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學-第三章 《說文》評介
第三章 《說文》評介(3學時)
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簡稱《說文》),在我國古代文化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對學習和研究古代漢語以及漢字學,《說文解字》是學者必須反覆熟讀的經典著作。
第一節 作者和成書
《說文》的作者許慎,字叔重,東漢豫州汝南郡召陵縣(今河南省郾城縣)人。許慎的具體生卒年今已不詳。據考證,許慎生活的年代大約在公元65年至公元122年之間。許慎是東漢著名古文經學家賈逵(30一102)的學生,博學多聞,被時人稱為「五經無雙許叔重」。許慎早年曾擔任過「郡功曹」。由於他在任內「奉上以篤義,率下以恭寬」(《太平御覽》卷二六四),被推舉為孝廉。後來又遷升為洨長(即洨地之長,故治在今安徽省靈璧縣南)。又曾擔任太尉南閣祭酒,所以人們又稱許慎為許祭酒、許洨長。許慎的著述除《說文解字》外,還有《五經異義》、《孝經古文說》和《淮南鴻烈解詁》等書,今天都亡佚不傳了。
據許慎《說文解字後敘》及許沖《上<說文解字>表》,許慎於漢和帝永元十二年(100)草成《說文》,到了漢安帝建光元年(121),於病中遣許衝進京,將此書獻給漢安帝,《說文》開始廣泛流傳。東漢的鄭玄(127—200)注《周禮》、《禮記》就已引用了《說文》,說明許慎的這部著作在當時就已傳開。唐代陸德明的《經典釋文》、李善的《文選注》、玄應和慧琳的《一切經音義》等書,都大量地引用《說文》。字典性質的《字林》(晉呂忱著)和《玉篇》(梁顧野王著),則是在《說文》的基礎上加以擴展而形成的。
到了宋代初年,有徐鉉(917-992)、徐鍇(920-974)兄弟校訂《說文》。弟徐鍇(字楚金)重新校訂《說文》,作《說文解字系傳》40卷,世稱「小徐本《說文》」。徐鍇於書中有不少自己獨到的見解,後世學者多所肯定。兄徐鉉(字鼎成)奉詔與其他幾位學者共同校訂《說文》。徐鉉等人在依據不同的版本正誤補闕之外,做了以下三件事:根據孫愐的《唐韻》於每字之下增加反切,於是《說文》的每個字下才有了注音;一部分字補充了注釋,註明「臣鉉等日」字樣;增加了一部分新字,附在每部之後,稱之為「新附字」。徐鉉等校定的《說文》世稱「大徐本」,今天中華書局影印出版的《說文解字》即屬於「大徐本」。
第二節 《說文》的體例
一、《說文》全書的結構
《說文解字》全書共15卷。第一卷至第十四卷為正文,第十五卷是《敘》、《部首》和《後敘》。按照《說文後敘》的統計,《說文》全書收入9353字,重文1163字,說解字數133441字。許慎分全書為540部,將全書之字分別隸屬於540部首之下。即凡從某個部首得義的字,都從屬於該部,所謂「以類相從」(《說文解字敘》)。
每一部之內,字的排列先後大體依下述原則:
1.先列專有名詞,後列普通名詞、形容詞等。例如石部,先列專有名詞磺、礙、磬等字,次列普通名詞碣、磏、碫、礫、碑等字,再次列形容詞碚、硍、砝、磕、確、磽等字,最後列動詞礙、硩、碎、破、礱、研等字。
2.先列帶有美好祥和意義的字,後列含有醜惡災禍意義的字。例如示部,先列禮、禧、禛、祿、褫、禎、祥、祉、福、祺等,後列祲、禍、祟等字。又如鳥部鳳、鸞(皆神鳥)在前,黑部黥(墨刑)在後。
3.由部首疊加而合成的字,或與部首形體相反的字,列於該部的末尾。例如祘(示部)、甡(生部)、磊(石部)、聶(耳部)等字列於每部的末尾。
《說文》540部首的次序,大體上是依據部首的形體相近或意義相關來排列的。即所謂「據形系聯」。例如上、示相次,因其皆與「上」意義相關。這樣,形成了「始一終亥」的《說文》各部次序。
二、《說文》的字體
許慎的《說文解字敘》說:「今敘篆文,合以古、籀。」即是說,《說文》收錄有三種字體:小篆、古文、籀文。
