、調笑,便打破了旅途中的寂寞、枯燥,生髮出種種讀者並不陌生的生活情趣,是是非非自在其中,讀者自能間會,從而進入了品味人生的境界,讀者也往往置書中那些似懂非懂的玄言佛理於不顧了。

小說取經部分寫入多樣的世態,大概言之是兩種方式、途徑。一是在取經人的行程中塞入了在前七回里無立足之地的世間諸色人物,並以現實生活的原樣顯現其世俗面目。黑風嶺附近一座觀音禪院的那位老和尚,和取經人鬥富,已見其凡心未泯;看了唐僧有一襲寶貴袈裟,便生出貪心,竟干起放火殺人的勾當(第十六回)。在天竺國銅台府地靈縣裡,僧徒四眾懲治了打劫的毛賊,反被誣為劫財害命的強人,號稱「平生正直,素性賢良」的刺史大人竟不分皂白,用酷弄副供,押在牢獄裡,禁子們又把他們推入轄床,亂打一通,勒索錢財,直似封建官府衙門的真實寫照(第九十七回)。車遲國、比丘國里,都是國王庸弱、昏憒,妖道或恃法術,或進美女,成了挾制國王的國師、國丈,一個恣意迫害僧人,一個要用一萬個小兒的心肝給國一「煎湯服藥」(第四十四回、七十八回)。妖道雖非凡人,情節是虛幻的,但這種荒唐的事情,豈不正影射出這部小說寫時代嘉靖皇帝寵信道士,邵元節、陶仲文之流以燒煉符咒、進長生術而得幸的朝政腐敗的荒唐情況!

更有意思的一種方式,是小說的敘寫中,將世俗人的庸俗習性,也程度不同地加在了神佛身上,連道教最早崇奉的至尊之神老君、佛祖如來佛和民間仰中最聖潔、慈悲的觀音菩薩,都沒有逃脫被揶揄、嘲謔。孫悟空為救活烏雞國王向老君計金丹,老君開始硬是不給,討價還價,還是怕孫悟空偷取,才取來葫蘆故作「倒吊過底子,傾出一粒金丹」,好不捨得地說:「止有此了。」孫悟空假裝要嘗嘗,試試真假,一口吞下,老君慌得一把扯住,揝著拳頭要打,直至從孫悟空頷下的嗉袋裡捻到那一粒金丹,方才罷休,好一付小家子氣!(第三十九回)孫悟空抵不過經孩兒的三昧真火,向南海求助,觀音菩薩先是賣弄自已的凈瓶有「架海的斤量」,孫悟空拿不動,她輕輕地托在手掌上說:「待要與你拿了去,你拿不動。待要著善財龍女與你同去,你卻又不是好心,專一隻會騙人。你見我這龍女貌美,凈瓶又是個寶物,你假若騙了去,卻那有工夫來尋你?你須留些什麼東西作當。」(第四十二回)賣弄已算不得超凡入聖,還竟說出怕人騙去其美貌的龍女的話,就更庸俗了。西方凈土也並不幹凈,佛經也不是白傳,取經人到如來佛的雷音寺里,就遇到了索取人事的麻煩。唐僧師徒遠道跋涉,沒有準備,得到的是數卷「並無半點字跡」的白紙,待到重返雷音寺告管經樓的阿儺、迦葉「掯財作弊」,如來佛竟說「經不可以輕傳,亦不可以空取」,還說從前曾為人誦經,保他家安全,「只討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黃金」,是「忒賣賤了」,簡直像是以傳經做交易了。下面還有一段精彩的描寫:

二尊者(阿儺、迦葉)復領四眾到珍樓寶閣之下,仍問唐僧要些人事。三藏無物奉承,即命沙僧取出紫金缽盂,雙手奉上道:「弟子委實窮寒路遙,不曾備得人事,這缽盂乃唐王親手所賜,教弟子委持此,沿路化齋。今特奉上,聊表寸心。萬望尊者不鄙輕褻,將此收下,待回朝奏上唐王,定有厚謝。只是以有字真經賜下,庶不辜欽差之意,遠涉之勞也。」那阿儺接了,但微微而笑。被那些管珍樓的力士,管香積的庖丁,看閣的尊者,你抹他臉,我撲他背,彈指的,扭唇的,一個個笑道:「不羞!不羞!須取經的人事!須臾,把臉皮都羞皺了,只是拿著缽盂不放。伽葉卻才進閣檢經,一一查與三藏卻叫:「徙弟們,們們好生看看,莫似前番。」(第九十九回)

在佛徙們所嚮往的極樂世界裡,跋涉了萬里的取經偉業竟變成了這樣一幕世俗的鬧劇,這豈止佛頭著糞,簡直糞塗佛頭,畫出個俗氣不堪的醜臉,讓讀者忍俊不禁,哪還會頂禮膜拜!

