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我為什麼不想回山西
我出生在1976年的山西。山西姑娘沒見過小溪青山之類,基本上處處灰頭土臉。
2006年我回山西採訪,在孝義縣城一下車就喉頭一緊。導演老郝說:「哎,像是小時候在教室里生煤爐子被嗆的那一下。」是,都是硫化氫。天像個燒了很長時間的鍋一樣蓋在城市上空。一眼望去,不是灰,也不是黑,是焦黃色。
我1993年考大學離開山西,坐了三十多小時火車到湖南,清晨靠窗的帘子一拉,我都驚住了,一個小湖,裡頭都是荷花——這東西在世上居然真有?就在這年,中國放開除電煤以外的煤炭價格,我有位朋友未上大學,與父親一起做生意,當時一噸煤17元錢,此後十年,漲到一千多元錢一噸。煤焦自此大發展,在山西佔到GDP的百分之七十,成為最重要支柱產業。
2003年春節我從臨汾車站打車回家,冬天大早上,能見度不到五米。滿街的人戴著白口罩,鼻孔的地方兩個黑點。車上沒霧燈,瘦精精的司機直著脖子伸到窗外邊看邊開,開了一會兒打電話叫了個人來,「你來開,我今天沒戴眼鏡。」
我查資料,這霧裡頭是二氧化硫、二氧化氮和懸浮的顆粒物。臨汾是盆地,在太行山和呂梁山之間,是個S形,出口在西南方向,十分封閉,冬季盛行西北風,污染物無法擴散,全窩在裡頭了。
回到家,嗓子里像有個小毛刷輕輕掃,我爸拿兩片消炎藥給我,說也沒啥用,離了這環境才行。他跟我媽都是慢性鼻炎,我媽打起噴嚏驚天動地,原先還讓我爸給她配藥,後來也隨便了:「你沒看襄汾這幾年,新兵都驗不上么,全是鼻炎、支氣管炎。」
我不再想回山西了
我媽和我妹都來了北京,山西我家不遠處是火車站,為了運煤加建的專門站台就在十米開外,列車晝夜不停,轟隆一過,寫字檯、床都抖一陣子,時間長也習慣了。但蓋了沒幾年的樓,已經出現沉降,一角都斜了。我怕樓抖出問題,勸我爸:「來吧。」他不肯,說:「你們走吧,我葉落歸根。」
有一天他給我打電話,說老宅子打算全拆了賣了。院里滿庭荒草長到齊腰高,小孩子們在廢墟上跳進跳出,我幼年用來認字的黑底金字的屏風早被人變賣,插滿捲軸字畫的青瓷瓶不知去向,八扇雕花的門扇都被偷走,黑洞洞地張著。拆不動的木頭椽子上的刻花也被鑿走了。
房子屬於整個家族,家族也已經分崩,我也沒有那個錢去買下來修復。2005年我去雲岡石窟,離大佛不到四百米是晉煤外運幹線一○九國道。每天16000輛運煤車從這路過,大都是超載,篷布也拉不上,煤渣隨風而下,幾個外國遊人頭頂著塑料袋看石窟。大佛微笑的臉上吸附二氧化硫和水,長此以往,砂岩所鑿的面目會被腐蝕剝落。
佛猶如此,現實就是這樣。但我是在那兒成長的,包括我爸在內,好多人還得在那裡生活下去。每天要呼吸,喝水,在街頭走過。
人是動物,人有感覺,表姐在簡訊里說:「再也沒有燕子在屋檐下搭窩了,下了雨也看不見彩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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