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達 · 芬奇會看到畢加索的畫,會說什麼呢?
達 · 芬奇會接受畢加索的藝術嗎?
翁昕,藝術經紀人;專欄《不藝術不幸福》;微信公眾號:artalkweng
嚴肅地說,我認為達·芬奇肯定會接受畢加索的藝術(當然,接受和喜歡,乃至於追隨,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並且非常期待有朝一日見到這兩人的對談。或許他們早已在天國成了忘年交。一想到有可能可以參與他們的沙龍活動,讓我自己的死亡這件事都顯得有點值得期待了。這一篇,試圖推測的就是假設真有天國,這二人相見的樣子。
「達·芬奇會接受畢加索的藝術嗎?」這聽起來是個開腦洞的題目,但其實,如果不只是抖機靈的話,這個問題還真挺難回答的。我在今年 5 月 17 日看到這個問題後,這句話就一直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我們常常說,好的藝術品是可以穿越時間而久經考驗的,博物館裡的畫作便是證明。不過,兩個藝術家,彼此相隔好幾百年,縱使「心有靈犀一點通」,但他們二人真的能通嗎?為了搞清楚這件事,我翻了好多資料,希望能夠間接地找到他們在天堂可以彼此交流的可能性。
弗洛伊德和布雷東
最初給我信心的,是偶然間讀到的一封信。信是心理學前輩西格蒙·弗洛伊德寫給超現實主義創始人,安德烈·布雷東的。布雷東所發起的超現實主義,受到了弗洛伊德的學說很大的影響,但是當這二人見面的時候,卻幾乎雞同鴨講。事後,弗洛伊德在信中說:
「我真希望您可以包容地接受這件事:老實說,儘管您向我提供了這麼多您和朋友們(指超現實主義畫家)受我啟發而創作的證據,但我真是,完全無法判斷超現實主義是什麼,以及超現實主義要幹什麼。或許我天生愚鈍,無法理解藝術——這個我望塵莫及的東西。」
西格蒙·弗洛伊德 致 安德烈·布雷東,1932 年 12 月 26 日。
看起來,即使現在的我們非常清晰地知道,超現實主義藝術的的確確和弗洛伊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但在當時,弗洛伊德根本搞不清楚超現實主義要幹嘛。以至於在 1938 年,達利想要見弗洛伊德的時候,弗洛伊德起初是想拒絕的。達利想辦法走了後門,託了斯蒂芬·茨威格,茨威格將達利稱為「我們這個世紀最偉大的畫家,同時是您的理論最忠實的踐行者」,才終於促成二人的見面。
事實上,當達利見到弗洛伊德,並且激動地表示希望為這位精神分析之父畫像的時候,弗洛伊德依然覺得眼前這個腦殘粉的腦真的是殘了。
達利,弗洛伊德肖像,1938
不過,達利來的時候,還帶來了一幅自己的最新畫作,《納西塞斯的變形》。雖然弗洛伊德當場沒有說什麼,但是在達利走後一天,他就趕快寫信給茨威格說:
「這樣的一幅畫到底是怎麼畫出來的呢?調查分析這件事,一定是非常有意思的。」
達利,納西塞斯的變形,1937,達利基金會
遺憾的是,二人見面的時候,弗洛伊德已經不久於人世,他自己也清楚這件事,因為他突然發現,身邊的人已經不再勸阻他抽雪茄了。最終,弗洛伊德沒有見到達利後來的爆紅,我們也不知道弗洛伊德究竟如何以藝術欣賞者的角度去評判達利的作品。但毫無疑問,他的態度和幾年前見布雷東的時候,已經很不一樣了。
1993 年,劇作家特瑞·約翰遜對此心馳神往,將二人的相見寫成了一出話劇,演的正是這兩人會面的那兩個小時。
話劇《歇斯底里》劇照,2013 年 9 月
或許,當達利死去的時候,弗洛伊德已經在天國的大門翹首以盼,要跟他好好聊一聊藝術這件事。於是,我便沿著這個思路往下想,假如真有天國這回事,那麼當達·芬奇和畢加索見到後,他們會說什麼呢?