小篆是《說文》的正體,是許慎據以說解文字形、音、義的基本形體,是秦時官方規定「書同文」使用的書體,相傳由丞相李斯對史籀大篆略加省改而成。基本保存了商周古文字的象形筆畫和結構樣式,大致能夠反映出造字的本來的意圖。這也是許慎採用小篆作為說解對象的原因。除去正篆外,說解中常附有「重文」(即異體字)。全書重文許慎自己說共有1163個,包括有古文、籀文、俗體、或體等。
古文是戰國時期使用於東土六國的文字,其特點是形體比較簡省,《說文》中古文的主要來源有兩個:一是孔壁古文。「壁中書者,魯恭王壞孔子宅,而得《禮記》、《尚書》、《春秋》、《論語》、《孝經》。」(《說文解字敘》)二是漢時在民間發現的用古文書寫的《春秋左氏傳》、《孟氏易》、《毛詩》和《周官》等書。「北平侯張蒼獻《春秋左氏傳》。其稱《易孟氏》、《書孔氏》、《詩毛氏》、《禮》、《周官》、《春秋左氏》、《論語》、《孝經》,皆古文也。」(《說文解字敘》)《說文》中的古文大部分附在說解之後。也有少數作為部首或正篆(字頭)的。全書重文中標明古文的共510字。
籀文的名稱是因其來源於《史籀篇》,又稱為大篆。《史籀篇》本是西周時的童蒙識字課本,漢時已不完整,全書大約亡佚於魏晉。王國維有著名的《戰國時秦國用籀文六國用古文說》(見《觀堂集林》),影響很大,學者多所遵從。但近年出土的秦國文字與之比較,形體並不一致。此說尚需進一步研究。其特點為形體繁複重疊。《說文》中註明籀文的與古文一樣大部分是作為「重文」附在字條之末的,也有少數作為部首或字頭。據王國維統計有219字。
小篆是根據籀文略加簡化或改動而形成的。「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李)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母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說文解字敘》)據此可知,有一部分小篆則是直接取之於籀文的。這一部分與小篆形體相同的籀文,《說文》中已經與小篆混在一起,不可區分了.
綜上可以看出,小篆、籀文、古文的差異,主要是在形體的繁省上,屬於同一種文字的不同書體,並沒有本質的區別。 《說文》在每部之末都註明「文(多少)」、「重(多少)」。前者指該部正篆(字頭)的數目,後者指該部中異體字(包括籀文、古文或少量小篆等)的數目。
三、《說文》的說解
《說文》對每個字的說解,包括字義、字形和字音三個部分。
(一)說解字義
《說文》對每一個正篆,首先解釋其意義。許慎根據自己所掌握的資料,說明該字最初造字時所代表的意義。這些解釋反映出上古時期人們對自然和人類社會的認識,以及我國古代的歷史和文化。
黑,火所熏之色也。
筭,長六寸,計曆數者。
薅,拔去田艸也。從蓐,好省聲。
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
武,楚莊王曰:「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為武。」
《說文》說解字義的方式,主要有直訓、描寫、譬況和聲訓等。
1.直訓。即直接說解某字的意義。
祠,春祭曰祠,品物少,多文詞也。從示,司聲。仲春之月祠不用犧牲,用圭璧及皮幣。
琥,發兵瑞玉,為虎文。《春秋傳》曰:「賜子家雙琥。」
吾,我自稱也。
言,直言曰言,論難曰語。
脘,胃府也。
秉,禾束也。
2.描寫。即對被說解的對象的特徵進行描述。
蟲,一名蝮,博三寸,首大如擘指。
籟,三孔龠也。大者謂之笙,其中謂之籟,小者謂之翁。
戟,有枝兵也。
龍,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
鸞,赤神靈之精也。赤色,五采,雞形。鳴中五音,頌聲作則至。
3.譬況。即用常見的事物來比方被解釋的對象。
熊,獸似豕,山居,冬蟄。
雖,似蜥蜴而大。
