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需要什麼樣的批評(文學觀象)
《 人民日報 》( 2014年07月29日 14 版)
對話人:張江(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教授)
施戰軍(《人民文學》雜誌主編、教授)
陳忠實(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家)
白燁(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曹文軒(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作家)
核心閱讀
●從拿學位到拿項目再到拿職稱的焦慮覆蓋了愛文學的愉悅,由此,人文學科的成果恰恰缺少人文情懷和文學體溫,與文學之美妙深邃無關
●好的作家和作品都是「歷史的文學摘要」和「時代的文學剪影」,對他們的解讀需要立足當下,立足時代。我們今天的文學批評卻竭力剔除當下性,追求所謂的純粹性、學術性
●不少批評家在知識結構與理論準備方面幾十年「一貫制」,少有新的吸納和大的變化,甚至明顯老化,以致在超出已有經驗的新的文學現象面前,力不從心,並非「不為」,而是「不能」
●任何一個學科,如果只是少數人的職業,它的生命難以長久。無論以何種方式,批評終究要並一定會影響和引領讀者。失去與讀者的聯繫,會加劇批評和文學的危機
張江:不止一次聽到個別作家放言「從來不看關於我的批評」,當然,事實未必如此。不排除有人想以這種方式彰顯「清高」。但我們需要思考的是,為什麼會有人對批評如此輕傲?我相信,如果關於一個作家的批評是切中要害、令人信服的,並對其創作有深刻啟發和巨大幫助,任何作家都沒有理由對批評如此不屑。文學批評,批評的是文學。當批評家們已經習慣於躲在象牙塔內,或者靠索引和注釋炮製鴻篇巨製,或者熱衷於製造理論狂歡,不妨反思一下,文學到底需要什麼樣的批評?
「擺渡者」的批評
施戰軍:這10多年來,遠離文學現場的不及物批評、削足適履式的「項目課題」批評、堆砌大量文獻而鮮有真知灼見的「學術規範」批評、獨尊某一創作思潮或者理論傾向而罔顧文學豐富性的「學閥」批評以及唯西方新潮馬首是瞻而脫離文本實際的泛文化批評,等等,在學院批評中佔據絕對多數。
解決之策,基於探究深層原因、實際觸動現存形態並提供條件引導應有的走向。深層原因其實並不複雜。我們的學院體制對所謂人文類學術成果的要求,是仿照科學技術和社會科學的專業評價體系制定的。為了對各種項目申報以及職稱晉陞和評獎「有用」,機械化大生產出來的「學術模樣」的成果,大批量地內循環於學院範圍,文學研究、文學批評跟鮮活的文學關係甚微。我們的文學專業教育,也被從拿學位到拿項目再到拿職稱的焦慮覆蓋了愛文學的愉悅,內心的文學感受和興味難以發達,更談不上純粹。由此,出產了那麼多或者艱澀或者平庸的文學研究與評論著述,人文學科的成果恰恰缺少人文情懷,文學研究沒有文學體溫,與文學之美妙深邃無關。這樣死硬的評價機制不改,一廂情願地去觸動學院文學研究和批評現狀,幾無可能。
當然,這只是問題的一面。學院批評也不能完全否定,畢竟學院中深厚的人文根基是文學學科的學術沃土,擁有人文自覺的學者會將文學史教學本身當成人文根基的自我修正的途徑,並以此為新的文學確立源自史識的經緯。學院評價體制的消極影響再強大,也仍然會有熱愛文學的理想主義者存在。在文學史學術背景和新鮮的文學場域之間,學院批評就應該扮演好擺渡者的角色。這本該成為學院批評的優勢,也是學院批評的樂事。也許,大家都清楚,在功利性的「生存」之外,「業餘」所做的滿載文心的文學批評,更能代表自己的志趣吧。
接通時代地氣的批評
張江:文學批評是不是能寄希望於「業餘」,可以進一步討論。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文學批評不能遠離當下。事實上,文學批評本身就是一種當下性很強的學科。對文學發展脈動的敏銳捕捉,對新生力量和新質元素的及時發掘,對現實文學經驗的梳理和提升,都鮮明地印證著文學批評不可或缺的當下性。但頗為奇怪的是,在我們今天對文學批評的評價機制中,當下性反而成了要竭力祛除的要素。尤其是在學院內部,刻意規避當下,追求所謂的純粹性、學術性,成為頗有市場的識見,甚至成為判定批評高下的標準。這是對文學批評本質特徵的否定,也是對文學批評價值的消解。
