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策劃：中國醫院「莆田化」頑疾，何時能被治癒

「莆田系」醫院的崛起，與廣告密不可分。從電線杆小廣告，到報紙電台廣告，再到互聯網廣告，「莆田系」醫院從不吝惜在廣告上下血本。

2014年，莆田市委書記梁建勇稱：「百度2013年廣告總量260億元，莆田民營醫院就做了120億元。」雖然百度極力否認有這麼高，但莆田系醫院是百度的大金主，是不爭的事實。昂貴的百度競價排名曾讓雙方反目，「百度導流量和轉化率最高」的現實，又讓雙方不得重新合作。

網路已經成為醫療廣告的主要曝光渠道

「莆田系」靠「砸廣告」發家，其他民營醫療機構自然也會效仿。《新京報》記者曾對新三板上市的34家民營醫療衛生機構的財報進行分析，2015年，34家企業的營收收入為31.7億元，廣告費為2.738億元，廣告費用約佔營收收入9%。此外，有業內人士透露，民營醫院的廣告費一般占醫院總支出的20%。

這一比例遠高於美國醫院。2009年，美國健康服務策略和市場開發協會（Society for Healthcare Strategy and Market Development ）的調查發現，美國醫院平均廣告費用雖然超過100萬美元，但不到醫院總預算的1%。

在大多數歐美國家，民營醫院以品質取勝，比公立醫院的口碑好

廣告花費大，但還是要做。因為不做廣告的民營醫院很難生存，「急診科女超人於鶯」曾感嘆，北京一家福建莆田人開的民營醫院（非婦產，非男科），聘請的都是公立三甲的教授主任，硬體設備也沒得說，但因為堅決不做任何廣告和百度競價排名，病人寥寥，每月負債數百萬。

結果，重營銷，在廣告上拚命砸錢，幾乎成為國內民營醫院發展的唯一模式。只不過，背負著「虛假廣告」的原罪，這樣的廣告模式能否持久值得懷疑。

「過分誇大行醫水平」和「誇張的廣告」成了人們不信任民營醫院的主要原因「莆田化」表現之二：過度治療依舊，高科技成「新寵」

用廣告「忽悠」來的病人，逃不過過度治療這一關。流程一般是這樣：醫導、醫生和病人聊天，內容近乎洗腦和恐嚇——必須馬上簽字，馬上手術，否則後果很嚴重……

聊天過後，患者的收入情況也知道了。醫生就開始因人而異，制定收費方案。沒病看成有病，小病看成大病，高價出售三無藥品，甚至在皮膚上拉個口子，就說做了微創手術。

近七成的網友表示，自己或自己身邊的人因為相信醫療廣告而上當受騙

這類方式好掙錢，但也容易被識破，糾紛不斷。於是，新技術成了莆田化醫院的「新寵」。以魏則西事件中的DC-CIK細胞免疫療法為例，在國外臨床試驗屢遭失敗，在國內卻搖身一變，成了「斯坦福大學研發，可保一二十年」的治癌新技術。

新技術不僅糾紛少，掙錢的效率也更高。據業內人士介紹，（一個治療中心）「最低投資50-60萬，找家有腫瘤科的醫院，建個細胞培養實驗室。每個病人4-6個療程，至少得花15萬到20多萬，不到10個病人就可以收回投資，剩下的全是利潤。」

誇張的宣傳，讓很多癌症病患把CK、CIK細胞免疫療法當成救命稻草

因此，許多新的生物醫學技術一露面，一些莆田系的投資者們就迫不及待地追捧，在「高科技」的包裝下，被到處販賣。

魏則西選擇北京武警二院的DC-CIK療法，不僅是因為百度推廣，還因為央視也鄭重的介紹過，且不止一次。

2011年的央視新聞，是這樣介紹DC-CIK療法的：「近年來，生物細胞免疫治療又為腫瘤患者提供了新的選擇，目前衛生部已經將這種療法列為了第三類醫療技術，在部分三甲醫院進行推廣，部分地區已經將生物細胞免費治療納入醫保的報銷範圍。」2012年，幾乎相同的話又被播放了一次。

2011.9和2012.3央視新聞節目的報道，內容簡直一模一樣

除了央視，不少嚴肅媒體也做過報道。不是做廣告，而是以前沿科技新聞在刊發，這就太有迷惑性了。

有的「莆田化」醫院還會打著公益基金會的旗號，吸引患者。有的基金會是假的，有的則是真的。以北京海華醫院為例，它就曾和真基金會——「全國癲癇病救助專項基金——二十一世紀公益基金會」有過合作。這個基金合法註冊，業務主管單位是北京市民政局。

