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紙上生命的藝術
07-28
創造紙上生命的藝術 ——陳葆棣小寫意花鳥畫管窺◆ 賈德江 陳葆棣是著名花鳥畫大師王雪濤的入室弟子,前後從師有十六個年頭,是跟隨恩師時間最長的學生之一,也是恩師最得意而屢加揄揚的高足。王雪濤不止一次地斷言:「葆棣寫生畫得好,將來必有發展。」這裡雖不排除老師對弟子的厚愛和獎掖成分,但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陳葆棣自踏入師門起,就承繼了師輩「寫生」的優良傳統,而且畫得確實不同凡響。顯然,這也是對「名師出高徒」之說的印證。 王雪濤是現代花鳥畫壇的大家,他的小寫意花鳥畫是繼任伯年之後的又一高峰。他的畫筆墨精湛、造物生動、靈秀多姿,自成一體。其雅逸艷麗之畫風,在當代堪與比肩者為數不多。能夠作為王雪濤的學生,陳葆棣是幸運的,他有一般人難以企及的優越條件。可以說,陳葆棣一直是在大師的羽翼下,亦步亦趨地走進花鳥畫的藝術天地。自從「老師領進門」的那時起,他算是找到了自己的領域和途徑,並開始了充滿艱辛和樂趣的探索。他的起點是很高的。他沒有先從臨習古人下筆,而是從大師那裡入手,採取適合自己的「逆推法」。即在深入研究王雪濤筆法、墨法、色法、章法、寫生法、造境法的基礎上,溯源而上,追及王夢白、吳昌碩,而後任伯年、陳白陽,直到唐宋花鳥畫源頭。這也是陳葆棣不同於他人之處。他沉醉其中,忘情啜飲,一面清醒地比較,一面理性地分析。他首先看到了「寫生」和「寓興」兩大優良傳統,這也是花鳥畫藝術的文化品質與民族氣質所在。這裡的「寫生」,並非今天的「對物寫生」,而是在追求「似」與「真」的前提下,表現對象的生命與特質,使其栩栩如生。這裡的「寓興」,也是反對被動地描花繪鳥,而是強調觀察對象時心靈的觸動,進行創作時感興的寄寓,喚起觀者類似的生活感受。他看到了這兩大傳統圍繞著的是一個根本問題,即變現實美為藝術美,變自然美為社會美與自然美的交糅。唯其如此,中國花鳥畫才可以成為培養人的高尚審美情操與生活理想的高級藝術。 王雪濤給予他的影響是直接的,但陳葆棣也未負師望,而是紮實地繼承了王雪濤能夠反映傳統筆墨發展以及具有某些共性特徵的筆墨技法。然而,他體悟更深的還是王雪濤在強化兩大優良傳統時,所顯示出的個性特徵:其一是取象單純化,即儘可能地刪略環境,突出主體描寫。其二是造景詩情化,即追求「超以象外」,往往藉助聯想與想像構築充滿感情色彩的詩境,務求「畫外有情」。其三是表現手段的格律化,即運用一定的程式化手法造型、敷色、布局,體現一定的筆墨美。在陳葆棣以後的創作中,可以明顯地看出,他確實領悟了王雪濤花鳥畫的奧秘,並循此路實現著個人的風格化。其實,在他的老師作品中,陳葆棣已經看到了師法自然的創造力,看到了「取象不惑」而產生的「象外之意」,傳其心聲。他在古人和老師之間找到了最大的不同,那就是「形真、境闊、筆墨新」。這是陳葆棣對他老師的理解,也是他在花鳥畫領域探索的方向。他必須從王雪濤的庇蔭下走出來,畫出自己的形,自己的情,自己的筆墨,想到這一點,他的眼前有了路,這條路已逐漸清晰。 在陳葆棣看來,「形真」有兩層意思:一是指花鳥自然屬性的「形真」;二是指畫家狀物言志的「情真」。前者指他重視寫生和造型,努力從寫生中獲取創造形象的源泉與能力;後者指畫家的心靈感受和入世的人生態度,包括對生活與藝術的真摯情感,從而激發藝術創作的衝動。 陳葆棣花鳥畫所追求的「形真」,絕不僅僅是「對花臨寫」、照相式地對自然的機械模擬,在他的繪畫思想中,主要是指對所畫對象的深入觀察、體驗、玩味,是指生活的積累和感受。