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假深閱讀2』德克勒克:帶領南非駛過驚濤駭浪完成國家轉型的船長
題圖:1993年10月15日,德克勒克與曼德拉同獲諾比爾和平獎
從現代文明的角度看,那些視生命為草芥,為個人權力而不惜殺人盈野者絕非英雄。只有那些順應世界潮流,為國家為人類的利益不惜放棄個人權力和地位的人才是偉人。在這個意義上,德克勒克是當之無愧的偉人
馬國川 |文
蔚藍的天空中,六架南非空軍的黑斑羚戰機呼嘯而過,拖曳出新南非國旗的色彩。半圓形廣場上人潮如海,膚色種族各異的人們自由交流,自由和幸福寫滿每張臉龐。
這是1994年5月10日。納爾遜·曼德拉宣誓就職,成為南非歷史上首任民選總統。罪惡的種族隔離制度從此成為歷史。在民眾的歡呼聲中,曼德拉將身邊一位白人的手舉過頭頂,盛讚他是「非洲最偉大的兒子之一」。
這位白人就是副總統德克勒克。那天早晨醒來時,他還是南非的總統。而當他就寢時,曼德拉已經接任總統之位。德克勒克在回憶錄里說,「自從1989年9月出任南非總統以來,我夜以繼日地努力正是為了這一刻。」在擔任南非總統的四年時間裡,德克勒克就像一位船長,帶領著這個國家避開險灘和暗礁,從驚濤駭浪中開闢出一條道路,將從壓迫和非正義的國度轉變為民主、自由和平等的國家,創造了人類歷史上的奇蹟。
一、「對話的時候到了」
1936年,德克勒克誕生在一個為爭取民族自由與獨立而鬥爭的阿非利卡人家族。童年的德克勒克依偎在母親的膝下,聆聽著先驅們的英雄故事長大。
17世紀,一批荷蘭人為了逃離宗教迫害,漂洋過海來到南非。他們的後裔成為自給自足的農場主,被稱為布爾人(Boer,意為「農民」)。後來,這些布爾人開拓南非內地,成立兩個共和國。但是由於英國入侵,先後爆發了兩次布爾戰爭(Boer War)。戰爭激發了民族認同,這些南非白人形成了統一的阿非利卡民族。
1910年南非聯邦成立,成為英國的自治領地。一些堅持民族主義的阿非利卡人士成立南非國民黨,德克勒克的祖父是該黨的創始人之一,父親曾經多次擔任南非政府內閣部長,都是執著的阿非利卡民族主義者。
德克勒克12歲的時候,南非國民黨在全國選舉中大勝,從此開始長達46年的執政。當時正值「二戰」之後,南非經濟快速增長,大量黑人湧入城市地區就業,新一代城市黑人開始出現。南非白人僅佔總人口的10%,因此擔心被占人口大多數的黑人吞噬。作為阿非利卡民族主義的政黨,南非國民黨開始實行嚴酷的種族隔離制度。
在種族隔離制度下,占人口絕大多數的非白人成為南非白人的工具,不能分享任何政治生活。黑人是種族制度的最底層,法律限制著他們在什麼地方居住、工作、吃飯、旅行,可以和什麼人結婚。年滿16歲的黑人必須攜帶身份證,天黑之後不能進入白人居住的城鎮。如果無法出示通行證將被逮捕、起訴。
無數熱血黑人青年從此走上了激烈反抗的道路。在反抗者中,就有曼德拉。當時的德克勒克並不知道這位黑人律師,他崇拜的是自己的父親,一位積極推動建立種族隔離法律的狂熱的阿非利卡民族主義者。
1961年初,25歲的德克勒克成為一名律師。當年5月31日,南非脫離英聯邦,成為獨立的共和國。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幾代阿非利卡人的夢想終於實現。作為一個年輕的阿非利卡人,德克勒克為此狂喜不已。不過,他很快就發現,無法指望新共和國擁有一個平靜的未來。許多國際組織都在對南非施加壓力,要求其放棄種族隔離政策。南非內部,黑人民族主義政黨——「非國大」被當局宣布為「非法」組織。曼德拉放棄傳統的非暴力策略,轉而選擇武裝鬥爭。直到1964年4月,他被指控「企圖以暴力推翻政府」,判以無期徒刑。年輕的國民黨黨員德克勒克衷心擁護國民黨的政策。
1972年,36歲的德克勒克被提名為議會候選人,順利進入南非議會。彼時的南非國民黨正處於權力巔峰。就像20多年後中國被稱為「世界工廠」一樣,當年的南非被稱為「非洲工廠」,經濟蒸蒸日上,令當時處於經濟衰退的歐洲國家咋舌稱羨。
因此,國民黨對獨特的「南非模式」充滿了信心,沒有任何壓力去進行重大的政治改革。面對國際制裁,南非保持著「光榮的孤立」;對於內部的黑人反抗活動,國民黨則以鐵腕「維穩」。黑人的悲慘生活被隔離在他們的視野之外,包括德克勒克在內的許多執政黨精英都陷入了一種虛假的安全感中。
