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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保平 : 「梁山路線」只為暴力分食

不少論者認為,《水滸傳》的梁山存在兩條路線,一條是「晁蓋路線」:與大宋皇帝對著干;一條是「宋江路線」:接受朝廷招安,兩條路線水火不融,鬥爭激烈。其實根本不是這樣,梁山只有一條路線:以造反來分食,能夠打下江山就打,打不下,就挾人馬城池向朝廷要官做,最不濟,佔個山頭謀生。在「梁山路線」的指引下,具體的戰術常常表現為,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弱勢時接受改編講和平,強勢時翻臉不認追窮寇。

梁山之所走這樣的路線,原因很簡單:江湖不是一個真空世界,都在一個大社會裡憑自己的手段和資本分食,只不過,主流社會多按權力規則分配,梁山好漢參與分配的手段和資本是暴力。暴力分食的目標視暴力資本多寡而定,資本足夠多則把皇帝拉下馬,次之求官,再次求填飽肚子。

為什麼《水滸傳》不大張旗鼓地宣揚「打江山,坐江山」?王學泰先生認為很重要的一條,是因為《水滸傳》自南宋時就已在社會上公開演出,南宋說北宋的事,其忌諱一定很多,不可能正面描寫下層人士爭相搶做北宋皇帝的故事,這是要觸犯朝廷的律條的。因此書中雖然李逵說過讓晁蓋哥哥做「大皇帝」,宋江哥哥做「小皇帝」的話,但作者對此還是持批評態度,而且李逵是個粗人,並不能代表水泊梁山的主流意見,他說出這樣的話來,聽眾也能容忍,官方才不會計較。(王學泰《<水滸傳>思想本質新論——評「農民起義說」》,載《文史哲》2004年第4期)

更重要的原因,是梁山的暴力資本不足以推翻大宋王朝。宋江的招安主張雖然在內部有反對的聲音,但仍然得以推行,不是宋江能耐大,而是集團內部多數人識時務。畢竟「打江山,坐江山」這種事兒強推也推不下去,這是拿兄弟們的性命去豪賭的事,有人不願意下注,這賭博就玩不成。有論者說,梁山好漢三十六個天罡中明確反對招安的只有十二個頭領,只佔三分之一。排除搖擺不定的只剩下魯智深、武松、劉唐、史進、李俊、三阮八個,都是步兵和水軍頭領,而梁山最大的勢力馬軍頭領基本上都贊同招安,排名中前十二個頭領都不反對招安,就算開大會表決也是同意招安的佔三分之二以上。(劉昌春《水滸好漢為何贊同招安?》摘自國學網)

在「梁山路線」的指引下,對自身實力心知肚心的梁山好漢,上上下下素有招安之心。在力薦盧俊義坐第一把交椅時,宋江就說:「尊兄有如此才德,正當為山寨之主。它時歸順朝廷,建功立業,官爵升遷,能使弟兄們光彩。」等到自己坐上大哥的位置,招安則勢在必行。甚至梁山拉人入伙還以將來招安可做官作為誘惑。第44回寫戴宗想拉攏石秀投奔梁山,對石秀說:「這般時節,認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閉塞。小可一個薄識,因一口氣,去投奔梁山泊宋明公入伙。如今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只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個官人。」

在得知朝廷派人招安的消息,宋江大喜:「我們的為國臣子,不枉吃了許多磨難,今日方成正果。」宋江確實有理由高興,梁山此時正處全盛時期,是只績優股,能賣個好價錢,一旦變成垃圾股,只怕送人都不要。招安這事兒,宋江做得很有水準,不早不晚,方方面面都有台階、有面子,堪稱一次完美交易。

「梁山路線」並非宋江等人發明的新玩藝,而是江湖造反通行的「規矩」。我們要是回頭看看王仙芝、黃巢造反,他們招安的境遇一波三折,就會發現江湖造反歷來就走的「梁山路線」,既不必醜化,更不必美化,是實實在在的人性使然。

唐僖宗乾符元年(874年),「關東連年水旱,州縣不以實聞,上下相蒙,百姓流殍,無所控訴,相聚為盜,所在蜂起。」(《資治通鑒》卷252)鹽販子王仙芝在長垣(今河南長垣縣)起而造反,自稱天補平均大將軍,兼海內諸豪都統。聽聞王仙芝造反,山東那邊的另一個鹽幫頭子黃巢在冤句(今山東荷澤縣)造反響應。

兩軍匯合,聲勢浩大,流動作戰,攻城拔地,震動中原。不久,王、黃軍攻陷汝州(今河南臨汝縣),活捉汝州刺史王鐐,離東都洛陽僅一百六十里,「東都大震,士民挈家逃出城」。(《資治通鑒》卷252)

