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生:詞學反思與強勢選擇——馬洪的歷史命運與朱彝尊的尊體策略

   一 問題的提出

   馬洪字浩瀾,號鶴窗,是明代正德、嘉靖年間的著名詞人,創作態度非常嚴謹,「四十餘年,僅得百篇」[1]。明人對其評價非常高,如楊慎《詞品》卷六評云:「馬浩瀾洪,仁和人,號鶴窗,善吟詠,而詞調尤工。皓首韋布,而含珠吐玉,錦繡胸腸,褎然若貴介王孫也。」 [2]徐伯齡《蟫精雋》卷十一云:「馬浩瀾名洪,號鶴窗,杭之仁和人。善詩詞,極工巧。……予與鶴窗、清溪偕出菊庄之門,而鶴窗能大肆力於學問,既得詩律之正,復臻詩餘之妙,人以與清溪齊名雲。」[3]又聶心湯《萬曆錢塘縣誌》:「馬洪……善為聲詩,有長慶風致。其詞調尤極妍麗。」[4]

   但是,到了清代的朱彝尊,評價就為之一變:「明初作手,若楊孟載、高季迪、劉伯溫輩,皆溫雅纖麗,咀宮含商。李昌祺、王達善、瞿宗吉之流,亦能接武。至錢塘馬浩瀾以詞名東南,陳言穢語,俗氣熏人骨髓,殆不可醫。」[5]這段話影響清人甚深,如晚清陳廷焯就跟著說:「詞至明而詞亡矣。然三百年中豈無合作?……明初如劉伯溫、高季迪、楊孟載之流,尚沿虞伯生、張仲舉之舊,無害風雅;至文徵明、楊升庵輩,風格雖低,猶堪接武。自此而後,如馬浩瀾輩,陳言穢語,讀之欲嘔。」[6]陳廷焯基本上是常州詞派的思路,和朱彝尊流派不同,所以,其中應該排除了黨伐聲氣,而體現的是清人,特別是康熙之後詞壇的普遍看法。一直到現代,王易寫《詞曲史》,對馬洪也是如此評價[7]。

   為什麼明人和清人的評價如此不同?朱彝尊為什麼要如此激烈地反對馬洪的詞?朱彝尊對馬洪的批判,導致了什麼結果?這些,就是本文要回答的問題。

   二 馬洪之俗何謂?

   朱彝尊對馬洪的批評,主要是「俗」,所謂「陳言穢語,俗氣熏人骨髓」,這是一個很重的否定。雅俗之辨在中國源遠流長,最初是與西周禮樂制度暨政治制度相聯繫的,表現為雅言雅樂和俗言俗樂的對立。至春秋時期,隨著社會的動蕩和分化,雅俗觀念也得到重新闡釋,偏離了音聲和政治,引進了人格和文化的內涵,從而形成了新的雅俗觀。不過,直到這時,嚴格說來,這一觀念還沒怎麼進入文學領域。引起文學領域的關注,主要還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由於形成了文章不朽的思想,魏晉南北朝的文人非常注重文體藝術風格的辨析,因而雅俗觀念漸漸成為時人品評文章的基本觀念,成為人們認識文學發展規律的重要參照。後來,經過唐代的蘊積,宋人對雅俗觀念的理解又進入了一個新階段,關於雅俗的關係,也不再是二元對立,而是良性互動了[8]。只有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才能深入了解詞的雅俗之辨,因為詞的雅俗之辨正是宋代所提出來的新命題。

