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葵:中藥專業出身 卻叩開了書法考據之門
探究是人類的本能,我的這一本能似乎更加強烈。父母都喜歡看小說,所以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成為柯南道爾和克里斯蒂的忠實粉絲。我喜歡小說家設置的種種「密室」,尤其能體會破密那一刻的快感。
大學念的是中藥專業,在1980年代,課程設置還很正規,對思維成長幫助最多的是一系列化學課:無機化學、有機化學、物理化學、分析化學和生物化學、中草藥成分化學、藥物分析。
我雖然沒有接受過系統的文科訓練,但此數年的化學學習,也讓我懂得了科學邏輯,這種邏輯當然適合于思考人文歷史問題。我也沒有真正接受過邏輯訓練,但因為信仰佛教,在大學畢業後的一段時間裡,忽然對因明有了興趣。一本呂澂先生的《因明入正理論講解》,幾十頁的篇幅,天頭地腳都被我隨筆塗抹的心得佔滿。佛教因明是否符合西式邏輯學的標準,可以討論,但我至少由茲掌握「自悟及悟他」的說理和思辨工具。
現在想來,如果得到正規的專業訓練,我或許能成為優秀的內科大夫,或者是偵探家,我應該能在這些與邏輯推理密切相關的專業上大展身手。可是沒有機緣,而活躍的思想總是不安分的,於是開始叩擊文獻考據的大門。20多年來,在本草文獻、道教歷史、金石書法方面作了一些工作,多數都與考據有關。
1、書法研究的發端
「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是胡適之先生的名言,在提出假設之前,其實還有一個發現問題的過程。
1988年我22歲,在《中國書法》上讀到一篇文章,提到歐陽通早孤,經母親徐氏教誨,刻苦學習父書,終於自成一體的故事。那個時候我已經讀過一些書法論著了,敏感到其中可能存在問題,記得初唐四家中歐陽詢最長壽,享年八十餘,如果兒子「早孤」的話,得子的年齡也太晚了一點。更何況,我印象中歐陽詢是「大官」,遺孤似乎也沒有可能需要靠鬻售父親的遺作過日子。於是翻檢正史以及當時能想到的各種書法文獻,寫了一篇3000字的文章「歐陽通早孤軼事考辨」。確定《舊唐書》首先將歐陽詢幼孤的情況,誤植在兒子歐陽通身上,編排出「(歐陽通)少孤,母徐氏教其父書」的傳奇,並演繹出「每遺通錢,紿云:質汝父書跡之直」的情節。後世以訛傳訛。
寫成的文章寄給《中國書法》被拒,投《書法研究》也石沉大海;改投《書法》,收到編輯老師的一封信,對文章表示肯定,但不符合本刊要求云云。又放了一段時間,加了一個小標題「《中國書法大辭典》歐陽通條辯誤」,寄給香港的《書譜》雜誌,果然原文刊登出來。因為恰逢特殊事件,所以至今沒有收到樣書,只是領取了200港幣的稿費。
今天看來,這篇文章確實很一般,使用證據也有欠缺,但此文的坎坷經歷讓我領會寫文章「樹立箭跺」的重要性,也因此鼓勵我在考據之路上繼續走下去。若依發表先後,這並不是我第一篇考據文章,緣於此文發表上的波折,我沒有繼續思考書法問題,轉而投入本草學術。
