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十大才女--朱淑真

中國古代十大才女8,枝上抱香寫斷腸——宋朝才女朱淑真【朱淑真:宋代女詩人,家世不詳,籍貫不詳,生卒年月不詳。善讀書,工繪事,曉音律,才色冠一時。所適非偶,故多幽怨之詞,有《斷腸詩集前集》十卷、《斷腸詩集後集》八卷和《斷腸詞》一卷行世,是中國明代以前女性作者中詩詞數量最多的一位。】讀紅樓,每至黛玉魂歸離恨天,直聲叫著「寶玉,寶玉,你好……」,而一片細樂之中,寶玉正在一干精明人的擺弄下迎娶寶釵,總止不住那種凄涼幻滅的感覺。人生是明昧之間一場無常的行旅,不知何時就會一腳踏空滾落泥沼,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的神話也不過是曹公於無奈現世的一點精神安慰。合了書,一個人胡思亂想:如果黛玉沒死,會怎麼樣呢?通靈寶玉的丟失,代表著寶玉身上神性的消失;一場大病之後,黛玉大約也是百計無奈任人擺布。兩個人就此從雲端跌落塵埃,被那群打著愛的旗號的親人,經過家族利益的考量,分別作以安排。寶玉在寶釵紅袖添香下學習經濟文章,依賈政所囑參加鄉試,實現蘭桂齊芳;黛玉則遠遠地打發出去,隨便找個人嫁了,只求不打擾榮國府的金玉良緣便罷。然後呢?黛玉是那樣敏感靈透的人兒,綺羅叢中也能保持清醒,何況痛失所愛,何況所嫁非偶。她會怎樣呢?春來,春風、春柳、春花於她皆成愁,「十二闌干鎖畫樓,春風吹損上簾鉤」,「綰成幽恨斜陽里,折斷離情細雨中」,「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夏至,石榴花開,她卻是「榴花照眼能牽恨」,嫩荷初張,她又要「待封一罨傷心淚,寄與南樓薄倖人」。秋日,更是「哭損雙眸斷盡腸,怕黃昏後到昏黃」,「似篾身材無事瘦,如絲腸肚怎禁愁。鳴窗更聽芭蕉雨,一葉中藏萬斛愁」。那淚,是一點也不比當初少,「桃花臉上汪汪淚,忍到更深枕上流」。那病,亦是一點也不比當初輕,「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她對愛情有著深深的怨恨,「恨情和夢更無聊」,「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她對婚姻有著強烈的排斥,「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誠如讀者所料,以上皆是朱淑真的詩詞,但讀來宛然是黛玉的口吻。兩個人,一在文學作品中,一在現實生活里,而花、草、月、雨,感時悲秋之嘆何其相同,愁、病、淚、怨,傷懷身世之感何其相通。黛玉說:「人有聚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朱淑真也有相似的說法。春光明媚的時節,人皆踏青遊玩,悅目騁懷,朱淑真獨自放下帷幕,在室內靜靜打坐,有人怪而詢問,她答曰:「我不忍見春光也。」見春光,即憶起昔日的活潑鮮妍,再看今日這憔悴滿面,豈不令人傷感?而那春光,明媚時令人歡喜,凋敗時則教人悲戚,也果然是不如不見的好。這相似,是靈犀的相通,也是命運的契合。細想來,幾千年文明史上,如黛玉一般,命運不能自主,被風刀霜劍所逼的女子,又何止朱淑真一個?在男權意識為主流,女性失卻話語權的時代,她們默然掙扎,默然消匿,如滴水沉入汪洋,了無痕迹。這是一個龐大的群體,也是一個無聲的群體,其數目何止千百,其悲慘正是警幻仙姑所謂「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而黛玉能有曹公小說為其留痕,朱淑真能有詩詞文字代為遣懷,使人聽得到女性群體里一點微弱的歌哭,只能說是後世讀者之幸,中國文學之幸。黛玉是真實里的虛構,朱淑真則是虛構里的真實,因關於朱淑真的記載尚有許多不確切,而朱淑真的文字卻是百分百的確切,道出了閨閣弱流的心聲,她正是現實版的林黛玉。所以,雖然朱淑真的人生成謎,但完全可以代言古代女性,成為這個群體最合適的代表。從藝術成就來看,朱淑真的詩詞,也堪稱古代閨秀詩詞的代表,把閨閣生活逼仄空間里的細微感觸發揮到了極致,綿渺婉約,清秀俊致,「聽之者多,和之者少,可謂出群之標格矣」(《斷腸詩集序》)。笑折一枝插雲鬢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朱淑真的出場就是這樣。籍貫不詳,家世不詳,生年不詳,中國文學史上著名的謎。從南宋到今天,一代一代人長期追索,不管溯洄從之,還是溯游從之,都道阻且長。然而,即使是那些考據文字,鉤沉索隱,也依舊令人覺得美,只見她縹緲無定,宛在水中央。美人如花隔雲端,此之謂也。「朱淑真者,錢塘人,幼警慧,善讀書,工詩,風流蘊藉。」這是一種說法。記得我第一次讀到朱淑真的「榆錢空萬疊,買不住春風」,心裡便著實驚異了一下,因這詩里有年齡,帶著孩子氣的嬌憨。能將榆錢與銅錢聯繫,且言其空有萬疊,而買不到春風,分明是幼嫩的靈心才會有的天真。「淑真,浙中海寧人,文公侄女也。文章幽艷,才色娟麗,實閨閣所罕見者。」這是又一種說法。文公是朱熹謚號,說朱淑真是朱熹之侄女,出自明人的附會。說她文章與才色俱出色,然而還能界定在閨閣範圍內,評價倒是比較中肯。還有人考證說,宋人所言海寧在今安徽徽州,朱淑真與徽州婺源(今屬江西)的朱熹確系同鄉。