面對自然物象,創作主體在繪畫創造過程中並不僅僅以悅目、象形為滿足。它之所以成為賞心樂事,根本在於欣賞者在花鳥中發現了欣賞主體,進入了充滿感情色彩的藝術想像。人們善於把握花形鳥態與人類的聯繫,特別是與人們思想感情品格情操的聯繫,詩歌中的「芙蓉如面柳如眉」、「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說明了這一點。當花鳥畫僅僅以現實花鳥的代用品的價值進入圖畫之際,意味它尚未成熟,只有當畫家意識到中國花鳥畫有必要以更高於現實的面目及更有力的手段來寄寓審美理想,表達審美感情,抒發審美意趣的時候,以自然美為對象的花鳥畫才具有了藝術美的價值,花鳥畫的創作才真正成為自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體現了陳葆棣花鳥畫「形真」的真正內涵。 在「形真」的問題上,必然要碰到「寫形」和「寫神」的問題。在這點上,陳葆棣堅持了「以形寫神」的優良傳統。對待「形」有「似」和「不似」兩個類型,他是主張「似」的。因為「神」是寓於「形」的,正如惲南田所說:「唯能極似,乃稱與花傳神。」在這句話里,陳葆棣讚賞「與花傳神」,卻不主張「極似」的觀點,而認為惲南田又說的「甚似則近俗,不似則離,唯能通筆外之意,隨筆點染,生動有韻,斯免二障」這句話說得很全面。不能把「似」或「不似」作為評判作品好壞的標誌,不是越似越好,也不是「不似」也好,只有「得筆外之意」即「生動有韻」才是好。顯然,陳葆棣把「得筆外之意」作為解決「似」與「不似」的矛盾的一把鑰匙。這就一針見血地點明了藝術的本質美所在,因為「似」也好,「不似也好」,或者「似與不似之間」也好,這些都僅僅是「寫形」的問題,而作為藝術,它還有比「寫形」更高的東西,那就是「神」和「韻」。 「與花傳神」是陳葆棣花鳥畫「形真」的追求,也是他花鳥畫的顯著特點 。這是基於對中國傳統的藝術觀「氣韻生動」的深刻領悟,形諸畫幅之中,是對「氣韻」、「神似」不倦地追求和獨特的表現。他特別善於捕捉描繪物象的神情姿態,無論是花還是鳥,下筆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則更注重從動靜和節奏上來寫神傳情。展開他的畫卷, 我們看到的是牡丹花間的蝶舞、荷塘水中的游魚、桃花叢中的飛燕、藤蘿枝上的鶯啼、竹林中的雀躍、芭蕉下的雞鳴,陳葆棣的花鳥,總是將花卉和禽鳥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靜中有動,動中寓靜,繪聲繪色,把花鳥畫得「綽約便媚,因風指舞,乍低乍樣,若語若笑」(《甌香館集·虞美人》),達到「生動有韻」的境界。 古畫論中有「傳神難,傳韻更難」(《畫跋》)之說,因為「傳神」從根本上說,仍是一個如何反映客觀世界的問題,是在形似之上更高一級的水平上反映對象的內在本質。而「傳韻」則要求表現畫家所感受到的在形象之外的一些東西。也就是說,「神」在形象之中,「韻」在形象之外。所謂花卉的「韻」,就是花卉總體的審美表現,是花卉本身審美諸因素的綜合的美感。這種難以把握的「韻」,實際上屬於用形象表現畫家主觀世界的問題,也就是前邊所說的「情真」問題。猶如生活本身那樣丰姿多采、爭奇競妍,陳葆棣一往情深地驅遣著自己的筆墨,潛心於現實生活之中,遊目騁懷,廣擷博取,把自己對生活的感受尤其是理性意義的情感表現出來,進入了物我相忘的境界。畫家的思緒情懷總是與花鳥的形象融為一體,畫面上處處躍動著生命的活力與生機,是畫花鳥,也是畫人。 與「形真」相應的是「境闊」,而境闊在陳葆棣畫面中的表現就是意境和情趣。