陳忠實:文學批評有多少類型,我並不是很了解,但從一個文學寫作者的角度來看,我希望看到介入當下的批評,即連通時代、接通地氣的文學批評。因為這樣的批評才可能真切,才可能務實,才可能發揮切實效用。正如魯迅所說:「必須更有真切的批評,這才有真的新文藝和新批評的產生的希望。」
作家無論寫作什麼,一定都會有當下的意識在內里起著作用。寫現實題材是這樣,寫歷史題材也是這樣。我寫《白鹿原》,並沒有寫到當下,但用當下的意識去觀照過去,並在歷史中暗含現實,是顯而易見的。這一點,已經被一些明眼的批評家不斷指出,這也證明這些批評家以批評的當下性,進而發現了寫作的當下性。這樣的不約而同的當下性,正使寫作與批評,彼此呼應並良性互動。
對於寫作者來說,讀者的歡迎與意見,是更為重要的。批評家其實也是讀者的一種,不過是更為專業的讀者罷了。所以,既遊離於時代,又遊離於讀者的批評與批評家,其實是既沒有什麼力量,也沒有什麼市場的。
我在前年出版了一本近年的散文結集,取的名字就叫《接通地脈》。所謂接通地脈,是指我的這些文章,是在把握時代的脈搏、感受生活的脈動的過程中,有所感觸,有所思忖,屬於實打實的生活感喟與人生感悟。這種對於當下性、本土性的注重,是我對於文學的態度,也是我對於批評的態度。
其實,好的作家,好的作品,乃至常銷的作品,留得下來的經典,都是「歷史的文學摘要」和「時代的文學剪影」,是通過個人化的感受,對一定時代的歷史與情緒的捕捉與定影。因此,解讀這樣的作家與作品,同時需要批評家面對當下馳騁思索,立足文本品評分析,而不是離開應有的時代定位與本土立場,凌空虛蹈,自說自話。
上個世紀至今100多年的中國歷史,其劇烈演變的複雜過程,在世界上是沒有哪個國家所能比擬的。這100多年應該反覆寫,應該有許多作家去寫。各自以其獨立的思維和獨特的體驗去寫,就會有不同的藝術景觀留給這個民族的子孫,也展示給世界各個民族。我們的批評家應該為催生與百年中國歷史相匹配的文學大家和經典作品而努力,而不是離開這樣的大使命、大擔當,去沉浸於批評的自彈自唱的小得意,乃至走向學術的閉門造車的小格局。
創新有效的批評
張江:我有一個基本的判斷,就最近這一二十年而言,文學批評落後於時代,落後於文學創作的發展。這並不是說文學批評退步了。事實上,這些年文學批評與自身相比也有進步,但是,相比於時代和創作的發展,文學批評在躍升幅度上顯然要大為遜色。「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是老話,現在的情況是,逆水行舟,小進則退。衝破陳舊觀念的束縛,與時代和創作共奮進,甚至要有引領時代文化走向、左右文學創作風向的宏圖壯志,批評才有未來。
白燁:當下的文學與文壇,經過上世紀80年代、90年代和新世紀以來的持續演變,隨著市場化、大眾化、全球化和媒體化的影響與推動,發生了種種新變。這種多樣性與混雜性的文學現狀,使得批評的處境、地位與過去迥然不同。
當下批評面對著不少難題,面臨著諸多挑戰,是問題的一方面;而文學批評確實需要在自省中自立,在自立中自強,是問題的另一個方面。這些屬於自身方面的問題,也確實需要坦誠直面、深刻認識和切實解決。
首先,批評家需要增強社會責任心,增強歷史使命感,以知識分子的良知、審美高端的感知,觀察現狀,洞悉走勢,仗義執言,激濁揚清。要超出對於具體作家作品的一般關注,由微觀現象捕捉宏觀走向,由典型性現象發現傾向性問題。該倡揚的要敢於倡揚,該批評的則勇於批評,對於一些疑似有問題的傾向和影響甚大的熱點現象,要善於發出洞見癥結的意見和旗幟鮮明的聲音。要通過批評家自身心態與姿態的切實調整,強化批評的厚度與力度,逐步改變目前這種文學批評宣傳多於研究、表揚多於批評、微觀勝於宏觀的不如人意的現狀。
其次,批評家在觀念、方法和語言上,要不斷地與時俱進。比如有的批評家的思想與情緒還停留在過去的歲月,這使得他們在看取現狀和表述問題時,都明顯地與當下現實錯位或脫節。還有不少批評家,在知識結構與理論準備等方面幾十年「一貫制」,少有新的吸納和大的變化,甚至明顯老化。因此,在面對超出已有經驗的新的文學現象時,要麼是文不對題,要麼就失語、缺席,顯得力不從心、束手無策。譬如在市場上長驅直入的青春文學,在網路上廣為流傳的網路文學,就基本上遊離於主流批評的視野之外。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並非文學批評的「不為」,而是現在批評家的「不能」。這種現狀長此以往,既可能會使如青春文學、網路文學等新興文學難以得到品位的提升,也會使文學整體的和諧發展受到很大的影響。