4.聲訓。聲訓是用與被釋詞古音相近、意義相關的詞來進行解釋。聲訓大多解釋該事物得名的原由,具有追尋語源的作用。
日,實也。太陽之精,不虧。
月,閾也。太陰之精。
戶,護也。半門曰戶。
房,室在旁也。
帝,諦也。王天下之號。
(二)說解字形
說解字形在說解字義之後,指出該字的形體結構類型,揭示其和字音、字義的關係。《說文》說解的形體結構類型有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四種,其常用的術語如下。
1.象形。《說文》的象形字的說解術語有「象形」、「象(像)……之形」、「象(像)……」等等
果,木實也。象果實在木之上。
西,鳥在巢上,象形。日在西方而鳥棲,故因以為東西之西。
水,准也,北方之行。象眾水併流,中有微陽之氣也。
高,崇也。象台觀高之形。
蜀,葵中蠶也。從蟲,從目象蜀頭形,中象其身娟蝸。《詩》曰:「娟蝸者蜀。」
2.指事。《說文》對指事字的說解術語有「指事」、「象形」、「象(像)……之形」、「象(像)……」、「從某從某」等。
刃,刀堅也。象刀有刃之形。(按:以「、」指示刀刃所在處。)
甘,美也。從口含一。一,道也。(按:以「一」表示口中所含的美味。)
寸,十分也。人手卻一寸動脈謂之寸口。從又從一。(按:以「寸口」把脈處至腕為一寸的長度。)
可以看出,《說文》註明指事字時,兼用了表示象形字、會意字的術語,而直接用「指事」的時候是比較少的。要注意,不要因為這些術語,而將指事字誤當做象形字或會意字。
3.會意。《說文》對會意字的說解術語有「從某從某」、「從某某」等等。
具,共置也。從 ,從貝省。古以貝為貨。(按:「貝省」的意思是,「具」字形體中的「目」是「貝」字的減省寫法,實際上,貝字乃鼎字之訛,甲骨文從雙手持鼎。)
《說文》中常用「某省」表示該形體是某一字形的減省寫法。減省後的形體既可用來表義,也可用來表音,代表原來字形所表示的字義和字音(參看下面「形聲」部分)。
位,列中庭之左右謂之位。從人立。
休,息止也。從人依木。
第一例是以「從某從某」說解,這是把幾個字的形體合起來表達該字的意義。後二例是以「從某某」說解,這是「連文會意」,即幾個字的字面意義合起來表達該字的意義。
4.形聲。《說文》對形聲字的說解術語有「從某,某聲」,「從某從某,某亦聲」等等。
吞,咽也。從口,天聲。
述,循也。從走,術聲。
娶,取婦也。從女,從取,取亦聲。
上述例中的「娶」字是所謂「形聲兼會意字」,即形聲字中的聲符同時又具有表意的作用(從《說文》對這類字的說解看,是會意字的一個構件同時又是該字的聲符)。從字形的發展看,這類字多數是後起的形聲字。「娶」,在甲骨文中只寫做「取」,後來分化,增加了形符「女」,成了形聲兼會意字。也有的學者把這一類字稱為會意字中的特例,稱為會意兼形聲字。
《說文》的字形說解對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四種結構類型有明確的說明。但對轉注、假借二書,當今文字學家沒有明確的統一認識(參看本書第四章)。
(三)說解字音
《說文》對正篆說解的第三個內容,就是指明字音。其方式有4種:註明諧聲偏旁,即「某聲」、「亦聲」和「省聲」;「讀若」;「讀同」;聲訓。
1.註明某字的諧聲偏旁,這是《說文》註明字音的最重要的方式。許慎之時,反切尚未發明,有人因此認為《說文》是無音之書,除了少數「讀若」注音之外,《說文》收字讀音不可知,這種看法我們不能同意。許慎是利用漢字的諧聲系統來給《說文》中的字注音的。諧聲偏旁代表上古造字之時的語音,反映了上古語音的面貌,利用它來說解字音,正符合許慎著《說文》以;自溯古形、古音、古義的目的。《說文》正篆9353字,形聲字佔82.7%(據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統計)。在許慎指出某字為形聲,其諧聲偏旁為何以後,《說文》中約7700字我們可據以探求它們的上古音。清代著名的學者段玉裁正是據此提出了「同聲必同部」(指有相同聲符的字,上古音必在同一韻部)的著名論斷,為上古音研究作出了重大的貢獻。(註明諧聲偏旁的例子見前「說解字形·形聲」)
