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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魁《淺生活》

電話在清早響起。我帶著睡意接通,一個尖細的女聲稱我為老闆,問我要服務嗎?還沒從夢中回過神的我很業餘地問都有什麼服務。

電話里傳來一片笑聲,那女人壓低聲音說什麼服務都有,看老闆的愛好了。接著她又說了串專業術語,我才意識到她的工作性質,轉而踢了一腳熟睡的老鄭,把電話扔在他床邊。

找你的。

誰?

你妹。

老鄭一臉懵懂拿起電話,餵了幾聲,立刻反應過來,連說了幾句不需要。在他掛電話的同時一個枕頭向我砸來,早有防備的我彎身躲去,卻被隨之而來的拖鞋砸了個正著。

扯淡。老鄭怨氣十足。

這一折騰我們再沒睡著。我躺著和老鄭探討為什麼這裡的特殊服務是在太陽升起時進行。老鄭猜測也許和我們住的樓層有關,沒準人家昨晚就從一樓一號打電話詢問,等問到我們九樓十四號,天剛好放亮。

退房出酒店,強光晃了我的眼,走穿幾條街,算是看清了卸妝後的景德鎮。在一家下崗工人開的平價超市買了些旅行必用品後,我和老鄭沿街找地方吃早點。

在找到肯德基前,我倆先後放棄佳佳吉、永利豆漿這兩家由本地人開的快餐店,它們模仿的是麥當勞和永和豆漿。因為這緣故,我們在進入肯德基前,仔細琢磨了半天店外招牌以及炸雞老爺爺慈祥的笑臉後,才大膽進入。

在我們點餐時,店員還在打掃衛生。我和老鄭自然成為這家店當天第一、第二個顧客,點了第一、第二份套餐。在掛滿精美瓷器的牆壁前我們吃著產自得克薩斯州的巨無霸,時不時抬頭欣賞仿宋影青瓷碟。恨不能帶走,只好多拍照片留念。

漢堡吃到一半,店外走進第三、第四、第五位客人。不過他們三個沒一人消費,兩位大方地去了廁所,很快又春光滿面原路返回,剩下帶小孩來蹭玩具玩的媽媽,她既擔心孩子摔著,又用餘光觀察著店員的眼色,表情相當複雜。當一個學生模樣的店員提著拖把朝她走去時,她趕忙堆起笑臉沖姑娘笑。姑娘並不領情,看都不看她一眼,徑直進了廁所,一臉不快。那位母親的笑尷尬地落在半空,繼而收起笑容,轉身罵著還沒玩夠的小孩。很快,孩子委屈的哭聲從店的另一邊傳了過來又折了回去。很是鬧心。我和老鄭坐不住了,帶著未吃完的早點,匆匆離開。

在一個叫里村的小汽車站買到十點開往婺源的車票。售票員撕著票告我車程需一個半小時,還勸我買她幾瓶礦泉水路上喝。我拒絕了,再問她從哪上車時,她沒好氣地胡亂指了個方向,不再理我。

等車時和老鄭閑聊,老鄭說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放在武漢根本算不了什麼,剛夠他從學校坐車換船去趟江漢路。我想都不想說北京倒是沒有江,但如果在上下班時擠公車,一個半小時,汗都出了幾層,而中關村的海歸卻還回不到八王墳的出租屋。

生活又一次教育了我。看來中小城市至少有兩件事不能輕信,一是天氣預報,還有就是售票員許下的承諾。她所謂的豪華旅遊大巴其實是輛幾近報廢的小公共。再加上剛下過雨,路泥濘難走,七十公里的路程卻用了兩個半小時。車在途中無故停下多次,幾個婦女下車嘔吐,幾個小孩下車排泄,幾個男人藉機下車抽煙。而我和老鄭先後拒絕多個上車兜售水果和色情報刊的小販。暗想這一路除了攔路搶劫外,該見到的奇景全見了。

車還沒停穩,車門外已涌滿一堆人。我還以為是來拉客住店的小妹,或是兜售紀念品的商販。下車後才知道他們都是摩的司機。我戴著並沒播放音樂的耳機,低著頭向站外走去,對那些詢問我是否要乘摩的司機擺手搖頭。老鄭更絕,他假裝講著電話,快步走在我身前。我們沒給那些摩的師傅一絲機會,他們也就不再糾纏我們,轉身繼續尋找目標。

在車站外的樹陰下,剛擺脫摩的圍追的我和老鄭卻開始迷茫接下來該去哪裡。經過短暫的商議後決定先找家旅館安定下來,再去當地旅行社報個團或是包輛計程車自助游。

那個貌似導演李安的中年男人就是在這時出現的。白襯衣,黑褲子,黑皮鞋,鑰匙和手機別在腰的兩邊。就他這身打扮我差點把他當做婺源縣縣長。他喊我們帥哥,笑著迎我們走來,快接近我們時,他掏出上衣兜里的煙,抽出兩支遞了過來,我和老鄭客氣地謝他並沒接過,他硬是塞到我們手上,又快速給我們點著。

嘗嘗我們婺源最好的煙。他給自己點燃一支,吹滅了火柴。

是來旅遊的吧?他抽著煙,拉著褲腿蹲在花壇上。老鄭不接話,轉過身,大口地抽煙。我含糊地嗯了下,笑了下,也沒多說。

哦,從哪個大城市來的?

武漢。我搪塞。

武漢?那可是個大都會,好地方。第一次來婺源玩?

是,看網上介紹說這裡漂亮,所以就來玩了……我還沒展開說,老鄭拉了拉我衣袖,低聲說:廢什麼話啊,走。

喂,帥哥,別急嘛,抽完煙再走。中年男子看穿我們的意圖。他站起身,從屁股後面的口袋掏出張牛皮紙做的地圖,很仔細地在地上攤開。地圖很臟,在一大片油漬的上方有個大大的滕字,這應該就是那個中年男人的姓。

那是張婺源旅遊圖。他像個將軍一樣指點著地圖上的各個景點,給我們比較每條線路的優缺點。他的語速快而密,對每個景點似乎都很熟悉,他越說越有激情,手腳並用,把各個景點都介紹得相當誘人。我說了幾個從婺源縣官方網站上推薦的景點,他還沒等我說完,擺著手不屑地說:那都是些人造景點,沒半點意思,騙人的,最好不要去,你要真想去也可以,你來看——他拉著我,指著馬路對面一座看起來很新的徽派建築對我說:那些景點和這個是一樣的,都是近幾年縣政府為了開發旅遊才蓋的。門票貴得嚇人,隨便一張都七八十塊。你要是有錢,喜歡看這類房子,那你就去那些地方看吧。

我聽他說得挺像回事,動了心。轉頭想和老鄭商量,卻發現他已走遠,一個人站在十幾米外的樹下擺弄手機。那中年男人還在不斷說著人造景點的缺點,我接聽手機,老鄭催我快走。我回復他等我五分鐘。信息發出,我打斷中年男人的話,指著遠方的老鄭,說我要和朋友商量一下。

我給你講完你們再商量也不遲嘛。他滅了煙,開始介紹自己以及坐摩的玩的樂趣。我心不在焉地聽,機械點頭,快速給南昌一個旅行社的朋友發著簡訊,詢問該用怎樣的方式玩婺源。中年男子說得很賣力,我隱約聽到他說:你們要不信任我,我可以先把駕照和身份證押給你。

我聽得不耐煩了,再次對中年男人說我得去商量商量。他似乎並不甘心,還試圖說些什麼,我扭頭朝老鄭走去,任憑他在身後帥哥帥哥喊個不停。

我把情況簡單給老鄭說了說,老鄭皺著眉,半天不說話。這時朋友簡訊也發了過來,寫了一大堆廢話,最後建議坐摩的,理由是男孩子不存在安全問題,且婺源很多景點只有摩托車能到達。

我把簡訊遞給老鄭看。老鄭反問我是怎麼想的。我客觀給他分析,中心思想是除了坐摩的似乎沒有第二種選擇。老鄭時不時插話說:我就是不願吃飯、睡覺、拍照時,身邊都有陌生人跟著。我無話應答,我們陷入沉默。

中年男子幽靈般飄到我身邊,拍著我的肩,望著老鄭說:帥哥,別想了,坐我的車吧。

絕對超值,保你們用最低的消費享受到五星級服務,走吧……

他假裝沒看出我和老鄭不快的神情,熱情洋溢地把剛才說給我的服務內容又重複講給老鄭聽。我照顧老鄭情緒,裝著笑和中年男子互留手機號,對他說我們商量定了第一時間聯繫他。

我拉著老鄭繼續漫無目的地走,無意間回頭,那個人還不死心,跟在我們身後,看到我回頭,立刻,又勸我們坐他的車。我和老鄭裝作沒聽見,胡亂開了一個話題聊著,走得更快了。

帥哥,我知道你們擔心什麼。中年男子走到了我們身前,我以二十年的黨齡向你們保證肯定不會讓你們多花錢,讓你們玩得開心,不虛此行。

他誠懇地講完這句極具殺傷力的話,正經嚴肅的樣子弄得我們一時語塞。老鄭看我,我撒了個謊對中年男子說:我們還有個朋友從九江過來,我們等他來了再說吧。

原以為這樣說他肯定會離開,誰知他想都不想回答:九江的車十分鐘後到站,我帶你們進站去接。然後你們商量,我等著。

我哭笑不得,老鄭也無奈地笑。我湊到老鄭耳邊說:要不就先坐他的車試玩半天,如果不滿意,再讓他走?老鄭遲疑了下,勉強點頭,算是同意了。

中年男子見勢迅速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價目表。其實也就是張小廣告。紙質粗糙,油印的字跡也很模糊,但服務項目及收費標準卻和旅行社的報價單一樣正規。甚至還有注意事項。我大致看了看,轉手給了老鄭,老鄭沒看幾秒還了回去。中年男子仔細收好,又散給我們煙抽,跑進不遠處的一家小店,推出一輛八成新的雜牌摩托車。

老鄭繞著摩托車看了圈後對他說兩人坐肯定擠,也不安全。他先是解釋說一點都不會擠,但看老鄭態度那麼堅決,很快就提出可以再叫輛摩的。不過一個車收一份錢,也就是每車每人每天一百塊。我和老鄭同意了。

他背過身用方言講著電話,我們一句也聽不懂。我問得等多長時間,中年男子明顯壓抑不住賺錢的喜悅,興奮地對我們:你們數十個數,車保准出現。他這個提議過於搞笑,我們都沒理他。誰知他自顧自地數著,聲音洪亮。

他都數到三十了還沒見人來。陽光越來越曬。我們燥熱地坐在路沿低頭不語。中年男人急了,不斷地罵著粗口,打電話也總是在佔線。我起身,還沒開口說話,他就把煙遞了過來,也不管我想不想抽就給我點上了,賠著笑臉對我說人馬上就到。還問我們要不要喝水。

還好,一根煙的時間不到,他的同夥打著喇叭從坡上沖了下來。中年男人用婺源普通話罵著他。他罵著交警,說駕照差點又被扣住,幸虧遇見熟人。兩個人降低了聲音改用方言聊了幾句後,走到我和老鄭面前。中年男子指著我們說:這兩位大帥哥是從武漢來的,都是大學生。不等我們接話,他又介紹新來的司機和自己。他倆都姓滕。中年男子讓我們稱他老滕,那個新來的司機自然就成了小滕。老鄭坐老滕的車,小滕帶著我,前往一家農家飯館,老滕說那裡能吃上地道的婺源菜。

