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平兒說一樣,劉老老就念一句佛,已經念了幾千佛了;又見平兒也送他這些東西,又如此謙遜,忙笑道:「姑娘說那裡話?這樣好東西,我還棄嫌!我就有銀子,沒處買這樣的去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不好,不收又辜負了姑娘的心。」平兒笑道:「別說外話,咱們都是自己,我才這麼著。你放心收了罷,我還和你要東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們曬的那個灰條菜和豇豆、扁豆、茄子乾子、葫蘆條兒,各樣乾菜帶些來,我們這裡上上下下都愛吃這個,就算了。別的一概不要,別罔費了心。」劉老老千恩萬謝的答應了。平兒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當了,就放在這裡,明兒一早打發小廝們雇輛車裝上,不用你費一點心兒。」劉老老越發感激不盡,過來又千恩萬謝的辭了鳳姐兒,過賈母這邊睡了一夜。次早梳洗了,就要告辭。
因賈母欠安,眾人都過來請安,出去傳請大夫。一時婆子回:大夫來了。老嬤嬤請賈母進幔子去坐,賈母道:「我也老了,那裡養不出那阿物兒來,還怕他不成!不用放幔子,就這樣瞧罷。」眾婆子聽了,便拿過一張小桌子來,放下一個小枕頭,便命人請。一時只見賈珍、賈璉、賈蓉三個人,將王太醫領來。王太醫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階,跟著賈珍到了台階上。早有兩個婆子在兩邊打起帘子,兩個婆子在前導引進去,又見寶玉迎接出來。見賈母穿著青縐綢一斗珠兒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兩邊四個未留頭的小丫鬟,都拿著蠅刷漱盂等物,又有五六個老嬤嬤雁翅擺在兩旁。碧紗廚後,隱隱約約有許多穿紅著綠、戴寶插金的人,王太醫也不敢抬頭,忙上來請了安。賈母見他穿著六品服色,便知是御醫了,含笑問:「供奉好?」因問賈珍:「這位供奉貴姓?」賈珍等忙回:「姓王。」賈母笑道:「當日太醫院正堂有個王君效,好脈息。」王太醫忙躬身低頭含笑,因說:那是晚生家叔祖。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也算是世交了。」一面說,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頭上。嬤嬤端著一張小杌子放在小桌前面,略偏些。王太醫便盤著一條腿兒坐下,歪著頭診了半日,又診了那隻手,忙欠身低頭退出。賈母說:「勞動了。珍哥讓出去,好生看茶。」賈珍、賈璉等忙答應了幾個「是」,復領王太醫到外書房中。王太醫說:「太夫人並無別症,偶感了些風寒,其實不用吃藥,不過略清淡些,常暖著點兒,就好了。如今寫個方子在這裡,若老人家愛吃,便按方煎一劑吃;若懶怠吃,也就罷了。」說著,吃茶,寫了方子。剛要告辭,只見奶子抱了大姐兒出來,笑說:「王老爺也瞧瞧我們。」王太醫聽說,忙起身就奶子懷中,左手托著大姐兒的手,右手診了一診,又摸了一摸頭,又叫伸出舌頭來瞧瞧,笑道:「我要說了,妞兒該罵我了:只要清清凈凈的餓兩頓就好了。不必吃煎藥,我送點丸藥來,臨睡用薑湯研開吃下去就好了。」說畢,告辭而去。賈珍等拿了藥方來回明賈母原故,將藥方放在案上出去,不在話下。
這裡王夫人和李紈、鳳姐兒、寶釵姐妹等,見大夫出去,方從廚後出來。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劉老老見無事,方上來和賈母告辭。賈母說:「閑了再來。」又命鴛鴦來:「好生打發劉老老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劉老老道了謝,又作辭,方同鴛鴦出來。到了下房,鴛鴦指炕上一個包袱道:「這是老太太的幾件衣裳,都是往年間生日節下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收著也可惜,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昨日叫我拿出兩套來送你帶了去,或送人,或自己家裡穿罷。這盒子裡頭是你要的面果子。這包兒裡頭是你前兒說的葯,梅花點舌丹也有,紫金錠也有,活絡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樣是一張方子包著,總包在裡頭了。這是兩個荷包,帶著玩罷。」說著,又抽開系子,掏出兩個筆錠如意的錁子來給他瞧,又笑道:「荷包你拿去,這個留下給我罷。」劉老老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幾千佛,聽鴛鴦如此說,便忙說道:「姑娘只管留下罷。」鴛鴦見他信以為真,笑著仍給他裝上,說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留著年下給小孩子們罷。」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拿著個成窯鍾子來,遞給劉老老,說:這是寶二爺給你的。劉老老道:「這是那裡說起?我那一世修來的,今兒這樣!」說著便接過來。鴛鴦道:「前兒我叫你洗澡,換的衣裳是我的,你不棄嫌,我還有幾件也送你罷。」劉老老又忙道謝。鴛鴦果然又拿出幾件來,給他包好。劉老老又要到園中辭謝寶玉和眾姊妹王夫人等去,鴛鴦道:「不用去了。他們這會子也不見人,回來我替你說罷。閑了再來。」又命了一個老婆子,吩咐他:「二門上叫兩個小廝來,幫著老老拿了東西送去。」婆子答應了。又和劉老老到了鳳姐兒那邊,一併拿了東西,在角門上命小廝們搬出去,直送劉老老上車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等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安,回園至分路之處,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黛玉便笑著跟了來。至蘅蕪院中,進了房,寶釵便坐下,笑道:你還不給我跪下!我要審你呢。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寶丫頭瘋了!審我什麼?」寶釵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屋門的女孩兒!滿嘴裡說的是什麼?你只實說罷。」黛玉不解,只管發笑,心裡也不免疑惑,口裡只說:「我何曾說什麼?你不過要捏我的錯兒罷咧。你倒說出來我聽聽。」寶釵笑道:「你還裝憨兒呢!昨兒行酒令兒,你說的是什麼?我竟不知是那裡來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昨兒失於檢點,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著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再不說了。」寶釵笑道:「我也不知道,聽你說的怪好的,所以請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別說給別人,我再不說了!」