但在我看來,更像是因為朱熹的緣故,考據方向有意向徽州傾斜。據資料,此地只是古名為海寧,從隋朝即改名休寧,直到今天。「辛亥冬,於京師見宋朱女郎淑貞手書《璇璣圖》一卷,字法妍嫵。有記雲……紹定三年春二月望後三日,錢唐幽棲居士朱氏淑貞書。」這段話來自王士禛《池北偶談》,今人已經證實為偽托,「幽棲居士」是否朱淑真自號也不能肯定。「淑真與曾布妻魏氏為詞友。曾布貴盛,丁元祐之後崇寧之前,以大觀元年卒。淑真為布妻之友,則是北宋人無疑。」這是清末況周頤的推論,依據的是朱淑真詩作原題:「會魏夫人席上,命小鬟妙舞,曲終,求詩於予,以"飛雪滿群山』為韻作五絕」。北宋宰相曾布之妻魏玉汝,是頗負盛名的女詞人。然則,朱淑真詩詞中還出現過「吳夫人」、「余氏」、「王氏」,莫非都得附會到某個名人身上嗎?姓魏的夫人必得是曾布妻魏夫人,和姓朱的淑真必得是朱熹族人一樣,都具有很強的可笑性。建議讀者朋友有閑時看看考據文章,可以解頤,可以下飯。還有有趣的,有人懷疑歷史上朱淑真此人的存在,認為壓根就是虛構出來的。如此一來,那三百多篇詩詞怎麼辦?作品量大,價值且高,又顯然是出自女人手筆,不拘朱淑真、張淑真、李淑真,總得有這樣一個女子吧?這種心態,與寶玉砸玉有得一比,面對著個神仙似的妹妹,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探也探不出究竟,想要親近而不得,可不急煞人也么哥?人面對太美的物事,偶爾是要發狂一下,也算人之常情。萬泉歸宗,關於朱淑真的生平資料,傳世的宋朝文獻其實只有一篇,這就是魏仲恭的《斷腸詩集序》。魏仲恭其人,據文字記載看,也有詩文創作,但在文學史上,他的名字只而且永遠和朱淑真聯繫在一起。朱淑真的作品,自南宋而始,歷朝歷代,手抄,刻印,詩詞合集,詞集單行本,還有集注、補遺等,不知有多少個版本,但每一版本必註明來源於魏仲恭的收集,也不知有多少篇序跋,但在今天所能見到的序言中必錄有魏仲恭這篇,且大多是處於開篇位置。這也是後世文人,隔著迢遞的時光,遙遙向他表示敬意。他是值得尊敬的,沒有他便沒有朱淑真文字的流傳,朱淑真也將像她之前之後的許多女子般,湮沒不名。且看魏仲恭的部分原文:「……比往武陵,見旅邸中好事者往往傳誦朱淑真詞。每竊聽之,清新婉麗,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豈泛泛所能及,未嘗不一唱而三嘆也。早歲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乃嫁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鬱不得志,故詩中多有憂愁怨恨之語。每臨風對月,觸目傷懷,皆寓於詩,以寫其胸中不平之氣,竟無知音,悒悒抱恨而終。……其詩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傳者,百不一存……淳熙壬寅二月望日,醉□(缺字)居士宛陵魏仲恭端禮書。」「淳熙壬寅」是南宋孝宗淳熙9年,即公元1182年,是魏仲恭作序的時間。魏仲恭是安徽宣城人,到武陵(今湖南常德)去,聽到不少旅人在傳誦一個叫朱淑真的女子的詞。那詞清新婉麗,蓄思含情,能道盡人心中意,實在是非比尋常,令人一唱而再三嘆之。他聽說,朱淑真因為父母失察,未能擇良婿,嫁與市井民家為妻,故而一生鬱郁,無有知音,終至抱恨而亡。死後,詩作也被父母付之一炬。如今旅人所傳,實屬百不存一,想來真是可惜。魏仲恭半是傾慕其才,半是憐惜其人,遂費盡心思收集,將朱淑真的詩編錄成卷,名之《斷腸集》。據魏仲恭的序文口氣看,他作序之時,距離朱淑真亡故時間似不太久,還有很多人在傳誦她的文字和故事。據《斷腸集》中詩句來看,比如「風傳宮漏到湖邊」,不像是汴梁之景,倒是臨安鄰近西湖,另有「墮翠遺珠滿帝城」等,這「帝城」當是南宋都城臨安。也就是說,已是南宋建都臨安之後的事了。若她是北宋生人,即使是十幾歲與曾布妻有過交往,那到此時也應是中年婦人了,但她還有不少詩詞是在臨安所作,其中尚有寫與情人歡會之事,分明是年輕女子的口吻——朱淑真的詩詞,年齡感非常明顯,自我的存在感也很鮮明,文字里的她似乎從未老去,頂多是帶著絲歲月的淺痕而已。如此,大致可以確定,朱淑真是南宋人,出生於南方,故而詩作中無有李清照那些南渡亡國之思。李清照說:「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愁損的的正是北人,南人的感受就沒那麼強烈。且尋常閨閣女子,生活格局本就很小,又有幾個會像李清照那樣耿耿於北伐復國呢?所以,朱淑真的詩詞里沒有政治的痕迹,她先是隨父繼而隨夫,始終生活在一個與動蕩時代隔離的密閉罩子里。再看她的家庭。大約不會是像李清照家那樣的顯宦,不然不至於湮滅不聞,但也絕不是寒門小戶,這有詩為證。她的父親大概是讀書人,也有詩為證,她的《寄大人二首》就是寄給父親的。當然,別人說的都是傳言,魏仲恭的序也是采自傳言,除了證明年代外別無可取,能證明她生活的只有她自己。她留下的大量文字足以證明,她的家境相當地好,生活優越,宅第之內有東園、西樓、水閣、桂堂、依綠亭等,建築既多,名字且雅。西樓納涼(之一)小閣對芙蕖,囂塵一點無。水風涼枕簟,雪葛爽肌膚。這是西樓。小閣臨水,正對一池蓮,水照花影,花帶水色,清意可人,半點塵囂也無。