在擔任了三年國會議員之後,1978年,42歲的德克勒克被任命為政府部長。同一年,威權政治家博塔擔任南非總理。這位強權人物作風硬朗,有「老鱷魚」的綽號。他在南非議會引入「三院制」,將300萬有色人(不含黑人)和90萬印度裔納入體制,與白人分享權力。
新權力分配體制繼續將黑人排斥在外,引發了南非歷史上最嚴峻、最持久的危機之一,完全被疏遠的年輕黑人成為「憤怒的一代」,決心不惜任何代價摧毀種族隔離制度。1984年至1985年,南非全境陷入動蕩不安之中。
1986年6月12日,南非政府宣布全國進入緊急狀態。暴力和騷亂事件下降,大多數黑人社區的政府和教育工作恢復正常。時任內閣成員的德克勒克認為,為了遏製革命威脅,緊急狀態是必要的、正當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位執政黨的精英人士越來越感到,尋找憲制方面的解決方法刻不容緩。
當時在監獄中的曼德拉也清醒地認識到,軍事勝利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他在回憶錄《漫漫自由路》中這樣寫道,「暴力決不是解決南非問題的最終辦法,對話的時候到了。」
二、「天哪,他一次就做完了!」
1989年2月2日,53歲的德克勒克當選國民黨主席。在內閣工作的十年里,他先後擔任七個部門的部長,獲得了大量的經驗。不過,他一直被外界視為保守派。
可是,很快他就令人大吃一驚。在當年舉行的大選中,德克勒克提出六大改革目標:依靠民眾的明確支持使政治程序正常化;消除種族歧視;商討新的憲政分配方式;推動經濟發展;維護法律和秩序;團結不同族群,從而消除不信任。這是南非在種族基礎上舉行的最後一次大選,國民黨贏得了多數票。隨後,德克勒克被選舉為南非共和國第七任總統。在總統就職演講中,德克勒克向所有南非人民保證,「只有一條路可以通向和平和公正,那就是和解,那就是大家一起找尋互相接受的解決方案,那就是大家一起暢談新南非的前景,那就是走向永恆諒解的憲政和談。」
就職典禮幾天前公布了一項新政策:允許示威遊行。在此之前,這類活動一直遭到緊急狀態相關法令的禁止。這個決定讓德克勒克的顧問們感到困惑和擔心,因為東歐不少政府由於民眾的示威遊行而風雨飄搖。而新任總統卻堅信,允許示威遊行和集會是民主化進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對和平抗議和示威的禁令無法繼續下去。
他通過這一決定,向所有關心南非改革前途的人們傳遞了一個重要而清晰的信息:他決心開啟民主改革進程,建立法治國家。德克勒克對國民黨內部的保守分子說:「我們當然還能執政五年到十年,但那是毀滅之路。和談的時刻已經到來。」
由於恢復了全世界普遍認可的一項基本民主權利,南非獲得了國際社會的認可。德克勒克還釋放一批高級政治犯,並著手有步驟地拆除各種隔離制度的障礙。南非海灘度假勝地向所有膚色的人開放,《保留福利設施隔離法》也很快被廢除。解散專門對付反隔離力量的國家安全管理系統,代之以更加符合慣例和有利於民眾的協調機制。
沒有人知道,德克勒克即將邁出更加驚人的一步。1990年2月2日,也就是在執政的第100天,世界媒體記者雲集南非首都開普敦,德克勒克將在議會發表演講。當時,國際社會最關注的是釋放曼德拉。德克勒克在走進議會大廈時對夫人說:「今天過後,南非將不再是原來的樣子。」在演講中,德克勒克宣布了一攬子改革方案:釋放曼德拉,解禁非國大、南非共產黨等33個反種族主義統治政黨和組織,更大範圍地釋放非國大囚犯,解除有關媒體和教育的國家緊急狀態規定,廢除《隔離設施法》,南非法律委員會就未來憲政體系下的人權憲章發表相關報告。
「天哪,他一次就做完了!」一位反對派人士驚呼道。確實,這一系列措施的力度遠遠超出開明派和反政府人士的最樂觀預期。曼德拉評價說,「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因為,他真的一下子就使南非的形勢實現了正常化。我們的世界在一夜之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全世界對德克勒克的政治膽識和勇敢行為讚不絕口,世界各國領袖紛紛致電祝賀。而德克勒克的自我評價是「在正確的時間做了正確的事情」。
