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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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行搬到胡家後,生活明顯比過去要好了很多。現在的卧室比原來大了一倍,有溫軟的床鋪,散發出橄欖皂清香的棉被。江冬秀見他身子瘦弱,擔心他夜裡怕冷,又在棉絮里塞了一層鴨絨。還有寬敞的書桌和高大的衣櫃書架。他不用再幹活,並得到了很好的照顧。景行甚至有些恍惚,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他還是在書桌上撲蝴蝶的孩提時光,過著最安寧靜好的日子。但是當加入到陌生的餐桌時,他又會立刻從幸福中明白過來,同樣的兩個晴天尚有差別。

  胡適對他自然不必說,因為臨近過年。他就讓景行退了原來的夜校,托關係找了個更好的,告訴他等新春開學就可以去插班念高中了。

  他的夫人江冬秀對景行也很善待。她是個大大咧咧的女人,平時脾氣不斷,總是動不動地就扯嗓子罵,但在家事上很有主母的風範氣度。她白日把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常常做一桌子熱飯菜給家人吃,弄得每天都像過年似的。景行剛過來那天,第一次洗澡時,她二話不說就進了屋,完全不顧慮,拿起換下的衣服就出去一起洗乾淨了,把景行嚇得下意識拿浴巾遮擋。

  他雖然感動,但也不好意思麻煩他們,說:「嬸嬸,我的衣服我自己能洗的。」

  江冬秀揮手道:「你們男人哪裡洗得乾淨衣服啊。我每天在家裡,不就是為了照顧你們嘛。你安心去念書吧,這些小事讓我做就好了。晚上我燉鹹肉筍湯給你們仨吃。對了,思杜要是敢影響你和祖望學習,你就罵過去,別和他客氣。再不聽勸,你跟我說,我去修理他。」

  因為不想辜負他們的關心,景行每天把精力十分地投入到學習中,盡量不再去想其他的事。他周末的時間幾乎都和林書南在一起,或是去圖書館,或是林書南來家裡。偶爾胡祖望也會加入,他性格溫和,繼承了他父親的書卷氣,大部分時間都是捧書在看,所以很喜歡和景行黏一起。有時林書南不來,胡祖望就會主動拿著書搬把椅子到他房間去,請求道:「景行哥哥,我能不能來你房裡看書,思杜吵得我頭疼。」

  過完元宵的一天,林書南來找景行一起去看最近校園裡大熱的《雷雨》。這部戲從一月份一上映就聲名鵲起,雖然沒有找到名戲團公演,只是學校的學生租了場地,但仍然在愛看戲劇的同好里造成了不小的轟動。他是托校友才弄到的幾張票。胡祖望聽了後就說:「哥哥,我也想看,你們能帶我去嗎?」

  林書南笑道:「當然會帶你,沒看我拿了三張票么。你先去和師娘說一聲。」

  他咧出笑,高興地要跑去和母親彙報。林書南又說:「唉,就三張,別和你弟說。」

  「書南哥哥,你放心吧。他就是聽見了也不會去的。」他嘻嘻一笑,一會功夫就沒了影。

  景行把書籤夾好,將書放在床頭柜上,伸了個懶腰。林書南勾住他的肩膀,笑道:「我看你自從搬過來一直悶悶不樂的,費了好大力氣才弄到的票,都是為了你,你該怎麼謝我呀?」

  景行抬頭驚訝地說:「我——我看上去不開心嗎?」

  「呃——也不是不開心吧。就是感覺你好像憋著什麼事很難受,笑也是會笑的,但就是沒以前那麼發自內心,或許是我想多了吧。」

  他伸手撥弄著書籤的穗子,沒有再說話。他相信林書南是沒有察覺錯的,他也不是想刻意隱瞞,只是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一直認為這是換了新地方後不大適應。之前幾次也都有過類似的情緒。何況也不好和他解釋。

