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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軍失敗與李秀成剖因

太平軍失敗與李秀成剖因
作者:裴毅然  來源:拙風文化網

  軍事乃政治的延續,戰爭只是政治較量的最後格鬥,而政治較量的基礎又在經濟與文化,比拼的不僅是人力物力,更有綜合調配的管理能力與設計全盤的文化智力。應該說,無論從哪一方面來分析,太平軍最後的軍事失敗都是必然的。

  一、政治上陳腐惡化

  1851年金田舉事之初,政治設計上即無新意,「有田同耕,有飯同吃,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不過是「均貧富」的老套套,雖能號召饑民於一時,卻無力支撐以長久。

  太平天國運動早期創始人實為南王馮雲山,最艱苦最基礎長達七年的紫荊山傳教聚眾,均為馮雲山奔走策劃。楊秀清、蕭朝貴、韋昌輝、石達開等核心人物的加入,也是馮的功勞。包括最初的典章制度,亦由馮撰稿擬定。《李秀成自述》內云:「謀立創國者出南山之謀,前做事者皆南王也。」既有毅力又有能耐,極受信徒尊重,按說馮雲山完全可以自立,他之所以一再「讓賢」於四考秀才不售、「日售賭博」的洪秀全,乃是因為馮根據星相術,認為洪秀全「多異相」、「有王者風」,生辰八字當貴為「九五之尊」,而自己的面相卻不行,再四動員洪秀全參與其事。

  1853年2月,五十萬太平軍自武昌夾江而下,水師萬艘,風帆蔽江,一路連克九江、安慶、蕪湖、太平,水陸兩師迅速發展,號稱百萬,最後攻佔南京。同年10月,林鳳翔、李開芳所率北伐軍長驅六省,抵達天津近郊,威震京畿,太平軍勢力達到頂點。然後就一路滑坡,不復振作。1856年9月洪楊內訌,成為太平軍的盛衰轉折點。1857年5月,石達開率十餘萬太平軍出走,後果更嚴重,血腥爭權的內訌不僅僅致使楊秀清部下兩萬精兵死得毫無意義,更暴露了太平天國政權的性質,不過「取而代之」更旗換號而已。洪秀全登基後娶八十八妃(遠比清帝多)、乘八十二人大轎(比清帝多一轎夫),「官轎出行軍民避不及當跪道旁」,「大員妻不止,無職之人只娶一妻」〔1〕。李鴻章後來攻下蘇州,驚嘆忠王府「神仙洞窟」。南京的天王府更是建制宏大,盡極奢侈:金碗、金筷、金浴盆、金馬桶、金夜壺,宮吏一千六百餘、宮女千餘……譜兒擺得比清帝清吏還大,革命性與正義性喪失殆盡。

  政治上,太平軍集團管理層目光短淺,只知軍事之利,不知文化之力。在轄區內,太平軍焚燒文廟、劈孔子牌位,將江寧學宮改為「宰夫衙」——用來宰牛屠狗,「以狗血盡淋孔孟之頭」。對讀書人全無籠絡,蔑視所有傳統文化價值。舉事之初永安時期,參與核心決策的「先生」洪大全,「才識非常」,主張應行仁義、「擄七留三」(擄掠百姓財產控制在百分之七十以內)、爭取未跑官紳歸心助力、不贊成盡殺清軍降兵、不贊成反孔和將經籍投於糞坑。但這位「先生」很快不見容於東王,戴枷被囚,永安突圍時因戴刑具行動艱難,為清兵捕獲殺害。

  太平軍政權雖也曾舉行鄉試,試題卻均為一些惡俗不堪的諛頌,如「天父七日造成山海頌」、「天王東王操心勞力安養世人功德巍巍論」、「平定江南論」、「四海之內有東王」。考試中式比率很高,只要填滿考卷,未被發現什麼出格之處,便都給一不同等第。1854年湖北千餘應考者,錄取八百多人;1857年安慶鄉試,潛山一縣便有八十四人中舉。所謂錄取,不過賞賜一些冠袍衣襖,然後游遊街,事情就算完了。武科尚得「回衙門聽候調用」,文科則哪來哪回,就跟沒考過一樣。有考取者久候無訊,跑去諮詢所服侍的某王,答覆是:「本為祝壽耳。若授職,爾等文人,能作何事?」原來天朝只是要讀書人表示歸順,聽聽歌頌,弘揚弘揚所謂洪氏教條,「本為祝壽」,給一空名,根本就沒有要讀書人參與其事的打算。如此捉弄讀書人,原本有所企盼的民心,自然四裂散去,並且反過來成為太平軍的阻抗力量。