我當時在念中藥藥理學碩士,這與傳統本草幾乎沒有瓜葛,只是因為學習章草,寫過幾則關於《急就篇》藥物考釋的札記。既然書法研究不順利,而奔逸的念頭又無法停止,便開始修訂札記,做成一篇「孫(星衍)輯《神農本草經》誤改藥名辯誤」,發表在1988年《成都中醫學院學報》上。在改寫過程中,遇到一個與《本草經》成書年代和藥物產地有關的問題,於是深入其中,竭12年心力著成《神農本草經研究》(北京科技出版社,2001年),後來又出版《救荒本草校釋與研究》(中醫古籍出版社,2006年)、《中藥材品種沿革及道地性》(中國醫藥科技出版社,2007年)、《本草綱目圖考》(科學出版社,2016年)等,今年又在《文史知識》上開設一個「本草文化摭談」的欄目。本來是業餘研究,居然成了「家」,真是慚愧。
沒有想到的是,因為本草研究,居然再次涉足金石書法。
我一直羨慕古人訪碑、校碑之樂,記得以前讀羅振玉的《集蓼編》,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其自述「服習經史之暇,以古碑版可資考證,山左估人劉金科,歲必挾山左、中州、關中古碑刻至淮安,時貧不能得,乃賃碑讀之。一紙賃錢四十,遂成《讀碑小箋》一卷,又雜記小小考訂為《存拙齋札疏》一卷」。我生也晚,若干年來雖然經眼過手了不少拓本,但從來不敢奢望,能夠獲得如古人一樣的校碑機會。
1990年代末,京上老友張瑞賢兄申請了一項經費,研究鐫刻在龍門石窟「藥方洞」中的醫方,邀我襄贊其事。藥方洞在龍門西山南段,考古家認為,此窟開鑿於北魏孝明帝時期,因「河陰之役」而中綴,北齊續鑿,經隋唐兩代始告完成,窟內年代最晚者是宋代天聖四年(1026)刻的小龕。
與古陽洞、賓陽洞、奉先寺相比,藥方洞只能算中型洞窟,造像和造像記特色不多,吸引金石家注意的,是鐫刻在洞窟門券兩側,以及洞內東壁永熙三年造像記下方,長達三千餘字的藥方。藥方沒有紀年,而與之毗鄰的是一龕釋迦造像,系北齊武平六年(575)都邑師道興率合邑人所造,造像記特別提到:「自非頃珍建像,焉可熾彼遺光;若不勤載葯樹,無以療茲聾瞽。」於是,從畢沅《中州金石記》、孫星衍《寰宇訪碑錄》以來,金石文獻多數都把藥方與道興造像視為一體,著錄為「北齊都邑師道興造像並治疾方」。王昶《金石萃編》乃據拓本抄錄造像記及藥方全文,其後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又有補正。
晚近研究者始注意到藥方與造像記不僅書法風格存在差別,空間位置也有錯落。造像記所在的平面較藥方高出約3厘米,二者銜接處為斜面,藥方開首數字刻在打磨後的斜面上,由此說明,造像記早已存在,鐫刻藥方的工匠清理過造像記周圍的石壁。再結合藥方中避唐高宗李治之諱,用「療」代替「治」,而又沒有使用武周新造字,也不避此後的唐諱,所以將藥方年代確定為唐代永徽年間。
對於名勝古迹,我們都喜歡牽連名人。武億《授堂金石跋》因北齊造像,遂聯想到北齊名醫徐之才和徐之范,說「是方殆其所撰集,而附於石者歟」。而王昶《金石萃編》、葉昌熾的《語石》又說藥方與孫思邈故鄉陝西耀縣藥王山所刻《千金寶要》文字悉同,對比之下,也屬無根之言。