當然,他們的見面有幾種情況。其一,在畢加索死掉之前,達·芬奇早已見過了倫勃朗、魯本斯、維米爾、委拉斯貴茲、梵高、莫奈等等藝術家。畢竟這些人都比畢加索死得早。如果真是這樣,那場面應該頗具喜感。而且達·芬奇一路看過來,應該和任何一個我們現在讀藝術史的人一樣,可以循序漸進地理解後世的藝術。這裡面固然有一些他不認同的地方——事實上,即便是和同時代的米開朗基羅放在一起,倆人也有不少在藝術追求上的衝突。但總的來說,要理解畢加索的藝術,對聰明絕頂的達·芬奇來說,應該不是難事。
不過,我知道知友問的不是這個,您想看的是,如果達·芬奇沒見過前面這些人,而是直接被神秘博士拉到20 世紀來見到了畢加索,他能不能接受畢加索的藝術?
我認為,正如弗洛伊德對超現實主義那樣,隨著時間的推移,達·芬奇最終還是會接受畢加索的藝術,甚至可能會欣喜於,畢加索做了一些達·芬奇想做,但生命有限,而來不及做的事情。
通常來說,如果我們拋開一些極端個例,比如包豪斯的伊頓和杜斯伯格這種水火不容的死對頭,那麼絕大多數的藝術家,在沒有私人恩怨的情況下,是可以溝通的。並且,他們會被對方身上那些和自己相似的特質吸引,進而願意去理解對方的藝術。而二人對待藝術的態度,則是讓兩人變得熟悉起來的最好媒介。
同為包豪斯的老師和大藝術家,伊頓(左)是個拜火教徒,因為崇拜圓形的太陽而剃了個大光頭,每次上課前還要施法。但杜斯伯格是個老派紳士,二人怎麼瞅怎麼不順眼,最終以伊頓離開包豪斯告終。
舉個例子,如果一個藝術家說,我畫畫就是為賺錢,坑一個是一個。那麼他就很難和「我希望我的作品能遇知音」這樣的藝術家交心。反之亦然。
就這一點來說,無論風格,單從工作量來看,毫無疑問,達芬奇和畢加索,都是值得佩服的藝術家。他們的藝術生命,幾乎和他們的肉體生命一樣長。這是非常了不得的一件事。很多藝術家,雖然活了七八十歲,但是在五十多歲的時候就不畫畫了。另有一些人,雖然還畫,但是才思枯竭,只能不斷複製自己。關於這類人,可以看看拉斐爾的老師,佩魯吉諾。他晚年創作的宗教繪畫千人一面,毫無創新,米開朗基羅還曾經公開羞辱他的作品一無是處,為此,佩魯吉諾還要和米開朗基羅對簿公堂,說後者毀壞他的聲譽。
而毫無疑問,達·芬奇和畢加索,都是活到老,畫到老,而且常畫常新的人。畢加索說:
「我的命運就是工作,而且是不停地工作。我追隨行動,而且經常帶著狂熱精神的創造性進行奮鬥……我要像別人寫字一樣用思想的速度著力於想像的節奏來畫畫,如果我生為中國人,我將不是一個畫家,而是一位書法家。我就寫出我的圖畫。」
帕爾梅林·埃萊娜,《畢加索談話》
畢加索拿延時攝影「畫畫」的時候,已經是個老頭啦——一個前衛的老頭。
最終,畢加索畢生創作了大約 50000 件作品,這裡面包括繪畫、攝影、雕塑、陶瓷、版畫、素描等等。我並不覺得畢加索是為了賣錢而這樣做,事實上,他早就過了需要為錢畫畫的階段。正如他所說,他之所以產量奇高,更多的是因為他腦子太快,點子太多。
達·芬奇也是如此。儘管他一輩子只留下了十幾件油畫作品,但卻留下了上萬頁,大約四千份的手稿。裡面囊括了他在繪畫技法、人體解剖、天文地理等等各個領域的成果。哪怕拋開個人的風格不談,單是看到彼此創作的結晶,我想達·芬奇也會心中暗暗稱奇,至少不會輕視對方。
達·芬奇在他的《維特魯威人》手稿中寫道:「如果你叉開雙腿使身高降低十四分之一,雙手向兩側伸展並抬高,直至中指的高度與頭持平,伸展的四肢端點構成一個外接圓,肚臍就是它的圓心,而兩腿之間的空間構成一個等邊三角形。」
對於為何要持續地創作,達·芬奇解釋為,藝術家最寶貴的財富,是他的經驗。經驗比話語要更偉大,更有價值。經驗是文學大師們的女王。比起各種主義和理論,達·芬奇更容易被「實踐出真知」所說服。從這個角度上說,或許畢加索是最容易說服達·芬奇的人。他自幼接受古典寫實繪畫教育,後來又經過了模仿印象派、野獸派的時期,最終逐漸找到自己的繪畫風格,他可以算是用自己的一生,把藝術史實踐了個遍。也正是在不斷模仿前人的過程中,畢加索意識到,要想開宗立派,必須走出自己的一條路不可。這種對創新近乎偏執的追求,正是達·芬奇一生的寫照。
