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生死課
▲外面雨落個不停,我們在各自的帳內,好像國王在享受城堡……
我的孩子朋友們在他們人生的開始就有機會因目睹而理解:花開就是花落的預備,生命就是時序的完成。▍最後的搖籃有一年我到了一個小鎮叫吳集,在湘江的支流洣河畔。沿著河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古街,家家戶戶門檐相銜,老人坐在大門口閉著眼睛曬太陽,花貓從門檻裡邊探頭出來喵喵叫。傳統的老屋裡頭都很暗,但是當我這麼一腳高一腳低走過,屋子裡有一件東西是看得很清楚的。幾乎每一家幽暗的堂屋裡都擺著一個龐大的棺材。所有關於死亡的聯想頓時浮現,像走路時突然一張大蜘蛛網蒙得你滿頭滿臉。河裡有披髮的水鬼,山裡有跳動的殭屍,樹上弔死的人在蹬腿,鬼火在田埂間閃爍,棺材總是在半夜發出指甲抓木板的聲音……我在河邊一塊大石頭坐下來,開始檢討自己:為什麼二十一世紀的我看到棺材覺得恐怖?屋裡若是擺著一個搖籃,我會覺得靜謐幸福,而棺材只不過是一個人最後的搖籃,為什麼我感受的是恐怖?那坐在棺材前面舒舒服服曬太陽的老頭,對棺材的想像和我是截然不同的。他和他的同代人,只要有一點財力,一過四十歲就趕快為自己買下一口棺材,放在客廳里象徵升官發財,如同我們買玫瑰花傾吐愛情、百合花傳達純潔,或者過年時擺出一盆黃澄澄的橘子樹,祈求好運。棺材也是他的金融保險,告訴子女,以後他的喪葬不會成為他們的負擔。女兒出嫁時,如果負擔得起,他甚至可能在嫁妝清單里包括女兒的棺材,豪氣地贏得夫家的尊敬。棺材,和珠寶、汽車、房產一樣,是辛勤累積的資產;死亡,和出生、結婚一樣,是尋常生活的一日。為什麼到了我的所謂現代,死亡變成一個可怕的概念,必須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小白花而你是從那個時代走出來的人,美君,從小就騎竹馬繞著你外婆的棺材玩耍長大。如果不是在二十四歲時永別了家鄉,你很可能在四十歲那一年就為自己買好了棺材,或者二十歲出嫁時就帶著自己的棺材走進了夫家。可是你突然變成一個離鄉背井的人。離鄉背井的意思,原來啊,就是離開了堂屋裡父母的棺材,而且從此無墓可掃。你知道我在苗栗讀小學時最羨慕的,就是同學常常有機會請假。他們突然消失幾天,回來時手臂上別著一朵小小白花。他們「享受」的是喪假——曾祖父死了、曾祖母死了、叔公死了、舅公死了、祖父死了……鄉下的孩子活在大家族的網路里。竹林簇擁著三合院,三合院簇擁著曬榖場,曬榖場旁種幾株香氣甜膩如麥芽糖的含笑樹。牆上掛著幾代祖先的黑白肖像,井邊坐著遠遠近近的親戚嗑瓜子聊天。辦喪事時,整個村子都活躍起來——大半個村子同一個姓。我知道的是,清明節的時候,夥伴都不找我了,因為他們必須跟著家族去掃墓。有時候,一家一姓的墓從各方湧來幾百人祭拜。我不知道的是,這些夥伴們在上一門學校沒教而我沒機會上的課。在綿密的家族網路中,他們從小就一輪一輪經驗親人的死亡;他們會親眼看見呼吸的終止,會親手觸摸骨灰罈的花紋,會體驗「失去」的細微感覺。他們在日常生活里就熟知:在同一個大屋頂下,他們在長智齒,而有人在老,有人在病,有人在死,有人在地下腐化成潮濕的泥土,有人在土裡等候七年的撿骨。我的孩子朋友們在他們人生的開始就有機會因目睹而理解:朝菌暮枯,夏蟲秋死,花開就是花落的預備,生命就是時序的完成。
▲兒童我的孩子朋友們在他們人生的開始就有機會因目睹而理解:朝菌暮枯,夏蟲秋死,花開就是花落的預備,生命就是時序的完成。
▍身教也就是說,因為傳承的網路沒有斷裂,他們有一代又一代的長輩,接力地在給他們進行「身教」:祖父母「老」給他們看,父母伺候長者「孝」給他們看,然後有一天,祖父母「死」給他們看,父母處理喪事「悲欣交集」給他們看。等到老和死輪到他的父母時,他已經是一個修過課的人了。身為難民的女兒,我的家族網、生命鏈是斷裂的,除了父母之外不知有別人。第一次經歷死,就是離自己最近的父親的死,第一次上「老」的課,就是跟著最親密的你,美君。本地孩子們的生命課得以循序漸進、由遠而近地學習,我的課,卻是毫無準備的晴天霹靂。而你呢?二十四歲開始流離,你完全錯過自己父母的老和死,在兵荒馬亂的歲月里用盡心力掙扎每日的生存,怕是連停下腳步想一下生命的空間都沒有。但是這豈不意味著——此刻你自己的「老」,對你是個毫無準備的晴天霹靂?你這一整代的流離者,譬如那些老兵,面對自己的老和死,恐怕都是驚訝而惶恐無措的……而我的課,雖然遲,卻已經有你們的身教——父親教我以「死」,母親誨我以「老」。安德烈和飛力普目睹外公的死和外婆的老,同時長期旁觀我如何對待逐漸失智的你、如何握你的手,他倆倒是循序漸進地在修這門生死課程。▍紗帳我們在緬甸茵樂湖畔一個旅店裡,兩張古典大床,罩著白色紗帳,外面雨落個不停,我們在各自的帳內,好像國王在享受城堡。安德烈趴在床上看電子書。緬甸白色的紗帳,使我想起台灣的童年,全家人睡在榻榻米上,頭上罩著一頂巨大的蚊帳,夜晚的故事都在溫柔的帳里絮絮訴說。我問,「你的女朋友現在在哪裡?」安德烈休三周的假,他的分配是:一周給媽媽;一周給女友;一周給他的孤獨自己。「她在越南,帶她媽旅行。」我有點吃驚,「怎麼……」我說,「是你們特別,或是,你們這代人都懂得抽時間陪父母旅行?」「我不少朋友都這麼做啊。」我突然想到,過幾天和安德烈分手以後,飛力普就緊接著從維也納飛來台北相聚,這麼主動殷勤的接力陪伴——我動了疑心,問:「是湊巧嗎?」安德烈仍然看著書,不動如山,說,「這個嘛……我們是談過的。」
【注】圖片:龍應台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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