前人有言:「為畫之難,難得新意於法度之內,收奇趣於意象之外則更難。」幾乎在陳葆棣的所有作品中,突出的都是畫家對「新意」的關注和「奇趣」的創造。這裡,題材的新與舊不是一個主要問題,而重要的是對表現對象必須賦予新的感受、新的內涵、新的境界,統一於新的筆墨結構之中,並保持著源於自然體驗與感受而來的生動與風骨,體現出傳統繪畫對畫家的藝術滋養與陶冶。縱觀中國畫壇,陳葆棣看到千百年來,凡能動人心魄的作品莫不如此。 明末畫家徐渭以狂放不羈、錯落狂舞的筆墨,抒發著他「開拓萬古之心胸」的激情,成為大寫意花鳥畫的宗師。他憤懣奔宕的畫風,是一道飽浸歲月滄桑的枯藤老樹的美景,寫盡了心底的蒼涼悲愴。這是徐渭的心境,是自然天成的本色,也是他的畫境。一百多年之後,又一位獨樹一幟的清代高僧石濤,以其「筆意恣縱、淋漓洒脫」的畫風雄踞畫壇。對世事的消極退避,使他「搜盡奇峰打草稿」與自然親近,繪出了黃山煙雲、江村風雨、峭壁長松、柳岸千秋等諸多勝景,雖展示了大自然的千情百態,也蘊涵著自己內心無盡的傷悲。觀八大山人畫作,又是一番心境。在他水墨構成的空間里,回蕩著一種悲恨交集和苦澀自嘲以自慰的感傷氣氛;他的身世和遭際,使他只能用那支無古無今的禿筆,「橫塗豎抹千千幅,墨點無多淚點多」(鄭板橋語)。他畫中的冷逸、孤傲和精闢,使他的藝術不但超越了藝術既有的規範,而且以它所特有的藝術撞擊力給人們心靈以永久性的震撼。吳昌碩的花鳥畫表現出的「筆鑄生鐵墨寒雨」的金石品味,顯然不同於八大山人的「寒煙淡墨」之美,但作為兩種不同的情態在墨象上呈現,不僅深刻地反映了人內心的情感傾向,而且它自身的形態亦具有了獨立的審美價值。如果說在吳昌碩花鳥畫中陳葆棣看到的是筆墨高度的個性化與文化寓意、人格象徵的統一,那麼,齊白石則以其聞見的豐富及真切的描繪而充滿了活力和情趣。事實上,齊白石對陳葆棣的影響來得比古人更直接,這不僅因為齊白石晚年的生命同我們重疊在同一時空里,更由於他描繪的一切,遠離了憂鬱、悲傷、頹廢,而有一種特別的熟悉感和親近感。 時代的發展、文化的多元使20世紀的中國藝術家們有了更多樣化的表達方式。陳葆棣的目標並不是要回到古代某個大師那裡,如果他欲求在花鳥畫語言上的「新意」和「奇趣」,他必須以新的視角去觀察自然,以新的觀念去設定審美取向,以新的形式去結構畫面,以新的筆墨語言去表達自己的感受。 我非常欣賞他在《硯邊思緒》中的一段話:「翻閱中國的繪畫史,我深為我們民族傳統繪畫的厚重和前輩大家的成就所折服。 當我走出畫室又為現實生活的豐富多彩而興奮,我在傳統與現實中徘徊,是傳統啟迪我的智慧,是生活賦予我新意。」生活在當今偉大的時代,經濟騰飛,社會和諧,人心安定,陳葆棣心中無塵,潛心藝事,至精至誠,造就了他的人格力量,體現在他的花鳥作品中,必然充滿著人情味,充滿著對現實人生的積極態度。所謂「格超梅以上,品在竹之間」,都是他的人格力量的物化;他的花鳥世界,實際上是人的世界,一個靈魂凈化的世界。陳葆棣的作品因此與古人、前人、他人拉開了距離,既不同於八大山人以改變物象形貌來實現自我意願的表達,也不同於齊白石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粗放;既不同於徐渭放達不拘的發泄,也不同於吳昌碩「強抱篆隸作狂草」的蒼辣,而是通過對象的提純處理,使得筆下的生命更接近自然的真實,他要借這些生命來抒發自己對自然生命的愛戀和欣喜,以喚回人們對自然的關愛。在他的眼裡自然界到處是鮮活的生命,處處可聞生命舒展時的喃喃細語。對自然生命的禮讚成為他藝術表現的主題,他要創造紙上的花鳥生命。這樣的藝術觀必然會在他的作品中得到反映,於是我們才看見他的作品總是那樣清新、自然、滋潤、明麗,無限的豐富與生動。