2.讀若。「讀若」就是用同音字直接註明讀音。許書用這種直音的方法僅給生僻字或讀音特殊的字注音,約有800多個,占《說文》正篆數的1/10弱。「讀若」又可分為三種形式:
A.「讀若」引同音字。
觛,角匕也。從角,亘聲。讀若灌。
B.「讀若」引經。經書中的語句是漢代人所熟悉的,所以引用經典中的句子也能起到標明讀音的作用。
辵(chuò),乍行乍止也。從彳從止。讀若《春秋公羊傳》曰「歷階而走」。
C.「讀若」引方言。生活中的方言、俗語是人們所熟悉的,許慎也引用來說明讀音。
,飢也。從食戹聲。讀若楚人言恚人。
我們可以看出,有的「讀若」不僅僅是註明字的讀音,有時還有兼釋字義的作用。如上面例子中的「麩」同「伴」,意義都可以相通。
3.「讀同」。有「讀與某同」與「讀若某同」兩種形式。「讀與某同」是注音,而「讀若某同」則與「讀若」一樣,有時兼通其義。
A.讀與某同。
雀,依人小鳥也。從小、隹。讀與爵同。
B.讀若某同。
丌,下基也。薦物之丌,象形。凡丌之屬皆從丌。讀若箕同。(兀部)
4.聲訓。聲訓是用讀音與被說解字相近的字來進行說解(參見前「說解字義·聲訓」)。這種說解方式實際上也起到了指示讀音的作用。
馬,怒也,武也。(按:馬、怒、武,三者古音相近。)
王,天下所歸往也。(按:王、往二者古音近。)
士,事也。
門,聞也。(按:門、聞二者音近。)
裸,灌祭也。(按:裸、灌二字古同音。)《說文》中的聲訓在全部說解中佔了一半以上,結合上古音研究的成果加以探求,可以使我們更深入地了解被說解字的音義,以及它與說解字的音義關係(其中有的是同源詞關係)。
第三節 清代《說文》四大家
近人丁福保編《說文解字詁林》,收錄迄至當時(1928年)研究《說文》的專著182種,66冊。1932年又收集近代研究《說文》的著述256種,編成《說文解字詁林補遺》16冊。《說文解字詁林》及《補遺》總共82冊,成為《說文》研究資料的總匯。從這部卷帙浩繁的資料彙編中,可以見到歷代各家研究《說文》的成果。
在歷代的《說文》研究中,清代是成就輝煌的時期。在清代研究《說文》的眾多學者中,最傑出的是段玉裁、桂馥、王筠、朱駿聲。人稱「《說文》四大家」。丁福保說:「若段玉裁之《說文解字注》,桂馥之《說文解字義證》,王筠之《說文解字句讀》及《說文釋例》,朱駿聲之《說文通訓定聲》,其最傑著也。四家之書,體大思精,疊相映蔚,足以雄視千古矣。」下面簡要介紹這四家研究《說文》的成就。
一、《說文解字注》
段玉裁(1735—1815),字若膺,號茂堂,江蘇金壇縣人。乾隆舉人。曾在四川富順、巫山等地任知縣。後來辭官歸里,潛心著述。他是清代著名學者戴震的弟子,是乾嘉學派的代表人物。他用了32年的時間(1776—1807)來撰寫《說文解字注》。書成問世,學者公認是自古以來研究《說文》成就最高的著作。同時的著名學者王念孫評論說:「蓋千七百年來無此作矣。」(《<說文解字注>序》)意思是段氏之書直追許慎,漢以後歷代學者皆不及。
《說文解字注》的突出成就在於「就古音明古義」。漢代以來,《說文》往往被看做是形書,人們多從字形去考察古字的意義。「辨點畫之正俗,察篆、隸之繁省,沾沾自謂得之。而於轉注、假借之通例,茫乎未之有聞。是知有文字而不知有聲音訓詁也。」(王念孫《<說文解字注>序》)段玉裁打破了這種局面。在註解《說文》之前,段玉裁深入地研究了古音,對上古韻部系統做了歸納,寫出了《六書音均表》,然後用「因形以考音,因聲以知義」的方法去研究《說文》。王念孫說:「吾友段氏若膺,於古音之條理,察之精,剖之密,嘗為《六書音均表》,立十七部以綜核之,因是為《說文注》。形聲、讀若,一以十七部之遠近分合求之,而聲音之道大明。於許氏之說,正義、借義知其典要,觀其會通。而引經典與今本異者,不以本字廢借字,不以借字易本字,揆諸經義,例以本書,若合符節,而訓詰之道大明。訓詁、聲音明而小學明。」(《<說文解字注>序》)段玉裁已經從理論的高度認識到了音與義才是語言辭彙的要素,而漢字主要是通過記錄詞的聲音來表示詞和它的意義的。段玉裁活動的年代,正當歐洲歷史比較語言學發端,結構語言學尚未誕生,而整個現代語言學尚在創立的初期。這時在漢語的研究中,中國傑出的學者們已經清楚地認識到了詞的音義與文字的關係,明確地提出其聲音代表詞義而不是字形代表詞義。這與後來的普通語言學理論不謀而合。從最初的象形文字發展來的形體複雜的漢字研究中,獨立地得出這樣的結論,需要非常敏銳的洞察力。段玉裁等人是現代語言學理論和實踐的先驅。