車開出一陣我和小滕沒有交談。我問他的第一句話是還要多久才能到飯店。也許是車速快,風大,再加上我的口音他聽不習慣,我緊抱著他的腰,貼近他的耳邊重複說了三遍,他才詭秘一笑,伸出兩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說:你數二十個數肯定到。我笑了,說這句話不會是你們摩的指定用語吧。他顯然沒明白我的意思。我就把老滕讓我們數數等他的事情講給他。小滕聽後笑得很爽朗,他做著數錢的動作說:我們摩的愛數數,更愛數這個。

小滕的冷笑話消除了我和他之間的生疏。我們漸漸聊開了,我讓他改口叫我小呂,別一口一個帥哥。沿途他介紹路兩邊的風景,沒多久我倆就混成很熟的樣子。

老滕推薦的飯店還算沒超出我的心理承受範圍。像任意一條國道旁的小餐館一樣,一排上世紀末蓋的灰樓突兀地建在稻田中央。路邊顯眼的位置擺著一塊大鐵皮,用紅油漆刷的不規整的大字提醒你這裡可以住店吃飯。

半個籃球場大的空地上,一家餐館、一家摩托車修理店、一家小賣店一字排開。三家店做不同的生意,相同的是店鋪都沒有門面。

橘紅的日光下,兩隻狗繞著曬太陽的老人轉圈,孩子們在追逐嘻笑,對我們的到來他們眼中多少有些好奇。老滕停好車後徑直走進餐館,留下老鄭獨自站到看下象棋的人群中,成為一名看客。我蹲下系鞋帶,小滕也蹲了下來,他撿起腳邊的小石子劃著地面。

小呂,老滕怎麼和你們說的價錢?他突然壓低聲音問我。

我鞋帶系了一半,停下來望著他,他朝老滕消失的地方看去,神情古怪。我聽不出他的話哪裡不對。便如實回答。他邊聽邊點頭,等我把話說完後又問:那他有沒有和你說吃飯、住店的事?

我搖頭,反問他什麼意思?他笑,站起身,把石子擲向遠處,嚇得狗四處亂竄,沖他狂吼。

沒事了,小呂,進去吃飯吧。他釋然地笑。

我更加迷惑了。這時老鄭在餐館門口喊我過去。我回頭邀小滕一起。小滕說他吃過了。

我從他手裡接過行李,站在原地回復簡訊。他走向圍看下棋的人們,扒在一個青年的身上用婺源話交談,很快傳來笑罵聲。

我剛進飯店,包還沒放下,老滕掀開布簾從後廚出來,和我對視後迅速走到我身邊,用商量的語氣對我說:小呂,有件事剛才沒給你說清。他倒了杯茶水遞給我,這兩天你和小鄭吃飯時給我和小滕加雙筷子,盛碗米飯就行。

我已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卻還以為沒表達清楚,噦嗦地解說著,眼睛在我和老鄭之間來迴轉著圈。我看老鄭,他喝茶點頭,算是答應了。老滕接著說:還有晚上住宿,你們倆住標準間,原價四十一晚,我和老闆熟,搞一搞三十也能拿下。我和小滕住地下室,十塊錢一晚,這錢也得單算。

我聽見老鄭乾笑了幾聲,老滕把沒裝水的一次性塑料杯捏得叭叭直響,眼神飄忽不定。老鄭總算喝完一口茶,說給我同時也是說給老滕聽:還有什麼地方需要掏錢?一次說完吧。

老滕連忙說了幾個沒有,老鄭說那就吃飯吧,菜單呢?老滕站起身,喊老闆出來招呼。老闆娘笑著為我們擺好餐具,續了茶水,又坐到一旁看著不知哪個朝代的武俠劇,嗑著瓜子。老滕又用當地方言高聲喊了幾下,從布簾後出來一位拿著炒勺的壯年,滿頭是汗。他接過老滕的煙,兩人嘀咕了幾句後他操著夾生普通話對我和老鄭說:老闆想吃點什麼?我說沒菜單我們怎麼知道吃什麼好。壯年男人說我們這小飯店沒印菜單,老闆你隨我進後廚,想吃什麼,想怎麼吃,你告我,我現給老闆做,保證讓二位老闆滿意。

壯年男子信誓旦旦的樣子不像廚師,更像有必勝信心的軍人。我和老鄭好奇地隨他進了廚房。下了這麼多年館子,這種點菜方式還真是第一次。老滕並沒和我們一起,不過在我們進廚房前他推薦我嘗嘗竹筍燉豬腳。

廚房的案板上有炒好的幾道菜。老鄭說這幾道菜就行。壯年男子面露難色說這些都是隔壁摩托車修理店要的午飯。我說你先給我們,再把同樣的菜炒一遍不就行了?壯年男子似乎覺得我說得有道理,便喊來嗑瓜子的老闆娘,幫他一同端菜。

出來不見老滕。一個穿著拖鞋背心的男人從店外進來,在鄰桌抓了把瓜子後搬板凳坐到我身邊。他眯著眼打量我,又瞟了眼我們吃的菜,剝著瓜子直視著我:兩位老闆,要些野山貨嗎?我和老鄭頭也不抬地拒絕了。他不甘心地介紹著各種山貨及其功效。我一聽全都是國家保護動物,更不敢要了。他說了好一會兒,看出我倆只吃帶魚並沒有理他的意思,沒趣地問我:老闆哪人啊。山西。我吐著魚刺。山西有煤啊,老闆一定很有錢。他拍著馬屁。

我看老鄭都要怒了。還好老滕及時出現,賣山貨的男人立刻站起身,邊給老滕讓位子邊說:滕老哥,你發財了,這兩個老闆是山西的,山西老闆出手大方,你要請客啊。老滕罵了句什麼我沒聽懂,但我能確定是很難聽的話。賣山貨的男人不但沒生氣,反而從老滕上衣兜里掏出煙盒,倒出兩根,嘻皮笑臉走了出去。

我問老滕他那山貨都從哪兒來。老滕吃著魚,含糊不清回答我,說大多都是從大障山收的貨。那裡有原始森林,野豬、猴子,運氣好了還能打到穿山甲。老滕這麼一說,我對大障山頓時有了興趣。老滕說,明天天氣好就帶我們去,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原始森林探險一日游。

菜吃了一半,老鄭問怎麼還不給米飯。老滕放下筷子,轉身沖著對電視機傻笑的老闆娘催米飯,老闆娘指著高壓鍋說米還沒熟。老滕問她為何不早做準備?我大概聽懂了他用方言給老闆娘說的一句話,大意是像你這樣懶惰我再給你帶多少客人你也發不了財。老闆娘沒接話,只是用筷子插了插米飯說能吃了,老滕趕緊拿空碗過去給我們盛飯,滿滿一碗。

結賬出來一眼就看到正在打撲克的小滕。他喜形於色,桌邊放了幾張五毛錢。看到我們過來,收起牌起身就要走。我說不急,玩完這把,他才重新坐下,炫耀他的牌給我看,我半蹲著看他玩。輪到他出牌時他把每張牌都甩在桌子上,甩得很響,邊甩嘴裡還念叨:再給你來對三讓你嘗嘗我的厲害;再給你來個王,看你怎麼走;再給你來個同花,你還不完蛋……他像念RAP一樣極有節奏地說著。很快他就贏了。輸家給他錢,笑罵他。他驕傲地反擊了幾句,走進不遠處的小賣店。不多會兒拿了兩瓶礦泉水遞給我和老鄭,指著繼續玩牌的那幫人,故意大聲說:小呂你們別客氣,隨便喝,今天這幫笨蛋請客。

我和老鄭朝公路走去。老鄭說:你那司機表演欲真強。我回頭尋找小滕,他拿著玩具水槍邊躲邊射著那個輸家。我收回目光問老鄭對老滕滿意嗎?老鄭看著站在店外和老闆娘竊竊私語的老滕說:我猜不出他在做摩的前是幹什麼的。我問老鄭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老鄭先笑了笑才說:剛才我一上車,還沒坐穩,他就加大馬力,說Are you ready?Come on,let"s go!

在樹林里解完手後,我們坐回各自的車,繼續前行。小滕還沉浸在贏牌的喜悅中,興奮地告我他是怎樣在一頓飯的時間贏了五塊錢。我誇他運氣好,他不置可否,興緻勃勃回述贏錢最多的那一把是如何出的牌。不會玩牌的我根本聽不懂他說的那些名詞,只好點頭應付,誇他是婺源賭神。他開心大笑,隨即說起周潤發在《賭神》里的那句經典台詞:對不起,你輸了。還換著語調連說了好幾遍。

我和小滕從玩撲克的技巧聊到婺源特產又聊到他自己,得知他比我大五歲卻已是兩個孩子的爸爸。路兩邊全是稻田和敗掉的油菜花地,小滕說如果我們早到一周就能看到滿山儘是黃金花。我問他看過那部電影嗎?他說當然看過,除了黃色菊花和一堆乳房啥都沒記住,說著他還隨口唱起周杰倫的《菊花台》。

車一拐彎,稻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鎮。一片仿徽派建築的居民區建在路的兩邊。小滕放慢車速,問我是否照相,我說你們不會就帶我來看這些吧?他急忙辯解說哪可能,我看你一直四處張望,還以為你感興趣。我們要帶你看的是有百年歷史的真正徽居,這些爛尾樓根本沒法比。我問小滕這房子賣得貴嗎?他說差不多兩千二三一平米。我說那算是富人區了?他沒回答,只是把車開快了些。

路越來越不好走,起初還是水泥路,十分鐘後改走柏油路,還沒來得及抱怨,又開到石子路上,車顛簸得厲害,午飯差點吐了出來。當我快忍到極限時,小滕用腳在地上滑行減緩車速對我說:小呂,下車看美景。我問他什麼美景,他摘下墨鏡,注視著我,比劃著流水的手勢說:看九曲溪水穿山過,百花齊放情人坡。我用大腦努力搜索卻還是想不出這是哪位詩人的名句,於是問他。他得意地笑著說:是我國當代著名詩人小滕的名句。他這句話徹底把我逗笑,他也笑,指著售票口外的小賣店,問我需不需要買電池或其他的什麼。

老鄭過來問我要煙,我說你那不有一盒剛拆開的?老鄭說不是他抽,是老滕要。我問老滕要煙幹嗎?老鄭說買門票用。未等我聽懂,他就從包里翻出一盒四塊錢的中南海,走向檢票口外的老滕。

小滕從小賣店買來四根冰棍,問我老滕他們呢,我說都進去了,小滕拉著我也朝景區走去。進門時,我看到收門票的中年人正抽著一根中南海,把煙盒拿在手上,湊在眼前,仔細地觀察,並沒抬頭看我們一眼。

下了幾階石梯,穿過樹林,路的盡頭是草甸般開闊的綠地。各色的野花夾雜著盛開的蒲公英四散在草叢中。草坪與草坪之間是靜止的湖泊。重巒疊嶂的樹林隱藏在水霧中,水是翠綠的。我辨別不清那是樹陰的倒影還是水草的顏色。四周靜極了,除了自然界偶爾的聲響外沒有別的雜音。老鄭在不遠處拿著相機四處拍照。老滕喊我的名字,示意讓我過去和老鄭合影。