  尚未奪取全國政權,就這樣踢開了文化人,單極深信軍事武力,自然政權內部辦事效能日益低劣,官僚化腐敗化程度日益加劇。反過來,清廷鎮壓太平軍所倚重的力量,卻是曾、胡、左、李等高級文化官員。缺少了文化的粘合力量,政治上便喪失了向心力,這對強敵在側的太平軍集團來說,確實是致命的。曾國藩號召天下的《討粵匪檄》,主打的也是文化牌——嚴厲聲討太平軍對傳統文化的破壞:「焚郴州之學宮、毀宣聖之木主……舉中國數千年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盪盡。」潘旭瀾先生認為:「這個文告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許多讀書人先後投身到討伐的隊伍,也得到一些精通文墨乃至不識字民眾的同情和支持。」〔2〕

  在幹部路線上,1856年內訌後,洪秀全曾發誓「永不封王」,然1859年3月13日族弟洪仁玕到南京,19日後即封干王。《李秀成自述》中說:「見其弟至,格外歡天,一時好樂,重愛其弟,到京未滿半月,封為軍師,號干王,降詔天下,要人悉歸其制。封過後,未見一謀。天王再而復思,又見各舊功臣久扶其國,心不忿意……」於是,天王啟禁,遂封陳玉成英王,再封李秀成忠王。

  太平天國後期有二千七百餘王,之所以將爵位王位狂封濫授,除了使受封者感恩戴德效忠天朝,斷了他們投降清朝的政治後路外,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由於牢牢記取內訌教訓,謹防權力過於集中於外人,洪秀全利用廣封王爵裂權分治,以達到相互牽制之目的,屬於治術之一種。如封李秀成部將陳坤書為護王,就是為了削弱李秀成兵權,分制其勢。而這在軍事形勢日益危急的特別時期,卻尤其不利於最大限度地調動一切既有力量團結對外。連淮軍將領李鴻章都看出來:「增封多王,以間其黨,而內亂猜忌之萌,愈散漫不可制。」(《復彭雪琴侍郎》)

  封王封爵過濫,終究是少數人獲利,多數人不服,人心日散,辦事日惰,國勢益衰。昭王黃文英云:「天朝的事,越做越壞。」李秀成總結道:

  日封日多,封這有功之人,又思那個前勞之不服,故而盡亂封之,不問何人,有人保者俱准。司任保官之部,得私肥己,故而保之。有些銀兩者,欲為作樂者,用兩到部,而又保之。無功偷閑之人,各又封王,外帶兵之將,日夜勤勞之人,觀之不忿,力少從戎,人心之不服,戰守各不爭雄,有才能而主不用,庸愚而作國之棟樑。主見失算,封出許多之王。言如箭發難收,又無法解,然後封王俱為列王者,因此之來由也。

  封王原本意在嘉獎功臣,即使受封者死命效忠,斷其政治後路,亦鼓勵未封者踴躍立功。然狂封濫號,適得其反,猶如飲鴆止渴,催亡喚死。如此淺顯的道理,天王洪秀全竟置不顧,可見太平天國難以成事。

  二、轄地內生產崩潰

  2003年第1期《社會科學》,周武先生撰文,人口史學專家根據太平天國前後《戶部清冊》所載戶口數,認為1851年至1864年中國人口銳減百分之四十,絕對損失數達一點六億;有學者將戰前人口數據與1911年宣統人口普查資料進行對比,認為太平天國戰爭給鄂、皖、贛、浙、蘇五省直接造成的過量死亡至少達五千四百萬,如再考慮到湘、桂、閩、川等其他戰場的人口損失,那麼至少在一億以上,直接造成的過量死亡達七千萬。當然,在這場大悲劇中,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口死於清軍之手〔3〕。