除此之外,在闡明《說文》的條例,訂正《說文》的訛誤,辨析同義詞和清理本義與引申義的關係等方面,段玉裁都有卓越的成就。段氏「於周秦兩漢之書無所不讀,於諸家小說之書靡不博覽」,所以能夠在《說文解字注》中廣徵博引,鉤索系聯,明辨是非。亦有人批評段氏過於自信,妄改《說文》,失於武斷。對於段氏改動說解、增刪篆文之處,當一一考察,不能一概而論。有許多地方,段玉裁的改動已被證明是正確的。
二、《說文解字義證》
桂馥(1736—1805),字冬卉,號未谷,山東曲阜人。乾隆進士。曾任雲南永平縣知縣。桂氏另著有《札朴》10卷等。
《說文解字義證》的特點,是大量引用古代文獻資料來證明《說文》說解的意義。因此有人批評桂氏只是羅列古訓而沒有自己的論斷。對此,王筠曾評論說:「桂氏徵引雖富,脈絡貫通。前說未盡,則以後說補苴之;前說有誤,則以後說辨正之,凡所稱引,皆有次第,取足達許說而止。非專臚古籍,不下己意。」從資料的前後排比中以見判斷,客觀而不失見地,這就是桂氏的深意。
三、《說文解字句讀》和《說文釋例》
王筠(1784—1854),字貫山,號菉友,山東安丘人。道光舉人。王氏著《說文釋例》,說明《說文》和六書理論的條例、體制,以幫助人掌握讀《說文》的門徑。在《說文釋例》中,王氏常引用當時得見的一些古文字資料補充、訂正《說文》,這是前人未能做到的。王氏的《說文解字句讀》,是他對《說文》的註解。對於前代的《說文》研究者,王筠認為段玉裁、桂馥兩家的成就最高,但兩家各有所長,亦各有不足。「余又以《說文》傳寫,多非其人。群書所引,有可補苴。遂取茂堂及嚴鐵橋、桂未谷三君子所輯,加之手輯者,或增、或刪、或改,以便初學者誦習,故名之曰『句讀』。」(《說文解字句讀》自敘)後來,王筠根據友人的意見,采輯各家,刪繁舉要,加上了自己的疏解。《說文解字句讀》的特點,是在前人之說的基礎上「博觀約取」,即廣泛地觀覽而精要地摘取,並且提出許多獨到的見解。因此,《說文解字句讀》遠不只是「便於初學誦習」的入門書。
四、《說文通訓定聲》
朱駿聲(1788-1858),字豐芑,號允倩,江蘇吳縣人。曾做過黟縣訓導。朱駿聲是清代著名學者錢大昕的弟子。錢大昕精於古音之學,對朱氏影響頗深。
《說文通訓定聲》共18卷,在「《說文》四大家」中篇幅最多。除《說文》原來的九千多字外,又增人「《說文》不錄之字」七千多個。全書改變了《說文》以部首統字的編排方式,從《說文》字形中分析出形聲聲符1137個,按照古韻將其分為18部。全書之字按聲符類聚,聲符又按古韻18部歸類排列。
每一字下,先列《說文》說解及朱氏自己的按語,以明本義。次列「轉注」,以說該字的各項引申義。再次列「假借」、「聲訓」、「古韻」等項,舉例說明該字的假借義、專有名詞、連綿字、聲訓的解釋,以及在《詩經》和先秦韻文中押韻的章節和押韻字。總之,是將該字在古籍中出現的各種意義全面地闡釋,特別注重聲音、訓詁相通之理。