九天後,曼德拉結束了27年的鐵窗生涯。這位白髮老人面帶微笑,慢步走出了監獄大門。成千上萬的民眾聚集在開普敦的市政廳前歡迎這位自由戰士。曼德拉告訴大家,隔離制度在南非是沒有前途的,「我與政府談判的目標就是要實現國家政治形勢的正常化」,「地平線上已經出現了自由的曙光,我們更應該加倍努力」。
曼德拉告訴大家,德克勒克在實現政治形勢正常化方面比任何其他國民黨領導人都要開明。同時,曼德拉要求政府必須立即停止實行緊急狀態法,並釋放所有政治犯。他呼籲南非人民一定不要放棄大規模的行動,強調「時至今日,武裝鬥爭的必要性仍然存在,我們別無選擇,只能繼續」。曼德拉向人群舉起拳頭,人群中響起一片巨大的歡呼聲。
這個場景令坐在電視機前的德克勒克深感不安。「我再次意識到前路極其艱險。」他在回憶錄里寫道,「一個不可逃避的事實震撼著我:一段不可逆轉的旅程開始了——沒人能夠預測它的結局。」
三、兩位互疑的政治家
法國歷史學家托克維爾曾經指出:「對於一個壞政府來說,最危險的時刻通常就是它開始改革的時刻。」南非就是如此。在嚴密的種族隔離制度下,南非猶如一個緊扣的高壓鍋。一攬子改革計劃公布,就像將鍋蓋揭起。國內壓抑已久的政治力量沸騰起來,衝突廣為擴散,騷亂、抗議遊行和罷工造成了更多死亡。
1990年3月26日,警察向示威遊行隊伍開槍,導致8名黑人抗議者死亡。非國大強烈抨擊政府,要求立即解除國家緊急狀態,並要求安全部隊立即從黑人居住區撤離。但是德克勒克認為,民主進程的談判應當在和平環境下進行,地方治安必須維護。非國大決定取消原定4月初舉行的與政府的會談。曼德拉和德克勒克面談,就應當如何應對當前局勢等問題展開激烈爭論。
整個南非和全世界都心急如焚,期待著非國大和政府之間的正式談判。所有人都清楚:政府擁有權力和威信,而非國大則有群眾基礎。如果不達成和解,和平無望,新的權力分配也無從談起。最終,曼德拉和德克勒克還是成功解除了危機。
1990年5月2日至4日,第一次歷史性會議在南非總理官邸——格魯特舒爾莊園召開。政府和最大反對黨詳細列出了雙方有分歧的事項,為和解與解決相關問題打下基礎。雙方簽訂了《格魯特舒爾備忘錄》(GrooteSchu·r Minute),承諾共同維持穩定局勢,創造和平的談判環境。會談取得了成功,但嚴重衝突的局面仍然令談判雙方劍拔弩張。非國大認為,安全部隊不是鼓動或參與了暴力行為,就是在預防和調查過程中消極怠慢。德克勒克本人也受到了質疑。這些都造成了德克勒克和曼德拉兩人關係的緊張和對立,德克勒克甚至一度摔掉後者的電話。
暴力仍然在全國範圍肆虐,不斷有人在衝突中喪生。恰在此時,安全部門揭露了非國大有一項代號為「烏拉行動」的計劃。這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非國大領導人授權制定的,目的是建立一個地下工作網,為革命做準備。非國大開始與政府和談後,「烏拉行動」仍然保留下來,以防憲制談判失敗。
另一方面,白人政府認為,必須保證對整個變革過程的掌控,因此設想了改革過程中可能遭遇的巨大風險,並就局勢惡化情況下的替代計劃展開討論。在談判過程中,曼德拉一直指責,安全部隊內部有一支邪惡的「第三部隊」,它就是一直在全國肆虐的暴力行為的罪魁禍首。德克勒克否認並反唇相譏。
德克勒克和曼德拉一面坐在一起商談如何緩解國內的暴力局面,一面又質疑對方的誠意,相互的評價越來越低。德克勒克認為曼德拉虛偽、狡詐,曼德拉則認為,德克勒克儘管表面上採取了改革措施,但「他不願意因為自己的改革措施而丟掉權力。他進行改革的目的恰恰相反,是要確保南非白人在新的統治制度下仍然佔據統治地位。他不準備為結束白人統治制度而進行談判」。