人常愛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其實這首小詩亦是有畫的。畫里有人,是美麗的少女,大約還斜卧在一張美人靠上。水風徐來,牽動衣袂,她身下的枕簟生涼,身上的葛衣勝雪——雪是顏色,也是涼意。想像那畫面,瓶插映山紫,爐添沉水香,塵世靜好無限。這辰光里的朱淑真,如一朵初生的蓮睡在光陰的水面。納涼桂堂(之二)清香滿座瓜分玉,明月澄空酒漾金。不是夜涼難就醉,一簾秋色竹森森。這是桂堂。清香滿座,明月澄空。瓜分似玉,酒漾如金。對仗之工整精美,畫面之活色生香,稱得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次納涼的人,看來不止她一個,眾人分瓜、賞月、納涼、飲酒。不覺間夜便深了,抬眼但見一簾秋色,竹影森森。卻是不鬧,仍只一個靜字,朱淑真是萬人從中也能與文字寧靜一握的女子。夜留依綠亭(其一)水鳥棲煙夜不喧,風傳宮漏到湖邊。三更好月十分魄,萬里無雲一樣天。這是依綠亭。由名字便可知,四圍必是綠樹簇擁,綠意朧朧,如煙如霧。大約是太愛這裡,某一日,她留宿依綠亭。敏感聰慧如她,耳朵與眼睛都是窗戶。只聽得水鳥撲稜稜飛進樹叢,夜漸漸靜謐,宮漏聲遠遠響起,隨風飄至湖邊,世界越發地靜了。只看見月色飽滿,極有神魄,直照得天空澄凈無比,一如月光下深碧的湖面。細細品來,這首詩里,有時間在悄然滑行,從水鳥棲息,到夜靜無聲,到風傳宮漏,再到三更月上中天——光陰原來可以這麼優美地前行么?把某一時某一刻,當做一生一世來過,正是人與光陰難得妥協的一點幸福。這樣的環境,住著朱淑真這樣的女子。這樣的愜意,陪伴她度過童年與少年時光。似乎,有一些些不可想像?今人提起朱淑真,第一印象便是她的愁,似乎永是一副斷腸的模樣,卻不知她也有少女的明媚與快樂。就像,寶釵並非生來世故,黛玉也並非生來蹙眉。再看另外一首納涼詩:《納涼即事》旋折蓮蓬破綠瓜,酒杯收起點新茶。飛蠅不到冰壼凈,時有涼風入齒牙。讀這首詩,會想到汪曾祺先生的文字,「再下來是櫻桃,紅的像珊瑚,白的像瑪瑙。端午前後,枇杷。夏天賣瓜。七八月賣河鮮:鮮菱、雞頭、蓮蓬、花下藕」,令人口舌生津。同是南方消夏果食,朱淑真化之為詩,更多出幾分雅意來。看,青青的蓮蓬剛剛剝過,嫩白的蓮子大約還在碟內滾動,旋即又切開清香的綠瓜,真是好興緻好胃口。點茶,唐宋人烹茶之法,湯注盞中,使茶浮起。酒後飲之,最是相宜,端的好享受。後兩句,感受細微,描摹生動。涼風既能入牙,想必那嘴巴是張著的,似能看見女孩子笑吟吟的模樣。《探梅》溫溫天氣似春和,試探寒梅已滿坡。笑折一枝插雲鬢,問人瀟洒似誰么。宋朝是個風雅的時代,男人亦愛簪花,從皇帝、百官到平民,包括八十老翁,連《水滸傳》里那些粗魯漢子動輒也要頭插鮮花,有令人詫異的浪漫。反映到文字里,便是有不少詩詞寫簪花,「牡丹芍藥薔薇朵,都向千官帽上開」,「萬數簪花滿御街」,想來那喜慶日子,放眼一望,萬頭攢攢,滿街都是花動,香氣馥郁,天地也要為之一醉。女人的簪花文字更多,李清照「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算是簪花詞,朱淑真這首《探梅》可稱為簪花詩。兩人都是簪的梅花,都正在人生的好時候,也都充滿自信地笑問著對面那個人。比起易安詞的精巧,朱淑真此詩自是不如,也無那種嬌嗔柔媚的情態,但其清新自然,「笑折一枝插雲鬢,問人瀟洒似誰么」,有一種落落大方之態,也讓人喜愛。這個時候的朱淑真,全無悒鬱病態,洒脫,健康,正是二八女孩該有的陽光模樣。惟其如此,後來的不幸,才更令人嘆息。卻嗟流水琴中意陸遊《渭南文集》里有一篇墓志銘,是為某一位孫氏夫人所作。說這夫人幼時天分很好,被當時已至暮年的李清照發現,李清照便想收她為女徒,傳授平生所學。能受教於千古第一女才子,不說當時了,就是今天看來,我們也要艷羨不已。可這個女孩子拒絕了,理由是「才藻非女子事」——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說出如此大義凜然的話,陸遊寫來是為了讚揚她婦德出眾,我們讀來卻感到一種冷色調的悲哀。這就像阿貓阿狗被馴化久了,已經把搖尾乞憐忠於主人看作相當然,再沒誰記得它們本可擁有的自由自在的田野生活。這個誰,包括馴化者和被馴化者,除此沒有旁觀者。南宋朱熹承繼二程,建立完整的理學體系,雖未能使之成為當時的主流顯學,卻已經在社會上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孫氏夫人的言行,陸遊的推崇,以及周圍那些把這個故事從夫人幼年傳播到她去世後的人們,都是明證。所謂理學,存天理,存的不過是王道之理,男權之理,綱常之理;滅人慾,滅的卻是生命本身的欲求,是天道本要他生的那些欲,對愛的憧憬,對知識的渴求,對美好的嚮往……李清照是幸運的,人生的大部分是在理學之外甚至理學對立面上安然度過的,蘇軾及其門下最不齒的就是理學,最崇尚的就是人性的自然本真。朱淑真卻是不幸的,她的人生大致與朱熹同時代,從社會大環境到家庭小環境,無一不在以理學的條條框框拘囿她。她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長大,觸目只見花草樹木,平日不過針黹女紅,她的生活就是《牡丹亭》里杜麗娘的生活,典型的綉樓女子生活。