一圈欣賞下來才發現這裡除了我們四個再無其他遊客。我和老鄭不停地拍照,讚歎著驚人的美景。老滕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慢悠悠地靠近我們說:怎麼樣,小呂,小鄭,這地方漂亮嗎?我和老鄭讚嘆不已。老滕更加得意,點了一支煙說:那明天還用我們的車嗎?我想都不想地說不只是明天,後天也用。老滕強忍著滿意說:這次不用和小鄭商量下?我想想他說的也對,可是話還沒說一半,趴在地上俯拍水鳥的老鄭不耐煩地說:你覺得你這句話有意義嗎?快閃開,我的鳥要飛了。

拍完美景後拍人。老滕給我和老鄭合影,我本想教老滕如何使用相機,沒想到他應用自如還建議調焦後再打閃光燈效果更佳。我沒想到老滕對攝影還有研究,老滕告訴我,他接待的遊客多了,見的各種牌子的相機自然也就多了,所以對拍攝技巧也略懂一二。我問他自己有相機嗎?他擺手搖頭,說這麼個小玩意最便宜的也得兩三千,不划算,買不起的。

老滕把拴在岸邊的竹筏從水面上牽了過來給我們當拍照的道具用。小滕在一邊說這竹筏其實是收費的,漂流一小時三十塊錢。但老滕和這裡的經理熟,你們隨便照,即使想玩漂流也是免費的。我們抱著佔便宜的心態走上竹筏,一人拿著一根船槳,擺著不正經的姿勢,令人作嘔。此時的小滕和職業娛記毫無區別,他單膝跪地,相機高過頭頂,極其職業地說:小呂看這邊,笑,好極了,再來一張。

直到電池報廢,我們才從竹筏上戀戀不捨地下來,隨老滕坐在一片較為乾燥的草地上聊天。我和老鄭像開記者招待會一樣輪番提問。老鄭問老滕這裡怎麼能保持這麼乾淨?老滕說,每天傍晚,沒有遊客時縣環保局就會派人來打掃,天天如此。我問小滕為什麼這裡叫情人坡?小滕說這裡本沒名字,就是片風景優美的空地而已。隨著遊客的增多,每到周末或是節假日,縣城裡的情侶們也來這裡照相,談戀愛。壯觀的時候能看到六七十對相互依偎的背影在岸邊忽高忽低,時隱時現。老鄭插話,說這裡就相當於上海的外灘、北京的後海。小滕似懂非懂地笑著。

老滕補充說,很多上海、合肥等大城市的人都特意來這兒拍結婚照,場面隆重,一看就是有錢人。小滕起鬨說,小呂,等什麼時候你結婚了也來這裡拍,到時我給你組織安排。說著便和老滕你一言我一語策划起我婚禮的一些具體細節,兩人頓時成為我的婚禮顧問,好像我現在就要完婚。

老鄭對我的終身大事沒有興趣,獨自一人走到岸邊看水中的漁人用電網捕魚。我拍了些叫不出名的野花,品嘗了小滕摘的野草莓。老滕和漁夫聊著家常,不時給老鄭講解用電網捕魚的具體過程。我繼續誇讚這裡的景色。我對小滕說,九寨溝的五彩池和這裡相比也不過爾爾。小滕頓時來了興趣,問我去過九寨溝?讓我給具體講講那裡的景點。我說我是七年前去的,能確定的是那裡的水要比眼前這個湖清澈許多。小滕急忙說,這裡因為過度開發且遊人過多水質遭到破壞,在婺源,水清的地方還是居多的。小滕說他經常聽來玩的遊客把婺源和九寨溝作比,但他也只是在電視上的《請您欣賞》節目里看過九寨溝的景色。和大多摩的司機一樣,小滕也堅信九寨溝的景色比自己的家鄉婺源好看不到哪兒去。

我們這裡主要是宣傳力度不夠,要是能海陸空全方位立體地在電視報紙網路宣傳,火的應該是我們婺源,早沒他九寨溝什麼事了。

小滕一臉不屑地對我說。他還說他把大山深處一片很隱秘很秀麗的景色取名為賽九寨,明天就帶你和小鄭去,請你們兩個來自大城市的大學生給我評評是不是要比九寨溝還漂亮。

老滕走來問我是否還要拍照,我裝好相機說這裡實在太美,永遠照不夠,留點電池照接下來的景點。小滕在一旁問老鄭滿不滿意,老鄭直點頭說好,誇得都沒新鮮詞了,臨出門前他和小滕摟在一起說笑,像有多年交情的老友。

檢票的中年人對朝外走的老滕抱怨著什麼。

老滕笑著回話,他卻越來越大聲,很生氣的樣子。我和老鄭駐足觀看,小滕快步走過去,沖中年人喊了幾句,拉開老滕回到各自車旁。上車後,我問小滕怎麼了?小滕語調輕鬆地說:沒事,那神經病嫌這次給他的煙沒有上次的好。說完便加大油門,在顛簸的石子路上飛馳。

我們來到的第二個景點名叫狀元橋。橋不長,約有十米,橋上長滿青苔,橋下溪流急促,溪水清澈明亮。單從表面上看不出它和其他的石橋有何不同。橋的一邊是大片稻田,橋的另一邊是只有十幾戶人家的村落。

小滕直接把車開到石橋中央,嚇走了趴在橋中陰涼處午睡的黃狗。我一眼就看到橋拱上「狀元橋」三個字,在一旁的青石板上還依稀看得清康熙御賜等一串小字。我轉身問老滕與這座橋有關的典故,老滕卻並不急著給我講,他讓我和老鄭先照相,然後再詳細說給我聽。又是一頓狂拍,把四周的美色盡收相機。老滕看我們拍得差不多,才從橋墩上站起,像個說書人更像中學語文教師給我們講著在這裡發生過的故事。

當眉飛色舞的老滕講到這個村子在康熙年間出了三個狀元且個個成為尚書時,老鄭說:我們那兒的聞喜縣有個裴家村,從魏晉到清朝一千多年內出了五十多個宰相,其中不乏裴行儉、裴世清這樣的名人。老滕聽後半天不再做聲。一陣蛙聲後,小滕抬起頭說:小鄭,你們那裡有狀元橋嗎?老鄭想了想,老實說沒有。那有沒有康熙他老人家的親筆簽名?老鄭繼續搖頭。

更沒有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景色吧。

老鄭笑了。老滕適時插話:所以我帶你們來看狀元橋還是對的吧?我趕忙圓場直誇這裡比情人坡還值得看。老滕高興了,走下橋,進到菜地,很快又回來,手裡拿了兩根細長的竹筍,說是剛從地里摘的,讓我和老鄭嘗鮮。老鄭接過一根並沒吃,而是不服氣地對小滕說:你是參加過辯論賽還是做過傳銷啊?一句話,把我們全逗笑了。

離開前老鄭摸了摸狀元橋三個字,說是沾點仙氣,回學校考四級也考個狀元。我覺得老鄭說得有道理。他考個四級都這麼虔誠,更別說我這考研的人了。於是趁他們幾個閑聊時走到橋下的溪叢中,連喝了幾口溪水,瞬間覺得考研似乎也並不是那麼難了。

我們又上路了。這次的路比來時的好走了些。在車上小滕告訴我,這條路是古代徽商修的,專門運貨用,至今已有兩百多年。聽他這麼一講,我本想說晉商走西口的故事,但想起剛才他對老鄭的精彩反駁,便默不做聲,乖乖地聽他瞎貧。小滕從徽商講到胡雪岩又講到趙薇和還珠格格,一圈繞完後,他手指前方的山峰大聲說,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就是安徽了。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幾片白雲下,青山碧水,樹隨風動,天近黃昏。

山路套山路,四十分鐘的山路後終於上了國道,瞬間舒服許多。小滕也說累了。有那麼幾分鐘他唱著《兩隻蝴蝶》這首歌,但唱來唱去總是開頭那兩句。我也戴上耳機聽著快節奏的歌曲,看著路兩邊呼嘯而過的景色。

路過一個名叫清華的小鎮,鎮上的小學正好放學,一群群小學生散漫地走出校門,沿著路邊朝夕陽落山的地方走去。我被孩子們放學路上的娛樂活動所吸引,索性下車,拍他們用藤條抽水牛玩的畫面。幾個膽大點的小男孩奮力朝牛背上爬去,手一滑,摔在泥坑裡,引得周圍孩子們一陣歡笑。他們看到我在拍照,更加有了表演欲,或賣力地爬水牛背,或拽著水牛的犄角向相反的方向擰。沒有藤條的男孩乾脆掄起書包,砸在水牛的背上。水牛不再溫和,亂叫著,後蹄也不斷蹬著地。我下意識後退了幾步,一個男孩對我說沒事,它不會傷人,說完還跑來看我手裡的相機。孩子們都圍到我的身後,吸著鼻涕,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看到自己傻傻的表隋時,他們都笑了。一組照片看完,男孩們又跑回到水牛邊繼續重複著剛才的舉動,毫無新意。小滕催我上路,說還有景點沒看。我只好收起相機,轉身離去。我的離開絲毫沒給他們帶來影響,反而鬧得更歡了。

就在我上車時,從稻田的另一端跑來一個老農,沖著他們大喊大叫,孩子們亂喊著作鳥散狀。剛才對我說牛不傷人的小男孩還跟著我們的車後跑了一截,眼看追不上,用力地把藤條擲向空中,很快,小男孩、藤條、水牛,都消失不見了。

翻過一座山,一抹新月般的湖水出現在眼前。一片只有在油畫里見過的徽派建築群散落在湖的中央,被湖水環繞。幾隻漁船停在灑滿夕陽的湖面,一幅漁舟唱晚的意境。

小滕留在原地看車和行李。老滕帶我們抄小路進村參觀。村口的石柱上掛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百年徽村,遊覽費每人二十。木牌的背面也有字:特殊時間,謝絕參觀。我問老滕特殊時間的含義。老滕說就是農忙,或是村裡有婚喪嫁娶、開村委會等事件,統稱特殊時間。我們並沒掏遊覽費,老滕從村委會辦公室出來後,就帶我們進往村子深處。正是晚飯時間,炊煙裊裊,飯菜香不時撲鼻而來,誘得我直咽口水。我們走兩步就停下來聽老滕詳細地講解徽派建築的特點及一些雕飾物的含義。不時有人從我們身邊經過,老滕熱情地和每一位打著招呼,給年長的村民散煙。

路是青石板路,牆壁上各種年代的標語都看得到。一條人字小巷橫在眼前,老滕站在小徑的交叉處,側著身,和專業導遊毫無區別,流利地講著在這條巷子里發生過的故事。聽完他的講述才知道這看似平常小巷的不平常處。歷史上,太平天國名將石達開兵敗後曾退兵在此,欲與湘軍再戰。結局不用詳說,史書上早有定論。別緻的是這條巷子里的幾幢建築物,巷口外,一間高近五米的房子是當時的哨樓。緊挨著哨樓的是石達開為其在當地納的小妾修的庭院。年代久遠,再加上「文革」時的破壞,傳說中按蘇州秀園建的院子此時看得見的也只有荒蕪的雜草地、破敗的門樓。花前月下或是血雨腥風的痕迹已無處可尋。我問老滕這裡現在還住人嗎?老滕說,當地人都傳這是鬼宅,雨夜能聽到莫名女子的哭泣,立秋時這裡又總能傳來戰場上廝殺的炮火聲。所以這宅子早早就荒廢了,僅供白天遊人參觀。

