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誇這片良心，我當壞人唱反調吧

最近，國產片跑出一部黑馬。

它是去年一部小成本電影，投資200萬左右，拍攝時間只有24天，導演、演員，都不算大熟臉。

但它勢頭不錯，先是生猛地從上海電影節亞洲新人獎單元跑出，後來爾冬陞加入監製，重新剪了一遍，又殺入北影節展映。

這樣的片子Sir當然不會錯過——

《提著心吊著膽》

電影豆瓣評分7.2，放在原創國產片中，不低。

先簡單粗暴擼一下劇情。

在男子漢都雄赳赳的大東北，楊百萬（陳璽旭 飾）和老婆馬麗蓮（高葉 飾）經營著一家小飯店。馬麗蓮潑辣性感，但楊百萬偏偏是個不舉。

為了性福的小日子，楊百萬向秒啪神醫畢見效（曹瑞 飾）求靈丹妙藥。然而就在楊百萬努力變強的同時，卻聽到閑言閑語說……他帽子綠了！

一怒之下他買兇殺妻，豈料卻陰差陽錯地，卷進了一堆不相干的人，惹了一堆麻煩。

最後，還真死了人。

陳璽旭、高葉

由於成本所限，本片當然沒明星。唯一可以算新貴的任素汐（《驢得水》的人氣女主演），也在採訪中「吐槽」：窮劇組給她配置渾身的道具，加起來不到100塊。

但Sir卻驚喜地發現，本片全員演技在線。

話劇出身的任素汐、陳璽旭和董博自不用說，就連大家比較生臉孔的高葉、曹瑞，也都交足功課。

這些陌生臉，既沒有提供過猶不及的尬演，也沒有跑崩的浮誇搞笑，而是紮根小人物生活化的生動，使這部黑色幽默片加分不少。

再說導演李雨禾，這是他的長片處女作。

處女作，他玩得不怎麼老實——多線敘事。

第一，懷疑嫁了個假老公的不舉男夫妻線；

第二，懷疑約了個假炮的網咖「富二代」與拜金女的網戀線；

第三，懷疑跟了個假大哥的一胖一瘦珠寶劫匪線。

開篇由第一條線主導，到影片中後段三條線交織並行，電影節奏也從平緩、日常，向緊湊、戲劇化過渡。

緊湊感，對於用接二連三的懸念來講故事的電影必不可少。而Sir覺得，李雨禾的把控能力可以說過關，的確有那麼一點提著心吊著膽的味道。

電影的第一個懸念，落在楊百萬買兇殺妻，在他回家查探結果時，卻發現家裡後院多了一具屍體。

這是第一塊倒下的多米諾骨牌，它開始飛速地推著情節發展。

這麼講故事，得會挖坑。

而挖好坑，得講究節奏和速度。

這些坑，有一些是帶著人物性格隱喻的。

例如楊百萬總是拿著象徵男子氣概的擀麵棍，有點虛張聲勢。

也有一些劇情的坑，在a線出現，在c線解決。

比如貌似「富二代」的網吧青年何努力（董博 飾），先是和朋友打賭了100萬遊戲幣，這個小細節在後來接上了任素汐演的拜金女主動獻身那一段；

還有畢見效瞎掰的冷血殺手小馬哥，特徵是喜歡白飯配豆腐乳，圓了電影饒有趣味的彩蛋。

電影的推進不拖沓，細節也一直首尾呼應，不難看出身兼導演和編輯的李雨禾下了功夫。

所以，演技在線、低成本卻下功夫……這一切看起來，都「很像」一部Sir會滿意的國產誠意之作。

很像。

除了以下三點。

一是懸念。

一面追求形式上的複雜，想借非線性敘事把故事講得性感，可燒腦的幾個關鍵點卻破解得太快，讓懸疑拘泥在淺顯的層面。

隨便說一處。比如警察二舅到底有沒有看到後備箱里的屍體，本來已經構成很好的心理懸疑。

二舅、楊百萬、馬麗蓮都會因為「看到」和「沒看到」兩種可能，反映不同性格，產生不同動機，接下來的人物互動必將是一個各懷鬼胎的精彩局面。

警察二舅反覆強調的「明天就退休，你們別給我找麻煩」這句台詞，也讓人以為會拋磚引玉發生點什麼。

可惜，這些都沒能發揮應有的後繼效應。

導演下一場戲就揭曉謎底，冰冷地掐滅了無限猜想。

諸如此類，稍加筆墨可能就能增加懸疑濃度的梗，被錯過了。可供燒腦的料不少，但沒一個料被玩到盡。

總急著在下一章解開上一章留的扣子，像常規懸疑片，一個線索打開一個謎團——

屍體出現後，就順勢解釋屍體怎麼來的；屍體不見後，又接著解釋屍體怎麼沒的。

以至於故事的推進，就像一輛剎車壞了的卡車，沒有停頓修整，只剩埋頭趕路。

這樣的燒腦情節多了，一個疑問就自然蹦出來……

這電影的驅動力，好像永遠來自一種急匆匆的忙中出錯，來自巧合？