她和杜麗娘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有一個疼愛女兒的爹,使她們得以讀書、作畫、彈琴。據說朱淑真書畫造詣相當地高,善畫梅、蘭、竹等,清麗可觀。真跡已經湮沒,只明朝人稱曾見到過,有兩位大畫家還題詞褒揚。杜瓊說:「觀其筆意詞語皆清婉……誠閨中之秀,女流之傑者也。」沈周說:「繡閣新編寫斷腸,更分殘墨寫瀟湘。」朱淑真的字,則被評價為「銀鉤精楷」,大概屬於娟秀一體。想像一下,清麗的梅、蘭、竹之畫,配上娟秀的字體,還有她婉約的詩詞,定然是相協相融,相親相和,堪稱詩、書、畫一體的絕妙精品。「蓮步鯉庭趨,儒門舊家數」,杜麗娘一言點破,那琴棋書畫的教育,其實是為了完善女教,成就女子四德。有慧心的女子,能發現琴棋書畫中的精神愉悅,感覺到比女紅刺繡更高層的趣味,因而興緻勃勃地投入進去,達到精通的地步。但也能感覺到身為女子,空間的狹小,生活的單調,世界那麼大,屬於女人的卻只有這一方天地,一種生活——日復一日,終有厭倦的時候,悲哀自會油然而生。《早春喜晴即事》山明雪盡翠嵐深,天闊雲開斷翳陰。漠漠暖煙生草木,薰薰和氣動園林。詩書遣興消長日,景物牽情入苦吟。金鴨火殘香閣靜,更調商羽弄瑤琴。早春,雪融雲開,薰然和暖,她詩書遣興,她調弄瑤琴,很有興味的樣子。這時節,這種生活於她是有情趣的,她心裡是歡喜的。《小閣秋日詠雨》疏雨洗高穹,瀟瀟滴井桐。潤煙生硯底,涼氣入堂中。翠鎖交竿竹,紅翻落葉楓。撫琴弄閑曲,靜坐理商宮。室外瀟瀟翠竹,室內筆墨硯台,她「撫琴弄閑曲,靜坐理商宮」,較之此前成熟了許多,有一種嫻雅的儀態。這時節,她的生活是悠閑的,她的內心是平靜的。《春晝偶成》默默深閨掩晝關,簡編盈案小窗寒。卻嗟流水琴中意,難向人前取次彈。大約是又一年的春天吧,她突然對讀書彈琴失去興趣,深掩閨門,閑置書卷,連那琴也不肯再彈。伯牙彈琴,志在流水,鍾子期聽得出,故曰:「洋洋兮若江河。」而她的琴,空有流水之意,卻無知音懂得,恰如一縷暗香無人來嗅,豈不教人懨懨灰心么?讀這幾首詩,可以看見一個少女的閨閣生活,看見她由青蔥而成熟的成長痕迹,生命本真的萌動像草木蘇生,禮教閨訓饒是重如巨石也壓制不住。知音難期,青春易逝,眼看著東園的花開了敗,敗了開,依綠亭外的鳥兒春飛來,秋飛去,她還在這高牆之內徘徊,滿腹心事,弦斷有誰聽?曲文里說綉樓女子常愛用「傷春」,見了那鶯兒燕兒蜂兒蝶兒還要說是「思春」,詩經里也是直書「有女懷春」,敢情人類很早就發現了閨中女兒和春天的聯繫?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殊不知閨中女兒家,憐的是春,悲的是人。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桃李也好,春天也罷,都是比人更為長久的一種存在。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她們敏感的心靈,早早捕捉到人生的空茫,生死的無常,在春光里讀出悲哀。讀得懂《葬花吟》,才讀得懂這些女子的心,讀得懂她們的焦灼、無奈與彷徨。《蝶戀花;送春》樓外垂楊千萬縷。欲系青春,少住春還去。猶自風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綠滿山川聞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柳絲千縷萬縷,卻也系不住一個春,它終是要歸去。柳絮風前翻飛,卻只為隨了春去,看它歸於何處。綠滿山川的日子,有杜鵑遠遠地叫: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春也無情,鳥也無情,全不肯體察人的心意,偏生這無情此時也愁得人苦。莫可奈何,只得把酒送春,春不語,到黃昏卻下起瀟瀟的雨。這雨,是春於心不忍而留下的念呢,還是春助人愁滴落的點點淚?作者不言,到此收煞,因而蘊藉莫名。全詞用語柔美,富於靈性,顯得悱惻動人,如一株搖曳披拂的水柳,無語亦生姿。《秋日偶成》初合雙鬟學畫眉,未知心事屬他誰。待將滿抱中秋月,分付蕭郎萬首詩。看她,頭上俏皮的雙鬟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烏亮亮的髮髻,只等著議婚納吉,插上象徵合婚的簪子。這是女人一生最美的時候,正如一朵嬌花開在枝頭,麗日清風,明艷可人。她躲在綉樓里學人畫眉,畫得兩彎遠山,襯著一泓秋波,撲閃撲閃都是女孩兒家的心事。女孩的心事可難說,她只能手托雙腮對著月亮,暗暗揣想夢中蕭郎的模樣。說「蕭郎」,用的是蕭史弄玉的典故,就如「檀郎」借的是潘安小名一樣,都是帶著愛意的稱呼。這時的朱淑真,對於未來夫君只是朦朧的想像,還不曾有明確的形象。但有一點她很確定,那就是他得懂她,如那知曉琴中流水意的鐘子期一般,明白她的月下萬首詩——她在閨中一字一字書寫的千千心事。《賀人移學東軒》一軒瀟洒正東偏,屏棄囂塵聚簡編。美璞莫辭雕作器,涓流終見積成淵。謝班難繼予慚甚,顏孟堪晞子勉旃。鴻鵠羽儀當養就,飛騰早晚看衝天。詩題為「賀人移學東軒」,顯然不會是祝賀丈夫的,對未婚夫也不可能稱作「人」。這是一個準備應試的書生,與朱淑真相當熟稔。據她出嫁後相思作品的指向,可知與這個書生的相識是在舊家園,也就是她家的園子里。不知何故,也許兩家有親?