其三,要適應文學與文壇各個方面(從觀念到群體)的新變化,走出傳統的文學批評模式,在批評的樣式和方式上增強多樣性,體現鮮活性,加大輻射性。比如,在傳統的以作家作品為主的評論之外,要藉助新的傳媒方式和傳播形式,適應新的閱讀群體,介入各類文學評選、評獎;利用電視、網路視頻等就有關現象、話題進行座談、對話與討論;利用網路閱讀跟帖點評網路文學作品;運用微博、微信發布文訊、書訊,或短評、點評,等等。總之,要打破固有的觀念,走出傳統的模式,使批評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爭取話語權,實現有效性。
從「工具」中解放的批評
張江:影響讀者,引領受眾,這本是文學批評的應有之義。最近這些年,文學批評的這一功能已大大弱化,甚至已經喪失。批評需要服務於大眾,這居然成了一個問題。在現有的機制下,批評家當然可以通過寄身高校,高枕無憂地打造沒有大眾的批評。但是,有一個道理必須清楚,任何一個學科,如果只是少數人的職業,它的生命難以長久。「有為」才能「有位」。文學批評,只有在社會文化生態的建構中有作為、有價值,社會才會賦予它地位和尊嚴。
曹文軒:文學批評是面向文本、面對現實的實踐,對於讀者而言,它更是不可或缺的良師益友。文學批評之於文學創作,猶如在繁榮而繚亂的土地上描繪地圖,並把它呈現給普通的文學受眾。一個讀者是否接觸文學、如何接觸文學以及接觸怎樣的文學,一定程度上取決於文學批評。
過來人都記得,上世紀80年代是文學的黃金時代,更是文學批評的黃金時代。那些新銳的面孔和大膽的論斷,是多麼讓普通讀者陶醉,也讓作家著迷。一篇最初讓人大惑不解或者讓人「氣悶」的作品,可能就因為若干個敢於推介和評定的批評家,成為被反覆討論和傳頌的經典。文學史上,「朦朧詩」「尋根」或者「現代派」之所以能成為具有社會影響的文學思潮,與批評家的參與和推動密不可分。
無論以何種方式,批評終究要並一定會影響和引領讀者。可以說,與讀者和作家的密切互動,是上世紀80年代文學批評之所以輝煌的重要原因。建立與讀者的關聯是文學批評無法逃避的責任,也是它存在的根基。
伴隨中國文學研究在上世紀90年代之後整體學科化、學術化和學理化的大趨勢,文學批評變得日益嚴謹。但毋庸置疑的是,「學院化」之後的文學批評慢慢變成了一整套「請神」儀式,只有經過對東西方理論大師的「請神上身」,開口說話才有底氣。於是,文學批評變成一門獨立而生僻的「學問」,並開始對讀者喪失影響力和親近感。一方面,這種「學問」對於作家的幫助不大——作家從這樣的批評中獲益甚微,甚至還製造誤解;另一方面,對於職員、老闆、農民工等讀者來說,又為什麼要閱讀一篇艱深晦澀到猶如黑話的「批評」呢?
真正的文學批評應當對普通讀者產生積極作用。淪為小圈子的玩物,是批評的悲哀,也是文學的悲哀。掉書袋,玩術語,糾纏於一些雲山霧罩的概念,會失去與讀者的聯繫,並會加劇文學的危機。真正的批評首先要直指人心、給人力量,使普通讀者也可親可感。
自然,批評的風格應是多種多樣的,而不只是千部一腔的公共文體。例如,可以有一種本身也是藝術品的文學批評。這樣的批評除了指出我們的審美理想,它本身就具體地呈現了我們的審美理想。它對人的影響不僅是理性的,還是感性的——像啟蒙的光,但又像不斷自我生長的植物根系,是隨著反覆閱讀品鑒而不斷向下深化的。批評要好讀,要耐讀,尤其要有在閱讀中不斷展開的複雜韻味。這樣,文學批評才能把理性和感性、知識和感覺、藝術性和社會性統攝起來,成為既影響作家又引領一般受眾的文本。
張江:時下,批評發生了嚴重異化。它的發展邏輯已經不再是「文學需要什麼樣的批評」,而是「批評家需要什麼樣的批評」。需要維繫「友情」的批評,於是批評就成了無原則的「好好先生」;需要評職稱的批評,於是批評就成了按照所謂學術規範「集成」的呆板文章;需要滿足理論慾望的批評,於是批評就成了理論的註腳或佐證。凡此種種,都有悖於批評的本義。讓批評從這些世俗的或非世俗的工具中解放出來,重新回到文學自身,是批評發展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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