   以「雅」、「俗」來論詞,幾乎伴隨著宋代詞蓬勃興盛的局面同時展開。眾所周知,隨著上世紀敦煌寶藏為學術界所關注,沉埋千年的敦煌曲子詞向世人昭示出詞的早期風貌,即幾乎和一切文學樣式一樣,詞在一開始也是源於民間的,因而帶有不少民間文學的鮮明特徵,包括感情的直截了當,語言的通俗平實等。同樣,像一切文學樣式一樣,它也有一個由俗向雅發展的過程。事實上,從晚唐五代開始,經過花間詞人和南唐君臣等,詞的雅化過程一刻也沒有停止。進入宋代,隨著文人的大規模介入,這一趨勢更加明顯。柳永俗詞的出現,或許反映了社會上的一定要求,因而頗受歡迎,但是,在宋代士大夫意識進一步加強,甚至成為中國傳統社會發展主流的情形下,詞的雅化已是大勢所趨,所以,我們就看到宋代社會上幾乎眾口一詞的對柳永的批評。在北宋,柳永由於吏部不放改官而和晏殊的一番對話[9],其中所體現的雅俗之辨,已經廣為人知。蘇軾由於弟子秦觀學習柳永句法而進行的批評,即對俗詞侵入其雅化陣容的警惕[10],也經常見之於論述。其他,如陳師道指出柳永「骫髀從俗」[11],李清照指責柳永「詞語塵下」[12],徐度批評柳永「多雜以鄙語」[13],都可以聯繫起來看。到了南宋,對柳永的批評更是趨於明顯,或曰「淺近卑俗」[14],或曰「詞格固不高」[15],或曰「有鄙俗語」[16]。這些,都體現出宋代追求雅化的總體傾向,也體現了從大晟詞人到姜夔、吳文英等的基本追求。

   總的來說,從宋代開始,人們所體認的「俗」的概念,基本上就是和柳永的創作聯繫在一起的,其基本內涵,是由於語言的淺近直白而導致的對已建構好的文人規範的背離,這種抒情方式因此也被理解為格調不高。至於內容,則並沒有根本的區別。

   不過,秉持這一觀點反觀馬洪的詞,儘管也被朱彝尊批評為「俗」,情形卻頗為不同。馬洪的詞,據其自述,大約有一百首左右。今其《花影集》仍未發現,不知是否尚存世間。《全明詞》搜羅各種文獻,僅輯得其詞十六首,今再檢其他文獻,復得十三首[17],合計有二十九首,不足其詞總數的百分之三十,不過,嘗鼎一臠,大約也可一定程度上反映其創作的風貌。考察他的所有作品,大約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男女情愛詞,一類是山水紀勝詞,一類是友朋交遊詞。用發展到晚清已經建構好了並被多數人同意的批評觀念來看,儘管馬洪的這些詞不一定算是什麼佳作,卻也和柳永一派的俗詞風格相去甚遠。如果說,朱彝尊所批評的「穢語」指的是淫媟之言,則我們在馬洪的詞中並沒有發現這一類描寫,至少沒有什麼露骨的描寫,如其《海棠春·春日》:「越羅衫薄輕寒透。正畫閣、風簾飄綉。無語小鶯慵,有恨垂楊瘦。 桃花人面應依舊。憶那日、擎槳時候。添得莫愁牽,只為秋波溜。」[18]寫得很工緻,卻有似曾相識之感。所以,「陳言穢語」四字,也許應該聯繫起來,作另外一種解釋,意思是搖筆即來,缺少獨創性,沒有真性情,包括太工緻了,有時也是一種俗。

   因此,朱彝尊在建構其詞學思想時,將馬洪拿出來作為反面對象進行批判,用意超過了同時的不少批評家。在他看來,明詞的俗,不僅是一般人所體認的似曲,更主要的是「意俗」。倘若能夠從這一方面入手,喚起作家們普遍的注意,則清詞的發展就能走上一條康庄大道了。朱彝尊所做的,其實也體現著詞發展到南宋的一個基本脈絡,只是他更加具有詞史的意識和批評的眼光而已。

   三 朱彝尊批馬之用意

   討論朱彝尊對馬洪的批評,必須和他對整個明詞的看法結合起來。朱彝尊對明詞,基本上持否定態度,認為「詞自宋元以後,明三百年無擅場者」[19]。並進一步把這種狀況的形成,歸咎於《草堂詩餘》的盛行:「古詞選本,若《家宴集》、《謫仙集》、《蘭畹集》、《復雅歌辭》、《類分樂章群公詩餘後編》、《五十大麴》、《萬曲類編》及草窗周氏選,皆軼不傳,獨《草堂詩餘》所收最下最傳,三百年來學者守為兔園冊,無惑乎詞之不振也。」[20]這種看法,又不僅是朱彝尊個人的,如當時高佑釲也說:「詞始於唐,衍於五代,盛於宋,沿於元,而榛蕪於明。明詞佳者不數家,余悉踵《草堂》之習,鄙俚褻狎,風雅蕩然矣。」[21]