他在她家的東軒攻讀詩書,她為他洒掃布置「屏棄囂塵」,鼓勵他璞玉當成大器,說涓涓細流也能匯成深淵,慚愧自己才不如謝道韞、班昭,說他能成為顏回、孟子那樣的人。「謝班難繼予慚甚,顏孟堪晞子勉旃」,這一聯以「予」對「子」,一抑一揚,於己是自謙,於人是嘉許,顯得親切熟絡,並暗含傾慕之意。不過,估計這書生首次應試並沒能一飛衝天,所以朱淑真又有了下邊一首詩:《送人赴試禮部》春闈報罷已三年,又向西風促去鞭。屢鼓莫嫌非作氣,一飛當自卜衝天。賈生少達終何遇,馬援才高老更堅。大抵功名無早晚,平津今見起菑川。古有送人赴試贈詩的習慣,有那把祝福語說得如拉滿的弓,教應試者開工沒有回頭箭的,也有那用蟒袍玉帶外加顏如玉激勵應試者的,還有糊塗女人詛咒發誓最後落得馬前潑水的,《西廂記》里鶯鶯則以為「並蒂蓮煞強如狀元及第」。朱淑真的這首詩,極為應試者著想,先讓對方不要灰心,再以賈誼年少發達而不能終老、馬援才高而老當益壯為實例,說明功名無有早晚,鼓勵對方再接再厲終成功名。讀至此處,可知朱淑真與林黛玉終是不同,一為不食煙火的絳珠仙草,一為接受現世價值觀的凡俗女子。不知是朱淑真乃現實中人因而更真實些,還是女人心性使然,像《牽手》唱的那樣,「快樂著你的快樂,追逐著你的追逐」?寶玉不愛功名,黛玉便不以功名為意;這一位熱衷功名,朱淑真便添香讀書、賦詩激勵?《湖上小集》門前春水碧於天,座上詩人逸似仙。白璧一雙無玷缺,吹簫歸去又無緣。猶如膠片在顯影液中顯形,這位書生的形象在詩里漸漸清晰。「門前春水碧於天」,清凌凌的景緻,似乎含著欣悅。「座上詩人逸似仙」,他是詩人,文采斐然,氣質飄逸,令她起當年賀知章見李白之嘆:子謫仙人也。「白璧一雙」,這是她一時恍神的設想;「吹簫歸去」,這才是當時真實的境況。她與他,不過是湖面上浮萍聚散,註定此生無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大約就是這樣一種痴想,茨威格小說里陌生女人的當年,還是女孩子的時候對英俊作家的那種愛慕。敏感的朱淑真,捕捉到了一瞬間的感觸,發現了人世聚合的不確定性,表現出悵然若失的情緒。無緣,這便是她和他的狀態。朱淑真如大觀園中的林黛玉,早早感覺到一種悲劇性,輞輞的威脅。而結局,也真的是開闢鴻蒙便寫好了的。東君不與花為主如前所述,朱淑真當日之事,今天已漫漶不可考。唯一可資依據的就是她的詩詞,她是一個忠於生活忠於心靈的作者,隨時隨地用文字記錄下真實的人生。所以,讀她的詩詞,也便是在讀她,悲歡離合,喜怒哀愁,皆立體地浮雕於紙面上。《憶秦娥 正月初六夜月》彎彎曲,新年新月鉤寒玉。鉤寒玉,鳳鞋兒小,翠眉兒蹙。鬧蛾雪柳添妝束,燭龍火樹爭馳逐。爭馳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像不像一幅畫?畫面正中是一個嬌媚可愛的女孩,她身穿新衣,腳蹬鳳鞋,頭戴鬧蛾雪柳的飾物,鬧蛾顫顫欲飛,雪柳熠熠閃光。背後是一條長街,火樹銀花高燒,寶馬香車馳逐。再往上是烏藍藍的天,高懸一鉤彎彎月,清泠泠的寒玉一般。她站在這熱鬧與清冷之外,翠眉微蹙,唇角微挑,似笑非笑,似喜似嗔,有一點點任性,還有一點點風情,是臨安城醉生夢死大背景上的明艷與悲涼。她說:元宵三五,不如初六。只因這正月初六是她與他約會的日子,一團歡喜俱由此來。她說:鳳鞋兒小。那姿態是有多嬌?要怎樣輕盈歡快地行走?她又說:翠眉兒蹙。既知今生無緣,一切終究是鏡中月水中花,怎不教人憂傷?這便是此詞悲欣交集,熱鬧與清冷兩種意象同時出現的原因。《清平樂;夏日游湖》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嬌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台。這一篇,像一部簡短的舞台劇。布景張起來——且照著西湖的模樣吧,一圍碧水,一帶蘇堤,片片蓮葉直鋪到天邊,亭亭荷花擎在人眼前。雨下起來——不要太大,細細的黃梅雨,沾衣欲濕那種,要那布景前籠一片水霧即可。一雙白璧般的玉人兒出現——路人甲乙丙都避雨去了,舞台上只剩這兩個人攜手行走,女孩一邊嗔怪著惱人天氣,一邊掩不住心內的竊喜。舞台一角要有亭子——亭邊最好還有一棵開花的樹,恰恰遮擋住別人的視線,兩人走進去坐在石凳上,那「睡倒人懷」的情景只能隔著花葉隱約看見。最後一幕——燈光轉為暖黃,是閨房的模樣,原來女孩子已約會歸來,正慵懶地倚靠著妝台,臉上一抹桃花色尚未褪去。「嬌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如此放涎的行為,如此大膽的書寫,朱淑真可算得是南宋的前衛作家了,相較於那個時代的禮教環境而言,其超前性絕不比當代的衛慧、棉棉等為差。道學家們視此為淫奔之詞,斥責朱淑真「淫娃佚女」,「有失婦德」,還有人懷著「善意」將此詞轉到歐陽修名下。細細品味,那種身處愛里的小女人情態,那拼得一時是一時的沉迷,那不管不顧的嬌痴爛漫,豈是男作女聲所能描摹得來的?清吳衡照的《蓮子居詞話》,拿李清照詞句與此並舉,評得最是精妙:「易安"眼波才動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嬌痴不怕人猜』,放涎得妙。均善於言情。」《惜春》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苦相催。