寶釵見他羞的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兒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背著我們偷看,我們也背著他們偷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連做詩寫字等事,這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才是好。只是如今並聽不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並不是書誤了他,可惜他把書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至於你我,只該做些針線紡績的事才是;偏又認得幾個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書看也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話,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應「是」的一字。
黛玉每歲至春分、秋分後必犯舊疾,今秋又遇著賈母高興,多遊玩了兩次,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又復嗽起來。覺得比往常又重,所以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這日寶釵來望他,因說起這病症來。寶釵道:「這裡走的幾個大夫,雖都還好,只是你吃他們的葯,總不見效,不如再請一個高手的人來瞧一瞧,治好了豈不好?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麼,也不是個常法兒。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別說病,只論好的時候我是怎麼個形景兒,就可知了。寶釵點頭道:「可正是這話。古人說,『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養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嘆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的。」說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寶釵道: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蔘肉桂覺得太多了。依我說:先以平肝養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銱子熬出粥來,要吃慣了,比葯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有心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又無姐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怪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你方才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這病,也沒什麼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蔘,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那些底下老婆子丫頭們,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姐姐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呢。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寶釵道:「這麼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親戚的情分,白住在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寶釵笑道: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那裡。黛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道:「人家把你當個正經人,才把心裡煩難告訴你聽,你反拿我取笑兒!」寶釵笑道:「雖是取笑兒,卻也是真話。你放心,我在這裡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麼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嘆』?你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只怕燕窩我們家裡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眾的。」黛玉忙笑道:東西是小,難得你多情如此。寶釵道:這有什麼放在嘴裡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這會子只怕你煩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寶釵答應著便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時候了,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知寶釵不能來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為《秋窗風雨夕》。詞曰: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秋涼!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續。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淚燭。淚燭搖搖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吟罷擱筆,方欲安寢,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一語未盡,只見寶玉頭上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黛玉不覺笑道:「那裡來的這麼個漁翁?」寶玉忙問:「今兒好?吃了葯了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蓑。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著燈兒,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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