   《草堂詩餘》是南宋人所編,其後一直流行,發展出不同的版本,僅明本就有三十五種之多。不過,大致說來,可以分為分調和分類兩種,其中又以分類本更為流行。分類本分為前後兩集,前集分春、夏、秋、冬四景,後集分節序、天文、地理、人物、人事、飲饌器用、花禽七類。每一類下面又分若干子目,如春景類下有初春、早春、芳春、賞春、春思、春恨、春閨、送春等八個子目,節序類下有元宵、立春、寒食、上巳、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陽、除夕等十個子目。這樣分類的原因,清人宋翔鳳已經指出:「《草堂》一集,蓋以征歌而設,故別題春景、夏景等名,使隨時即景,歌以娛客。題吉席慶壽,更是此意。其中詞語,間與集本不同。其不同者恆平俗,亦以便歌。以文人觀之,適當一笑,而當時歌伎,則必需此也。」[22]可見,《草堂詩餘》有著非常明確的實用性,在詞作為音樂文學發展的過程中,價值不容忽視,也正因為此,能夠輕而易舉地形成類型化,成為社會大眾參詳甚至模仿的範本[23]。

   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我曾經指出:「馬洪的詞經常有應景之作,不僅每成套路,而且容易使用,便於模仿,如他諸多的寫春景春情的詞,就沒有什麼新意,屢見徵引的《南鄉子》十首寫西湖十景,連綴景物,不過是宋代以來詩人墨客慣常歌詠的題目,近似南宋開始盛行的『應社"之作。」[24]所以,馬洪的不少作品,正可以看作《草堂詩餘》一書在明代的某種象徵,而朱彝尊的批判馬洪,其實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矛頭仍然是指向《草堂詩餘》的。在朱彝尊看來,糾正了這種傾向,當然也就解決了詞創作的不少問題。

   說到這一點,又必須和朱彝尊的詞學宗尚結合起來。雖然在一首詞中,他說自己:「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25]其實還少說了一個姜夔。在《詞綜·發凡》中,朱彝尊對姜夔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姜堯章氏最為傑出。」[26]事實上,姜夔的詞作正是靠了他的發掘,才以比較完整的風貌出現在世人的眼中,如果說,《詞綜》一書對其他詞人可算是選本的話,則對姜夔來說,就是當時所能找到的所有作品了。仔細考察《詞綜·發凡》,我們還看到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即朱彝尊在感慨宋詞亡佚甚多時,舉出這樣一件事:「公謹賦《西湖十景》,當日屬和者甚眾,而今集無之。」[27]我們還不知道,朱彝尊說這番話的意思,是指他本人曾看到周密的《西湖十景》,而今本周密詞集未有收錄,還是並他本人也沒有看到,只是知道有這種記載。但《全宋詞》所收周密詞,一開篇即是《木蘭花慢·西湖十景》,序云:「西湖十景尚矣。張成子嘗賦《應天長》十闋,誇余曰:『是古今詞家未能道者。"余時年少氣銳,謂此人間景,余與子皆人間人,子能道,余顧不能道耶!冥搜十日而詞成。成子驚賞敏妙,許放出一頭地。」[28]由此得知,寫《西湖十景》詞,是南宋人的風氣,周密尚是見張成子之作,而興起的爭勝之心,而按照朱彝尊的說法,則周密本人的詞,也有不少人爭相唱和。這就證明了,馬洪寫作這一類的詞,其實是在前人的作品裡打轉,要想體現新意,實在很困難,則所謂「陳言穢語」,實在是有感而發。