神佛原本是人創造出來的。古代的造神者和職業教徒抓信某些因由將他們心目中的偉人高士神繼化,把他們擺設在天堂或者別的神秘世界,使之超越凡俗,高高在上,莊嚴神聖,法力無邊,成為使人敬畏、虔誠信仰的精神偶像。《西遊記》小說沿襲著佛教取經的故事,依據佛、道原有的宣教材料,重新展現佛、道神祗的面貌,個中卻發行了逆向性的轉化,或者說斗是順從斗是反其道而行之,將神佛從天上拉向了人間,還給他們世俗人的性情、品格。寫他們像世間人一樣的俗氣,一樣的計較得失,甚至庸俗、卑劣,也就抹去了加在他們頭上的神對靈光,變得不那麼神聖,不那麼令人敬重,不那麼值得虔誠信仰了。

事情就是這樣,《西遊記》小說寫的還是唐三藏取佛經的故事,但是在這個既定的大框架里,卻充溢著多樣紛繁的異己的內容,表露出離經叛道的意趣。在小說中,一切都被世俗化了,讀者從神魔鬥法里看到的往往是自己熟悉的社會諸相。將神佛世俗化,時而投以大不敬的揶揄、調侃,也便在一定程序上解除了其原是人為的神秘性、神聖性,但覺得好玩,而丟掉了虔誠的敬畏。這就是《西遊記》小說的精髓、價值之所在。

勿庸否認,《西遊記》小說的內容是駁雜而自相矛盾的。宗教性質的題材和揶揄神佛、嘲謔佛、道兩教的具體細節的並存,便構成了自身的不和諧,形成無法消解的矛盾。這是這部小說的基本特點。但是,這並非不可思議,而是哲學、經濟學、宗教、文學諸意識形態中合乎規律的現象。從事精神生產的人都是以先疥的思想材料為前提,又不能不承現實社會的無言的影響。這樣,舊的思想材料在新的社會環境中,不能不受到修正、改造,遭到新的解釋,發生內在的變異;新的思想、新的作品也往往穿著舊服裝,拖著舊尾巴出現。所以,舊體系、舊語言形式和新思想、新內容常常不和諧地結合在一起,呈現所謂「舊瓶裝新酒」的現象。這種現象在《西遊記》小說中,只不過表現得更突出、更複雜、矛盾更尖銳罷了。

唐三藏取佛經的故事原本是弘揚佛法的,在流傳中接納了道教的神仙參與其中,不無矛盾地融合在一起,到了寫定《西遊記》小說的明代中葉,社會關係、社會習尚、社會意識發生了變化,理學中出現了非儒薄經的異端之尤的李卓吾,文學思想中出現了尚真尚俗的公安派,文藝創作中出現了張揚人性、反禮教、反宗教禁慾的許多作品,如徐渭的《玉禪師》、馮惟敏的《僧尼共犯》、湯顯祖的《牡丹亭》等,奏出了音調激越而富諧之趣的人文主義思潮的交響曲。一切神聖的偶像和清規戒律在這時都受到了懷疑、挑戰。

唐三藏取佛經的故事,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中,也必不可免地受到這股人文主義思潮的侵蝕,內里發生了肌質的裂變,原來的宗教說教及其圖像,遭到了世俗常情的詮釋,天界與凡間等無差別,一切神聖一經輕輕點破,便大煞風景,不復為神聖了。這也就造成了這部小說庄諧並陳、化庄為諧和的基本格調。

唐三藏取佛經故事從一開始便是串珠式的結構,取經人所經歷的磨難,顯示著其堅毅不拔和佛法無邊的意思。《西遊記》小說擴展為八十一難(描寫簡繁不一),原有意思沒有完全消失,但描寫的重點卻轉移向遊戲、調侃、揶揄的諧謔之情趣。如過荊棘嶺、過稀柿衚衕,原始的意思是克服地理險阻,小說中沒有讓唐三藏為難受苦,而是依據人盡其材、物盡其用的生活道理,讓豬八戒施展其特殊的兵器(農家的釘鈀)和特殊的體能(豬習慣用嘴拱物)的功用,開出了一條通道,可算是遊戲之筆,富有童話之趣(第七十四回、七十七回)。在朱紫國里,孫悟空與三個妖道鬥法,比砍頭、剖腹、滾油鍋,都是生活中讓人驚恐的事情,小說寫來卻成孫悟空捉弄妖道,與周圍觀者逗樂的遊戲,完全沒有一絲緊張嚴肅的氣氛(第四十六回)。與《朴通事諺解》中記載的這段情節比較,小說中逗樂的成分更重。