  不到幾分鐘,胡祖望就跑回來了。他說:「我媽去打牌了,找不到她人。我們走吧,沒關係的。」

  三人於是乘電車到大柵欄,直接進場找好了位置坐下。時間還尚早,林書南從包里拿出一份稿紙,說:「這是劇本,我討來的,你們可以先看看。我已經讀過很多遍了。」

  景行和祖望就各拿一邊,一同舉著看。景行從未讀過有此等衝擊力的作品,他看了幾十頁就忍不住把視線從紙上挪開,因為情緒的波動,臉頰也滾燙起來。他發現胡祖望的一張臉也是紅撲撲的,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胡適跟他們說過一句話。「作品大致分冷熱兩種。冷的那一類是初覺清淡,看時不知不覺地掉進去,到最後收尾時心裡還是沒有波瀾,但就像一口氣憋住了散不出去,悶得人難受,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了。另一類熱的,讀時會臉紅心跳起來,被裡面激情的段落,翻湧的辭彙給震住,每讀個幾段還受不了,要把眼睛挪開休息會,又急著再去讀,我第一次看《羊脂球》時就是這個感覺,其實都猜到最後發生了什麼,但我已經逃不開他的文字了。有魅力的人也大致就是如此分類,我想莫泊桑就是後一種人。」

  人已經比他們進來時多了很多,空氣也變得悶熱渾濁起來。他看完這段激烈的戲文,把圍巾抖開,又覺得口乾舌燥,遂問他:「你要喝汽水嗎,我去給你買。」

  他一定也渴了,滾動了下喉結,乖巧地笑道:「嗯,謝謝哥哥。」

  他又去問林書南,卻看到他整張臉都僵住了。他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就在不到三個位置的地方看見了她。

  她正用同樣的目光往這邊看,沒有任何神采,情緒都凝滯在面頰凍起的冰層之下。王渝謙就站在她的身邊四處東張西望,他皺起眉,很不滿意這亂鬨哄的環境,嫌棄地站在正中間,偏偏他那高大英俊的模樣又惹人注目。秘書走過來躬身,不苟言笑地說:「先生,這是新戲,是學生自己排的,不算公演,但是聽說紅得不行,現在很難有空場子的票,您的位置在這邊。」

  他對若昕道:「六姨太,小少爺,這邊請。」

  那句稱呼正好落在了林書南的耳中。景行也聽得清楚,但他卻仍抱有一絲希望——祈禱林書南沒有聽清,或是他早就忘了她的樣子。

  但事實並不如人意,他才是忘了林書南的記性之好。他對景行板起面孔,冷漠地說:「我們去買汽水。」說罷就拽著景行離開了位置。

  到了門口的小賣部,他停在原地,憋了好久才問:「怎麼回事?你妹妹……是那個王處長的姨太太?你……」

  景行低聲說:「我明天再和你解釋好嗎?」

  他有些著急,抓抓頭髮嘆道:「你,你不懂我的意思。她是誰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是擔心你,你為什麼要和那些做官的人糾纏,何況還是他們的小老婆。」

  他長吁一口氣,竭力使自己冷靜道:「難道去年我們送殯會遇到憲兵隊的阻擋,就是因為她?她為什麼要跟來?是為了探聽什麼嗎?」

  他一頭霧水,急得面紅耳赤,又說:「那個兵要攻擊你的時候,正好就收隊了。也是因為她嗎?」

  「不會的,那次的事和她不會有關係。這你相信我。」

  「我自然是信你,可是你讓我憑什麼信她?現在是什麼時候,多少人因為一句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被抓進特工部,即使不送命,也賠上了一輩子。每天報紙上被刺殺的人,鬧事的人層出不窮。工農師生,人人自危。你竟然還去招惹這幫人。你告訴我一句實話,她究竟是不是你妹妹?」

  景行猶豫片刻,告訴了他。他鬆口氣,又堅決地說:「那就好,聽我一句勸。離她遠點,再也不去見她。不管你之前和她有什麼關係。現在的你前程無憂,有胡先生,有我在,你的苦日子已經到頭了,不要再去蹚渾水了。」

  他湊近了小聲說:「就在兩個月前,隔壁學校的一個校刊有成員是地下黨,借印發派送雜誌傳遞消息。結果整個校刊的人都被日本人抓去了,一大半沒有回來,哪怕是回來的幾個精神也不正常了。問他們什麼也不說,有兩個最後只好退學了。」

  他滿目憂心地說:「我不是聳人聽聞,只是我真的擔心你會出事。你明白嗎?」

  景行牽起僵硬的唇角,頷首道:「你放心。」

  不論是天意還是人為,不願意發生的事大都會立刻發生。他們剛說完沒一會兒,他們三個就從裡面走出來。嘉明牽著她的手,像個傳話的使者一樣,單純可愛地笑道:「媽,爸爸問你想吃什麼?」