再說合理性。

說到合理性，其實是合二為一的兩件事：邏輯上不合理，情節上太巧合。

故事主線，雖然看起來貌似合理——男主懦弱，女主強悍，女主給男主帶綠帽了，男主就憤而殺妻……

不，這樣的合理性太脆弱。

片中的夫妻是有愛的，沒有性可以憤怒，但沒有確鑿證據就殺妻，不充分；

捉姦現場太不像現場，老婆又一點不心虛的表現，並不足以推進他雇凶；

再說，隨便就相信別人口中的殺手，隨便就掏出很多錢，都相當牽強——還記得先前為什麼「整得跟醫鬧似的」嗎？

第二條線網戀也牽強，尤其是跟楊百萬這條故事主線的聯繫上，幾個交叉點的「編劇」痕迹太重。

稍微推敲就會發現，何努力和顧小姐的三次「車禍」，不具備必然性。

首先他們不一定、甚至不太可能會來偏僻的仙客來飯店；其次也不一定跟胖賊走同一條路；最後更不可能在進城途中遇到後出門的楊百萬。

沒有因果和必然性的巧合堆砌多了，導演就像突然發現了一條捷徑，開始不節制地以此層層疊加戲劇衝突和反轉。

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其實隱藏著這樣的暗流，像懷疑、欺詐等等，與其深究，我更願意用相對淺顯，輕鬆的風格和類型化的人物來呈現這樣一個故事，畢竟電影首先要講一個好看的故事，要讓觀眾看得進去。(導演訪談)

足夠低的姿態和心態，讓人不好意思太計較主題和立意的高低新舊。

然而即便回到基礎的「講故事」，他確實做到了某種程度上的「好看」，以一種精密計算過的方式。付出的代價卻是，剝奪了人物的張力，也剝奪了觀眾的參與感。

這樣的故事，太像玩遊戲的閉門造車。

於是Sir要說的第三點是，單薄的人物。

悍妻馬麗蓮，無論面對老公還是面對屍體，都一樣彪悍。家裡遭賊，她鎮定，死了人，她也鎮定。

網吧青年何努力，他會因為這次遭遇改變，真的為生活努力、不再瞎混嗎？想必也不會。

男主，竟然在一連串不太合理的巧合推進下走到了最後一步。

《瘋狂的石頭》里，郭濤演的保衛科包世宏尿不出尿，他的憋屈通過自救，最後釋放了。

再看《提著心吊著膽》的楊百萬，他的「小弟弟」不是自救的，是編劇救的。

相信他自己也是懵逼的，這樣的人物，觀眾無法共鳴。

人物沒做圓，導致衝突力度不夠，所有的戲劇阻力，變成了無聊的雞飛狗跳，而且只能從外部由導演點燃引信去強行引爆。

不觸動任何人物的內心世界，當然也就不能觸動觀眾的內心世界。

同樣是非線性敘事，也同樣是一具屍體引發的混亂，來看《心迷宮》是怎麼拍的。

忻鈺坤沒有強調故事主線，而是讓所有人物圍繞一具燒焦的屍體打轉。

屍體在各章節里先後被認作三個身份，而隨著身份的變化，也暴露出相關眾人心思的細膩變化。

比如當被認作陳自立時，陳妻麗琴突然成了寡婦，她覺得是情夫下的手，所以堅稱意外，拒絕報警。

小賣部老闆大壯一直傾慕麗琴，此時認為機會來了，百般獻殷勤。所以當他發現陳自立還活著的時候，起了殺念。

注意，大壯原本跟陳自立無冤無仇，即便對麗琴有心，也不至於有出格舉動。

一念之間的惡，完全是臨時起意，陳自立「死而復生」，摧毀了他追求麗琴的希望。

情節的推進，促成了人物心理動機的變化，而這變化，又只能在相應章節才會配備合理性。

此時，非線性敘事結構真正參與進了敘事，並在敘事中逐步豐滿人物。

跟著幾個人物走下來，屍體對人物的衝擊逐漸顯山露水，所有人物或多或少受其影響而改變。

王寶山回到妻子身邊，麗琴擺脫丈夫陰影，肖衛國喪失引以為傲的剛正，肖宗耀與父親達成和解。

忻鈺坤不知不覺完成了故事的網狀布局，諸多層面均在最後收攏，形成一個完滿的閉環。

所以，當初《心迷宮》之於忻鈺坤，是一次驚艷的個人表達，對敘事有探索，對風格有建樹，讓我們見證了一位新導演的隆重登場。

而這部《提著心吊著膽》完成度不錯，觀感也不錯，卻只是一份聊勝於無的快餐，不會驚艷到我們。

如果新人導演李雨禾只打算邁出第一步，那麼勉強夠了，但如果希望以此彰顯創作審美和風格，那麼路還很長。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