老滕話音未落,一個彎著腰的老人幽靈般地閃現在門口,一開口就是一串罵聲,著實嚇了我們一跳。老滕假裝他不存在,繼續給我們講解,讓我們多拍照。老人罵得越來越凶,拐棍戳著地面,院子里的鳥都嚇得飛走了。老滕不耐煩了,用方言大聲回了幾句,沒想到他更來勁了,掄起拐棍砸向老滕,當然沒有砸著。老滕低聲發著牢騷,喊我和老鄭走。路過老人身邊時,他怒視著我們,像被激怒的公牛。如果他能再年輕十歲,我想他一定會打我們。

老滕的情緒多少受到影響,他低頭朝前走,幾分鐘都沒說話。還是老鄭打破尷尬。老鄭問老滕那老人為什麼這麼大火氣,老滕算是逮住宣洩的機會,滔滔不絕地講著。老滕說那個老人先前只是個普通農民,終生未娶。近幾年來這裡遊人增多後,老人忽然宣稱自己是石達開的後人,非說這個院子應該歸他所有。

他這兒有問題。老滕指了指太陽穴激動地說,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石達開的後人他有證據嗎?他有證人嗎?原來他還姓李,前幾年一場大病後改說自己姓石了,還認石達開是自己祖宗,不講理地佔那個院子。每次我帶客人來都向我要錢,給煙都不行。我看他他媽是想錢想瘋了。老滕不解氣地蹲下來抽悶煙。

短暫的風波很快平息。老滕又有了活力,帶我們進了幾家有特色的宅院。給我們講天井、遮羞壁、下水池,還有烤火爐的用法。

我和老鄭邊點頭邊照相,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整個村子幾乎見不到成年男人。老滕說他們都外出打工賺錢去了,留在村子裡的只剩下老人、婦女、孩子組成的386199部隊。

前些年還有人去你們山西挖煤,聽說都在那邊發財了。老滕隨手掐斷路邊的野草銜在嘴裡。

村外是另一番景象。一個小時前在山坡上看見的那抹湖水此時就在我們腳下緩緩流過。一座新建的水泥橋連著河的兩邊,岸上有不少洗衣洗碗的婦人。我和老鄭不免俗地又拿出相機,拍著小橋流水人家,而我和老鄭同時也成了她們眼中的風景。

在石橋上看見小滕。他坐在一群閑聊的婦女中逗狗玩。我們在橋上片刻逗留,和當地的小孩合影后,走到橋的另一邊,跟這不知名的小村莊告了別。

回到公路上並沒立即上路,這次是小滕帶我們走進路旁的樹林,在一片凸起的高地上,一棵參天大樹被籬笆圍在中央。小滕介紹說這是棵罕見的千年銀杏樹,十幾年前還開過一次花,當地人都叫它樹祖宗。在這裡它享受的是國寶級待遇。更邪乎的是在前年夏天的某個午後,村民們在樹下納涼聊天時,隱約聽到樹有響聲,抬頭一看發現一根粗大的樹榦懸在半空中,搖搖欲墜。當人們全部離開後,樹榦才轟然落地,無人受傷。從那以後村民們更加迷信此樹,逢年過節,或誰家有個難事都會來這裡祭拜許願。小滕讓我們也許個願,說只要心誠一定靈驗。我和老鄭站成一排裝模作樣許願。願許完後小滕又讓我和老鄭圍著樹走圈,還煞有介事地說,一圈保平安,兩圈升官發財,三圈中狀元,四圈桃花運,五圈長壽多福……

我和老鄭邊聽他在一旁神叨邊糊裡糊塗地轉圈,轉著轉著老鄭突然在我身前停住,抬頭問小滕桃花運轉幾圈來著?當得知是四圈時,老鄭遺憾地搖了搖頭說,完蛋啦,我多轉了半圈。

隨著路上的車輛減少,車速逐漸變快。目力所及的地方一點一點暗了下去。山谷幽靜,我甚至看得見花草樹木、山峰溪水是如何失去原有的顏色,完全融化在黑暗中。

小滕在山腳轉彎處停下車,從掛在車把上的塑料袋裡掏出件線衣讓我穿上。我推脫著,他執意給我,說山裡潮濕,車速再快些會冷得受不了。我沒再客氣,把它穿在身上,衣服小而窄,但確實暖和許多。老鄭也穿上了老滕的外衣,而老滕和小滕只是喝了幾口水,並沒加衣服也沒急著要走。

抽完一根煙小滕故弄玄虛地問我:小呂,你能看得出這裡有什麼特別之處嗎?我環顧四周,夜色中重山交疊,山谷黑得像一口看不見底的深井,一絲光亮都沒有。我半開玩笑地對小滕說:你不會是想在這裡謀財害命吧?小滕哈哈大笑,老滕反而認真起來,他說:小呂啊,到現在你還不相信我們嗎?我急忙搖頭擺手,老鄭也過來幫我說話,罵我玩笑都不會開。老滕還又講起黨齡、誠信、服務第一等詞。小滕蹲在一旁聽我們仨聊天,一直笑。

話題結束,老滕對小滕說:你趕快表演,再黑點路就不好走了。小滕聽話地站起身,背對我們,雙手做喇叭狀,用力地喊:小呂,婺源歡迎你。喊聲出去幾秒後,山的另一邊才傳來回聲。老滕沒等小滕喊完,也不甘示弱地賣力喊:小鄭,婺源歡迎你。末了還加了句,小鄭是帥哥。當這句話在山谷里回蕩時,車燈下的老鄭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

小滕驕傲地告訴我們,這個秘密景點是他發現的。他還給這裡取了個很俗的名字:迴音谷。並且還特意為此賦詩一首:好山好水好民風,迴音谷前迎新朋。待到來日離別時,迴音仍在人去空。

小滕搖頭晃腦背了兩遍,還怕我們聽不懂,又逐字逐句給我們解釋。老鄭直誇好詩,說小滕做摩的簡直屈才,乾脆轉行做詩人得了。小滕高興了,拍著老鄭的肩膀說:古人說得好,千金易得,知己難求。這話就是說咱哥倆啊。老鄭配合地笑著,又不著邊際地誇了幾句,誇得小滕忘乎所以,連說還有幾首詩,等到了相應的景點時再朗誦給我們聽,歡迎批評指導。

老滕及時打斷了小滕的文學夢,他鼓動我和老鄭也喊幾聲。我看老鄭,老鄭看我,我倆都不知喊什麼好。小滕出主意,讓我們喊心愛的人的名字。他這一說我更開不了口,我說老鄭你倒是喊啊。老鄭沒好氣地說憑什麼我先喊?要喊你喊。僵持了一陣,外加小滕起鬨,我鼓起勇氣,向前走了幾步,也學小滕雙手作喇叭狀,對著看不見的山谷,啊,啊地喊了幾聲。喊得很沒底氣。老鄭笑翻在地,嘲笑我喊得像烏鴉叫。我惱羞成怒讓他喊,他裝模作樣清了清嗓子,醞釀情緒後,也亂叫了幾聲。這次輪到我取笑他:老鄭你喊得還不如烏鴉。

撒了泡野尿繼續翻山。氣溫驟然降低,多虧了小滕的衣服,否則我肯定扛不過去。深山中除了發動機聲,只有泉水的流動聲,天地間靜得嚇人。我問小滕這樣遠的景點有旅遊團來嗎?小滕讓我低頭看路,說這樣窄的山路就算旅遊團想來,大巴車也開不成。小滕還話裡有話地告我,他帶我們看的都是尚未開發的景點,等過幾年這些景點被政府開發了,商業化了,這裡也會失去了野趣,不再好玩。我問他到那一天還會做摩的嗎?也許吧,沉默了一會兒,他自言自語說:不做摩的我還能做什麼呢?

為了打發時間,我們不停聊天。他告訴我他高中沒讀完就出來做摩的已有五六年了。

生意好嗎?我問。

前幾年做這行的人少,沒開發的路線多,遊客也多,賺得也就多了些。但這幾年縣上開了十幾家旅行社,留給我們的路線越來越少,況且轉行做摩的的人也增多,客源自然不能和前幾年比了。小滕略帶鬱悶地說。不過這些對我的影響不是很大,我用心做了這麼多年,都做出回頭客了,連外國人都有。所以只要我願意出車,就不會拉不到人。像今年,除了大年初七下雪我沒出車外,我沒有一天沒賺到錢。他炫耀。做服務業的就是做個口碑,只要你賣力做,不虧客人,客人也不會虧你。小滕說這句話的口氣很像課堂里講營銷學的老師。

當我得知他和老滕在做摩的前互不相識時有些意外。我說我還以為你們是親戚呢。小滕直說誤會。他早先在我們縣水泥廠供銷科當副科長,現在他還住在廠區。前些年廠子效益不好,他下崗了。為了供女兒考大學,前年才做了摩的。我也是看在同姓的份上帶他跑熟了這幾條線,他也很夠意思,拉到客人時會先考慮我。要是我沒空,他才會找他的親戚。

小滕的話徹底顛覆了我的假想。沒想到他才是真正的帶頭大哥。小滕又斷斷續續地講了些老滕的好話,當他說到老滕比他爸爸還大一歲時,我不自覺地回頭向老滕看去。他還是滿臉喜悅,揮著手,大聲朝我打招呼。

穿過最後一座山,遠方終於出現燈光。這是一個不能稱為小鎮的小鎮。橫豎一條十字街上十幾家店鋪就構成了這個小鎮的全部。店鋪除了旅館就是飯店,我在鎮上唯一的小超市裡買了大量電池,價格便宜得讓我懷疑它的質量。路邊攤前坐滿了年輕人,看上去不像是來旅遊的。老滕告我,她們都是周邊城市美術學院的學生來這裡寫生。小滕說在我們將要人住的里坑有更多學生,且多是美女,用他的話講就是三步一個林志玲,五步一個張柏芝,比風景還美麗。他說得我和老鄭意亂情迷,飯都不吃,馬不停蹄趕往裡坑。

離開小鎮不到十分鐘就到了里坑,進村前老滕才給我們說清這裡是唯一要掏錢買門票的景點。不過不貴,用學生證一人十塊,我和老鄭也就沒再說話。其實這裡也是不收門票的,但近日來這裡寫生的學生太多,不收門票不好管理。老滕退還我們學生證時,多餘地解釋著。

村子裡沒有路燈,我們基本上是摸黑進的村。老滕他們把車子鎖在村委會的大院里,和村口賣門票的男人耳語了幾句後,領著我和老鄭進了家有三層樓高的農家小院。老滕說這就是我們過夜的地方。

其實那只是家普通的農家院並不是所謂的旅店。院子的主人是一對外表反差極大的夫婦。男主人個不高,但很敦實,一串茂密的絡腮鬍更顯出他炯炯有神的雙眼。女主人是標準的南方女人,面帶微笑地給我們倒茶,燒水洗臉。

客廳很大,正中間條几上供的是這家人祖輩的牌位。牌位後的牆壁上掛了幅畫有三代人的年畫。上面寫著:建設新農村,共建和諧社會。洗過手後我隨老滕在一張八仙桌前坐下。兩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趴在桌上認真畫著。離近一看,他們居然在畫奧特曼,還畫的帶故事情節,很逼真。我和老鄭大加讚賞,在一旁擺餐具的女主人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走開了。