日本國丹波康賴撰《醫心方》,成書於天元五年(982),書中引錄有《龍門方》102條;稍早於《醫心方》的日本古籍《本草和名》,也提到一本名叫《龍門百八》的書,引用的時候,徑直稱為《龍門藥方》。可是,將日本流傳的文本與今天看到的龍門石刻藥方對勘,卻是同中有異,二者的關係令人迷惑。
瑞賢兄首先發現英藏敦煌文書中有一份《備急單驗藥方》(編號S.9987),通過與另外幾份卷子綴合,約得原書的三分之一。尤其令人振奮的是,石刻藥方與《備急單驗藥方》的相似程度,遠高於《醫心方》所引《龍門方》。不特如此,這份卷子前面的序言專門提到撰集目的:「求刊之岩石,傳以治病。庶往來之君子,錄之備急用。」由此我們了解到,《備急單驗藥方》乃是龍門石刻藥方的祖本,這是一種「家庭醫療指南」類的通俗讀物,在印刷術尚未普及的時代,除了通過傳抄外,編撰者還希望能夠將之刊刻在石壁。龍門藥方即是此書的「石刻選本」,而流傳日本的,則是此書的抄本,因為龍門石刻本已經普及,所以標題被改為《龍門方》,或者《龍門百八》。弄清碑文的來龍去脈,識文辨字就容易得多了,新校本糾正前代著錄誤釋和脫漏數十處。這些研究成果,最後匯總在張瑞賢主編的《龍門藥方釋疑》(河南醫科大學出版社,1999年)中;在我而言,校碑之樂,更勝於編寫之樂。
2、瘞鶴銘與論書啟
完成《神農本草經研究》後不久,便開始《陶弘景叢考》的寫作。陶弘景有多重身份,宗教家、醫藥家、書法家、文學家、文獻家,梁武帝的「山中宰相」;而歸根結蒂,則是道教上清派的大師。
《陶弘景叢考》的主旨見於緒言:「本書並非有關陶弘景生平、著作、思想的通論性文字,著者試圖通過史料的考據,勾勒出儘可能接近歷史真相的宗教家的、學問家的、書法家的陶弘景形象。全書分五個專題,分別為:陶弘景交遊叢考、陶弘景著作叢考、《真誥》叢考、陶弘景書法叢考、新訂華陽陶隱居年譜。至於陶弘景在醫藥學方面的成就,著者已有《神農本草經研究》詳論在先,不勞本書喋喋。此外,本書對陶弘景的文學成就亦未作深入討論,此則非著者之長,若倉促立論,終不免為博雅君子所笑,故爾藏拙,敬俟賢能。」
有關陶弘景書法成就及書跡流傳,清翁大年著有《舊館壇碑考》,晚近盧仁龍先生又有「陶弘景與書法史料鉤沉」論文,已經備極詳瞻;於是我選擇少有人涉及的「陶弘景與梁武帝論書啟」,和雖然論者紛紜,卻莫衷一是的「瘞鶴銘」作深入討論。
在撰寫前面章節的時候,我一直認定瘞鶴銘是陶弘景的作品,甚至銘文中「天其未遂吾翔寥廓」一語,因為符合陶弘景在梁武帝時代的遭遇,被我用在「陶弘景與梁武帝」論文中,作為陶弘景志向不得伸展的證據之一。關於瘞鶴銘作者考證的文章寫到一半時,漸漸在各種證據中注意到皮日休等人的瘞鶴詩。