王鐐被捕後,勸說王仙芝歸降,王仙芝依據「梁山路線」一琢磨,大唐如此強盛,要打下來,談何容易!不如退而求其次,招安得官,而且中間人也有了。王鐐是宰相王鐸堂弟,蘄州刺史裴渥是王鐸知舉時的門生。王仙芝讓王鐐寫信給裴渥,通過裴渥向朝廷表達自己接受招安的意願。

接不接受招安?朝廷有一番激烈的爭議。有的宰相說:「先帝不赦龐勛(此前的「龐勛起義」首領),期年卒誅之。今仙芝小賊,非龐勛之比,赦罪除官,益長姦宄。」(同上)龐勛這樣的牛人造反,先帝都沒有招安他,王仙芝算哪根蔥,招安給官,只會助長人們違法作亂。此時宰相王鐸起了私心,他的堂弟王鐐在王仙芝手裡,如不同意,必死無疑,於是力排眾議,主張招安,以三寸不爛之舌說服唐僖宗。僖宗便任命王仙芝為左神策軍押牙兼監察御史。

《資治通鑒》記載王仙芝得了官後「甚喜」。一個本該誅九族的強盜,現在居然變成了國家幹部。但黃巢因為沒有被授官非常生氣,將怒火發到王仙芝頭上:「始者共立大誓,橫行天下,今獨取官赴左軍,使此五千餘眾安所歸乎!」嚴肅地批判了王仙芝的右傾投降主義,幾記老拳將王仙芝打得頭破血流,帶領一隊人馬分道揚鑣而去,攪渾了王仙芝的招安之事。

為什麼朝廷只給王仙芝授官,黃巢無份,史書沒有提及,但通過群臣爭議可以看出,雖然王仙芝已經打到東都洛陽周邊,在大唐朝廷眼裡,不過「小賊」而已,授以左神策軍押牙兼監察御史的正八官,已經相當給力了。可是這在造反集團內部出現了分裂,反對招安的人就象李逵希望晁蓋大做皇帝,宋江做小皇帝,大哥做皇帝,小弟做將軍,這票玩命的買賣才划算。黃巢的指責可以說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想法:「當初大家起過誓,要同心協力,平定天下,現在你想去當官,叫我們弟兄往哪裡去?」難不成要靠你這小官養活?內外價錢沒談好,反對王仙芝投降是必然的。

何況,偏偏黃巢是一個極自卑又極自負的人。這可從他在科考名落孫山後寫的《不第後賦菊》窺出一斑:「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黃巢詩的想像力不及詩仙李白,自負和霸氣絕對蓋過李白。當年,進京趕考沒有被朝廷看中,得賞一官半職,這會兒造反,也沒有得賞一官半職,那種懷才不遇、想出人頭的心理被如此反覆打擊,黃巢對朝廷的怨恨是刻骨的。

歷史不能重來,但可以假設,如果朝廷當時也給黃巢一官半職(大唐王朝也不缺),黃巢也許同樣「甚喜」,歷史將會改寫也未可知。歷史就是這樣,很多時候是一些細枝末節引起蝴蝶效應,當局者有時想都沒有想到。

不久,王仙芝又與黃巢合兵共濟,攻下不少城池,但攻宋州(今河南商丘)失敗後再次兵分兩路。這時候,朝廷又向王仙芝拋出橄欖枝,招討副使、宦官楊復光派人勸降王仙芝。為了慎重起見和表示誠意,王仙芝派親信心腹尚君長秘密去鄧州見楊復光,同時又向唐將宋威寫信求封節度使。為了邀功請賞,平盧節度使宋威派人將尚君長半路劫走,向朝廷稱臨陣生擒尚君長。楊復光眼見功勞被搶,上奏朝廷稱尚君長是來洽談投降事宜的,不是宋威戰場上所擒。唐朝廷派御史歸仁紹進行調查,也沒有一個結果。

出了這一場狗血劇,王仙芝對朝廷的信任降至冰點,招安之路也算斷絕了,沉下心來打江山,卻遭朝廷重兵圍剿。乾符五年(878年)二月雙方決戰於黃梅,王仙芝大敗,傷亡5萬餘眾,王仙芝在突圍中遇難。不知道在他臨死時,有沒有恨黃巢阻撓他招安,以至於落得如此下場。

再來看噹噹是因為「恨賞不及己」(《新唐書》)的黃巢。王仙芝一死,黃巢成了江湖大哥。這時朝廷向黃巢拋來橄欖枝,且身價騰升,詔命他為右衛將軍(正三品),唐朝廷真會看人下菜。照說,當初「以官不及已」而懷恨在心的黃巢此時應該欣喜了,當年要是科考及第,也未必能得這樣一個品位的官。孰料,黃巢拒絕了招安。可以解釋的原因大約有二:直接的原因是黃巢對唐朝廷不信任,畢竟此前王仙芝這麼有誠意歸降,都被朝廷「耍」了一把,他不能不懷疑這是朝廷玩的一個陰謀;更深層的原因,是黃巢當了大哥,自稱黃王,號稱衝天大將軍,資本越來越多,且他「度藩鎮不一,未足制己」(《新唐書·黃巢傳》),唐朝各個藩鎮就像蔣介石手下的軍閥,各打各的算盤,未能合力剿匪,這正好給黃巢生存空間,其野心越來越大,已不滿足於一個正三品。