《說文通訓定聲》最大的特點,也是它最為成功之處,就在於它的「舍形取聲,貫穿聯綴」(《說文通訓定聲·凡例》)的體例。這種排列方式,使讀者能夠直接將古音與古義聯繫起來,方便尋求詞與詞之間的音義聯繫。從語言學理論上說,這是抓住了語言以音表義的實質,突出了語音,而把在《說文》原來編排方式中佔得很重的字形降到了次要地位。朱駿聲說:「天地之間,有形而後有聲,有形、聲而後有意與事。四者,文字之體也。意之所通,而轉注起焉;聲之所比,而假借生焉。二者,文字之用也。」(《<說文通訓定聲>自敘》)他又說:「造字之假借,不外書皆聲。」「不知假借,不可與讀古書;不明古音,不足以識假借。」(同前)這正是對語音在漢字孳乳發展過程中的作用的深刻認識。半個世紀以後,傑出的瑞典漢學家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非常讚賞《說文通訓定聲》,稱之為「偉大的著作」。高氏的舉世聞名的《漢文典》(Grammata Serica)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稱之為「現代式的《說文通訓定聲》」。
段玉裁曾經說,《說文》一書可以按形、音、義不同的編排方式做成三部書,其中之一是:「後儒苟各類其同聲者,介以三百篇古音之部分為一書,周秦漢之韻具(俱)在此矣。」(《說文解字敘》「知此者稀」下段氏《注》)段氏的設想在半個世紀後被朱駿聲付諸實踐,並加以增補完善,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第四節 《說文》的價值
一、《說文》在文字學研究中的價值
(一)《說文》是研究古文字的重要著作
《說文》收集了小篆、籀文和古文等古文字,並對它們的字形結構和意義進行了分析、說解,這為研究古文字保存了極為珍貴的比對資料。《說文》是研究古文字的基礎和橋樑,是打開古文字寶庫的鑰匙。
《說文·來部》:「來,周所受瑞麥來辮。一來二縫,象芒束之形。天所來也,故為行來之來。」
《說文·來部》按許慎的解釋,「來」的本義是糧食作物,即小麥,是一個象形字,後來假借為來往之「來」。據此去讀甲骨文,像小麥植株之形的正是來字,與許慎的說解相符。
(二)六書理論是漢字結構規律和發展規律的總結許慎將六書理論用於《說文》的說解中,分析每一個漢字的結構,歸納漢字的發展規律。六書從此不再是空洞的概念,而成了統率九千多個漢字的內容充實的理論體系,在漢字研究的歷史上具有開創性的意義,對後世影響很大。北齊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中說:「客有難主人曰:『今之經典,子皆謂非,《說文》所言,子皆雲是,然則許慎勝孔子乎?』主人撫掌大笑,應之日:今之經典,皆孔子之手跡耶?』客曰:『今之《說文》皆許慎之手跡乎?』答曰:『許慎檢以六文(六書),貫以部分,使不得誤。誤則覺之。孔子存其義而不論其文也。」……大抵服其為書(《說文》)隱括有條例,剖析窮根源。……若不信其說,則冥冥不知一點一畫有何意義焉。」直至今天,我們分析漢字形體結構仍然離不開六書理論和許慎的分析說解。
(三)《說文》開創了以部首統率漢字的字典編排體例
《說文》是我國第一部字典。許慎從繁複的漢字形體中歸納出540個部首,將9353個漢字分別隸屬其下,漢字字典的部首編纂法由此產生。後世的字典,如晉代呂忱的《字林》、南北朝梁代顧野王的《玉篇》、明代梅膺祚的《字彙》、張自烈的《正字通》、清代的《康熙字典》、現代的《辭源》、《中華大字典》、《辭海》和《漢語大字典》,都是按部首編排法編纂的。只是後代的字典將540部首作了歸併,如《康熙字典》為214部首,《漢語大字典》為200部首,基本上仍是沿襲許慎編寫《說文》的傳統。
二、《說文》與古漢語辭彙研究
《說文》不僅是我國最早的字典,也是我國較早的詞典之一。《說文》收錄了上古漢語的大量辭彙,這些辭彙與上古文獻的用例相互印證,相互補充,保存了古義,對漢語辭彙史的研究有重要意義。在整理髮掘上古漢語辭彙的語源意義上,也具有極大的價值。
一個詞有多個義項,有本義、引申義,還有僅僅是同音關係的同音詞。記錄漢語辭彙的詞典性質的專著,在《說文》之前有《爾雅》。《爾雅》的體例是將某一個義項相同的詞(字)羅列在一起,而不分它們是本義、引申義或假借義,使人難以分辨各個詞之間的區別和聯繫。例如《爾雅·釋詁》:「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與,始也。」十一個詞都有「初始」的意義,這是它們的本義還是引申義,或僅僅是借用了另一個同音詞的寫法?它們之間意義的區別在哪裡?對這些問題,《爾雅》都沒有解釋和辨析。