願教青帝長為主,莫遣紛紛落翠苔。人到痴時,觀花花有淚,望月月有情,是天地萬物都到心裡來,彼此相知相惜,心有靈犀。枝頭有花開並蒂,那愛著的人兒便歡喜,覺得是好兆頭。好比卜花的女子卜得好信,好比閨中思婦聞鵲心喜,好比高更初到塔希提時畫筆下的亮紫配亮黃,其實是太過強烈的內在感情傾瀉到了外物身上。也因此,有風雨摧折連理枝頭並蒂花,她便覺天愁地慘,前路黯淡。「願教青帝長為主,莫遣紛紛落翠苔」,惟願司春之神能知曉她心意,惟願花開不凋,風雨不來。看她,莫不是痴了么?這首詩,隱隱透露出一些令人不安的信息。是她和他的戀情被發覺了么?是被雙方家人阻止了么?還是被明確告知無緣的結果?有前人推測說,朱淑真曾被戀人拋棄,故而未出閣即有不少失戀之作。但從這首詩的指向看,破壞顯然來自於外力。那個時代是不容許愛情開枝散葉有結果的,自由的愛猶如荒漠上自然生長的植株,是望天收,蒙天可憐的,然則天卻不許,便有「妒花風雨」生生摧折了它。《江城子;賞春》斜風細雨作春寒,對尊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干。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昨宵結得夢夤緣。水雲間,悄無言。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輾轉衾裯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朱淑真向被人說是「才也縱橫,淚也縱橫」,但此前我們只看到她的明媚可喜,縱有愁也是淡而輕淺,她的淚實是從這裡開始,人生的哀愁亦就此生根。春寒料峭里,她流的是寂寞淚,梨花臉上淚闌干;回想昔日南浦作別,她流的是依依別淚,青山依舊人不見。相思從白晝映射進夢裡,她看見一片迷茫雲水,兩人執手相看,悄然無言。真正的愛,不需要語言,要的就是剎那裡的寂靜歡喜。令人無奈的是終究要從夢裡醒來,眼前的現實依然如舊,於是,愁恨依然,懊惱依然。「天易見,見伊難」,這一句證實了前邊的不安,明確指出那場情事的結果。而這讀起來,又分明是一聲呼號:天易見,見伊難啊!能讀出慘烈,讀出無奈,讀出弱女子面對強大的社會、倫理、禮俗制度的痛苦。《謁金門》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十二闌干閑倚遍,愁來天不管。好是風和日暖,輸於鶯鶯燕燕。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後人讀《斷腸集》,總會生出一種錯覺,似乎「斷腸」書名是出自朱淑真本人,而非魏仲恭。她的字句,確乎有一種斷腸的氣息,讓人不由得陷溺進去。但這是美麗的陷落,丟盔卸甲棄城而降也是值的。跟著她走,走回幾百年前,走回臨安城的落花飛絮里。跟著她愁,仲春美景竟是愁,風和日暖也是愁。卻原來是鶯鶯燕燕雙雙對對令人愁,所謂人不如物,那飛禽倒是隨心自在;卻原來是萋萋芳草令人愁,所謂萋萋滿別情,那綠里蘊的都是離情。「十二闌干閑倚遍,愁來天不管。」這一句其實任性。十二闌干都倚了個遍,愁緒仍是不去,她由是怨天。天不管,便也不管天;兩不相惜,便兩下里撇開。她且愁下去,不管不顧一徑愁下去,與天兩不相欠。朱淑真就是這樣一個女子,生來彷彿是為還淚,為愛的澆灌而活,沒有了愛便要枯萎。實則連那愛,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古代很多閨閣女子是這樣,沒有更多的機會接觸異性,見到一個平頭正臉的書生便即愛上,一愛上便以終身相托從此生死不渝,還有那連面也沒見便一往情深的,譬如杜麗娘。說來真是身為女子的悲哀。朱淑真的文字里,那人面容模糊,身影飄忽不定,她也只是愛,為愛而愛。所以這愛與哀愁亦是潔凈,讀來有女孩兒家的嶄新清絕。《愁懷》(其一)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便是結局。一張大網兜頭罩上來,飛動的自由的靈性的,鳥雀的蝴蝶的游魚的,凡從內心自在生長起來的概莫能逃。所謂數千年文明史,曾有多少自由的靈魂夭折於網內,獻祭於所謂的文明。今天,輪到朱淑真了。魏仲恭說朱淑真「嫁為市井民家妻」,不過傳聞而已,實情並非如此。她的夫家當是富貴人家,不是貧民小戶。她婚後的詩詞里,生活閑適優裕,悲哀只是心境的悲哀,痛苦也只是精神的痛苦,絕無寒酸、勞瘁、貧乏之感。她的丈夫,非但不是市井民家子,而並且應當是做官之人。她在《春日書懷》里說:「從宦東西不自由,親幃千里淚長流。」既雲親帷千里相隔,可知這從宦不是隨父,而是隨夫。她的《寄大人》詩說:「欲識歸寧意,三年數歲陰。」三年,正符合唐宋以來郡縣之官的任期。與之相關的一系列詩作顯示,她隨夫宦遊到過淮南、湖北、湖北等地,也算是旁證。可是,金玉滿堂又如何?夫貴妻榮又如何?這一切與她有甚的關係?滿園繁花似錦,她只要她那一朵,那朵她親手栽種的往日玫瑰。世界上有很多美麗的玫瑰,但安東尼的小王子說:我只想念那一朵玫瑰,她單獨一朵就比你們全體更重要,因為她是我澆灌的,她是我的玫瑰。於是,「這朵玫瑰花,即使在小王子睡著了的時候,也像一盞燈的火焰一樣在他身上閃耀著光輝……」。愛,就有這樣一種光焰,讓她驕傲,讓她高貴,也讓她憂傷,讓她憎恨。