我們點的菜陸續上桌,老滕在徵得我們同意後要了幾瓶啤酒,倒滿後非要敬我們每人一杯。還代表婺源人民歡迎我們……幾杯酒過後我開始肚子疼。勉強吃了幾塊雞肉,肚子擰得讓我已經坐不住了。等我從廁所回來時,桌上的菜已下去一半,老滕小滕喝完兩瓶啤酒,米飯也快吃完了。我吃了幾口炒竹筍,很快又去了趟廁所,再也沒有胃口。趁老滕小滕去廚房盛第三碗米飯時,老鄭看著他們的背影,對正趴在桌子上喝茶水的我冷笑說:你真不爭氣,我看是給你添了份碗筷還差不多。

飯後小滕和老鄭上二樓去看電視。老滕進廁所洗澡。我喝著女主人給我燒的薑湯,在藤椅上趴了會兒似乎好了些。孩子們自覺地洗臉睡覺了。男主人在一邊用計算器算著賬,其間還接了幾個訂房的電話。隨著汗落下,肚子舒服了些,我站起身在屋子裡四處走動,和女主人扯閑。聊著聊著聊出興緻,我給他們講我在河南、四川等地住農家旅店的情景。女主人眼也不眨地仔細聽著,時不時問些具體的問題。男主人不說話,坐在一旁抽煙,用蠅拍打著蒼蠅。

上樓後老鄭他們正在看鳳凰衛視的《軍情觀察室》。當主持人說美國有可能賣給日本最新戰鬥機時,小滕老滕各抒己見,還和老鄭探討應該如何避開美日收復台灣。他們三個激動地議論著,比電視里的嘉賓還要專註。我跑到陽台上找著手機信號,聽到的是從不同方向傳來的狗吠聲。

臨睡覺前肚子又疼得厲害。翻了翻包沒找到治拉肚子的葯只好胡亂吃了片消炎藥上床躺下。一時沒有睡意,和老鄭聊天,問他玩得開不開心?老鄭給我講了些他和老滕的談話內容,還說老滕車技不是很好,顛得他幾次差點暈過去。我把小滕講的關於老滕的事講給他聽,他也就沒再抱怨什麼,戴上耳機聽歌睡覺了。

我差不多是在廁所里過的夜,肚子折磨得我幾近虛脫。在去廁所途中我恍惚聽到隔壁客房傳來男女做愛的聲音。駐足偷聽,卻又聽到女人的哭聲。瞬間感到恐懼,怕是遇見女鬼,慌忙鑽進廁所,再出來時,天已微亮。

我是在一片蛙鳴聲中醒來的。睜眼看到坐在床邊抽煙的老鄭。顧不上和他說話,直奔廁所。回屋後,他躺在床上看著婺源旅遊圖,叫我過去看,疑神疑鬼地說:怎麼咱昨天看的那些景點地圖上都沒有?我不看地圖,穿著衣服給他講昨晚我受的罪及聽到的古怪聲音。老鄭抬起頭:你確定是那種聲音?我點頭。老鄭又問:有沒有看到什麼靈異現象?沒敢多看,我都是閉著眼跑回來的。我被老鄭問得有些恐怖,老鄭環顧四周,拍了下巴掌,搖著頭說:你說我們走後,這裡不會變成亂墳崗吧?

時間還早,我和老鄭胡扯了會兒才拿上牙刷到天台洗漱。里坑不愧是中國最美的農村,就連天台上看到的景色也美得讓人忍不住拍照。我們忘記了洗臉,在天台上來回走,拍雲霧深處的瀑布、觸手可及的青山。牙刷到一半,寂靜的山谷中響起嘈雜的叫罵聲。循聲望去,不知從哪兒冒出一群村民圍成圈看兩撥婦女吵架。吵得不分勝負,有的已經推搡起來,但並沒人上前勸架,大夥都樂呵呵看熱鬧。

下樓看到老滕小滕和女主人站在院外望著不遠處爭吵的人群,時不時還笑著交談。小滕看見我忙和我打招呼,問我昨晚睡得如何。

我苦笑著說不好。老滕收回目光,注視著我,極認真地聽我複述慘痛經歷,邊聽邊配合地皺著眉,一臉同情地說:你看看,你看看。沒等我講完他就關切地問我是否吃了葯,我說我這就是來找小滕,麻煩他帶我去鎮上的醫院。女主人警覺地說:是不是水土不服?沒等我回答,老滕連連說是,還說昨天凡是我吃過的東西他和小滕老鄭也都吃了。要是食物有問題,為何他們沒事?我想了想說,是不是和我喝了狀元橋的水有關係?,老滕如釋重負:哎呀小呂,那水是村婦用來洗衣物的,不能喝。

小滕沒帶我出村,他說村裡的赤腳醫生就能治我的病。我一聽赤腳醫生這個詞立馬拒絕,強烈要求去鎮上正規醫院。小滕連忙解釋,說他只是叫順口了而已。其實村裡的赤腳醫生是正經醫生,八十年代大學畢業,從縣裡正規醫院學回來,甚至還在省城醫院進修過。我半信半疑跟著他走。七拐八拐,我們走到人群背後。小滕擠了進去,不一會兒又擠了回來,有些尷尬地說:小呂,能忍嗎?得稍等一會兒。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村裡要安路燈,兩家人誰都不願意把電線杆豎在自家門口,怕破壞風水。我說那我們為什麼要等?小滕手指圈中央唯一的男性說:看到勸架的那個人沒有?就是戴眼鏡的那個,他就是醫生。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到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正手指一個村婦,肢體誇張比劃著動作,激動地講著。他每說完一段話,周圍就爆發一陣鬨笑聲,那笑聲像是對他的獎勵,等笑聲一落,他又慷慨激昂起來,不像是勸架,更像在演講。我聽不懂他在講什麼,但他說得肯定有趣,否則村民們不會面帶笑容爭先恐後擠著向前。就連小滕也站到石階上,仰著脖子使勁往裡看,偶爾還笑罵幾句,那神情和在劇院里看相聲的觀眾毫無二樣。方言不通的我索然無味地東張西望,曾試圖努力去聽,無奈我國方言過於博大精深,聽了半天一句也沒聽懂,只好放棄。最後倒是被吵架雙方各帶的狗逗樂了。它們精通人性,向著各自的主人,奮力沖對方嚎叫,不甘示弱的樣子贏得調皮小孩的叫好聲。

隨著幾個村幹部模樣的人到來,人群漸漸散開,村民們三三兩兩議論著,並不情願地朝田地走去。被村幹部勸走的一方仍不服氣,嘴裡罵個不停,順手又撿起石頭朝對方家的狗砸去。小滕和我快步迎向正在被人敬煙的醫生,在臨近他時,我低聲對小滕說:他不還是大學生嗎,怎麼還和村婦吵架?小滕不屑地說:大學生怎麼了?和他吵的那個女人孩子都在國外讀博士呢,該吵照樣吵。

赤腳醫生還在和別人講著道理,聽眾們紛紛點頭。小滕湊過去和他耳語了幾句後,他轉身打量我,笑著問我哪裡不舒服,轉眼間像換了一個人。我驚訝他變臉的速度,隨即一五一十地說給他。他點著頭,細緻問著我是肚子哪個部位疼,還讓我詳細說說兩天之內都吃了些什麼。小滕都聽得好笑,揶揄他:你是醫生還是算卦的?他一臉嚴肅說:你不懂,我這是對病人負責。說著便要按我的肚子。

被他折騰了一陣後,我不疼的地方都疼了起來。他總算得出結論,那就是我確實是拉肚子。小滕不好意思地沖我笑了笑,催他趕緊給我開藥。他背著手,搖頭晃腦地哼著小曲在前面走。小滕壓低聲音給我說:小呂別介意,他這人比較幽默,都是讀書人嘛,可以理解的,是不是?赤腳醫生似乎聽到了他的話,回過頭滿臉通紅地問小滕剛才他說得精不精彩?小滕嬉皮笑臉地拍著馬屁,還認真地和他探討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句話是不是孔子說的。

赤腳醫生在他家偏房的一個老式柜子中取出一個大鐵盒,打開後,在藥店能見到的常見藥盒子里都有。他拿出一盒治拉肚子的葯,並沒直接給我,而是從中取出六片,數好後裝進一個小塑料藥瓶中,告訴我一次兩片,一天三次,收了我四塊錢。他的舉動引起我的好奇,但沒好意思直接問。出了門我才問小滕,葯怎麼還能散著賣。小滕面無表情說在這裡很多東西,比如煙、酒、女人的衛生巾、男人的避孕套,都是散著賣的。

回到小院,吃完早飯,在房間收拾行李,老鄭略帶興奮地說,剛才在我買葯時,隔壁客房確實出來一女的,相當美麗。美麗得讓老鄭都忘記刷牙,兩眼隨著女孩的移動而移動。掃興的是,緊接著一個男人跟著就下了樓,倆人又摟又抱,幾乎是貼在一起出的小院。講到這裡,老鄭以為我會追問那女孩到底有多美,我卻偏偏不問,故作深沉坐到床沿,重重嘆了口氣。老鄭糊塗了,問我好好嘆什麼氣?我傷感地說:這一連串精神肉體的雙重打擊,估計一時半會兒我是緩不過來了。

在里坑行走時間是靜止的。同樣是早晨八點,但這裡沒有北京擁擠的早班車,沒有武漢沿江叫賣熱乾麵的小販,更沒有景德鎮那些創意十足的早餐店,有的只是美得一塌糊塗的風景以及點綴風景的女孩們。如小滕前一晚所說,無論在村裡的哪個角落都能看到三三兩兩美術院校寫生的女生,捧著畫板,或坐或站,畫著鋪滿青石板的小巷,和巷子盡頭那歷經百年滄桑的尚書府。當然,面容姣好、氣質脫俗的南方女孩也是有的,但遠沒小滕說的那麼誘人。而我們的小滕為了證明自己的宣傳並未誇張,不服氣地連著指了幾個他眼中的美女給我和老鄭看,都被我和老鄭一一否決。老滕起初未參與進來,但隨著小滕的信心逐漸喪失,他也來了興趣,挑出幾個符合他審美觀念的女孩。不過老滕的審美觀實在不敢恭維,一圈看完,老鄭私下給我說,老滕說的美女,充其量也就是縣級水平。

里坑的景點和前一天所看到的徽派建築差不多,我和老鄭也沒了最初的新鮮感,晃晃悠悠,可看可不看地轉著。老滕看出來我們興緻不大。於是提議去村外的山坡上照幾張全景,然後就出發前往大障山探險。這方案立刻得到我和老鄭的同意,加快速度出了村。

出村過河時,一隻純黑色的狗跟在我們隊伍後。老滕說,黃山有迎客松,里坑村有送客狗。他進一步解釋說:每次他帶客人離開理坑去山坡照相時,這隻叫小黑的野狗只要喊一聲,不需要骨頭,它就會跟在你身後,陪著人們一起去山坡拍照,直到客人離開,它才回村,等著下一批遊客到來。老鄭聽後覺得很神奇,他和老滕走在最前面,追著狗鬧。小滕給我講著他們村裡狗通人性的種種故事,聽得我入神,直誇每個故事精彩得不次於名家寫的小說。小滕聽我這麼一說更加來勁,說才給我講了他所知的十分之一,還有一肚子的好故事沒有講。末了還補充著說,除了動物故事外,偵探的、神鬼的、愛情的、科幻的,當然還有情色的故事他都會講。我從小學五年級訂《故事會》至今,期期不落。小滕自信滿滿。