《松陵集》裡面有兩篇悼鶴的詩,其中一篇的序說:「華亭鶴聞之舊矣,及來吳中,以錢半千得一隻,養之始經歲,不幸為飲啄所誤,經夕而卒,悼之不已,遂繼以詩。南陽潤卿博士、浙東德師侍御、毗陵魏不琢處士、東吳陸魯望秀才及厚於余者,悉寄之,請垂見和。」這裡不僅買鶴、葬鶴的情形與瘞鶴銘相符,就連參與悼鶴賦詩的,包括皮日休在內恰好也是五人,正好與瘞鶴銘之華陽真逸撰,上皇山樵書,夅囗徵君、丹楊外仙尉、江陰真宰題名,人數相同。更有意思的是,這五位當時在蘇州、鎮江一帶活動的詩人,他們悼鶴的詩篇,使用了各式各樣與鶴有關的典故,卻沒有一個人提到就在吳中的瘞鶴銘。如果說他們完全不知道瘞鶴銘,似乎又不是,在另一首悼念開元觀顧道士的詩中,皮日休說:「大椿枯後新為記,仙鶴亡來始銘。」悼顧道士詩較葬鶴詩晚作,所以「仙鶴亡來始有銘」,更像是談論他們自己弄出來的「瘞鶴銘」。
這一發現其實讓我不安,將使我討論陶弘景與梁武帝關係時失去一項證據。但我並不喜歡掩藏證據,所以據實寫成了一篇「瘞鶴銘作者平議」,將瘞鶴銘書撰者確定為晚唐皮日休等人。
毋庸諱言,瘞鶴銘作者之所以被「公認」為陶弘景,其文章內容、書法風格,確實與陶弘景有很多相似。為了解釋這一現象,修訂後的論文提出一項假說:瘞鶴勒銘,根本是皮日休等導演的「陶弘景葬鶴遊戲」,在這場戲中,葬鶴是真實發生的事件,而幾位文人為了抒發思古之幽情,將自己「化身」為他們心中的偶像陶弘景,以陶的名義埋葬仙鶴,並為仙鶴撰書「墓志銘」——瘞鶴銘。
有關這一假設,我也只能提出幾項間接證據:首先,皮日休等人崇奉茅山道教,熟知陶弘景的歷史,具備「託名」陶弘景的條件。其二,儘管陶弘景沒有「華陽真逸」這一道號,但此名號與陶弘景的「華陽隱居」之間,顯然存在「映射」關係;同樣的,所謂「丹楊外仙尉」,與陶弘景曾經使用過的「王外兵」之間,也絕不會是「巧合」那樣簡單。第三,皮日休葬鶴賦詩共有五人參與,而瘞鶴銘上的題名也是五人;自號「徵君」、「真宰」、「(外)仙尉」顯然存在荒謬性,可是「華陽真逸」與「上皇山樵」則屬於可以正常使用的名號,而頂著這兩個名號的人,一個是撰文者,一個是書丹者;撰文、書丹,正是整個葬鶴勒銘活動中,必須真實出現的人物——他們兩人如果自稱「徵君」、「真宰,確實是僭越不敬了。
如果同意此假設,即瘞鶴銘是皮日休等人「擬」陶弘景所為,正如詩體中的「擬代詩」。如此還能夠解釋,何以瘞鶴銘的書法接近於茅山天監十五年井欄題字,皮日休、張賁等人可能見過此件井欄,並認定是陶弘景書法而刻意模仿。
書法叢考中孤零零的一篇瘞鶴銘考證顯然不成章節,但《文獻》上已有一篇討論陶弘景書法的文章,我又不想重複,便將注意力轉在《法書要錄》所載「梁武帝與陶隱居論書啟九首」上。
論書啟一共九封書信,陶弘景上樑武帝五函,梁武帝答書四通。首先根據信札中的各種線索,確定往來關係。
陶弘景在其中一封信上說:「前意雖止二六,而規矩必周;後字不出二百,亦褒貶大備。」這應該是稱讚梁武帝《觀鍾繇書法十二意》,此為梁武帝自以為得意的書法論文,曾遍示臣下。所謂「前意雖止二六」,指梁武帝表彰鍾繇書法具有「平、直、均、密、鋒、力、輕、決、補、損、巧、稱」十二種意態;「後字不出二百」,則是《觀鍾繇書法十二意》文章後半對王羲之、王獻之父子書法的貶損之辭。梁武帝尊鍾卑王,乃含有崇佛抑道的政治意圖,儘管陶弘景違心地迎合梁武帝的意見,仍委婉地為王羲之辯解,鑿空杜撰出一個晚年代筆人,來承當梁武帝強加的「及其獨運,意疏字緩」罪名,以使「逸少無復末年之譏」。