   周密總結自己的創作時說:「間作長短句,或謂似陳去非、姜堯章。」[29]就學習姜夔這一點而言,其實不僅周密,南宋末年的不少詞人都是如此。姜夔本人寫詞,就很喜歡以西湖為背景,著名的《念奴嬌》寫荷花盪,就是因為「朅來吳興,數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絕,故以此句寫之」[30]。姜夔在南宋的最佳傳人張炎也是非常長於寫西湖,如其《南浦·春水》:「波暖綠粼粼,燕飛來,好是蘇堤才曉。魚沒浪痕圓,流紅去、翻笑東風難掃。荒橋斷浦,柳陰撐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絕似夢中芳草。 和雲流出空山,甚年年凈洗,花香不了。新淥乍生時,孤村路、猶憶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觴詠如今悄。前度劉郎歸去後,溪上碧桃多少。」[31]沈祖棻評其上片云:「起三句寫景如畫,便覺春光駘蕩,春水溶溶,如在目前。詠物之最上乘,所謂取神者也。『魚沒"句,體物極工細。『流紅"句,翻陳出新,用意更進一層。『荒橋"二句,暗點荒涼,其宋邦淪覆以後之作歟?『回首"二句,用謝靈運夢惠連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事,如此活用,極融化變幻之奇,劉熙載所謂『實事虛用"也。」[32]沈氏所論,正體現出張炎是「與白石老仙相鼓吹」[33],這些作品,都能體現出姜夔所提倡之「清空騷雅」的詞風。

   所以,當朱彝尊以「陳言穢語」批評馬洪的時候,他的心中是有姜夔,以及受姜夔影響的張炎諸人的影子的,他所指出的馬洪的俗,背後正是姜夔的雅。而姜夔的雅,也正如清人經常說的,是在神不在貌的,正如馬洪的俗,照朱彝尊的看法,其實也是俗在神。而且,我們也注意到,朱彝尊是浙江人,他所批評的馬洪是杭州人,喜寫西湖之景,他所推崇的南宋詞人如姜夔、張炎等,也喜寫西湖之景,將這些對照起來看,也許並不是偶然的。不過,我們也有必要指出,馬洪的詞,其實並不是像朱彝尊所說的那樣不堪。他的創作中,固然可能有句意陳熟之病,但我們應該回到具體的歷史場景中,看到在唐五代大量優秀作品未在社會上廣泛傳播的情況下,馬洪的詞,作為與文人生活密切相關的「當代文學」,也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後人站在詞史的高度上,可以稱之為「小名家」[34],而當時人卻可能予以高得多的評價,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什麼楊慎在其《詞品》中一再稱引,田汝成在其《西湖遊覽志余》中一再提及了。

   四 強勢選擇之詞史體現

   如前所述,馬洪詞在明代評價甚高,而到清代,就開始走下坡路。走下坡路的標誌,不僅在於評價的降低,甚至還表現在人們對其作品的蔑視,以至於他的《花影集》完帙似乎已經失傳。2003年出版的《全明詞》固然沒有收入這個集子,後來對《全明詞》進行增補的學者,也未見發現這個集子。這一現象值得關注。

   考察清代對馬洪詞的評價,康熙年間尚有不同看法。初刻於康熙十七年(1678),定本刻於康熙三十年(1691)的《詞綜》,其中批評馬洪的言辭非常激烈,已見之前引,而這一段話,在清代也被反覆引用,引用時,甚至不加出處,儘管也是古人引書通例,卻也見出約定俗成,心照不宣,愈發體現出普遍性。舉其著者,如田同之《西圃詩說》[35]和陳廷焯《白雨齋詞話》[36],都是如此。《詞綜》的出現,是清代詞史發展中的一個具有標誌性的事件,四庫館臣評云:「彝尊本工於填詞,平日嘗以姜夔為詞家正宗,而張輯、盧祖皋、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周密為之羽翼,謂自此以後,得其門者或寡。又謂小令當法汴京以前,慢詞則取諸南渡。又謂論詞必出於雅正,故曾慥錄《雅詞》,鮦陽居士輯《復雅》,又盛稱《絕妙好詞》甄錄之當。其立說大抵精確,故其所選能簡擇不苟如此,以視《花間》、《草堂》諸編,勝之遠矣。」[37]四庫館臣以《詞綜》和《花間》、《草堂》作比,認為「勝之遠矣」,並不是一件偶然的事。這標誌著,從學術史的觀點來看,發展到《詞綜》,以學習《花間》、《草堂》為宗尚的明人詞風,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清算,詞學又開始了新的路向。