陳葆棣秉承老師王雪濤的小寫意花鳥思路,又受到徐渭絕對情緒化表現手法的啟示,還有八大山水、石濤、吳昌碩、齊白石等人從各方面給予的影響,決定了陳葆棣最終形成的花鳥畫面貌氣象萬千,且多巍然昂揚之態,其筆勢婉約、潑辣,富於動感,其不逾規矩的勾線、點、潑染充滿筆情墨趣。走進他的花鳥世界,我們便走進了陳葆棣那有著邈邈雲天般廣浩、幽幽秋水般清寂的內心,在那如詩的畫境中,我們感受到羞草嬌花的嫵媚、鶯歌燕舞的歡躍、梅蘭竹菊的品格、瑞花珍卉的風神,他的一點一墨、一花一鳥似乎都蘊藏著生趣、天趣、情趣、意趣,無不富有深邃、率真、飄逸、空靈、流動的生命韻律之美。 作為一個藝術家,沉湎在技巧里是危險的,但這並不意味著藝術家可以忽視技巧。技巧的嫻熟程度直接關係到繪畫語言在意義表達上是否到位,也是評判作品好壞的標準。要指出的是,如前所述,陳葆棣「形真」的傳神、傳韻,「意闊」的意境、情趣,這一切只有通過筆墨的效果和意味來體現,正如黃賓虹所言:「畫中三昧,舍筆墨無由參悟。」陳葆棣深信「筆墨美」是花鳥畫的基本語彙,是中國畫藝術特點中的特點,難關中的難關。藝術的永恆價值正在於人類用語言的方式使精神世界得到呈現。陳葆棣屬於真正的藝術家,正如有位評論家指出的那樣,他有超乎常人對「形」的敏感和對筆墨表現性的知悟能力。因而他才能對傳統採取繼承與創造的態度,他才能把幾種高明的,但是迥然不同的藝術特徵,如八大的高古和簡潔、吳昌碩的樸拙和渾厚、任伯年的秀逸和傳神、王雪濤的準確和雅緻巧妙地糅合在一起,融化在自己的筆墨里,形成獨特的風貌。 事實上,陳葆棣對「形」的敏感主要得益於背摹默寫的絕技和精心揣摩、注重寫生的長期藝術磨鍊,這或許是他的老師傳授給他的秘訣。陳葆棣戰勝了「形」對藝術語言的束縛,也就贏得了藝術表現上的自由,使他能有心去關注筆墨的表現形式,讓筆墨在他的花鳥畫中,如歌似舞,成為情緒的化身,使他真正地進入自由表現的境地。 值得稱道的是,以固守文化精神為前提,陳葆棣在他的畫面中,堅持以詩、書、畫、印的綜合整一性去營構,以各方面的精到去實現一種精緻與典雅。這樣的作品的藝術表現力既具有直觀性,又具有隱寓性,還具有美感的豐富性和意蘊的多樣綜合性。它屬於當代花鳥畫中尚不多見的學養之作,其間正宗的文化氣息,筆墨的書卷氣,是陳葆棣的藝術特質,也是陳葆棣帶有承前啟後、繼往開來的水墨文本。從語言形式上看,陳葆棣的花鳥畫以對書法的體味與經驗入畫,借鑒、改造了古代文人花鳥畫圖式,更重筆情墨韻等視覺效果;從心理形式上看,陳葆棣更注重從學養上把握筆墨、點線的意趣,從文化傳統的大局透視花鳥圖式的整體。在這種觀照中,他流動出生命形式的情感節律,源於畫家觀察自然與體驗意境的「探微」能力。從構思上說 ,是觸景生情;從意境上說,是以花傳神;從技巧上說,就是自然含蓄;從審美上說,就是清香麗質。陳葆棣用筆用墨崇尚傳統卻不失現代感,以傳統見長卻不乏創造,重傳統學養又具現代人的胸襟,因而他十分看重筆墨意趣給人以視覺的優雅、飄逸、淡遠,又給人以精神享受上的酣暢、適度與均衡,這必然是個性的張揚、學養的凝聚,是精神的持重、胸襟境界敞亮的表現。 由此創造出花鳥藝術的生命於紙上,這正是陳葆棣不同於他人處。 2007年12月3日凌晨完稿於北京王府公寓
陳葆棣國畫作品《春曲》
陳葆棣國畫作品《春曲》局部
陳葆棣國畫作品《富貴神仙》
陳葆棣國畫作品《清風》
陳葆棣國畫作品《海棠花開燕子來》
陳葆棣國畫作品《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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