化庄為諧的另一種情況是喧賓奪主,在勸(崇佛)、懲(情慾未除)旨意十分明確情節里,津津有味地詳寫並揶揄世情、世態,不悖乎原旨,而興趣卻在彼而不在此,諧和謔超過勸懲。滅法國一節,內容是寫發誓要殺一萬個和尚的國王,受到取經人的警告,便歸心向佛。此一節的主要篇幅卻是寫唐僧四眾進入滅法國,嚇得改去和尚裝束,戰戰兢兢,惟恐被識破。店家女主人以為他們是騾馬販子,想多賺些銀子,熱情接待。可是,他們既不吃葷,又不招妓,希望落空,唉聲嘆氣,一幅逼真的世俗畫。唐僧師徒怕夜間暴露出和尚頭,竟睡進一個大柜子,又被店內夥計勾來強盜搶走柜子,出了一番洋相。小說作者為了利用僧俗的反差造趣,連取經人也遭到了嘲謔,最後規勸國王改心崇佛,也就成了不起眼的餘事(第八十五回)。「四聖試禪心」一節,在禁不住美女誘惑的豬八戒身上大做文章,豬八戒醜態百出,出語下流,還讓他蒙起臉來摸女人,名曰「撞天婚」,來回撲抱、撲摸,一個也沒有摸到,跌得嘴腫頭青,結果卻是被吊綳到樹上。此節雖為考驗取經人而設,意旨明白,但如此這般的庸俗鬧劇,也就只有惡謔而無嚴肅性了,更何況還給佛、道兩家的女神——黎山老母和普賢、文殊兩菩薩,起了「真真」、「愛愛」、「憐憐」之類俗氣得類乎妓女的名字,讓她們充當引誘男從的角色,豈不也是對高潔的女神開大不敬的玩笑!(第二十三回)

《西遊記》小說中還往往隨處生髮,信手插入幾筆,讓孫悟空、豬八戒耍點調皮,說幾句調侃話,就沖淡了、化解了神佛的威嚴、崇高。鬧天宮是以如來佛擒住孫悟空告終的,孫悟空雖然沒有跳出如來佛的手心,但他卻在如來佛的手指間「撒了泡猴尿」,留下一股「臊氣」(第七回)。天上的這一興師動眾的伏魔壯舉,經過這樣幾筆點染,便化作了一樁笑談,勝利各失敗倒變成無須計較的事情了。取經部分,這樣的遊戲之筆更多,有的還頗有深意,不止令人解頤。孫悟空在萬壽山偷吃人蔘果,一怒推倒了仙樹,惹了麻煩,被迫各方求神仙醫樹。福、祿、壽三星應邀到來,迎頭加了一段豬八戒戲弄三星的小插曲。豬八戒先是就壽星的相貌,呼他「肉頭老兒」,以將自己的僧帽套在他頭上,笑道:「好!好!好!真是『加冠(官)進爵』也!」(諷刺祿星專做這等勾當)壽星罵道:「你這夯貨,老大不知高低。」八戒道:「我不是夯貨,你等真是奴才!」福星道:「你倒是夯貨,反罵人是奴才!」八戒又笑道:「既不是人家奴才,好道叫做『添壽』、『添福』、『添祿』?」(第二十六回)這貌似插科打諢的玩笑,實則含有幾分睿智,幾分哲理。在車遲國鬥法前,孫悟空帶著豬八戒、沙和尚去三清觀戲弄正在做醮事的妖道,變作道教最高的三位神——元始天尊、靈武寶君、太上老君,讓豬八戒將三位天尊的神像丟進「五穀輪迴之所」。豬八戒口裡念念有詞:

三清,三清,我說你聽:遠方到此,慣滅妖精。欲享供養,無外安寧。借你尊位,略略少停。你等久坐,也且暫下毛坑。你平日家受用無窮,做個清凈道士;今日里不免享些穢物,也做個受臭氣的天尊!(第四十四回)

這不止冷嘲熱諷,竟直是公然褻瀆了。

《西遊記》小說是駁雜的,充滿矛盾的。作者接過來這個旨在弘佛的取經故事,又不得不採納了自己既不當行又不信仰的佛理、玄言,但他富有人生閱歷,洞察世情,有一顆憤世嫉俗之心,於是以遊戲之筆,將自己體驗到、意識到的充注於這個既定的故事框架中,筆馳騁於方外,心卻緊貼著世間,時而假幻想暗示人生,時而徑直地和盤托出,又禁不住以憤世之心來觀照心靈中的神佛,神佛也就變得荒謬可笑了。他無法超越歷史,也就只能在自己選定的取經故事片的框架中,來表現自己的經驗和心聲,正如他最愛的孫悟空一樣,帶著一頂箍帽,不得不順從神佛的旨意去取經,只是在有可乘之機的地方,做一番揶揄、嘲謔。

文學作品的價值和魅力,不在於題材,不在於抽象的說教,而在於具體的、生動的、形象的社會內涵和貫注於其中的理智、精神。正因為這樣,《西遊記》小說便理所當然地為世世代代的人們所理解、愛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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