   不過,我們也應該看到,這個所謂新的路向,其實也有一個過程。康熙年間,一直就有不同的聲音。如陳維崧說:「馬浩瀾作詞四十年,僅得百篇,昔人矜慎如此。今人放筆頹唐,豈能便得好句。」[38]編纂於康熙四十六年的《御選歷代詩餘》卷一百一十《明人姓氏》云:「馬洪字浩瀾,仁和人,善吟詩,詞調尤工。有《花影集》,盛傳於世。」又卷一百二十《詞話》全引楊慎《詞品》云:「錢塘馬浩瀾,號鶴窗,善詠詩,尤工詞調。雖皓首韋布,而含吐珠玉,錦繡胸腸,褎然若貴介王孫也。」[39]於此可見,當時尚有人延續明人之見,對馬洪給予較高評價。特別是《御選歷代詩餘》編纂於康熙四十六年,是時朱彝尊為領袖的浙西詞派已經紅透半邊天,但該集仍然沒有完全按照朱彝尊的意見品評作家,確定是非,可見在康熙年間,對明詞,尤其是對馬洪的看法,也還沒有定於一尊。將《御選歷代詩餘》中對馬洪的評價和朱彝尊的評價結合起來看,可以得知,康熙年間,還是一個眾派分流的時候,儘管《御選》一書的批評傾向肯定不如《詞綜》那麼鮮明。然而,到了康熙末年以後,情況似乎就發生了變化。

   儘管譚獻在總結清初詞的時候說:「錫鬯、其年出而本朝詞派始成……嘉慶以前,為二家牢籠者十居七八。」[40]對朱、陳二家在清詞發展中所起的作用大加讚賞。事實上,真正具有長遠生命力和影響力的是朱彝尊[41]。至於陳維崧,一生才名甚大,才氣過人,可是其所建立的流派,呈鬆散的發展狀況,所以只能及身而止。朱彝尊就不同。朱彝尊所創建的浙西詞派,如果從該派先驅曹溶算起,首先有朱彝尊、李良年等「浙西六家」大張旗鼓,然後有乾隆年間厲鶚等人傳承衣缽,開出新路。再往後,仍有吳中諸子如戈載等人倡導聲律,還有吳江才子郭麐諸人筆走輕靈,使得浙派流風,綿綿不斷,直到晚清近代,流風餘韻,仍未斷絕。這一過程,作為文學史的實際,並不能按照一般詞史看待,因為,即使嘉慶以後,常州詞派登上歷史舞台,似乎具有了壓倒一切的聲勢,但常州詞派的發展,仍然是綜合包容了以前的各種文學現象,獲得了廣泛的資源。朱彝尊所倡導的基本思路,因而不可能由於常州詞派的強大而被取消。

   由此,我們不難發現這樣一條文學史脈絡,即馬洪的聲名由煊赫到沉寂,馬洪的詞作由傳播四方到趨於失傳,是由明到清詞學思想的演變所導致的變化,其中,朱彝尊的詞學思想在清代作為一種強勢文化所產生的影響,又起了絕對的作用。這其實也是文學史上經常出現的一種現象,即一個作家的升沉起伏,除了他本人作品的價值之外,也往往與一些處於文學史發展的關鍵時刻的重要人物有關。受到這些人物的褒揚,可能從此確立顯赫地位,而如果成為被否定的對象,則就往往帶來截然不同的命運。處在強勢人物的影響之下,不虞之譽和求全之毀,似乎都難以避免。即如陳廷焯所言:「吳梅村詞,雖非專長,然其高處,有令人不可捉摸者,此亦身世之感使然。否則徒為『難得今宵是乍涼"等語,乃又一馬浩瀾耳。」 [42]其實,詞中缺少身世之感者,豈止一個馬洪,而且,詞之為體,路向多端,也並不一定都要有身世之感。陳廷焯專門挑出馬洪,來作為反面例證,恐怕也是受到朱彝尊強勢影響的結果。經典化不僅可以看出傑出作家地位確立的過程,也可以看出某些作家經過強勢力量的選擇,不斷弱化的過程,而後者,正可以提供我們重加體認的空間。