整個談判進程一度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兩位互疑的政治家卻維繫著脆弱的關係,小心地推動談判進行下去。先是德克勒克解除了全國的緊急狀態,不久非國大也單方面宣布暫停武裝鬥爭。隨後,雙方在比勒陀利亞再次舉行會談,就釋放囚犯、特赦政治犯、繼續在政治程序正常化前提下修訂安全法規等方面達成一致。雙方簽訂了《比勒陀利亞備忘錄》,這是和談道路上一塊重要基石。
在這些和解之舉的促進下,南非開始重建與國際社會的正常關係。德克勒克先後訪問歐美各國,獲得了它們對南非改革的支持。在經歷長達40年的對抗和日盛嚴重的孤立狀態後,南非已經能夠再次坦然面對國際社會了。
德克勒克的支持者們看到,改革正在產生回報。當時受到國際制裁的南非經濟已經有十年停滯不前,經濟增長停滯成為社會動蕩的重要原因。德克勒克認為,在國民感覺到其物質條件持續得到改善的前提下,才更容易實現憲政改革。解除制裁,使得南非出口激增,經濟回暖。
1991年初,政府和非國大又簽訂《達尼埃爾·弗朗索瓦·馬蘭協議》,雙方進一步達成共識:所有政黨都應以和平的方式參與民主進程,不得訴諸武力;民眾有權通過和平的遊行示威表達意見,但任何一方都務必擯棄在群眾活動中附帶暴力和恐嚇,任何政黨都不得私設軍隊,等等。
南非似乎正在向美好的未來奔跑。
四、南非經受住了考驗
可是,從1990年末到1991年初的幾個月里,國內暴力持續不斷。
曼德拉認為,暴力正在阻礙談判,政府就是暴力行為背後的黑手,而德克勒克不作為,甚至「試圖踩著黑人的屍骨前進」。德克勒克則認為,曼德拉和非國大不能踐行其承諾。南非局勢仍然在相互指責之中繼續惡化。
1991年4月5日,非國大給政府寫了一封公開信,要求政府在四天內滿足罷免國防部長、解散鎮暴部隊等七項要求,否則將中斷憲制談判。德克勒克拒絕了這些要求。南非政府邀請所有黨派和利益集團開會,討論暴力和恐嚇問題,也遭到非國大的拒絕。形勢嚴峻,談判成果幾乎要毀於一旦。
就在這時,又爆發了「因卡塔門」醜聞。因卡塔自由黨是一個以祖魯族為主的黑人民族主義政黨,也以爭取黑人解放為宗旨,但是它主張通過和平談判解決南非問題,因而贏得了政府的好感。20世紀80年代,政府將因卡塔自由黨確定為對抗非國大的重要盟友,向其提供了數量可觀的資金,還對該黨所在地的警察進行了特殊訓練。某些受訓人員參與了對多位非國大成員的謀殺。這更加激化了非國大與因卡塔的矛盾,黑人流血衝突蔓延到約翰內斯堡周圍黑人居住區。
德克勒克被質疑為政治需要而縱容、慫恿因卡塔自由黨,以坐收漁翁之利。雖然他百般辯解,但是媒體揭露的醜聞人證俱在,使德克勒克狼狽不堪,兩年來精心塑造的改革派形象大受污損。他不得不對內閣進行人事調整,撤掉國防部長和法律秩序部長,宣布成立「公共暴力與恐嚇預防調查委員會」,徹查暴力根源。
德克勒克還受到來自白人極右翼力量的抨擊。白人極右翼力量對德克勒克的改革極端不滿,攻擊德氏是白人「叛徒」,出賣白人利益。1991年8月,500多名極端派武裝分子以武力阻止德克勒克在阿非利卡人聚居的小城發表講話。德克勒克動用警察力量,當場擊斃3人。白人改革派與白人極右派的矛盾白熱化。
在國家轉型時期,每前進一步都很艱難,尤其是那些身負領導責任者。德克勒克遭受白人內部極右翼力量的攻擊,曼德拉也遭到黑人內部激進勢力的攻擊。要保持理性的和解精神,不被極端力量左右,是對領導人的巨大挑戰,也是對一個國家的艱巨考驗。
南非經受住了考驗。在暴力衝突的同時,各方仍然保持密切接觸。1991年9月14日,來自政府、非國大、因卡塔自由黨以及工會等多方面代表,共同簽署了和平協議。協議規定了政黨組織、警察、國家和平秘書處、地方及區域和平委員會的行為準則。
三個月後,「民主南非大會」正式召開。執政黨第一次和其他南非黨派舉行正式和談,標誌著南非開始進入制憲談判階段。會議氣氛熱烈而和諧,幾乎像狂歡節一樣。各黨派都在發言中表明了在談判中將要採取的關鍵立場,國民黨的首席談判代表甚至為實施種族隔離政策表示了道歉。
曼德拉發表講話說,政府通過其所管理的人民的批准才能取得統治權和合法性,正在舉行的會議就是要創造這樣一個合法政權。德克勒克也作出讓步,同意在最終憲法生效前,國家由一個按照臨時憲法選舉出的多黨過渡政府管理。
與會黨派簽署的意向書,包含了作為一個民主國家的全部基本要素的承諾:南非將成為一個統一、民主、無種族歧視、無性別歧視的國家;憲法至高無上;將實行擁有普選權和定期大選的多黨制民主;行政、立法和司法之廈將實現三權分立;南非人民在語言、宗教和文化方面的多樣性將得到尊重。