所以她說:「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她自認是那色彩斑斕的鴛鴦,「翠鬣紅毛舞夕暉,水禽情似此禽稀」(崔珏詩),一種美麗的鳥,忠貞的鳥,雌雄于飛,生死不離。如此,怎能與鷗鷺一池呢?所以她質問春神:「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寧可抱香枝上老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平庸如我者,既不能逃脫生老病死之厄,便總在愛怨欲苦上妥協,不情不愛,滿足於所得,不敢有所求, 隨時準備向生活舉起小白旗。讀紅樓,我總為大觀園裡那些女子擔憂,晴雯撕扇,齡官畫薔,假鳳泣虛凰,鴛鴦絕鴛鴦,多愁多病的林黛玉更讓人懸心。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性情中人終要為性情所傷。讀朱淑真,也有這樣的擔心,好比黃昏獨行密林小徑,不知哪裡就會竄出頭小獸,她心裡的,是道德禮教捆縛不住的危險;又好比雨天開車過秦嶺,走著走著就要踟躕,怕一不小心滑將下去,怕她的前方是死路一條。活著,有風險;愛著,更有風險。尤其是女人,朱淑真這樣的女人。與相愛的人別離,與憎惡的人共枕,所求不得,所欲不能,再加上生苦,病苦,煩惱熾盛,算來人生八苦,她已得其六。《悶懷二首》黃昏院落雨瀟瀟,獨對孤燈恨氣高。針線懶拈腸自斷,梧桐葉葉剪風刀。秋雨沈沈滴夜長,夢難成處轉凄涼。芭蕉葉上梧桐里,點點聲聲有斷腸。讀來是不是要想起林黛玉的《秋窗風雨夕》?「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情深不壽,愁多傷身,詩文里亦是能看出壽夭的。林黛玉斯時還不過是女孩家言愁,感時傷懷而已,木石前盟如暗夜裡一點螢火,雖然渺茫但終究閃著希望之光。朱淑真卻已經歷過緣起緣滅,愛情誓約已被打破,婚姻誓約強大到無有可能打破,她被拋在荒寒的暗夜裡獨自飲泣。像是能看得見:黃昏黯淡的天光里,雨線密密織著心事,孤燈下她如一朵漸將枯萎的花,針線懶拈,筆墨懶弄。「恨氣高」也好,「腸自斷」也好,憤怒與痛楚都傷不到別人,她才是而且也永是受傷害的那個,只因為她的名字叫女人。梧桐葉上的風聲、雨聲、秋聲是她聽慣了的,此刻聽去卻覺得慘烈,一葉一葉原來都是那剪風的刀。秋雨沉沉,芭蕉瀟瀟,她是一隻受傷的夜鶯,一聲聲叫得斷腸。雨真長,夜真長,只有夢太短,歡樂太短。當她悲傷的時候,梧桐、芭蕉、秋夜、秋雨,都以哀戚的姿態來到她的詩句里,然則它們終究是無情物,她始終是孤獨寂寞的一個,人間凄涼莫過於此。《生查子 元夕》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此為詞中絕品。其妙在於,「月上柳梢頭」只是給出一個唯美的景象,「人約黃昏後」也只是說出一個約會而已,但兩句一疊加,就彷彿一卷絕美的畫面展開在眼前,每個讀者都可根據自身的親歷去構圖,喚起的也都是心底甜蜜的記憶。閱讀,想像,再創造,幾個反覆之後,這兩句就不僅僅是十個字了,不盡之意恰如繭中抽絲源源不絕。古人,集中表現為明朝人,對這兩句卻耿耿於懷,認為有損朱淑真才女清譽,「詞則佳矣,豈非人家婦所宜邪」,故而將此詞也歸入歐陽修名下。其實,在宋朝的時候,元夜歡會是很平常的事,三五上元,紅男綠女,寶馬逐香車,甚而一夜情也不鮮見。有記載說:僅端門一處,在眾目睽睽之下牽手並肩的少年男女,「少也有五千來對兒」。《醉翁談錄》里還有《紅綃密約張生負李氏娘》,說的是上元狂歡之夜,一個不滿自己婚姻的女子將香囊和紅綃帕子擲於乾明殿前,上寫「得此物有情者,來年上元夜見車前有雙鴛鴦燈可相見」,被一個叫張生的秀士拾得,第二年果然成就好事,雙雙私奔蘇州去了。惟明朝人最愛衛道,實乃評書人掉淚——替古人擔憂,只怕那一身真性情的好女子朱淑真,在九泉之下也要發出一聲嗤了。說回詞。然而那佳期歡會的詩情畫意只屬於去年,今天看來都是甜蜜的憂傷,記憶越美好,燈月越依舊,失意的人兒就越發傷心。眼前「月與燈依舊」,但卻「不見去年人」,這種物是人非的感觸是人類共通的,張若虛的「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崔護的「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李清照的「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是情懷、不似舊家時」,都是相似的表達。因共通而生共鳴,因共鳴而為讀者牢記,遂成文學史上生命力久長的作品。《秋夜牽情》(之二)纖纖新月掛黃昏,人在幽閨欲斷魂。箋素拆封還又改,酒杯慵舉卻重溫。燈花占斷燒心事,羅袖長供挹淚痕。益悔風流多不足,須知恩愛是愁根。有一種病叫痴情。倉央嘉措說:「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這情僧以佛法度愛情,終究是度不過去,如來那裡無有雙全法,所以最後他還是要說:「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相思入骨,愛得深刻,與朱淑真此詩里的猶豫,愁恨,心思輾轉,「益悔風流多不足,須知恩愛是愁根」的似悔實未悔、欲怨何曾怨,其實如出一轍。