   五 結 語

   馬洪是明代的著名詞人,創作態度極為審慎,自謂四十年來只有百首,但明人和清人對他的評價往往截然相反。而自朱彝尊在《詞綜》中對他進行激烈批評之後,清人基本上延續這種說法,認為他的詞俗。不過,清人也許對馬洪其人並無細緻了解,首先時代上就出現混亂,把他放在楊慎、文徵明的後面來討論,從而在考察明詞史時出現脈絡上的失察,馬洪實際上生活在弘治、正德、嘉靖年間。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康熙之後對馬洪的討論,是籠罩在朱彝尊的看法之下的,朱彝尊在《詞綜》中所發表的意見,已經成為人們討論馬洪時的強勢思路。從這一思路出發,他們甚至懶得去清理基本事實,以至於對馬洪的生平也不甚了了。從一個名滿天下的詞人,到基本面目模糊不清,甚至連詞集都已經失傳,這個巨大的反差,讓我們看到了文學史發展的一些有趣的現象,即強勢人物和理論所產生的巨大影響。如果照此作進一步深入考察,相信我們對文學史發展的脈絡會有一些不同的認識。

   注釋:

   [1][2]馬洪《花影集自序》,轉引自楊慎《詞品》卷六,《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冊,第532頁。

   [3]徐伯齡《蟫精雋》卷十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7冊,第147頁。按田汝成《西湖遊覽志余》卷十三亦引徐語,文字略有不同:「鶴窗與陸清溪偕出菊庄之門,而清溪得詩律,鶴窗得詞調,異體齊名,可謂盛矣。」(《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85冊,第459頁)

   [4]聶心湯《萬曆錢塘縣誌·文苑》,《武林掌故叢編》本。

   [5]朱彝尊《詞綜·發凡》,《詞綜》(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卷首,第12頁。

   [6]陳廷焯《雲韶集》卷十三。同樣的看法,也表現在這位批評家的《白雨齋詞話》卷三,惟文字略有不同:「詞至於明,而詞亡矣。伯溫、季迪,已失古意。降至升庵輩,句琢字煉,枝枝葉葉為之,益難語於大雅。自馬浩瀾、施閬仙輩出,淫詞穢語,無足置喙。明末陳人中能以穠艷之筆,傳凄婉之情,在明代便算高手。」(《詞話叢編》第4冊,第3823頁)又對此表示費解:「馬浩瀾亦有《花影詞》三卷,陳言穢語,又出浪仙之下。而當時並負才名,即後世猶有稱述之者,真不可解。」(《白雨齋詞話》卷六,《詞話叢編》第4冊,第3923頁)

   [7]如王易說:「其詞無非無冶情秀句,但氣骨輕浮,境語凡近,故朱氏謂其俗不可醫。」(《詞曲史》,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55頁)

   [8]宋代的著名文人都喜歡討論雅俗的問題,如蘇軾說:「可使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蘇軾《於潛僧綠筠軒》,《蘇軾詩集》卷九,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冊,第448頁)黃庭堅也說:「余嘗為少年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黃庭堅《書繒卷後》,《黃庭堅全集》,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冊,第674頁)可是他們師弟也都主張以俗為雅。蘇軾:「詩須要有為而作,用事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題柳子厚詩》,《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冊,第2109頁)黃庭堅《再次楊明叔韻序》:「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黃庭堅全集》第1冊,第126頁)按,關於雅俗觀念發生髮展的歷史,參看王齊洲《雅俗觀念的演進與文學形態的發展》,《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3期。

   [9]張舜民《畫墁錄》:「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綵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叢書集成》本,第20頁)

   [10]黃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二:「秦少游自會稽入京見東坡,坡云:『久別當作文甚勝,都下盛唱公「山抹微雲」之詞。"秦遜謝。坡遽云:『不意別後公卻學柳七作詞。"秦答曰:『某雖無識,亦不至是。先生之言,無乃過乎?"坡云:『「銷魂當此際」,非柳詞句法乎?"秦慚服。然已流傳,不復可改矣。」(《四部叢刊》本,第10頁)

   [11]陳師道《後山詩話》,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11頁。

   [12]李清照《詞論》,王延梯《漱玉集注》(山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117頁。