令與會者感到意外的是,兩個最大政黨的領導人之間卻產生了一道永遠無法完全癒合的裂痕。德克勒克在大會發言中,公開批評非國大言而無信,不信守與政府達成的協議。曼德拉立即予以反擊,斥責德克勒克玩弄政治手腕,是「一個非法的、名聲敗壞的、少數人當政的政府的首腦」。
這兩個在會議開始時親密握手並表示將一道工作的政治家,此後失去了相互信任。在隨後動蕩不安的年月里,他們需要克服彼此的敵意,化解僵局,推進談判。
五、危機再次出現
讓德克勒克感到憂慮的是,執政黨的民意基礎在削弱。
作為當政者,德克勒克一邊要同非國大及其他黨派談判,一邊要兼顧國家的管理,推進經濟改革和為全體國民提供基本服務。另外,他還必須確保他在國民黨中的權力穩定,因為這個黨是他的權力基礎。
早在上世紀80年代,由於對改革意見不一致,國民黨已經分裂。右翼人士退出國民黨,建立了保守黨。《比勒陀利亞備忘錄》簽訂後,德克勒克對國民党進行改革,所有南非人都可以成為黨員。在建立76年之後,這個力主種族隔離的白人政黨,轉型成為全民性的非種族化的政黨。
但是,隨著改革推進,德克勒克為促進談判所做的每一分努力,都被保守黨的宣傳斥為妥協讓步和離經叛道之舉。極右分子則到處製造緊張氣氛,唯恐天下不亂。不利的經濟環境,肆虐的政治暴力,都被右翼勢力大肆炒作,更加深了部分白人對改革前景的恐懼、猜疑和迷茫。
民主南非大會第一次會議開幕六周後,國民黨在一個地區的補缺選舉中被保守黨右翼的候選人擊敗——該地區歷史上一直是國民黨的根據地。選舉結果讓國民黨和德克勒克本人十分驚慌,因為這意味著他們在1989年從白人選民那裡獲得的授權,正在悄然流失。國民黨的公信力正在遭到嚴重的侵蝕。作為一個(種族基礎上的)民選政府領導人,德克勒克一直認為,政府在實施重大政策時應該徵得選民的授權。
於是,這位政治家決心孤注一擲,決定在1992年3月17日進行全國白人公民公投,對他的改革政策和與非洲人國民大會和談進行投票表決。當時公投的風險很大,如果遭到失敗,德克勒克唯有辭職一條路。公民公投對年滿18歲的所有白人選民提出了一個直截了當的問題:「你支持繼續實行總統於1990年2月2日開始進行的、旨在通過和談建立新政府的改革嗎?」
公投結果,69%的白人選民支持和談。這表明絕大多數南非白人已經認可了變革的必要性,也意味著德克勒克獲得了繼續推進談判的授權。德克勒克長出了一口氣。
公投結果揭曉之日,恰好是德克勒克56歲的生日。德克勒克備受鼓舞,他在獲勝演講中說,「一個國家給予自身超越自我的機會,這樣的事情並不常見,而這正是白人選民們所做的。」他還將這一天稱為「新南非的誕生之日」。德克勒克過於樂觀了。在意義重大的制憲大會前夕,危機再次出現。
民主南非大會第二次會議原來要解決未來國家的憲政問題,可是政府與非國大在許多問題上相爭不下,無法達成協議。於是,原定1992年5月4日上午召開的民主南非大會第二次會議,推遲到中午12點,然後又推遲到下午2點,最後推遲到下午4點才終於召開,而且在大會結束時出現了僵局。
當天晚上,曼德拉和德克勒克一邊喝咖啡,一邊進行會談。「全南非和全世界都在看著你和我,」曼德拉對德克勒克說,「我們要挽救這個和平進程。讓我們達成某種協議,讓我們至少確定下一次談判的日期。」遺憾的是,第二天會議仍然在僵持不下的狀態下閉幕。
儘管雙方努力地賦予民主南非大會第二次會議積極的色彩,卻掩蓋不了長期以來形成的極其嚴重的緊張態勢,而它預示著整個變革過程中最岌岌可危的階段即將到來。
就在民主南非大會第二次會議召開的第二天,非國大在全國發動了一場浩浩蕩蕩的群眾示威運動。非國大聲稱,這是為了抗議政府無限期拖延,通過這個策略向政府表明,南非人民不準備為了自由永遠地等待下去。官方則認為,此舉目的是通過全國性罷工破壞經濟,推翻政府。
不久就爆發了流血事件。因卡塔自由黨在一個小鎮殺死46名非國大支持者,其中多數都是婦女兒童。非國大指責政府參與了這次大屠殺。在2萬多人的群眾大會上,有人打出了標語口號:「曼德拉,給我們槍!」曼德拉開始同情強硬派,他將國民黨比作德國納粹,發表聲明宣布,非國大退出民主南非大會!