因為夜裡下了些小雨,並不高的小山坡泥濘難走。只有送客狗小黑早早爬到半山腰的空地上,像雕塑般蹲在那兒,一動不動。我繞開山路中寫生的女孩,一腳深一腳淺地在泥水中緩慢移動,費了好大力氣才爬到小黑身邊。老鄭找出包里最後一根香腸,蹲下身,剝開後喂小黑吃。小黑兩隻爪子搭在老鄭的腿上,舔著老鄭的手,等著老鄭餵食。老鄭給它多少它吃多少,老鄭不給時,它靜靜地趴在老鄭腳邊,兩眼平視前方,不喊也不叫,不亢也不卑。

我隨小黑一同沉浸在里坑的美景中:那被薄霧籠罩的神秘山林,那開滿荷花的村邊池塘,以及那別緻的徽派建築,一切都是那麼的恰如其分。在我和老鄭此起彼伏的讚歎聲中,小滕適時地吟誦詩句:此景本是天上有,人間能夠見幾回。

下山前老鄭要我給它和小黑合影留念。我換著角度拍了一組照片。老鄭看後很滿意,說回去後把這組照片傳到他博客里做官方指定宣傳照,以供女粉絲們崇拜暗戀用。照片的名字他都取好了:那山,那狗,那人。

車出里坑,像昨晚來時一樣盤山。我對小滕說,我來這之前走過的所有山路加起來乘以二都沒有這兩天走的一半多。小滕說,這條線路他平均每三天來一次,已經熟悉到即使閉著眼睛也能順利走完。不過沿途景色優美,再加上每次帶的客人不同,更重要是有錢賺,所以他從不厭倦。

車一拐彎,路兩邊的顏色和畫面立即更換,很少重樣。那感覺就好像在看幻燈片,山連著山,森林匯成林海,鋪天蓋地的綠色壓在頭頂,盯著看久了竟然會感到害怕。我感慨說,真不明白當地人為何不在這仙境里享受生活,而是外出打工。小滕笑我,說假如我不是遊客,而是從小在這裡生長的山民,就會懂得景色再美也不能當飯吃的道理。

他們要不外出打工,別說生活了,連生存都保證不了。小滕平和地說。

我回味著這句話,對著他的後背發獃。小滕有意避開這個話題,時不時讓我看山峰上的一棵樹或溪水裡的一堆石頭。那普通的樹和石頭,經過他一番啟發引導,仔細看還真的很像開屏的孔雀,仰頭的王八。

剛看見寫有「大障山歡迎您」的指示牌沒多久,路就斷了,只好下車步行。老滕說,和其他名山一樣,大障山也分前後山。前山已經開發成熟,名為飛龍山。我們要看的是即將開發的後山,鳳凰谷。之所以沒了路就是因為溫州的承包商正在修路。

明年這裡一通車,門票最少也得六七十,到時就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隨便了。老滕自言自語,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推土機。我和老鄭漠不關心地在田壟上前行,老滕低著頭,若有所思推著車。

上公路後遍尋不到小滕,老滕站到石堆上四下觀望,喊著他的名字。好半天才看到打電話的小滕從一片稻田裡冒了出來。儘管距離有些遠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整個山谷中都在回蕩著他怒斥的吼聲。我們三個安靜下來,老滕沖著小滕所在的方向比劃著手勢卻不起作用。眼看小滕火氣越來越大,老滕顧不上和我們多說,快步跑進田間,

老鄭問是不是我說錯什麼惹小滕生氣了,我連聲否認,說十分鐘前他還和我有說有笑,我倆好得差點結拜了。老鄭也懶得多猜,他說不管出了什麼事,只要別耽誤咱們玩就行。正說著,老滕拉著一臉怒氣的小滕從田邊走了過來。我偷問老滕怎麼了,老滕笑著說沒事,招呼我們上車。

小滕明顯心情不好。我三番五次問他沒事吧,他擠著笑,故作輕鬆搖頭。可是只要我話音一落,他立刻沉默,不唱歌,更不講笑話。這讓我很彆扭,不停地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起初他還只是笑著說家裡出了點小事,但在我的再三追問下,他咬著嘴唇告訴我,他媳婦和他哥哥又為老家的院子吵架了。

話一說開,小滕沒完沒了地發泄著怨氣,激動地講著他的家事讓我評理。我想安慰他,又不知該怎麼安慰,只好任他抱怨。小滕真是被氣著了,否則思維也不會這麼跳躍,他一會兒說自己拚命拉活賺錢不就是為了家庭和睦,一會兒又怪他哥貪得無厭,每年給他一萬塊錢卻仍不滿足,最後又罵他媳婦,用語粗俗,不堪入耳。我暗自後悔不該多問,要不然現在也不會像個傻子似的只會說沒事。小滕壓根就不理我,說話的速度比車開得還快。在大障山下停車時,他苦笑著說:命苦不怨政府,點背不怪社會。

除了幾十戶散落在山腳的人家外,還真看不出眼前的大障山和這一路翻過的群山有何不同。我裝作一切如初,同老鄭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小滕要走一根煙,蹲在溪邊獨自抽著。老鄭問我小滕是不是受刺激了,我問他有什麼依據,他看了眼猛用溪水洗臉的小滕說:如果我沒記錯,這是他兩天以來第一次抽煙。

老滕從村子裡急匆匆出來。他說午飯本來安排在村長家吃,但村長一大早去鎮上趕集,只好將就去小超市吃速食麵。老鄭驚訝,說沒想到這地方還有超市。小滕不以為然,說等明年這裡開發了,別說超市,酒店、飯館、酒吧,甚至連洗頭洗腳城都會應有盡有。在前面帶路的老滕回頭瞪了小滕一眼,等我和他平行時,他小聲說:小呂,你要不要和小鄭商量下咱午飯餐標的問題?我啞然失笑,心想無非就是一人一盒泡麵,哪能稱得上餐標。老滕看見我在笑,腦袋一歪,提高嗓門說:最好算清。

村子裡唯一的二層小樓就是超市。院牆上掛著一塊小黑板,上面一行藝術字:便民小超市今日新貨。感嘆號下是幾排小字,分別寫的是貨物的名稱及促銷活動。這地方能有超市已很讓我們意外了,更沒想到山村裡的小超市竟然和城裡的超市是一種銷售模式。我和老鄭興趣大增,找了個面向大障山的角度給小黑板拍著特寫。小滕不理解我們這樣做的意義,老鄭逗他,說要把這組照片傳到網上,給祖國人民彙報下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取得的成果。

院子的主人,也就是超市的小老闆走出門外迎接我們。看他的模樣應該和我年齡差不多,但絲毫不顯稚嫩。混熟了一問,竟然還小我兩歲。想想人家小小年紀就有了自己的企業,我和老鄭不免羞愧。老鄭說,這事要放到城裡,被不良媒體隨便一炒作,他最次也得是傑出青年或八。新貴。

小超市驗證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旬俗語。並不大的空間里橫豎插滿了貨架,各類貨物也堆積如山。櫃檯里站了兩個女人,年齡稍顯大的是老闆娘,另一個是她的小姑子。小滕陰陽怪氣指著這一家人向我們介紹:這是董事長,這是總經理,這是會計。

大夥正笑著,一隻狗從裡屋跑了出來,小滕抖機靈地說:這是保安大隊長。說著還衝狗敬了個軍禮。

老闆娘罵完小滕不正經後,便極其熱情地招待我們,又是倒茶又是遞煙,一口一個大哥親切地叫著。我聽出她的河南口音,於是也說起半生不熟的河南話和她套近乎。沒想到老闆娘信以為真,驚喜得把我和老鄭當成她的老鄉,詳細詢問我們是河南哪裡人。我隨口說了一個地名竟然和她的老家相隔不遠。

老闆娘頓時像遇見了親人,手舞足蹈,笑個不停。反而弄得我和老鄭十分不自然。直到老滕說餓了時,她才想起來我們的身份,一走一回頭地說:大哥你喝茶,我給你們泡麵。說完就從貨架上取出幾盒速食麵,也不管我們愛不愛吃,撕開包裝袋,沖水就泡。

老闆娘像是上了發條,忙前忙後,一會兒拿來一堆香腸,一會兒又是幾袋牛肉乾,圍著我們團團轉,一刻也不停歇。好不容易坐下,又看到香腸吃完,站起身就從貨架上取滷蛋。

我給我大哥剝個蛋。老闆娘把剝好的蛋硬往我手裡塞。

別剝啦,你大哥沒有錢啦。老鄭也學著河南話,冷冷笑著。

咦,這話不中。我大哥一身名牌一看就是有錢人,怎麼會連一個雞蛋都吃不起呢?老闆娘笑吟吟說著,突然想起了什麼,大哥,屋裡頭有我前些天腌好的鹹菜,你要不嫌棄,我拿來你嘗嘗得不得勁,看有沒有家鄉味?說完又是一陣風跑了進去。

老闆娘一走,老鄭叼著塑料叉子站到我身後,翻著我的衣領非要看看我這從地攤花五十塊錢買的襯衣究竟是什麼名牌。我說這老闆娘真是個人來瘋。老鄭卻怪我騷情學河南話在先,否則也不會勾起她如此強烈的思鄉之,隋。這時一直沒言聲的小滕說話了,他喝完碗里最後一口湯,迷惑地看著我說:小呂,我都糊塗了,你給我說句實話,你和小鄭到底是哪裡人啊?

在我們吃飯時陸續有村民進來買東西。看到我們的出現他們並不稀奇,有的還和老滕寒喧幾句。小老闆趁機向我推銷起自家採摘的茶葉,老闆娘看到老鄭衣服掉了個扣子,非要幫他縫上,被我和老鄭再三拒絕掉。然後老滕小滕就和夫婦倆聊著開發商和村民談判的事。我邊聽邊用餘光掃著已成為垃圾的食品袋,用景點消費的價格心算著這頓午飯的費用。

結果出乎意料。小老闆只是按平價要的錢,有的東西甚至比城裡超市還便宜。小老闆說,雖然每進一次貨都不容易,但畢竟來買的多是村民,也不好意思胡亂要價,只要不賠本就行。這讓我對他起了敬意,問他開發後生意會不會更好做些?小老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沒有回答。老闆娘給我包里裝著蘋果和野草莓,說是飯後水果免費送給我們路上吃。我哪好意思收下,給她錢她卻堅決不要。於是我和老鄭買了一堆並不需要的貨品,算是對他們的感謝。剛出門小滕神秘地告我:老闆娘是被拐賣到這兒,解救後自己又跑了回來。

臨上山前老滕叫住我們,掏出一張寫有他和小滕這兩天花費記錄的清單給我們確認。如果無誤,讓我和老鄭簽字。我看都沒看就簽了字。老鄭簽完後扭頭對我說:我越來越喜歡這裡的人民啦。

山越走越深,起初我們還是在山中漫步,走了幾里地後,溪流猛地變寬,只能順著溪邊的碎石前行,又過了二十多分鐘,連碎石也沒有了,溪水變成一條湍急的小河。小滕嘴裡叼著一根野草,像個軍事家一樣,雙手叉著腰,挑起腳尖朝遠方眺望,沉思了會兒果斷地帶領我們爬山。