  1940年代,蔣夢麟在躲避日機的防空洞里寫就著名的《西潮》,說他童年親耳聽到一位木匠出身加入過太平軍的蔣氏族長,對太平軍搶掠殺戮煮吃人肉之事直認不諱,而且許多次還親身參加。《西潮》中寫道:「太平軍到了村子裡,村中曾經有幾所房子焚毀,留在村子裡的老弱有被活活燒死的。」〔4〕清軍是留頭不留髮,太平軍則是留髮不留頭。《西潮》中記載太平軍攻入某縣城,「許多腦袋連辮子一起落了地」〔5〕。「浙江於潛、昌化兩地,在洪秀全戰亂以後,土地沒有人種。因為太平軍到浙江來,是從於潛、昌化進來的,沿途的農民,被太平軍擄的擄、殺的殺,以致過了好幾十年,人口還是不夠,土地因此也都荒廢了。那時候政府想了一個絕妙的辦法,就是以田地分配給犯罪的人作為刑罰。譬如一個人犯了罪,縣知事便判道:『好,你犯罪了,罰你領二十畝地去。』這個鄉下人說:『大老爺!求求你開恩,給我領兩畝吧,我不要二十畝啊!』大老爺說:『那麼你拿十畝去!』」〔6〕胡適在《四十自述》中也不經意地帶出皖地農民對「長毛」的恐懼。

  太平軍還出台了一系列極端化政策:隔離男女(包括夫妻),否則便是犯天條,「斬首不留」;焚古籍毀文物殺士子,掌上無繭者一律處死;不準開肆經商,金陵城裡居然不見店鋪;不得擁有私人財產,違者誅殺;普通軍民嚴禁煙酒、平時不得口角打架,不然便腦袋搬家……戰略上擺出明顯有違常識的姿勢,極端反理性與反文化,生生將天下士子統統驅趕到敵對陣營。

  1863年(同治二年),曾國藩在《沿途察看軍情賊勢片》中寫有:

  徽、池、寧國等屬,黃茅白骨,或竟日不逢一人。……煙火斷絕,耕者無顆粒之收,相率廢業。賊行無民之境,猶魚行無水之地,賊居不耕之鄉,猶鳥居無木之山,實處必窮之道,豈有能久之理。

  徽州、池州、寧國均為太平軍領地。有清一朝,該地區最大一次人口銳減便是太平軍時期。江南一帶受害尤深。太平天國後期軍紀崩壞,李秀成也承認:「賊(自稱太平軍)不如官兵之處,官兵擄掠者誅,賊專以擄掠為生,失民心矣。」

  《西潮》中說:「太平軍潰敗以後,南京破壞殆盡,而且始終不曾恢復舊觀。城內的廢墟、麥田、菜圃、果園比蓋了房子的街道還多。街道狹窄,路面高低不平,而且骯髒不堪,電燈昏暗如菜油燈。差個專人送封信往往比打電話還快。」從許多史料上都可以看出,太平軍對南京的破壞是毀滅性的,昔日雕樑畫棟、繁花似錦的六朝金粉勝景不再。

  三、軍事上一誤再誤

  1853年攻佔南京後,軍威聲勢大振之時,中途停下來建都享受,而不傾全力北伐清廷,僅遣偏師兩萬餘北上,以求完成「統一大業」,無論政治軍事角度,均為最大錯誤,暴露了太平軍領導層「小富即安」的小農意識。1856年內訌後,西線湘軍於年底攻陷武昌、漢陽;1858年5月19日,湘軍悍將李續賓陷九江,太平軍守將林啟容及一萬七千餘人戰死。東線清軍重建江南大營,1857年攻陷鎮江;1859年進逼雨花台,與江北大營隔江呼應,再圍天京。其後,英王陳玉成破清軍江北大營、奏三河之捷,忠王李秀成掃蕩浙江,二王攜手再破清軍江南大營、合力西征武漢,雖暫時緩和了天京周邊的軍事形勢,但戰略上仍處於各路清軍合圍之中,屏蔽天京的上游重鎮安慶始終難以解圍。1861年9月5日,清軍用地雷轟塌安慶西門城牆,是日城陷,守將葉芸來、吳定彩及將士萬人全部戰死。1862年5月,陳玉成被俘於壽州,6月4日被殺於河南延津。自此,天京上游屏障盡失,門戶洞開。