  她頓了一下子,有些乾澀地說:「都行,阿灃想吃什麼,我吃一樣的就好。」

  她已經看見了二人在那裡。王渝謙也立刻就瞥見了,上前道:「這麼巧,你也在這裡看戲。」他驚訝的語氣和溫和的笑意讓人覺得是偶遇見了一個朋友。

  他對若昕笑道:「看來我們和他是真的有緣分。你現在念大學去了嗎?真好,男人就該有些抱負,總不好一輩子做下人。」

  他說的突兀,幸而小賣部周遭人很多,沒有讓這聲音傳得太開。景行面上透出幾分窘迫之色,想走但若是沒個理由就主動離去,反而暴露出他的情緒。林書南說:「你先進去吧,人太多了,我去買好了。省得都擠在這裡。」

  他感激這解圍,立刻要說去告辭然後脫身離開。王渝謙忽然摟住若昕的肩膀,溫聲道:「你想喝什麼?去挑挑看。」

  她臉上抽搐了一下,並沒有掙脫,說:「你看吧。」

  他又道:「喝格瓦斯吧,我看你最近總是讓春雲去買。」他又問了嘉明想吃什麼,吩咐了下跟來的傭人,讓她去排隊了。

  他只一眼不慎覷到他理所當然地將她攬於臂彎下,心裡悲喜難辨,正如北平常年陰沉灰暗的天空,既不能實在地下幾點雨,也看不見晴空萬里,僵直在不上不下的位置。

  他進去後過了很久,林書南捧著一堆東西來了。因為胡祖望正在長身體,最近很容易餓。他就給他買了一份牛角麵包,給景行也買了一份,還有蜜餞乾果和汽水。

  景行見狀道:「你買的太多了吧。」

  祖望看著那堆零食,也說:「是啊,要是媽知道我們在外面吃了這麼多東西,回家去吃不下飯,她要生氣的。」

  林書南看上去不大開心,漠然地說了句:「你們吃就好了。又不是讓你們全都吃完,剩下的給你弟弟帶回去。」他撕開一帶牛肉乾,伸手夾出一小片後就整包扔給了景行,然後全程板著臉。

  景行也覺得有些對不住他,他一直將自己視作親手足,什麼都坦誠相告,自己畢竟沒有和他說真相,還從一開始就三番兩次地把他一起牽涉進去。他在中途便不停地和他找話說,或是對劇情的評價,或是對場景的褒貶。惹得林書南最後無奈地翻了個白眼,笑罵道:「你能不能安靜些,麻雀上身了啊。」

  景行知道他並沒有生自己的氣。因為在結束後,人群退場時,他按住即將站起的自己,說:「再坐會兒,人太多了,擠。」

  他明白過來,看見他們一家正好起身也要走,要是他們也站起來,勢必會在主通道會和。待王渝謙一行人走了以後,林書南才起來冷笑道:「走吧,官老爺和官太太都啟程了。我們這些平民也不用迴避了。」

  景行意識到在他走的這段時間,林書南一定是聽見了什麼。這讓一向溫順開朗的他很難接受,才會擺出很不愉快的表情,說出那句冷嘲熱諷的話。

  因為今天是周六,晚上他要上補習,林書南也有家教要做,所以三人在劇院門口就告別了。景行先帶胡祖望回到家,把零食都給了胡思杜,匆匆吃完飯,拿了書包就往補習班去了。他心裡一直隱隱不安,總覺得林書南聽見了一些很不好的話,雖然並不會對他們造成什麼影響,但那些話本身彷彿就帶著一定的危險,可是他無法得知。他出門時看見天空一下子陰暗起來,不像是正常的天黑,而是烏濁潮濕的陰雨。江冬秀跑出來遞給他一把傘和一塊錢,囑咐道:「就要下大雨了,你上完課叫輛車回來吧,別淋濕了。現在到了春天回暖,一些細菌啊都跟著復甦了,容易發病。上完課早些回來,我給你做宵夜吃。」

  她止不住地嘮叨。這是母親的共性,執拗地認為春夏秋冬都很容易發病,所以必須給孩子備好萬無一失的防護罩。景行拿著傘,把所有的雜念都驅散開,笑著跟她說好,然後跑出了門。上課到一半時,果真下起了暴雨,像是要把北平給淹了。窗外的樹劇烈地搖擺,窗玻璃也被風吹得直抖索,連電燈因雷雨都變得忽明忽暗。那個老教師用手指推了一下金絲鏡框,莫名其妙地突然嘆了一聲:「真是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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