《說文》在說解詞義的時候,追尋的是本義。弄清了一個詞的本義,對它的眾多的引申義就可以綱舉目張,僅僅是同音詞的假借字也就清楚了。段玉裁說:「許(慎)之為是書也,以漢人通借繁多,不可究詰,學者不識何字為本字,何義為本義,雖有《倉頡》、《爰歷》、《博學》、《凡將》、《訓纂》、《急就》、《元尚》諸篇,揚雄、杜林諸家之說,而其篆文既雜亂無章,其說亦零星間見,不能使學者推見本始,觀其會通。故為之依形說音、義,而制字之本義昭然可知。本義既明,則用此字之聲而不用此字之義者,乃可定為假借,本義明而假借無不明矣。」(《說文解字注·敘》「令長是也」下)前舉《爾雅·釋詁》中的一組詞,在《說文》中是這樣說解的:
初,始也。從刀從衣。裁衣之始也。
哉,言之間也。段玉裁《注》:「凡兩者之際曰間,一者之竟亦曰間。一之竟即兩之際也。言之間歇多用哉字。若『哉生明』、『初哉首基』則又訓哉為始,凡竟即為始。」
首,古文百也。百,頭也。
基,牆始也。
肁,始開也。從戶從聿。段玉裁註:「凡經傳言『肇始』者,皆摩之假借。」(按:《爾雅·釋詁》「肇」為後起字,見段氏「肇」字注。)
祖,始廟也。
元,始也。從一兀聲。
胎,婦孕三月也。
叔,拾也。(按:《人部》:「俶,一曰始也。」) 從《說文》的說解可以看到,
《爾雅·釋詁》這一組訓為「始」的詞,是本義各不相同的詞,只是都含有「初始」這個意義。把《爾雅》和《說文》兩相比較就會看出,後者對於詞義的異同分辨得更清楚。因此,段玉裁曾說:「後儒苟取其義之相同相近者,各比其類為一書,其條理精密勝於《爾雅》遠矣。」
詞的最初的意義與字的本義是有區別的。然而,《說文》對字的本義的揭示能夠幫助我們追尋詞的比較早的意義,使我們能夠參考文獻資料清理詞義發展的脈絡。《說文》是探索詞的語源義的不可或缺的階梯。從這個意義上說,《說文》是世界上最早的「詞源詞典」(Etyrnologimal Dictionary)。
三、《說文》和上古音研究
(一)《說文》和上古韻部研究
上古韻部的劃分是清儒古音研究的重大成果。他們研究古韻部的主要方法是聯繫《詩經》韻腳來劃分上古韻類。但是,《詩經》韻腳字有限,怎樣把《詩經》的韻類歸字擴大到整個漢字系統呢?《說文》原文是沒有反切的,這種注音方法當時還沒有發明。許慎對占《說文》總字數80%以上的形聲字的「某聲」、「亦聲」、「省聲」的說解,以及對一些字的「讀若」的說明,就是用當時的注音方法給漢字注音。《說文》在字書、詞書之外,又是一本韻書。清代的學者把《詩經》的韻類劃分和《說文》形聲字聯繫起來,如「怙」字在《詩經·秦風·鴇羽》中與「所」、「黍」、「羽」、「杜」字押韻,屬於上古音魚部,那麼凡是和「怙」一樣以「古」為聲符的字,如固、涸、罟、沽、姑、辜、酤、胡、居、據、踞、苦、枯等字都應歸人魚部。同理,以戶(「所」字的聲符)、羽、土為聲符的字,如扈、雇、妒、詡、栩、杜、社、吐、徒等字,也都應歸人魚部。這個規律,段玉裁總結為「同聲必同部」。他說:「六書之有諧聲,文字之所以日滋也。考先秦有韻之文,某聲必在某部,至嘖而不可亂。故視其偏旁以何字為聲,而知其音在某部,易簡而天下之理易得也。許叔重作《說文解字》時未有反語,但云某聲,某聲即以為韻書可也。」(《六書音均表·古十七部諧聲表》)
(二)《說文》和上古聲母研究
《說文》在上古聲母研究中有十分重要的價值。王力先生曾說:「到目前為止,中國的音韻學家一般只能根據五種材料來研究上古的聲母:第一是諧聲偏旁;第二是聲訓;第三是讀若;第四是異文;第五是異切。」(《漢語音韻》)《說文》兼有上述五種材料的前四種,為研究上古聲母提供了豐富的材料。