  1862年春,湘軍挾攻克安慶之威,順江而下,進圍天京,水師系泊護城河,陸師逼駐西郊雨花台,形成七圍天京的戰略態勢。洪秀全拒絕李秀成等將領避鋒疲師之策,一再嚴令還在松江前線的李秀成撤圍上海,回軍援京。李秀成從松江前線回到蘇州,兩度召開軍事大會,5月11日與聽王陳炳文、慕王譚紹光、納王郜永寬、孝王胡鼎文、航王唐正才及蔡、汪、吉等主將、劉天將等,6月25日再與補王莫仕蔡、襄王劉官芳、奉王古隆賢、堵王黃文金、來王陸順德、首王范汝增等聚議,遵照天王旨意,議定與侍王李世賢、護王陳坤書共十三王合兵,號稱六十萬,於8月20日至10月5日拚死環攻湘軍大營,圖解天京之圍。史書上稱此役為李秀成與曾國荃在南京城外惡戰四十餘日,然未達到戰役目的,曾國荃湘軍大營始終屹立,天京之圍終至不解。

  從兵法角度,太平軍與洶洶而來的湘軍直接硬碰硬,顯為下策。以李秀成之才略,一望即知。李秀成指出敵人從長江拍岸直下,控制了整條長江,後勤補給便捷輕快,而此時太平軍無水師,難爭水道運輸線,陸途運兵運糧均甚艱難,故在戰略態勢上我勞彼逸,不宜正面爭鋒。為此,李秀成決定將蘇福省(即蘇南)米糧軍火盡量解回天京,以堅城牽制敵軍,待過兩年,敵軍久頓堅城之下,師老力疲兵無鬥志,一戰可平。湘軍將領、鄂撫胡林翼也警告進圍天京的曾國荃:「林翼之愚,謂從此東征之師,處處為堅城堅壘所阻,一年二年來求一戰而不可得也。賊情於近三四年凡遇名將強兵皆以此法制我。彼作活局,作守局,而能使我軍作困局,改為攻局圍局也。積日累月,情見勢絀,彼乃起而乘之,往事可鑒,伏望深思。」早在楚漢相爭之時,李左車告誡韓信:「屯兵城下,情見勢絀。」如湘軍被牽制于堅城之下,太平軍便可以集中主力攻其薄弱之處,牢牢掌握戰略主動權,即根據自己意願選擇戰場與對手。《孫子兵法》有云:「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偏偏洪秀全急功近利,自作聰明,企圖以一戰而勝萬戰,嚴令李秀成從速率部與湘軍決戰,實乃棄活局而自墮困局,送上門去與湘軍進行他們求之不得的決戰。湘軍遠來,最求速戰;太平軍乃守勢,求在待機,洪秀全不懂兵法瞎指揮,棄長揚短。