是真正的爬山,那些在我看來根本不可能有路走的峭壁,在小滕的指揮下,我手腳並用,硬生生地爬出一條路來。老鄭遠沒我這麼狼狽,他身手敏捷地在荊棘中穿行,贏得老滕小滕一致稱讚。我在吃力的爬行中聽到老滕對老鄭說:小鄭你比小呂要強多了,小呂一看就是溫室里的花朵,從小嬌生慣養,缺乏鍛煉。給點陽光就燦爛的老鄭,笑得像花兒一樣綻放,他俯視著已成烏龜狀的我,傲氣十足地訓我,說我丟當代大學生的臉,給素質教育抹黑。我想反駁他,但手一滑差點摔進水裡。老滕小滕一左一右把我架到山坡上,老鄭嘲弄我說:跪下,給你救命恩人磕頭。我笑罵他,他卻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對老滕說:就該讓這種紈絝子弟多吃點苦,讓大山人民好好地教育教育。老滕猛點頭,糾正說:我理解你的意思,確切地說,應該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說到貧下中農這個詞時他還特意指了指自己和小滕。

我慢動作般的爬行影響了整體前行速度,小滕說這樣下去天黑前都下不了山。於是提議趟水。小滕找了個水比較淺的地方,稍微觀察一下地形,踩著水中幾塊凸起的石頭,蜻蜓點水似的就跳到對岸,連鞋都沒有濕。老鄭沒他瀟洒,但幾個立定跳遠也解決問題。

我也想學老鄭跳過去,老滕一把抓住我的腰帶,他說萬一我要沒跳過去,摔到水裡,他負不起責任的。安全起見,小滕老鄭一組先走,他陪我脫鞋逆水上行。

下水前我看到老滕小腿上有道一尺長的疤痕。問他,他淡淡說前兩年剛開始做這行時不小心摔的,縫了幾針。我借題發揮,勸他別再做摩的,這麼大年紀,又苦又累,還總為別人服務。老滕只笑不語,只是偶爾提醒我小心滑倒。我越說越不靠譜,甚至開始給他規划起第二職業。老滕仍舊低頭過河,在我問年收入多少時他忽然問我:小呂,現在讀個大學需要多少錢?我愣了下,問他為什麼問這個?老滕說她女兒今年高考,這兩年做摩的攢了一萬多塊錢,不知夠不夠女兒讀大學用。我天花亂墜講起大學收費問題及京城各大高校的優缺點,老滕並不用心地隨聲附和,一邊攙扶我過河。快上岸時,他平緩地說:女孩嘛,有學上就行,我看景德鎮的工藝美術學院就不錯,學校在城裡,畢業了工作也有保證,就行啦。我接著他的話往下說,問他女兒是否有繪畫特長?這句話點燃了老滕的激情。他愛女心切地誇讚他女兒的美術天賦,說著從內衣兜里掏出錢包,小心翼翼取著一張相片大小的紙片遞給我看。那是張鉛筆畫,老滕的全家福。老滕在一旁講解,說這是過年時她女兒一晚上畫出來的。

我問是不是對照著相片臨摹的?老滕當即否認,說是他女兒原創,照相館照不出這效果。我又讚賞著來回看了幾遍,還老滕心愛的寶貝時勸他應該多帶女兒來這裡寫寫生。

老滕的回答出乎意料,他說一次也沒來過。我無話可說,有那麼幾分鐘老滕的神情相當複雜。

老滕真的沒有誇張,確實是原始森林探險一日游。隨著海拔的增高,我們先是遇到眼鏡蛇繞著樹榦爬進樹林,接著又看到一片被毀壞的野竹筍地。小滕說八成是野豬來過,沒準它還在周圍並沒走遠。說得我和老鄭既興奮又緊張,問他在這山裡還見過什麼?小滕發揮著想像力,興緻勃勃地吹著牛,老滕諷刺他,說他和神仙下過棋,與小鬼斗過法,騎摩托追趕外星飛船,在深龍潭裡見過龍宮。

老滕所說的深龍潭就是我們在大障山看到的第一個景點。它是被十幾米落差的瀑布衝擊成的天然湖泊,從高處看整個湖泊如同一條騰空而起的巨龍。傳說這是東海龍宮的入口,每年春秋兩季,附近村民都會來此敬拜祈雨,據說十分靈驗。小滕說他去年秋天帶了一個失戀後來婺源散心的北大女研究生到這裡玩。那女生看到這清澈的湖水,脫掉衣服就跳進去裸泳,著實嚇了小滕一跳。我和老鄭迫不及待地問他然後呢?小滕嘿嘿一笑,說事情不像我們想像中那樣狠瑣,然後他就老老實實地背著身坐在湖邊的岩石上一動也不敢動,心想這受過高等教育的就是不一樣。不過那一路小滕優質的服務給那北大女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後小滕成了她的藍顏知己,兩人分開後還時有簡訊來往,節假日還電話祝福。

小滕從甜蜜的回憶中回過神後,掏出手機給我們看他保存的簡訊。我一看,都是些很普通的禮貌問候,遠沒他說的那麼曖昧。老鄭問他和那女生現在還有聯繫嗎?小滕自嘲地笑著說幾個月前那女的去了深圳工作就沒再聯繫。我佩服他十個月前的簡訊能留存至今,他有些害羞地撓著頭,說其實只是為了存那號碼,沒別的意思。我說你就不怕你老婆發現?小滕酷酷地說,她不敢動我手機。這句話令我們對他刮目相看。

接著還是爬山。沿途又看了幾個和深龍潭相仿的瀑布以及方誌敏打游擊時藏身的山洞。

小滕老滕介紹景點時格外賣力,老鄭想方設法誇讚他們,說國家元首享受的待遇無非也就是一對一。小滕被誇得舒服,也回敬說我和老鄭就是他們的VIP。在說笑中我們看完最後一處景點,原地休息時,老滕適時地說,我們已攀上大障山的最高峰。

突然山間就颳起了大風,天空也烏雲密布,看樣子雨隨時都會落下。休息得差不多了,我和老鄭滅掉煙起身準備下山。這時小滕毫無徵兆地抬頭問我:小呂,你覺得我和老滕服務得怎麼樣?

很好,老鄭不都說了,元首級待遇。我說。

小滕點了點頭,喝了口水接著說:如果你和小鄭對我們的服務滿意,那最後結賬時多加三十塊吧,原本是三百二,你們給我們一人三百五,湊個整數怎麼樣?

我一時無語,心想不是說好的兩天半二百六十塊,怎麼成了三百二還要多加三十?小滕掰著指頭解釋:第一個半天算六十,兩天兩百塊,第三天早上我們送你到縣城也得算半天的錢,總共三百二,如果你們對我們的服務滿意,每人多給三十塊小費好不好?

我一聽他說得還挺在理,半開玩笑逗他說:湊整數給你三百得了。小滕當了真,連說不行,還想多說什麼,坐在一邊的老滕說話了:三百二就三百二,別胡加。小滕不看他,而是半跪在石頭上,仰著身子對我說:我是說如果你們滿意……沒有如果。老滕揮了下手,就三百二,不要說了。小滕愣了下,沒趣地收回舉在半空中的手,嘟囔了幾句,一口氣喝完瓶子里的水。

像是有人按了停止鍵,空氣凝固成冰,四周只聽得見飛流而下的瀑布聲。我朝老鄭看去,他靠在樹上,低著頭折著手中的樹枝。

再看老滕,他雙手環抱膝蓋,眉頭緊皺,直視著前方的流水,如同一尊雕塑。小滕蹲在地上,撿著石子,奮力地擲向水中,打著水漂玩。又過了一會兒,還是沒人說話,更沒下山的意思,我點著第三根煙,遞給老鄭煙盒他搖頭拒絕。我剛抽了沒兩口,就見老鄭扔掉木棍,頭也不回地徑直朝山下走去。

只用不到來時一半的時間下了山。一路上老滕小滕跟在後面近乎獻媚地說著笑。我和老鄭應付著假笑,氣氛大不如前。又回到大障山村口,小滕主動提出要帶老鄭,老滕當即同意,隨即邀我上車,說要和我接著聊聊他女兒的未來。

老滕車技遠比小滕遜色,下坡時他不敢衝刺而是用腳拖在地面增加阻力摩擦前行。我誇他車開得很穩,他沒聽出我的語意,反而用過來人的口吻教育我說,在外賺錢,安全第一。他又講起他女兒的教育問題,我已沒心思再聽,轉移話題問他接下來看什麼?他換了種語調,說今天要看的最後一個景點是宋代名相秦檜後人的村莊,在那裡會看到五百年前的水上廊橋以及相傳一千年前由秦檜孫子親手種的一棵奇特的楊柳樹。

我暗想這不僅是今天要看的最後一個景點,很有可能也是我們在婺源看的最後一處風景。老滕小滕在離村子足有二百米遠時就停住了車,老滕解釋,說這村子裡他沒有熟人,如果他陪著我們進去村委是要收費的。

所以讓我和老鄭自個兒進村,興許會被當做寫生的學生而免收遊覽費。這正合我意,不等老滕囑咐完,拉著老鄭快步向前。

我們再沒有心思看那雷同的景色。在九曲廊橋上,老鄭不謀而合地說出要在這裡結束婺源之旅。我裝傻問他原因,老鄭說,按小滕的演算法及昨晚的吃住情況,三天費用人均一千塊,遠遠超出我們的心理價位,甚至比正規旅行社的報價還要高。這還是其次,主要是所看的景點千篇一律,新意不足,假如明後天還是去類似的景區,那就更沒必要浪費時間金錢。我點頭以示贊同,問他又以何理由騙老滕小滕。老鄭說,我都想好了,就說我學校期中考試提前到周六,明天一早得趕回武漢。我絕口稱讚老鄭出色的應變能力,然後拍了幾張臨別留念照片,串著口供不緊不慢地往回走去。

我和老鄭假裝若無其事地回到出發點,老滕小滕都沒看到我們的歸來。一個在喜笑顏開地講著電話,另一個蹲在地上用樹枝刮著擋泥板上的泥。我喊了老滕一聲,他回過身,草草掛斷電話,笑眯眯地對我說:我剛給查平坦上的老闆打了電話,他那裡今晚客人很多,但還是答應把最好的房間留給我們,小呂快上車,我們這就向海拔八百米的查平坦進軍。晚上我們吃野味大餐,明天清晨在那裡看雲海霧松。我保證那裡美得讓你和小鄭拍個不停。說著他就拿走我的包往後備箱上放。

滕師傅,給你商量個事。老鄭從車上又取下包,兩眼盯著包看。

上車再說,快下雨了,一會兒山路不好走。

老滕已翻身上車,發動著車子。

還是在這兒說吧。老鄭抬頭看著老滕,聲音大了一倍。

老滕和小滕對視了下,笑著問老鄭什麼事?老鄭和我交換了眼神說:滕師傅,送我們回縣城吧。

老鄭話一說出,老滕小滕頓時傻了眼,老滕把車熄了火,走到老鄭面前,輕聲問為什麼突然要走?是不是對他們的服務不滿意了?