論書啟因有多處談論王羲之法書的真偽,後人多據此認為是梁武帝請陶弘景鑒別右軍書跡,事實並非如此。天監年間為梁武帝鑒定法書者已見張懷瓘《二王等書錄》,類似記載亦見於《法書要錄》卷4所載韋述《敘書錄》:「梁則滿騫、徐僧權、沈熾文、朱異。」均未提到陶弘景之名。且陶弘景在信中自承:「前後都已蒙見大小五卷」,於內府所藏七百餘卷之數,百分不及一,云何鑒定。
不僅如此,陶弘景給出的鑒定結論,基本不被梁武帝採信。如陶弘景鑒定為真跡的《樂毅論》,梁武帝則堅持認為「微粗健,恐非真跡」,以至陶弘景最後不得不違心地說:「《樂毅論》,愚心近甚疑是摹,而不敢輕言」。
陶弘景具有很高的書畫鑒定水平,這可由《真誥》中陶弘景對楊羲、許謐、許玉斧手書的精鑒為證明,但也應該看到,由於政治及宗教方面的原因,論書啟並非其鑒定水平的真實反映。
論書啟沒有提到具體時間,據陶弘景在其中一封信中說:「自無射以後,國政方殷,山心兼默,不敢復以閑虛塵觸。謹於此題事,故遂成煩黷,伏願聖慈照錄誠慊。」按,「無射」本指音律,亦可指九月。「國政方殷」與「山心兼默」為對文,以後句襯托前句,刻畫國事繁劇。梁武帝執政時期,當以天監十五年(516)九月浮山堰決堤,「緣淮城戍村落十萬餘口皆漂入海」,為九月間發生的最大事件。故推測論書啟作於此前一段時間。
研究歷史人物,需要多角度綜合考量,偏執一端為不可取。我後來又寫過一篇「陶弘景眼中的王羲之」 ,算是對早期論書啟研究的補充。明確提出,陶弘景對王羲之的評價,往往因語境而異。在道教著作《真誥》中,因宗教派別之不同,陶刻意褒揚楊羲,而對王羲之頗有微詞;但在與梁武帝的《論書啟》中,陶委婉地否定梁武帝尊鍾卑王之論,除書法因素以外,也與當時佛道衝突有關。
3、趙模集王羲之千字文考鑒
又因為《陶弘景叢考》,結識當時還在日本的祁小春兄,研究趙模集王羲之千字文的因緣即由小春兄引起。
這份「趙模集王羲之千字文」雖然歷代著錄不絕,但原件在嘉慶初年流出清宮以後,一直由私人收藏,了解者不多。研究的第一步,需要證明目前所見者,即是《石渠寶笈初編》列為書法類次等,曾貯藏於乾清宮的原物。
原卷已殘,正文起「東西二京」,訖「焉哉乎也」,為千字文的後半,雙鉤填廓;每行上半殘損1-3字不等,下部基本完好。拖尾題跋分前後兩段:古代題跋部分,作者包括元代滕賓、夏克複,明代吳寬、徐寓、范允臨,清初徐枋;近代題跋部分,作者有羅惲、羅振玉、梁啟超、庄蘊寬、王國維、汪大燮、于右任。
目驗此卷古代題跋部分,鈐蓋有朱文「備卿鑒賞」,與《抱沖齋石刻》上的同題印章比對,確定同一性。印章的主人是斌良(1783-1847),字備卿,滿洲正紅旗人。斌良活動在嘉道之際,與清宮藏品顯然矛盾。觀察本卷多處存在過火的痕迹,從火痕的形狀看,應該是在捲軸狀態下遇火,故外層完全燒毀,殘存部份以首段毀損嚴重;主要是卷子上部受火,故現存部份之上半皆有殘缺,下半則幾乎完整無損。據《清史稿》卷41云:「嘉慶三年二月丙子,京師乾清宮火。」(按,乾清宮火災實際發生在嘉慶二年十月)這場大火使庋藏在乾清宮的字畫及天祿琳琅善本毀滅殆盡,其煨燼之餘,則被宮人盜出,售於市廛。推測本卷也屬這種情況,遂輾轉為外官斌良所得。