《減字木蘭花 春怨》獨行獨坐,獨倡獨酬還獨卧。佇立傷神,無奈春寒著摸人。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宋人三妻四妾本就尋常,更何況一個渾身無有半根雅骨、對才女詩詞不知賞識的男人?據說後來朱淑真的丈夫不但納妾,而且攜妾上任,留下朱淑真獨自在家。「幽棲居士」,這個號不能肯定出自何人。若是她自己起的,可知那「獨行獨坐,獨倡獨酬還獨卧」的幽棲生活有多苦澀,之前有丈夫在旁,她的孤獨還只是精神上的,人間煙火或能幫她消磨一些。若是後人代取,此號倒也貼切,當是出自於真正懂她的人。看這詞里,五個「獨」字,道盡焦灼不寧,心無著落。一個「淚」字,反覆出現在她許多詩詞里,真不知她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如黛玉一般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此情誰見」,呼應的正是起拍的「獨」。「剔盡寒燈」,顯然是夢又不成燈又燼。詞短情長,字少苦多,尺幅之內道盡幽棲隱痛。《元夜三首》(其一)火燭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新歡入手愁忙裡,舊事驚心憶夢中。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賞燈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朱淑真的情愛觀是世俗的,她並不打算故作高蹈之態,不食人間煙火。她有一首《鵲橋仙•七夕》,反秦觀《鵲橋仙》「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之意,偏要說「何如暮暮與朝朝,更改卻、年年歲歲」,要的就是兩個人長相廝守暮暮朝朝。這首《元夜》詩呈現的亦是俗世氣象,與前邊的《生查子 元夕》互為映照,「火燭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是舊日情形,也是今日情形。「新歡入手愁忙裡,舊事驚心憶夢中」,這一句真實大膽,觸目讓人一驚,但我繼而的感覺是心安,覺得這樣好。真的很好。人生八苦已是悲哀,為此而不肯投入痴情的人不幸福,因不曾充分享受愛一個人的滋味;太過痴情的人也不幸福,因為那執著已變成另一種蠱,折磨別人也折磨自己。朱淑真是如此孤獨入骨的女人,太濃的愁緒需要排遣,太深的寂寞需要分擔,太敏感的神經承受不住生之無奈,能接受一個新的人,愛並被愛,是應該為她感到欣慰的事。在衛道士眼裡,這首詩似是坐實了她的不潔,自然又要罵她。她在別的詩里也曾淡淡地說:「鶯鶯燕燕休相笑,試與單棲各自知。」結果把罪名砸得更瓷實。今天應該怎麼看呢?她寫下這些文字,坦然,真誠,服從於內心。其實亦是貞潔,另一種意義上的貞潔。這種貞潔,無關婚姻,只關乎愛,忠於愛本身。茶花女是貞潔,安娜卡列尼娜是貞潔,徳伯家的苔絲也是貞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朱淑真正是這樣。愛是她生命的重心,是她最難割捨的信仰,不管現實如何傾側如何阻隔,她都義無反顧地一直奔向愛,即使匍匐在地,即使蒙塵染垢,她也虔誠恭敬一路朝拜而去。像安妮寶貝當年說:除了寫作我無法生存。朱淑真是:除了愛情我無法生存。這當然是一種危險的狀態,飛蛾撲火,不作他想,不肯尋找更多活著的理由,心裡燒著一團獵獵的火,撲不滅便只有死。所以,丈夫發現之後,她被送返娘家,親人責備,世人鄙棄,她選擇的是——死。她是決絕的。對愛,她的姿態很低很低,直低到塵埃里。對現世,她的姿態卻是高傲,斷然不肯妥協。就像她吟詠的菊花:「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其死也,不能葬骨於地下,如青冢之可吊。」魏仲恭在序言里說。看來是投水自盡,倒應了紅樓里曹公對黛玉之死的暗示,高鶚續書不曾寫的那個結局:「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留一處青冢給誰呢,又無神瑛侍者為她淚灑相思地。連生前親手編就的詩稿,也被父母一火焚之。天空沒有一絲痕迹,但她已飛過,山川記得,大地記得,陪她走過幾十載人生的四時萬物記得。還有我們,一群後世讀者,深深記得。顏色如花,命如一葉,中國歷史上這樣的女子燦若星辰。她們用短暫的綻放裝點文學,被正統的道德家所詆毀,文字是她們的大愛,也成了她們的原罪。「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磨穿鐵硯成何事,綉折金針卻有功。」這首詩的題目叫《自責》。有人以為真的是朱淑真的自責,殊不知是針對「女子無才便是德」而發的憤慨,她生前飽受名教之苦,而身後詩稿被焚也是明證。她柔弱的身軀里又何嘗沒有「非無欲透龍門志,只待新雷震一聲」的壯志?她,是覺醒的女性,是超前的女性,是孤獨的先行者,也是幻滅的理想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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