  羅爾綱評曰:李秀成對付曾國荃進犯天京的戰略,甚合孫子兵法,「實為當時最優良的對策,可惜天王不聽,遂使良謀碩算化為灰塵」。確定堅守孤城這一戰略方針後,儘管天京城厚壁堅實難啃咬,然城外曾國荃五萬湘軍倚靠長江水運有吃有喝有養有逸,慢火燉蹄,耐下性子與你打消耗戰,處於絕對的戰略優勢。1864年7月19日,天京久圍糧絕,全城僅剩三萬人,其中守城之兵萬餘人,真正能戰者不過三四千矣。是夜,垣塌城破,終於月沉星殞。雖說蘇州會議後天京仍然撐持了兩年余,然不可逆轉的敗因卻在那時就已栽種下了。與蔣介石當年不顧淮海戰場實際形勢,嚴令杜聿明棄堅城徐州而走,致使三個兵團二十餘萬大軍速遭殲滅一樣,七圍天京終致未解並最後城破旗倒,實為天王洪秀全一人之責。可見,有威無知的「領袖」將手直接伸到前線,取前敵司令而自代,大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1863年底,天京被圍一年半余,形勢岌岌可危。李秀成勸奏洪秀全:「京城不能保守,曾妖(曾國藩)兵困甚嚴,濠深壘固,內無糧草,外救不來,讓城別走。」洪秀全大怒,嚴責李秀成,不得已,李再跪奏:「若不依從,合城性命定不能保了。九帥(曾國荃)兵得爾雨花台,絕爾南門之道,門口不能爾行。得爾江東橋,絕爾西門,不能為用出入。得爾七瓮橋,今在東門外安寨,深作長濠。下關嚴屯重兵,糧道絕門。京中人心不固,老小者多,戰兵無有,俱是朝官,文者多,老者多,小者多,婦女者多,食飯者多,費糧費餉者多,若不依臣所奏,滅絕定也。」應該說,這是實事求是的情況彙報。「讓城別走」實為沒有辦法的辦法,乃天京守軍與天朝君臣的唯一出路。

  此時的洪秀全已不再是舉事初期的一介草民,既不願離開安樂窩,也已失去野戰能力。他神經質地怒斥李秀成:「朕奉上帝聖旨、天兄耶穌聖旨下凡,作天下萬國獨一真主,何懼之有!不用爾奏,政事不用爾理,爾欲出外去,欲在京,任由於爾。朕鐵桶江山,爾不扶,有人扶。爾說無兵,朕之天兵,多過於水,何懼曾妖者乎!爾怕死,便是會死。政事不與爾相干,王次兄勇王執掌,幼西王出令。有不遵幼西王令者,合朝誅之!」其實,勇王洪仁達無知無能,只會貪污不會正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根本拿不出什麼應對之策;幼西王蕭有和乃洪秀全外甥,十三歲一孩童,有何能耐?天京被圍整整一年半,城外湘軍蜂擁日夜環攻,城內糧盡援絕人心浮動,天朝危亡在即,如此關頭,作為最高決策者居然還自稱「鐵桶江山」、「萬國獨一真主」,迷信天命蔑視人事一至於此,實可謂不可與之語矣!天國之亡,亦在必然。

  從心理學角度,洪氏與所有亡國之君實有相通之處,即自我迷信,幻想出現奇蹟——像前幾次天京解圍一樣。不過,這次情況徹底不同了。以前皖、浙在握,各路太平軍活躍其間,隨時可調集增援天京。此時,上游皖省早失,湘軍據有整條長江,五萬圍城湘軍得水運之輕捷,隨時可得糧草彈藥之接濟;下游蘇省亦失,蘇州、無錫、常州、鎮江一一告失,連城外要塞雨花台都被湘軍佔去。浙西侍王李世賢、西北扶王陳得才雖仍領有數十萬太平軍,然因缺糧無法馳援。因此,天京成為名副其實的一座孤城,內無糧草外無援兵,陷入戰略絕境。作為最高領導人的天王,這會兒還一個勁自我欺騙,且拒絕唯一出路,天朝眾臣與全城守軍自然只能成為其陪葬。

  由於斷糧,天京雖城堅壁厚,卻已無兵禦敵。原有十數萬守城之眾,此時僅剩下二三萬人。據李秀成稱,城破之日,守城之兵不過萬餘,能戰之士僅三四千人耳。城破前數月,洪秀全自知奇蹟難現,與其被擒受辱而死,還不如早點自行了斷,多少還能保持一點天王尊嚴,亦可免遭擒後零剮之苦。因此,洪秀全借食「甜露」而自殺,實為真正死因,否則何以病而不治,拒絕服藥呢?1864年6月1日,不過五十歲的洪秀全「駕崩」,此時,距離城破僅四十九天矣,有學者認定洪秀全乃「頑而不固地服毒自殺」。