明末《珊瑚網·書錄》亦著錄本卷,信息基本吻合,其中吳寬的印章、題署,徐枋的印章,皆與標準件相合。經考證,《珊瑚網》提到本卷後元代五家觀款,大約在清雍正年間被移配到《杜牧張好好詩》後面。
本卷在16世紀中葉曾由蘇州吳邦楨刻帖,原刻本未見,但獲得日本江戶時代韓天壽(1727-1795)《集帖》翻刻本。字跡比勘可以確定,刻帖的底本即是本卷。由此,本卷為明代人題跋、著錄、刻帖的原件,沒有疑問。不僅如此,刻帖內容完整,恢複本卷殘損以前,正文1000字,首題20字的原貌。
繼續上溯,《宣和書譜》趙模條也提到內府收藏「模集千文」,但是否本卷,沒有確證。研究本卷及刻本,發現本卷上「匡」字末筆刮削,刻本還有「殷」、「貞」、「敬」、「竟」皆缺末筆;本卷上「桓」、「恆」、「敦」、「懸」四字加有朱圈。這些毫無例外的都是宋代的諱字,由此可以作一項邏輯判斷:這份《趙模千字文》墨跡上既然存在有宋代諱字的刮削,則可以完全排除此卷是元明人臨摹製作的可能性——如果是元明間人製作一件標題為唐代的書法卷子,製作者實在沒有必要專門標誌出宋代的諱字,那樣只會弄巧成拙。退一步言,即使元明間人複製一件宋代的臨摹本,原件上確有可能存在宋代諱字,但元明再次複製時只會保持缺筆的原樣,而不會在臨摹本上留下刮削的痕迹,或者再畫蛇添足地為宋代諱字加上朱圈——如此一來,似可以定論,此卷非元明間人製作物,也非宋代複製品。
在確定真實性的基礎上,進一步分析「趙模集王羲之千字文」在書法史上的地位。
最早著錄《趙模千字文》的是日本來唐僧最澄(767-822)《法門道具等目錄》,此距貞觀(627-649)約150餘年,可如何保證此本不是這期間的人託名趙模製作而成?
趙模作為搨書人,見於《蘭亭記》,其有條件接觸貞觀內府的書法藏品。逐字研究此本的字跡來歷,有如下發現。《蘭亭》是趙模使用的主要資源,字跡與馮承素本高度接近。更重要的是,趙模集字所能用的材料,包括《蘭亭》在內,大致不超出載於《法書要錄》卷三中的褚遂良所編《右軍書目》的範圍,目前發現者有平安帖、快雪時晴帖、孔侍中帖、范新婦帖、官奴帖、建安靈柩帖等。這與趙模的身份以及此本的製作時間完全吻合,這也是論證此本作於貞觀時代的重要理由之一。
懷仁稍晚於趙模,二者有何關係,是否可能後人利用《集王聖教序》製作此千字文而託名趙模?
毫無疑問,《趙模千字文》與《集王聖教序》有很多相似,但有兩個例字能說明二者的關係。兩本皆有「曠」字,此字為王羲之「家諱」,書寫中必須迴避者,故兩本的「曠」應該都是拼湊而成。經比對,《趙模千字文》與《集王聖教序》的「曠」字寫法完全一致,必然存在承襲關係。「民」是唐太宗名諱,高宗時開始避諱。兩本的「民」字同出一源,但《集王聖教序》缺筆,此懷仁集字借用趙模的成果,但對避諱字加以塗抹所致。
比較晚於《集王聖教序》的其他集字碑,如《興福寺碑》《金剛經》,在利用《聖教序》的同時,也使用《趙模千字文》。元代貞元年(1295)高麗《集王普覺國師碑》,則主要使用《趙模千字文》,而幾乎沒有涉及《集王聖教序》。
從集字碑廣泛利用《趙模千字文》,可見此本的影響力,但趙模集字的「本意」究竟如何?