二十一世紀公益基金會是正規基金會，和北京海華醫院確實有過合作

有的「莆田化」醫院甚至能得到官方的間接背書，據《華商報》報道，有的「莆田系」醫院會聯繫婦聯，由婦聯發文，為全縣婦女免費體檢，以增強檢查結果的可信度。

魏則西事件後，很多人對民營醫院避之不及，認為不做廣告的公立醫院才是好醫院。其實，公立醫院不做宣傳，是因為公立醫院在醫療市場上享有壟斷地位，好的公立醫院聲名遠播，病人盈門；差的公立醫院，也不會沒有病人。

公立醫院不做廣告，不等於不會過度治療。2012年，原衛生部實施「史上最嚴限抗令」，廣東省三甲醫院住院病人的抗生素使用率幾乎下降了一半。

抗生素濫用是公立醫院過度醫療的典型代表

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心臟中心主任胡大一教授，曾痛斥心臟支架領域的過度治療和誘導治療，「千元國產支架與萬元的進口支架效果幾乎無差別；而大多數中國患者卻說『便宜沒好貨』，一窩蜂地、不計成本地選擇進口支架。為什麼？因為醫院、醫生也可能這麼說」。

公立醫院對新技術也是來者不拒。魏則西事件後，多家媒體發現，很多公立醫院，甚至是三甲醫院，也在大肆應用CIK、DC-CIK細胞免疫技術，一些省市還把這些技術納入醫保。

公立醫院為何也熱衷於推銷DC-CIK這種新技術？一位醫生說得明白：對醫院來說，在治理以葯養醫的背景下，診療費的提升可以降低葯佔比，減少相應罰款，為醫院增收；醫院內部分配時，治療費、檢查費、診療費按比例給科室，可作為醫護人員的獎金。

監管的「平庸之惡」縱容醫院「莆田化」

知名媒體人張進曾以「平庸之惡」，來解釋中國醫療騙術大行其道的原因。「平庸之惡」是猶太裔政治思想家漢娜·阿倫特，在對納粹戰犯艾希曼進行審判時提出的概念。（艾希曼負責執行旨在徹底消滅猶太人的「最終方案」，最終580萬猶太人因此而喪生，但在審判時，他的表現並不像一個惡魔，而是一個謹小慎微，只知履行業務的官吏。）

與「極端之惡」相比，「平庸之惡」更普遍，有時危害有過之而無不及。「莆田化」醫院正是在監管的「平庸之惡」中崛起：互聯網廣告長期被看做推廣，而非廣告加以監管，虛假網路廣告橫行；未經驗證的新技術大肆用於臨床治療，成監管空白；了解技術的專家還煞有其事對DC-CIK的應用進行總結，提出管理對策……

魏則西事件後，公益組織在國家工商總局前打出橫幅

騙了無數人，結果好像誰都沒具體的責任，也不該負責，醫院「莆田化」自然肆無忌憚。

雖然鼓勵民間資本進入醫療領域的政策很多，但民營醫院和公立醫院在土地、稅收、醫保上的待遇一直不平等，合法經營的民間醫院盈利困難。合法的生意不好做，一些民營醫院通過做假廣告、過度治療等非法手段賺快錢，在意料之中。

在公立醫院面前，民營醫院有太多的短板，無法與之競爭

此外，市場化不充分，民營資本為了繞過重重障礙，獲得准入資格，不得不和權力走得很近。

中國社科院研究員朱恆鵬認為，在行政壟斷下的民營醫院比公立醫院更靠不住。因為在行政壟斷下，民營醫院獲得准入依賴的往往是關係，而不是技術水平；其次，一旦獲得准入，民營醫院也獲得了行政壟斷地位，別人難以獲得准入。以上因素導致民營醫院違規的可能性較大。

莆田系醜聞頻發，讓人們對處於壟斷地位的公立醫院更加迷信。在這種情況下，即使過度醫療，公立醫院只要比民營醫院下手輕些，也不會有人深究。

過半網友選擇公立醫院時要求不高，選擇性不強

在一個劣幣驅逐良幣的醫療市場中，醫院自然會大步走向「莆田化」。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醫療體系，但無論公立醫院為主的英國、澳大利亞，還是在以私立醫院遍地的美國和德國，都沒有醫院「莆田化」這種極端現象。因為歐美國家對醫院經營和監管和我國有很大不同，「莆田化」的醫院在別的國家沒有生存空間。

從更廣的角度看，能否遏制醫院「莆田化」，也決定著醫改能否成功。無論有多少具體目標，醫改的最終是要提供更多的醫療資源，解決公眾「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

醫院持續「莆田化」，民營醫院不被信任、盈利困難，社會資本不願進入，醫療資源始終有限；公立醫院一支獨大，也沒有提供物美價廉服務的動力，看病會更難更貴。

近七成網友表示不信任民營醫院

點擊查看事實說《中國人就醫態度調查報告》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