  四、李秀成的總結

  1864年7月3日,拱衛天京的最後要塞地保城失守,湘軍利用這座鐘山第三峰架設大炮百餘尊,日夜轟城。7月19日中午,湘軍用地道炸塌城牆二十餘丈,由缺口蜂擁入城。黃昏時分,天京城陷。三天後,忠王李秀成在方山被兩個農民所執,因爭奪李秀成攜帶財寶發生爭執,縛送清軍曾國荃大營。囚籠中臨終之候,由於曾國藩的史料意識,命他撰寫回憶錄,為這場運動留下了唯一的「親歷者資料」。李秀成於被殺前九天之內寫下聳動海內的《李秀成自述》。其中有關天朝敗因剖析甚值一視:

  我天國壞者,一是李昭壽起,二是招得張樂行之害,三是廣東招來這幫兵害起,惹我天朝之心變,劉、古、賴三將楊輔清害起,百姓死者此等之人。主不問政事,不嚴法章,不用明才佐政,故而壞由此等之人壞起,後壞民是陳坤書、洪春元之害。陳坤書是我部將,我有十萬眾與他,此人膽志可有,故而交重兵於他,後讒臣見我兵勢甚大,密奏天王加封其重爵,分我之權,故而自尊,不由我用,制其不能,而害百姓者,是此等之人也。南北兩岸其害過之處所,我無不差官前去復安,給糧給種,招民給本兩而救民命。害民燒殺,實此等人害起也。前起義到此,並未有害民之事,天下可知!害民者,實這等人害也。

  李秀成雖將敗因之由首推李、張諸將及廣東兵的擾民害民,然「主不問政事,不嚴法章,不用明才佐政,故而壞由此等之人壞起……」短短數言,還是道出了太平軍失敗的根本之源,指明根子在上面。定都天京後,太平天國便一直處於清軍的戰略包圍之中,軍事形勢從未根本好轉。就是天京本身也是岌岌可危,十多年裡遭到清軍六度合圍。全倚仗出現了東王、英王、忠王這樣中流砥柱式的將帥,這才六圍六解,數破清軍江南江北大營。尤其後期,軍情日緊國勢日危,本應放手讓英王、忠王從全局出發調度兵馬,將既有軍政能量發揮到最大值。但洪秀全疑心重重,生怕東王故事重演,對資歷很低的李秀成分兵分權,防患於未然。李秀成說是讒臣之奏,這是為洪秀全遮醜,其實是洪秀全自己小雞肚腸。

  李秀成在《李秀成自述》中多次埋怨洪秀全,認為敗因在上:

  朝無佐政之將,主又不問國事,一味靠天,軍務政務不問,我在天朝實無法處。力守浦口,後又被見疑,雲我有通報清朝之意,天京將我母妻押當,封江不准我之人馬回京。那時李昭壽有信往來,被天王悉到,恐我有變,封我忠王,樂我之心,防我之變,我實不知內中提防我也。此時雖而受逼,我乃粵西之人,路隔千涯,而無門投處,我粵人未能散者實無。入,故而逼從。……我主實因德政未修,故而敗亡。

  越寫到後來,李秀成氣頭越大,語辭之間也就越無掩藏:

  六解京圍之後,並非主計,實眾臣愚忠而對天王。這班臣子,本是忠直賢良,不幸未逢明主,屈誤英雄。死去無數之好漢,誤死世民,實出吾主之過,不問賢良而用,信臣不專。我屢啟本力諫,與主力辨世理,萬不從容,故而今日之難。我自小為民不知,涌涌而來,情知此事者,能死亦不能為了。人無天理,非是人倫,騎在虎背,不得下騎,父母失散,非我之願。……自六解京圍之後,我主格外不由人奏,俱信天靈,詔言有天不有人也。……自此六解京圍,亦未降詔勵獎戰臣,並未詔外戰臣見駕,朝臣亦是未見。我主不問政事,俱是叫臣認實天情,自然昇平之局。