乾符六年(公元879年),黃巢進入嶺南,包圍廣州。這一次他竟主動提出投降,他分别致書唐浙東觀察使崔璆和唐嶺南東道節度使李迢,要求二人替他上書朝廷,授他天平(今山東東平北)節度使,他就願意歸順大唐。唐廷宰相鄭畋認為,以一個節度使換來天下太平,值當。但另一個宰相盧攜堅決反對,唐僖宗偏向後一種意見,沒有同意黃巢的要求。

為何黃巢此時要求節度使做?史書似無明說,可以肯定的是,黃巢得一節度使相當於得一獨立王國。唐末節度使已經是某種意義上的「諸侯」,其僚屬由節度使辟舉,然後上報朝廷批准;所統州縣長吏雖由中央任命,實際上聽命於節鎮;地方財政收入分為上供、送使、留州三部分,送使即上交節度使部分常占最大份額。節度使擁兵自雄,朝廷常常耐何不了他。

黃巢求節度使正合「梁山路線」:自造反而始,打了5年江山打不下,那就挾人馬城池向朝廷要官做。而且,這個官擬同「土皇帝」,能夠給僚屬封官封將,上下得利,反對的定然很少,黃巢的權威此時也足以服從。所以,朝廷不同意後,黃巢親自向上書,要求做廣州節度使。

朝廷為此召開會議討論。宰相鄭畋說:「黃巢之亂,本因饑荒而起,依附之人惟求一飽而已。國家久不用兵,士皆忘戰,不如暫作包容,予一官。賊軍本以飢年而起,一俟豐年,其將士誰不懷念故土而思歸?其眾一離,黃巢即為案上之肉,此正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如果現在只是恃武力戰,後果還真難逆料。」

反對派宰相盧攜說:「黃巢蕞爾小賊,平滅甚易,奈何現在授其官以示怯,使諸軍離心離德!」左僕射於琮則認為:「廣州市舶寶貸所聚,豈可令賊得之!」爭來爭去,唐朝廷決定授黃 「率府率」,類似於參謀長。

黃巢當然不會接受,作為對求官而不得的報復,他攻下廣州後,血洗廣州城,屠殺各國商人12萬之眾,把曾經是海外貿易中心的廣州幾乎一舉蕩平,讓唐王朝在世界上丟盡臉面。

攻下廣州以後,黃巢俘虜了嶺南東道節度使李迢,逼李迢替他上書求節度使一職,大約是覺得李迢是李唐王朝的宗室子弟,說算有份量。但李迢這回予以拒絕:「吾腕可斷,表不可為」黃 一怒將其殺死。第三次求官失敗。

盛怒之下,黃巢揮師北上,攻破長安,唐僖宗倉皇逃亡四川。進入長安城後,當初堅決不同意授予黃巢廣州節度使的宰相盧攜已經服毒自殺。黃巢為了報仇,下令開棺,在長安市集上將盧攜的屍體碎屍萬段。

攻下長安後,黃巢稱帝,建立大齊政權,改元金統,他在《不第後賦菊》許下的抱負夢想成真,回想當年到長安應試不弟的落魄,此時的黃巢不知道該多麼的志得意滿。只是黃巢進京,並沒有「衝天香陣透長安」,而帶來烽火滿城、血流成河……其濫殺無辜使其失德失人心,使其政權風雨飄搖,又被唐朝廷趕出長安城,最後在朱溫背叛和李克用的打擊下,黃巢兵敗自殺。歷時9年,轉戰12個省的王仙芝、黃巢造反徹底失敗。這場江湖造反掏空了唐王朝的根基,不久,唐王朝也宣告滅亡,歷史進入五代十國時期。不知道大唐末代皇帝唐哀宗有沒有抱怨唐僖宗當初為什麼捨不得給黃巢一個小官,以致將整個大唐引入無底深淵。

無數的江湖造反、遊民暴亂,都是「梁山路線」的真切體現,是江湖集團暴力分食的出路。只是,皇權又豈會把「犯上作亂」者視為己出?梁山頭領宋江和盧俊義被下毒酒害死,已在理情之中。一個合理的社會,應該建立公平公正的分食規則,這才可能減少江湖,減少暴力分食,減少社會災難。否則,一部分人遭受不公正規則的傷害後,淪落江湖,選擇造反來進行暴力分食,必然是弱肉強食的不斷翻版,原先的不公平規則制定者,也有可能被擠出分食者之列。

(責任編輯: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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