我們注意到李邕行書字體結構與《趙模千字文》高度相似性,相關字跡可以《李思訓碑》為例。這種情況也見於相互之間不可能存在承襲關係的高正臣《明徵君碑》、田穎《張希古墓誌》、朱玘《才人仇氏墓誌》。特別有意思的是,凡見於《趙模千字文》的字,以上諸碑的寫法多數相同,而不見於此本的字,這些碑寫法各異。因此我們提出一項假說:《趙模千字文》是趙模代表弘文館編定的,用於教的「王羲之行書標準字帖」,有弘文館學書經歷者,或多或少受其影響。
《趙模千字文》在宋代則有特殊用途,從北宋到南宋,內廷一直以此本為書法學習模板,詔敕所用的字體,皆以此為準則。舉宋仁宗天聖年間《毛應佺知恤詔》,北宋徽宗朝《蔡行敕》,南宋高宗朝殘詔敕,南宋孝宗朝《答虞允文敕》,作字跡比較,不同書手,書寫各有特點,但字的結構基本保持與《趙模千字文》一致。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宋高宗行書千字文》,毫無疑問是《趙模千字文》的對臨本。此不僅證明,南宋內府確實以《趙模千字文》為學書範本,由此解釋詔敕字體的來源;更可注意的是,臨寫本上一些宋代諱字被刻意改寫,則與現存墨跡殘卷上刮削和朱圈的情況相合。
御書院本既然以「對臨」的方式創作出來的,這就意味著有一本《趙模千字文》陳列在書寫者面前。因為有這若干的諱字需要更改,完全可能預先在原帖上標出記號——如現在這本《趙模千字文》一樣,或者刮削掉諱字的末筆,或者用硃筆在諱字上加圈。雖不能絕對保證今存的這本《趙模千字文》就是紹興二十三年(1153)御書院對臨的底本,但宋高宗紹興內府確實收藏有《趙模千字文》則確定無疑。臨寫的目的,更像是製作範本,而不是練習書法。書寫者當然不是宋高宗,而是御書院的書手。或許就是製作「宋代修訂版的趙模千字文」,用來作為書寫詔敕的標準字體。至於內府的趙模千字文原本,本來就是「實用器」,而非「收藏品」,在上面做記號,乃至毀損性的記號,也是可以理解的行為。
綜上研究確定,「趙模集王羲之千字文」是現存年代最早、容量最大的王羲之書法字型檔,著名的集字碑《懷仁集字聖教序》即主要從此取材;其書法字體在唐宋時期影響深遠。以上研究詳載於新近出版的《唐趙模集王羲之千字文考鑒》(中華書局,2016年)。
4、題跋與考據
古人題跋有一定之規,文字內容、上下位置、字體大小、印章鈐蓋,莫不考究,總以典雅為原則。而其中最要緊的,是處理好主從關係。題跋永遠是配角,如眾星拱月,忌諱喧賓奪主。歷劫以後,這些規矩逐漸改變,更兼今人表現慾望強烈,若一張拓片上有三五人題跋,便可以形成三五個中心,共同攫奪欣賞者的視線。這種情況,無論按照東西方美學價值,都不會以為美觀。
好的題跋應該是一篇縮微版的學術論文,或考辨史料,或探討書法,歐陽修的《集古錄》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也可以專門談論這塊碑刻不同年代拓本的完字、殘字,雖然有些乏味,彙集起來,卻是碑拓斷代不可或缺的工具書,近人方若著、王壯弘增補的《校碑隨筆》,因此被友人戲稱為碑帖鑒賞的「紅寶書」;偶然也可以把題跋當成時文來作,駢四儷六之外,古風近體皆可以用來題跋,韓愈作《石鼓歌》的初衷,說不定就是為了應付手執《石鼓文》的「張生」題跋的請求。朋友以金石拓本徵題,多數時候我都集前人的詩句來應付,偶然也有考據文字,附錄近作兩則,以見一斑。上海圖書館仲威兄新得七石本王居士磚塔銘,我寫了一篇長跋,涉及化度寺碑的立碑時間,題跋說:
《王居士磚塔銘》為小唐碑之先出者,頗為世重。上官靈芝撰文,敬客書丹。敬客史傳失載,字跡近《雁塔聖教》唯稍凝重,剛健婀娜兼而有之,前賢論之已詳,無勞費辭矣。據塔銘,居士以顯慶元年十一月卒,三年十月收骸,「起靈塔於終南山楩梓谷」,此即所謂「林葬」,以肉身普施禽獸蟲蟻者。林葬為三階教獨有,靈塔所在之終南山至相寺楩梓谷,亦信行禪師葬所,居士為禪師追隨者,無可疑問。按,信行禪師入滅後,僧邕禪師掌教。據《化度寺碑》,禪師貞觀五年十一月十六日終於化度寺,「即其月廿二日奉送靈塔於終南山下鴟鳴垖,禪師之遺令也。徒眾□收其舍利,起塔於信行禪師靈塔之左」。《金石錄》以降,皆以貞觀五年十一月為化度寺碑樹立時間。若僧邕禪師舍利於圓寂後之第七日即十一月廿二日入塔,遺蛻應是荼毗。然據《信行禪師塔銘》,禪師入滅,有三百弟子發誓「恆欲碎骨次香城之下,投身於雪嶺之間」,僧邕亦在三百數,《化度寺碑》「禪師之遺令」雲者即此。故僧邕應是林葬,而非荼毗。參照《王居士磚塔銘》,血肉銷盡始能收取捨利,起塔當延後兩年左右。林葬畢竟驚駭世俗,疑李百葯撰文故意隱晦其詞,立碑其實在貞觀七年也。
仲威老師尊兄出《磚塔銘》索題,瑣屑枝蔓而及《化度寺》,淺鄙之見亦不敢自信,吾兄一笑可耳。朋友澹軒兄得停雲館本小麻姑壇記,題跋談到幾種麻姑壇的翻刻問題:
麻姑壇傳世三種,大字、小字、細字。其大字、細字本,文辭字體皆同;小字本刻入《忠義堂帖》。《金石錄》云:「又有一本,字絕小,世亦以為魯公書,驗其筆法,殊不類。故正字陳無已謂余,嘗見黃魯直言,乃慶曆中一學佛者所書,魯直猶能道其姓名,無已不能記也。」依「筆法殊不類」論,殆指《忠義堂帖》本。劉賓客《麻姑山》詩「曾遊仙跡見豐碑,除卻麻姑更有誰」,因知大字豐碑為魯公所立。或謂細字本乃是魯公草稿,私意非之。詳按碑文,乃據《神仙傳》敷衍。碑云:「煩信承在彼,登山顛倒。」此句《神仙傳》作「登當顛倒」,白話言之,登即顛倒而至。《漢武內傳》亦有此四字,碑作「登山顛倒」則不辭。《麻姑壇記》為魯公撰文書丹,必無錯字之理,遂確定今之大字本亦是翻刻,底本「登當顛倒」「當」字爛壞,翻刻者依殘存筆畫,臆補「山」字。細字本依翻刻之大字本而來,亦作「山」字,其非魯公草稿也必。細審首頁鈐「金石錄十卷人家」朱記,趙撝叔刻潘伯寅藏書印。此拓曾經滂喜齋收藏,可貴也。
5、題外的話
我的職業身份是藥理學老師,這門學科研究藥物的作用和作用原理,實驗探索的樂趣並不在考據之下;只緣當初誤打誤撞,走進了考據的門檻,竟然樂而忘歸,在專業以外的領域能夠取得稍許成績,並得到方家的認可,倍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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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滿實:歐陽通早孤軼事質疑,書譜,1989(6):37-38。
2.王家葵:龍門藥方考,中國書法,2012(3):106-111。
3. 盧仁龍:陶弘景與書法史料鉤沉,文獻,1991(1):160-174。
修訂後的論文收入《玉吅讀碑》(四川文藝出版社,2006年)。
4.王家葵:陶弘景眼中的王羲之,詩書畫,2012(6):166-170。
5.王家葵:張好好詩卷後元代觀款移配補苴,詩書畫,2015(3):212-216。
原標題:考據之門——我的書法研究之路
*作者王家葵,齋號玉吅,成都中醫藥大學教授,書法家,篆刻家。本文首發於《中國書法》,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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