德克勒克也很憤怒,他認為非國大提出的一些要求蠻橫無理,表示絕不會考慮聽從。此時,德克勒克並非沒有退路。作為執政黨的國民黨仍然掌握著政府,擁有高效運作的情報組織和治安體系。更重要的是,國民黨掌握著9萬「槍杆子」,南非陸軍是世界上機動性最高、自給能力最強的軍隊之一。此前,南非國內外勢力多次用使武力推翻白人政權的嘗試都以失敗告終。
作為南非國民黨的「官二代」,德克勒克有可能將國家體制帶到一個危險的方向。假如他真的停止憲政改革,轉向依靠軍隊和安全部門,南非完全有可能淪為一個法西斯國家。
南非走到了十字路口。
六、槍杆子維護不了真正的安全
全世界都在緊張地關注著南非。
群眾示威運動在全國進行,數百萬工人參與罷工。一度有6萬示威者聚集在政府門前的草坪上,擴音器的聲音和人群的咆哮傳進了政府大樓。德克勒克對媒體記者說,「沒錯,我注意到了群體性活動,並且對這些活動對暴力氣氛的影響表示擔憂,但政府必須繼續承擔治理國家的任務。」
他的擔心不是多餘的。持續的示威遊行必然加劇社會的緊張氣氛,遲早會釀成流血悲劇。果然,9月7日,正在首都開會討論憲制談判的德克勒克得到消息:數百公里外的比紹發生慘案,警察開槍打死打傷200多人。
正如古老的諺語所說,最黑暗的時刻是黎明的前奏。比紹的悲劇反而導致和談的重新開始。非國大聯盟的重心因此重新回到了溫和派。曼德拉會見了德克勒克。通往談判的道路再次打開。
20天後,德克勒克和曼德拉簽訂《諒解備忘錄》,包括釋放政治犯,設立獨立機構監督警察行為,禁止公共場合攜帶武器等。這份文件的真正重要意義在於,它打破了民主南非大會第二次會議關於立憲的僵局。雙方同意將選舉產生一個憲法起草機構和一個臨時政府。最終憲法必須以絕對多數票通過。這有助於防止權力過度集中於單一政黨,紓解了白人們的擔心。
不幸的是,黑人有了分裂。因卡塔自由黨宣布退出談判,不再受協議約束。因卡塔自由黨還與其他白人右翼黨派組成「南非憂心人士聯合會」,要求廢除「諒解備忘錄」,結束民主南非大會,解散非國大的「民族長矛軍」。
「在我們剛剛將非國大重新拉上談判的列車後不久,其他重要黨派卻跳了下去。」多年以後,德克勒克回憶起這段往事,苦惱地說,「我們再一次開始了把每個人拉回來的艱難工作。」
德克勒克宣布,將在1993年3月底以前舉行一個全新的、包含面廣的多邊談判論壇,5月底以前在過渡憲法問題上達成協議,9月底以前將其付諸實施,1994年4月舉行第一次全民大選。然而,突然爆出的軍隊醜聞幾乎打斷了憲政時間表。
1992年底,一份調查報告披露:政府的某些部隊一直在南非和國外非法囤積武器,一直在向因卡塔自由黨內的某些成員提供軍火和協助,而且參與鼓動和實施暴力,敗壞非國大名譽,暗中破壞談判進程。南非國防軍還被控從事過駭人聽聞的生化戰和試驗活動。
這些犯罪活動是有明確政治目的的。他們強烈反對新總統所提倡的徹底轉向,認為軟弱的德克勒克是「叛徒」。在他們看來,對非國大和南非共產黨的解禁,釋放曼德拉,啟動和談,終止秘密行動,解散國家安全管理體系和解除全國緊急狀態,都是向黑暗勢力的妥協。因此,他們煽動不同種族之間的暴力衝突,製造普遍對立情緒,目的就是阻撓改革進程。