這時輪到我出場了,我作出極不願走又不得不走的神情,把排練好的台詞一句句地說給老滕聽。不等老滕插話,又裝腔作勢地譴責了老鄭無辜的校領導幾句。

小滕也不再清理擋泥板了,他一身塵土站起身,似笑非笑說:不考不行?你們好不容易來一趟,還有那麼多值得看的景點沒看,我還有好幾首詩沒給你們朗誦,這一走,多可惜啊。

老鄭笑著搖頭,說你又沒讀過大學,不知曠考的嚴重性。小滕聽後張了張嘴,但沒說話,他看了眼靠在摩托車上抽煙的老滕,老滕沒有看他,小滕又坐到地上,撿起樹枝接著刮泥。

小雨密密麻麻地下了起來,老滕扔掉煙蒂,取出兩件雨衣讓我們先披上再說。我和老鄭像在斗著氣,就是不接過去。老滕好言相勸,說就算是回縣城也得穿上雨衣小心淋雨感冒。聽上去事情似乎漸漸明朗,於是我們穿好雨衣,等著老滕小滕收錢走人。

沒想到老滕還不死心。他幫我穿好雨衣後,又遞礦泉水又點煙,他給自己也點了一根,抽了一口說:小呂你看這樣行嗎?今晚我們先去查平坦住,明天看完日出後一大早把你們送到車站,肯定誤不了車。小滕在一旁幫腔,說老滕以前當科長時經常去武漢聯繫業務,聽他的准沒錯。

還是被我和老鄭斷然拒絕了。老鄭執意今晚就要回到縣城,萬一明早誤了車怎麼辦。老滕搶話說誤不了。老鄭不耐煩了,你做科長都是哪年的事了?列車表早改了。老滕退了回去,點著頭連連稱是。

像有人再一次按了停止鍵。山村裡瞬間恢復了山村特有的安靜。老滕的煙被雨水打濕,他幾次點火都沒點著,索性扔掉半根煙,用毛巾擦著頭上的雨水,蹲在一旁半天沒有吭聲。小滕緩緩抬起頭,環顧一圈後,羞澀笑著說:小呂,你看天都黑了,還下這麼大的雨,要是現在回縣城,山路又滑又不好走,弄不好還有滑坡的可能。我還是勸你們過一夜再走,但你們非想走的話也可以,不過錢得多加點。

小滕結結巴巴說完,老鄭挑明了問送回縣城後總共多少錢?小滕和老滕用方言悄聲私語著,在老鄭的再三追問下,小滕換成普通話說,本應一百六,加上這趟路費,一人兩百,晚飯不用管。事已至此,我和老鄭一口答應,紛紛上車,約好在縣城銀行的自動取款機前見。

將近一個小時我和小滕都沒說話。他不穿雨衣,只戴了個頭盔,開大車燈,把車速調到五擋飛速返程。車速在下山時已到達極限,身上的雨衣隨風在空中舞動,不起絲毫擋雨作用。雨滴變成石子,砸在臉上生疼。我被風颳得睜不開眼,終於疼得受不了,讓小滕開慢一些。

就要進縣城時,小滕又一次慫恿我留下來,他陪我單獨再玩幾天。我也接著表演左右為難,說了些兄弟情誼等不著四六的話糊弄他,小滕不再堅持,轉而推薦我晚上睡他姑媽在縣城開的旅店。我無奈地笑了笑,戴上耳機聽歌不再作答。

同全國各地一樣,婺源縣城最高最漂亮的建築物也是銀行,一點新意都沒有。老滕和小滕把車停放在馬路邊,我和老鄭進去取錢。出來後老鄭把錢給了小滕,我朝離小滕有幾米遠的老滕走去。他倆把錢都不約而同放進內衣口袋,鎖好拉鎖,還客氣地說著謝謝。

我和老滕告別,轉身離開時,他拽住我胳膊,面露難色說:小呂,等小滕走後,你和小鄭吃飯時把我帶上吧?我老婆身體不好,我女兒還在上自習,現在這個點回家肯定沒飯。你讓我一人下館子我又不捨得,不管你和小鄭吃什麼,給我碗米飯就可以,行不行?

我聽得心酸,喊著正在告別的老鄭小滕,一起去吃散夥飯。老滕對我這個舉動遲疑了下,緊接著請我上車,感慨地說我是個好人。

我又回到一天前來過的那家小飯店。老闆娘還是痴迷看著電視,只不過武俠劇改為快樂男生。我怕我這樣決定老鄭不高興,相反老鄭卻覺得這很應該。我放下心去隔壁小賣部打公用電話,告訴他還點昨天那兩道菜就行。

當我回到餐桌時,詫異發現老鄭多點了竹筍燉豬腳這道老滕曾推薦過的菜。在老滕小滕洗手時老鄭說,兩天下來和老滕他們多少處下感情,這道菜算是表達對他們優質服務的感謝。說完他笑著問我煽不煽情,我說老鄭,有時候還真的很難猜透你。

米飯又是遲遲沒熟。老滕忙著給我和老鄭夾菜,放下筷子側著臉謹慎問我:小呂,我可不可以要瓶兩塊錢的啤酒?我說多要幾瓶,我和老鄭該敬你們幾杯。老滕很是感動,搶著開酒,倒酒,他先和我碰了一杯,又轉身和老鄭碰,一瓶酒很快喝完。老滕借著酒勁說了很多所謂的行業內幕給我聽,我和老鄭不時點頭,同情他做這行的艱辛。小滕除了偶爾插幾句俏皮話外,大多時間在埋頭吃飯,一杯酒碰了幾次都沒喝完。

我們在縣城最繁華的街道前分別。老滕小滕在雨中最後一次說完再見後,兩人相向離去,很快就看不見他們的背影。我和老鄭傻站了一會兒,沿著路燈漫無目的前行。老鄭還在回想老滕剛才說的那些酒話,他說,如果真如老滕所說,淡旺季分得那麼清楚,那他們幾個月內就要賺夠一年的錢,日子不算好過。我感傷地說現在還算不錯,至少他們還有忙的時候。等有一天我們去的線路也開發成熟,到那時無論淡季還是旺季都和老滕他們無關。老鄭站住腳,模仿著小滕朗誦詩時特有的神態,向馬路上匆忙躲雨的路人揮著手說,晚上好,偉大的小人物們。

路兩邊隨處可見各種檔次的賓館酒店。我們站到一家名叫四星大酒店的招牌下,盤算著身上的錢是否夠在這裡住一夜。進去一打聽標間一晚上只要八十塊。我和老鄭喜出望外,得寸進尺地詢問是否還能打折?入住登記時老鄭問服務員縣城是否有值得參觀的景點,女服務員們聚集在一起,打著賭問老鄭武漢是不是湖北省會。在老鄭簡單地普及了幾句地理常識後,被告知出門向北二百米有個亞洲第一大廣場值得一看。老鄭收回身份證,趴在我肩上說:這是我兩年內聽到的第四個亞洲第一大廣場,不包括天安門。

經過我和老鄭的仔細辨認,我們住的房間其實是三人間,床印還在,只是床臨時被撤走。由此可以推斷此時是旅遊淡季。因為老滕說過,旺季時在賓館走廊里打一地鋪都要五十塊錢。電視里正在播放婺源旅遊宣傳片,當看到查平坦的秀麗風光時,我和老鄭都後悔不已,問老鄭要不明天再去車站找老滕小滕,留下來多玩幾天?老鄭躺進被窩,死要面子地說:好馬還不吃回頭草,要去你一人去,我丟不起那人。

電話鈴在睡前自覺響起,這個點不用問也知道是誰打來的。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老鄭乾脆按了免提。意料之外的是電話里傳來的是語音錄音。不過沒關係,換湯不換藥,我們也不在乎形式,只要有內容就行。我和老鄭饒有興趣地聽著,相互答惑解疑。最令我欣賞的是那句詩般的結束語,怎麼聽怎麼像小滕的風格:

能為您服務是我們的理想,能為您再次服務是我們的夢想。

掛上電話,我和老鄭還沉浸在那精彩絕倫的廣告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靜。老鄭神秘地看著我,說他此刻的念想只能用一部電影片名來形容,我憋不住笑,脫口而出毫無難度的謎底:夢想照進現實。

或許是因為前一晚睡得早,我難得自然醒。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怕誤早班車,快八點時叫醒老鄭繼續趕路。

洗漱時發現屋內竟然停電。我疑惑不解,還有停電的酒店?打電話至前台,得知是為了某個房間換燈泡而拉了總閘。剛想發火,還在賴床的老鄭甩了句:你住的是四星又不是四星級,差一個字就少給你兩度電。事真多。

退房還算順利。返還押金時,熱愛家鄉的前台小姐還不忘推薦那具有健腦、強身、益壽、補鐵、補鋅、補鈣諸功能的土特產。我倆含糊應對,找了個理由,轉身逃脫。還未出酒店,玻璃門外的摩的司機們就紛紛起身,蠢蠢欲動。我和老鄭相視一笑,他戴上了墨鏡,我塞上耳機,我倆就差裝作聽不懂漢語的外國人了。

出門沒五分鐘走到車站。一進大廳就看到遠處角落裡正在打牌的老滕和小滕。我和老鄭裝沒看見,快步走向售票處,詢問返程車票。當得知回武漢的車一天只有一趟且在十分鐘前已經開走時,我抱著一線希望,追問售票員,盼望會有奇蹟。奇蹟沒有出現,倒出現了小滕,他和老滕都換了新衣服,神采奕奕地走到我們面前:小呂,買到票了吧?小滕也不問我吃不吃,硬把他手中的瓜子塞到我手裡。

老滕聽明了情況,作意外狀,探頭問售票員,得到的回復自然不變。小滕若無其事地開著自認為好笑的玩笑,末了勸我們要不要考慮先去南昌。老滕瞬間來了精神,連聲附和:對,對,對,去南昌,路好走,高速路,午飯前就能到。那裡去武漢的車肯定多,不行還有火車嘛,再說好不容易來一次我們江西,不看看省會多可惜啊,你說是不是小呂?

老滕微笑看我,他的神情我再熟悉不過。我假笑,用餘光偷看老鄭,他沒說話,掏出錢包,很快就買到了去南昌的車票。

小滕想知道我對他的照相技術是否滿意,老滕關切地問我還拉不拉肚子,我一一作答。

還有四十分鐘發車,老滕小滕聊興正濃,老鄭卻以吃早餐為借口,拉著我往外走。老滕小滕立刻跳到另一頻道,職業的笑容又浮現在他們臉上,說再見的神態像極了初次見面招攬生意的模樣。快出大廳時,老滕叫住我,幾步追了上來,湊到我耳邊神秘地說:別去路對面那家早點鋪,那女的得過肝炎。

發車時間早過了,乘客陸續還在上車,司機連人影都看不見。百無聊賴中我看向窗外,一輛從九江開來的旅遊大巴剛停穩,老滕小滕和幾個摩的司機立刻擁上去,堵在車門前,滿臉興奮。

老滕和小滕運氣顯然不錯,沒多會兒就和一位三十多歲戴著墨鏡的女人聊了起來。小滕蹲下身似乎在逗女人的孩子玩。老滕掏出了他的寶貝地圖,指指點點,激情萬分地比劃手勢。我和老鄭透過車窗默默看著這一切。老鄭說,他都能猜出此刻老滕都給那女的說了些什麼,我心領神會地笑了。

一車遊客散光,只有少數幾個摩的拉到活,小滕就是其中一個。不知為何,那母女倆選擇了他,老滕獨自一人留在原地講著手機。車在這時發動,慢慢開出婺源車站。我收回目光,略帶傷感地看老鄭。他罵我矯情。

這才是第一趟車,憑老滕那鍥而不捨的精神,我賭他今天肯定能拉上活。

我相信,就是覺得他和小滕這對黃金搭檔拆掉了有點可惜。

神經病,你這是無病呻吟。他們根本不在乎這些虛的,只要能拉到客,賺到錢就行。

忽然發現我居然不知道老滕和小滕的名字。

問老鄭,他也搖頭,說知道了他們名字又能怎樣?想想也是,除了老滕小滕這兩個代稱外,其他的一無所知,甚至都沒留下一張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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