說到具體的創作理念,兩個人更有很多心意相通的地方。畢加索一輩子轉換了多種創作風格,人們將他的一生分成藍色時期、粉色時期、立體時期……等等等等。很多人看不懂畢加索的畫,但畢加索覺得,自己一直都是在試圖尋找自然當中隱藏的終極真實,尋找最真實的東西。他說:
「畫家應該觀察大自然,但不能把自然和繪畫混為一談。我認為,終極真實只是超越事物外露的形狀和顏色,一種深刻的相似……事物之間的相似,要比事物本身更深刻,更真實。」
布拉薩依《畢加索談話錄》
有趣的是,達·芬奇在筆記中提到了類似的想法。在一篇關於「如何畫衣褶「的筆記中他寫道:
「不要按照自然的樣子在衣物上畫出太多凌亂的褶皺,而只需畫出手和胳膊支撐造成的褶皺。你可以讓衣物的多餘部分按照其性質自然下垂,不要讓裸體的輪廓被太多細節或者被衣物褶皺破壞。」
達·芬奇,《坐像衣褶習作》,約 1470,盧浮宮,巴黎
他們兩人都談到了所謂客觀的真實,也就是我們所看到的世界,和主觀真實,也就是我們最終感受到的世界之間的差異,並且意識到了如果真的直白地把客觀真實世界還原到畫布上,並不見得符合主觀真實的感受。這也是為什麼直到現在,我們看到一些畫的特別逼真的畫作,會覺得比實際的照片還真。藝術家說,因為我把那些多餘的部分砍掉了,只留下了人眼需要看的部分。這樣提純過的對象,和人眼乃至人心對接的效率,當然要比未經加工的照片要高咯。
拋開那些受到時代限制的,藝術創作的具體手法,就藝術創作狀態來談,二人應該也是可以互相理解的。畢加索出了名的愛玩,而達·芬奇也說:
「不要像有些畫家那樣,他們倦於想像,放下手中的工作,外出散步以放鬆身心,可大腦依然疲憊不堪;儘管他們看到身邊各種各樣的事物,卻不去感悟。縱然遇上親友招呼,也充耳不聞。
你可以不時放下工作,稍事休息,這也是一種好辦法。因為坐在畫作跟前太近容易使你大受蒙蔽,你休息回來後,頭腦就會更加清醒。」
最終讓我堅信,達·芬奇一定可以理解畢加索的藝術的理由,在於達·芬奇對於心靈世界的關注。在筆記中,他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很多人認為我做的是無用功,那些人一心只追求物質財富,而智慧是人類的糧食,而且是心靈唯一的,真正的財富。一個人的心靈比肉體更富有,他在心靈方面擁有的財富更高貴。而畢加索,是縱觀整個二十世紀,心靈世界最五彩斑斕的人之一。這一點,我讀過越多他的訪談,便越堅信。固然,畢加索是個非常善於運用媒體來為自己造勢的人,但有些東西,就像他自己說的,當把一個個的個案相比較的時候,相似性會為我們揭露出它更真實的樣子。
最後,說點題外的。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見到達·芬奇和畢加索跨越時空的交流,權舉一個身邊的例子,以作旁證吧。
我的母親是個油畫家,她當初上中央美院的時候,美院有一位老教授,力勸家母要把眼界放廣大,一定要下基層,到農田和礦井中去,描繪屬於人民的藝術。縱然家母尊重師長,但藝術家的天性,是無法扭轉的。她堅持創作自己所專註的靜物題材,幾十年如一日。直到有所成績,請曾經的老師過目。這位畢生奉獻給人民藝術事業的老先生,激動地給家母回信道:「沒想到,這樣小的一個題材,你如此堅持,還真的畫了一些東西出來。」他們二人的藝術觀差異之大,恐怕不輸給達·芬奇和畢加索,但藝術家,如果見到了發自肺腑的,真誠的藝術,應該都是可以相通的吧?
這位老先生將他的整個創作生涯獻給了他所注視的這片土地。
家母作品,和她的老師走的路線完全不一樣。
如果達·芬奇和畢加索真的相遇,我希望我也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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