現在,德克勒克面臨著總統任期內最為關鍵的抉擇之一。南非國防軍代表著政府最根本的權力保障,並且是德克勒克所發起的憲制進程最後的保障者。當時,他還不確定整個過程是否能夠和平地完成。在1994年4月選舉之前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非國大可能會再度發起群體性活動,它的激進派也許會再次佔據上風,重啟「烏拉行動」和武裝鬥爭。有些地區可能發生分裂活動,還有可能發生右翼暴動。
和前任不同,德克勒克沒有擔任過軍隊職務,可是他又必須當機立斷。他深知,槍杆子維護不了真正的安全,只有所有公民的人權和尊嚴得到尊重與維護,真正實現了正義,真正的安全才會到來。最終,德克勒克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16名高級軍官被強制退休,繼續司法調查。
不久,德克勒克又採取了一項震驚世界的行動。1993年3月24日,德克勒克向世界宣布,南非已經將全部原子彈都拆卸分解,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廢除核武能力的國家。上世紀70年代,南非在受到國際社會孤立的背景下,獨立自主地製造出核武器。德克勒克審時度勢,認為保留核能力便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銷毀核裝置的驚人之舉得到了國內外歡迎,但是也在軍界的某些圈子中引起了憤恨,他們對德克勒克帶領這個國家前往的方向表示不滿和警惕。
七、危機重重
經過艱苦努力,各黨派終於再次回到談判桌前。「民主南非大會」更名為「多黨談判論壇」,代表團總數達到26個,代表性更為廣泛。一切似乎都一帆風順,直到被約翰內斯堡的一聲槍響打破。
1993年4月10日,民族之矛組織前指揮官、南非共產黨秘書長克里斯·哈尼被一位白人極端主義者槍殺在街頭。哈尼是非國大與南非共產黨聯盟中一位深得人心的英雄人物。在南非改革的關鍵時刻,這一悲劇極有可能引發一場巨大危機。
德克勒克立刻發表聲明,呼籲所有領導人保持克制並約束其追隨者。他說,「雖然他和我處於政治爭論中對立的兩極,但我們都準備通過和平談判的過程來解決我們國家的問題。他已無法繼續這一遺願,但我們這些生者必須重新致力於和平談判,致力於創建一個不再重演此類野蠻行徑的社會。」
「現在到了全體南非人民同仇敵愾的時候了,」曼德拉也以政治家的姿態挺身而出,呼籲人們保持冷靜,「無論來自任何陣營,誰要是希冀摧毀克里斯·哈尼為之獻出生命的事務——我們所有人的自由,那便是我們的敵人。」
可是,非國大還是在全國安排了為期一周的群眾集會和示威。曼德拉解釋說,這是為了「對非洲人國民大會的支持者有所交代」,「這樣,就為人民提供一個表達他們不滿的方式,而且又避免了暴力」。
然而在當政者看來,非國大的抗議活動使得南非再次陷入危機。德克勒克甚至說,由於非國大未能管束其追隨者,「使得局勢彷彿回到了1992年8月那段動蕩不安的歲月」。國民黨的支持者對國家的未來憂心忡忡。德克勒克一方面安撫民眾,一方面宣布控制群眾示威的措施,並增派3000名安全部隊成員。為此,德克勒克和曼德拉之間再次發生激烈爭論。
幸運的是,政治暗殺並沒有造成極左和極右分子所希望的那種烽火連天的局面。相反,人們大多反應較為冷靜。畢竟在這個時代,決定政治立場的主要因素將不再是種族,而是政治信念和價值觀。幾周之後,談判恢復。曼德拉和德克勒克都面臨著同樣的棘手問題:在自己的陣營中能得到多大支持,能夠做出多大讓步?