  固積今日之患,國破實洪姓之自害此也。

  國業將亡,天王萬不由人說。我自在天王殿下,與主面辨一切國情之後,天王深為疑忌,京中政事,俱交其兄洪仁達提理,各處要緊城門要隘之處,概是洪姓發人巡查管掌。我在京並未任合城之事。主任我專,政不能壞。我在京實因我母之念。見國中之勢如斯,外城池概失,日變多端,主不問國中軍民之事,深居宮內,永不出宮門,欲啟奏國中情節保邦之意,凡具奏言,天王言天說地,並不以國為事。

  堡壘的瓦解總是始於內部之分裂。1856年洪楊內訌標誌著太平軍沒落的開始,直到最後洪秀全對李秀成的猜忌。洪仁玕在《資政新篇》中也提出防止「弱本強末」的政綱,即廣封王爵以分李秀成等重臣之權。這樣一個領導班子,又怎能將「革命進行到底」呢?

  李秀成於《自述》最後部分總結了天朝「十誤」:

  一、誤國之首,東王令李開芳、林鳳祥掃北敗亡之大誤;二、誤因李開芳、林鳳祥掃北兵敗後,調丞相曾立昌、陳仕保、許十八去救,到臨清州之敗;三、誤因曾立昌等由臨清敗回,未能救李開芳、林鳳祥,封燕王秦日綱復帶兵去救,兵到舒城楊家店敗回;四、誤不應發林紹璋去湘潭,此時林紹璋在湘潭全軍敗盡;五、誤因東王、北王兩家相殺,此是大誤;六、誤翼王與主不和,君臣而忌,翼起猜心,將合朝好文武將兵帶去,此誤至大。誤主不信外臣,用其長兄次兄為輔,此人未有才情,不能保國而誤;七、誤主不問政事;八、誤封王太多,此之大誤;九、誤國不用賢才;十、誤立政無章。誤國誤命者,因十誤之由而起,而性命無涯。

  「天朝十誤」基本概括了太平天國重大敗因:北伐失敗、禍起內訌、翼王出走、主不問政、濫封王爵、不用賢才、立政無章等等。但這一切的一切,全由人事而起,即李秀成在《忠王答辭手卷》(回答曾國藩提問)中總結道:「官兵多用讀書人,賊中無讀書人。」王元化先生通過研究也發現:「如今所流傳下來的清方記載,除官書文件外,均出於讀書人之手,而他們所寫的野史或筆記,幾乎毫無例外地對太平軍持反對態度。我以為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是不能簡單地用士人的反動階級立場來說明的。」〔7〕

  其實,馬克思對太平軍亦有置評:「除了改朝換代以外,他們沒有給自己提出任何任務……他們給予民眾的驚惶比給予老統治者的驚惶還要厲害。他們的全部使命,好像僅僅是用醜惡萬狀的破壞來對立與停滯腐朽,這種破壞沒有一點建設工作的苗頭。……顯然,太平軍就是中國人的幻想所描繪的那個魔鬼的化身。但是,只有在中國才能有這類魔鬼。這類魔鬼是停滯的社會生活的產物。」〔8〕

  人決定事,人員素質決定了辦事質量。領導集團文化層次的整體低下,決定了太平天國不可能成大事。知識是一切的火車頭,這一現代理念在太平天國那裡自然亦得印驗。其興也勃,其亡自然也速。潘旭瀾先生評價洪秀全:「他沒有統一全國,絕非中國的不幸。本質上蒙昧主義,非文化、反人類進步潮流的君權加神權統治,只能對中國走向近代文明造成極端嚴重的阻塞。」〔9〕

  (羅爾綱:《李秀成自述原稿注》,中華書局1982年版)

  注釋:

  〔1〕〔2〕〔9〕潘旭瀾:《太平雜說》,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80、267、285~286頁。   〔3〕轉引自《報刊文摘》2003年1月29日,第2版「太平天國時期中國人口銳減」。   〔4〕〔5〕〔6〕蔣夢麟:《西潮·新潮》,嶽麓書社2000年版,第19、103、288頁。   〔7〕王元化:《清園近思錄》,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6頁。   〔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5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545~5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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