研究證明,漢字最初是以象形字為主的表意文字,後來經過把漢字當做音節符號使用的假借階段,發展到以形聲字為主的語素——音節文字階段。我們知道,假借的條件就是古音相同或相近。因此,同聲符的形聲字之間就不僅僅是韻母相同或相近,它們的聲母也應相同或相近,這是顯而易見的。那麼,《說文》中的形聲、讀若、重文、聲訓等現象,就為上古聲母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資料。根據這些資料,再結合《切韻》所反映的中古聲母系統,我們就可以對上古音進行構擬(或稱重建)。
在中古讀為不同的聲母,這種現象正是我們觀察上古漢語聲母的窗口。
四、《說文》和古代文化研究
許沖《上<說文解字>表》說:「慎博問通人,考之於(賈)逵,作《說文解字》。六藝群書之詁皆訓其意,而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鳥獸昆蟲、雜物奇怪、王制禮儀、世間人事,莫不畢載。」通過《說文》,我們可以了解古代社會生活的情況。
《鹽部》:「鹽,咸也。從鹵監聲。古者宿沙初作煮海鹽。」段玉裁引玄應《一切經音義》引《說文》:「天生曰鹵,人生曰鹽。」
從鹽字的解說里我們知道,在遠古的時候,古人就懂得利用蒸發海水的技術人工製鹽了。並且《說文》還記載了這位古代製鹽技術發明家的名字「宿沙」。
《肉部》: 「腥,星見食豕,令肉中生小息肉也。從肉從星,星亦聲。」
「腥」的本義是豬肉中長出的像星星一樣的小顆粒。這是豬包囊蟲病(俗稱「米豬肉」)的特徵。這是一種很危險的寄生蟲病,人吃病豬之肉也會傳染上,難以治癒,常致死亡。可見漢代以前中國的醫生已經認識了這種疾病,讓人們不食病豬肉來防止傳染。可是對於發病的原因卻不明白,解釋為「星見食豕」,當夜晚天上有星星的時候去餵豬食,豬就會生這種病。這當然是迷信的說法。
《它部》:「它,蟲也。從蟲而長,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艸居,患它。故相問:『無它乎?』蛇,它或從蟲。」
遠古時代,森林茂密,荒草叢生,人類側身其間,常常遭遇毒蛇猛獸的侵害。人們相見互致問候時總是說:「沒有蛇吧?」中華民族的祖先們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中頑強生存的情景歷歷在目。
鳥部:「凰,神鳥也。天老日:凰之象也,鴻前麟後,蛇頸魚尾,鸛鷯鴛思(腮),龍文虎背,燕頜雞喙,五色備舉。出於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過崑崙,飲砥柱,濯羽弱水,莫(暮)宿風穴。見則天下大安寧。從鳥凡聲。」
傳說中的鳳,高貴優雅,儀態萬方,斑斕絢麗,光華四射。舉翼則高山大川莫能阻擋,萬里之遙,朝發夕至。它出現在哪裡,哪裡就會黑暗逃匿,陽光普照,洪水歸流,五穀豐登,人民安寧祥和,盡享太平。許慎對鳳的描寫,反映了在困厄中苦苦掙扎的古代人民對美好生活的渴望。
《殳部》:「殳,以杸殊人也。《周禮》:『殳以積竹,八觚,長丈二尺,建於兵車,旅賁以先驅。」』
《木部》:「杸,軍中士所持也。」
「殳」、「杸」實際是一字加形符而分化的古今字。殳是一種長兵器,豎立於戰車之上。戰車上執殳的軍人是軍隊中最勇敢的鬥士,作戰時駕車執殳,衝鋒在前,用殳為全軍打開前進的道路。讀了許慎對「殳」的解說,我們才更確切地領悟了《詩經·衛風·伯兮》女主人公對英勇的「伯」的傾心讚美:「伯兮朅兮,邦之傑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總之,《說文》的內容涉及了歷史、哲學、軍事、地理、天文、動物、植物、醫學和人體解剖等等,幾乎無所不包,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生活和人類知識領域的各個方面,對研究中國古代文化具有重要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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