隨著一個內容廣泛的基本框架漸趨成型,右翼分子越來越躁動不安。數千名右翼分子聚集在談判會場周圍示威抗議,一度強行闖進區域內。數百名身穿卡其布制服的新納粹組織阿非利卡人抵抗運動成員佔領該建築,蓄意破壞一番後才散去。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在歷史大勢面前,極右勢力已經無法阻止談判。絕大多數黨派確定:南非第一次完全意義上的民主選舉將於1994年4月27日舉行。兩個月後,議會通過了《過渡執行委員會法案》,按其規定將成立一個多黨過渡執行委員會,在選舉籌備期間監督政府,以確保政府的行為既不偏向也不妨害任何政黨,創造一個自由公平的選舉氛圍。
1993年11月18日早晨,多黨談判論壇最終通過了臨時憲法。憲法提出:「對民族團結的追求,為全體南非人民的幸福與和平,要求南非人民實現和解,重建社會……我們需要理解,不是復仇;是補償,不是報復。」
過渡憲法是妥協的產物,它與所有踏上談判道路之初的黨派的期望都不盡相同。正如德克勒克在閉幕演講時所說,「儘管我們經歷過挫折和失敗,儘管有人退出和抵制,儘管可怕的暴力仍在折磨著如此多的同胞,儘管當天有一些重要的政黨缺席,但我們仍然證明了,觀點和信念大相徑庭的人們通過互相妥協、理性的辯論和談判來達成基本而全面的共識是可能的。」
通往自由的道路註定不會平坦如砥。隨著1994年的到來,各種政治勢力加緊活動。南非的局勢變得充滿變數。暴力仍然在繼續,幾個黑人家園也發生嚴重騷亂。更讓人們焦慮的是,因卡塔自由黨和右翼黨派拒絕參加大選,南非最大的民族祖魯族要求獨立。
假如祖魯人獨立,假如因卡塔自由黨和右翼黨派不參加大選,那麼南非首次民主選舉的合法性就會大打折扣,而且會對整個憲制進程帶來不穩定影響。因此,德克勒克和曼德拉積極奔走呼籲,但他們堅持原定的大選日期,毫不動搖。
八、一個有勇氣和理智退出舞台的人
幸運的是,在距離大選僅剩一周時間的時候,談判出現了轉機。在各方作出讓步之後,祖魯人放棄獨立要求,因卡塔自由黨也答應參加選舉。
這是南非國民黨第一次參與一個真正建立在非種族基礎上的大選。南非第一次民主選舉的場景感動了全世界:耐心的人們排著長龍,蜿蜒穿過鄉鎮和城市那塵土飛揚的道路和街道。那些等了半個世紀才等來一生中第一次投票選舉的黑人老年婦人說,她們第一次感到自己像人類;白人則說,他們為最終生活在一個自由國家裡而感到自豪。選舉在和平環境里順利進行,再也沒有了暴力和流血。
投票結果,非國大以62.6%的選票勝出。國民黨則獲得20.6%選票,成為南非第二大政黨,同時還是第三大黑人政黨,因為有50多萬黑人投了國民黨的票。南非國民黨——這個種族隔離制度的始作俑者和後來的廢除者——在這次大選中成功轉型,一變成為南非最具民族多樣性的政黨。
直到此時,許多非國大的支持者還在忐忑不安。他們擔心國民黨會玩弄花樣,拒絕接受大選結果,或者策動一場右翼政變。因此,他們緊張地圍坐在電視機前,期待著德克勒克的出現。
德克勒克出現在電視畫面里,表情平靜。無數白人和黑人屏住呼吸,收緊喉嚨,注視著這個歷史性場面。這位種族隔離時代的最後一位總統溫和地宣布,承認敗選,向曼德拉表示祝賀,宣布他準備在新南非的首屆民族團結的政府里與曼德拉合作。
四年來歷盡艱辛、常常令人心灰意冷的談判,還有重重困難和危機,這位政治家穿越無數險風惡浪,最終把這個國家帶到了一個嶄新之地。一個全人類都為之驕傲的社會出現在非洲大陸。南非轉型證明了:即使是最棘手、最複雜的問題,也能夠通過妥協、談判和善意來解決。
國情複雜是許多國家拒絕改革的借口,但是南非改革的艱難複雜不亞於其他國家。在南非,各個種族、部族、政治派別、利益集團歷史上積累的新仇舊恨之多,在人類歷史上也是罕見的。在這個積累了數百年民族恩怨的多民族、多種族國家裡,在公平公正的基礎上讓所有人都享有充分的政治權利,但同時又不會導致多數統治和壓迫,毫無疑問是一個巨大的歷史難題。
在歷史的緊要關頭,南非擁有兩位出色的領導人。德克勒克是一個有勇氣和理智退出舞台的人,他還幸運地遇到了曼德拉。這兩個互相猜疑的領導人摒棄個人恩怨,為促進和平、寬容與和解,帶領這個「彩虹之國」步履蹣跚地走過了一場又一場的危機,終於邁進了新時代的門檻。歷史證明,曼德拉成就了德克勒克,德克勒克也成就了曼德拉。
從現代文明的角度看,那些視生命為草芥,為個人權力而不惜殺人盈野者,絕非英雄。只有那些順應世界潮流,為國家為人類的利益不惜放棄個人權力和地位的人才是偉人。在這個意義上,德克勒克是當之無愧的偉人。
作者為《財經》記者,原載2016年3月14日《財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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