   [13]徐度《卻掃編》卷下,《叢書集成》本,第172—173頁。

   [14]王灼撰、岳珍校正《碧雞漫志校正》(巴蜀書社2000年版)卷二,第36頁。

   [15]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卷二十一,第616頁。

   [16]沈義父《樂府指迷》,《詞話叢編》第1冊,第278頁。

   [17]這十三首是《南鄉子·西湖十景》,又《虞美人》、《小重山·西湖》(以上見田汝成《西湖遊覽志余》卷十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85冊,第459—461頁)、《畫堂春》(同上卷十二,第456頁)。按,經檢索2006年1月之前諸補《全明詞》的文章,僅見余意《〈全明詞〉漏收1050首補目》一文提及補馬洪詞,云:「馬洪詞已見《全(明詞)》第一冊第249頁,今據田汝成《西湖遊覽志余》卷十二補入一首,詞目為:《畫堂春》『蕭條書劍困埃塵"。」但是,不知為什麼,余氏僅注意到《西湖遊覽志余》卷十二有一首可補馬洪詞,卻沒有注意卷十三還有十二首。謹錄於此,以為參考。余文見《上海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

   [18]饒宗頤初纂、張璋總纂《全明詞》(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冊,第250頁。

   [19]朱彝尊《水村琴趣序》,《曝書亭集》(《四部叢刊》本)卷四十。

   [20]朱彝尊《詞綜·發凡》。按朱彝尊這段話頗有經典的意味,如《御選歷代詩餘》紀昀等所作的案語就說:「向來選本,若《家宴集》、《謫仙集》、《蘭畹集》、《復雅歌辭》、《類分樂章群公詩餘後編》及草窗周氏選,皆佚不傳,惟顧從敬所編《草堂詩餘》盛行數百年,而持擇未當,識者病之。」這段話,即全從朱氏而來。見沈辰垣等《御選歷代詩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91冊。

   [21]高佑釲《迦陵詞全集序》,《迦陵詞全集》卷首,載《四部叢刊》本《陳迦陵全集》。

   [22]宋翔鳳《樂府餘論》,《詞話叢編》第3冊,第2500頁。

   [23]關於《草堂詩餘》的有關問題,請參看孫克強《清代詞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五章《明代及清初詞學》。

   [24]參看拙作《清代詞學中的明詞觀》,《新文學》第2輯,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

   [25]朱彝尊《解佩令·自題詞集》,《曝書亭集》(《四部叢刊》本)卷二十五。

   [26][27]朱彝尊《詞綜·發凡》卷首。

   [28]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5冊,第3264頁。

   [29]周密《弁陽老人自銘》,朱存理編《珊瑚木難》卷五,轉引自史克振《草窗詞校注》(齊魯書社1993年版)附錄。

   [30]姜夔《念奴嬌》序,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夏承燾集》,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冊,第56頁。

   [31]張炎《南浦·春水》,《山中白雲詞》(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頁。

   [32]沈祖棻《宋詞賞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9頁。

   [33]仇遠《玉田詞題辭》,《山中白雲詞·序錄》,第164頁。

   [34]參看張仲謀《明詞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三章第四節《馬洪:詞壇荒漠中的小名家》。

   [35]田同之《西圃詩說》卷一:「明初作手,若楊孟載、高季迪、劉伯溫輩,皆溫雅芊麗,咀宮含商。李昌祺、王達善、瞿宗吉之流,亦能接武。至錢塘馬浩瀾以詞名東南,陳言穢語,俗氣熏入骨髓,殆不可醫。周白川、夏公謹諸老,間有硬語,楊用修、王元美則強作解事,均與樂章未諧。」(《詞話叢編》第2冊,第1454頁)

   [36]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三:「詞至於明,而詞亡矣。伯溫、季迪,已失古意。降至升庵輩,句琢字煉,枝枝葉葉為之,益難語於大雅。自馬浩瀾、施閬仙輩出,淫詞穢語,無足置喙。明末陳人中能以?艷之筆,傳凄婉之情,在明代便算高手。然視國初諸老,已難同日而語,更何論唐、宋哉。」(《詞話叢編》第4冊,第3823頁)按陳氏雖然更改了朱彝尊的原字面,卻保留了基本精神。

   [37]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825頁。

   [38]田同之《西圃詞說》引,《詞話叢編》第2冊,第1465頁。

   [39]沈辰垣等《御選歷代詩餘》(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88、531頁。

   [40]譚獻《篋中詞》,《今集》卷二。沈辰垣等編《御選歷代詩餘》附錄,第544頁。

   [41]所以,譚獻弟子徐珂在其《清代詞學概論》第二章《派別》討論清詞派別時,就去掉了陳維崧:「有清一代之詞,有二大別。一浙派,一常州派。」

   [42]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三,《詞話叢編》第4冊,第38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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