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霖生 醫學哲學：《身體野生思考》下卷 藉物詠懷

藉物詠懷

《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則知天矣。」「盡心」是人性覺醒的前提。人性的覺醒，則能超越個體生命的局限，這就是孔子安身立命的「天人知遇」。

超越個體生命的局限，就是「見眾生」「修己以安百姓」。這是宋儒所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這裡的「與」是「與人為善」的與，是參與的意思。

盡心就是不息的掃盡私念。我從我的身體生產勞動中，體悟到我的生命超越這有限的身體，所以超越了身體的死亡警戒線。我的生命不是不可分割，不可滲透的，「資產階級法權」所定義的個體。

這身體是我，更是我「與人為善」的媒體。從這身體感受了「民吾同胞，物吾與也。」

中國古典身體哲學不喜空談心性，耽溺抒情的冥想。所以透過手藝的生產活動，涵養人性的覺醒，生命走過局限於肉體的個體性死亡幽谷。

「詩言志，歌永言。」這種透過手藝的生產活動，涵養人性的覺醒，表現為詩歌中的「詠物」傳承。

一、愛情的手語〈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說什麼不重要，怎麼說才重要。說話的態度比說話的內容重要。說話的態度表現一個人的質量，就是人品。人品不是用來規定別人的態度，人品是自律的範疇。這首詩令我們必須分析戀愛的人品，因為這美好的愛情是君子與淑女之戀。

君子的戀情有何特異？關鍵在於君子的手勢。「君」這個字的字形里就有一隻手，這隻手在做什麼？手裡執的是筆，何以一定是筆呢？順卜辭上下文義探索，考出此手必是秉筆。因為就卜辭所見，這許多名為「尹」或「君」的人服事於王的身邊，也就是官了。官尹治事必秉簿書，所以推定手中執筆。（20）

有人更推測尹屬史官，史官一定要秉筆了。但是這裡看到的是愛情，君子表達愛情，不直接實現為生理活動，而是間接的透過語言符號。「關關雎鳩」這個首要的隱喻，強調即使雎鳩這樣的禽獸，求偶的動機也要隱藏在聲音符號之下，這裡只聞其聲關關，不見其猛禽之形，可以說完全隱藏了生理的衝動。

聲音符號還必須令對方感覺悅耳，必須達到音樂藝術的境界，始可言於愛情。這首情詩里的手，絕不可直接加諸所愛之人。所以本詩第二重的隱喻「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其實本詩揭露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後，戀情展開為三階段。三階段都有不同的手勢，也有三種不同的旋律（melody）。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流」是梳理，因此引伸出選擇的意思。在荇菜漂浮的水流里選擇所需，你可以想像手勢順流而下，所謂「逆取順求」，流也是求，況且此時還求不得。

因戀愛而追求，求之不得可以說失戀。君子失戀止於寤寐之間，思念不已。睡眠時則于思之於夢想中，醒覺間則無時不惦記著，可見思念之深且長。如此深刻的相思卻只能於睡睡醒醒之間，輾轉反側而已。這就是知進退，自尊尊人，顯示出君子的人品。這一章沒有出手，這是君子的手勢。

不出手，因為知道何時該出手，就是所謂「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左」就是左手的象形（°0906），「右」是右手的象形。（°0905）「采」字象手采植物之形。（°1409）真的可以採擇時，也不敢魯莽，要小心翼翼，或左或右去采。君子在意的是什麼？因為「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窈窕淑女必須以琴瑟友之。「友」象兩隻右手，或兩隻左手。（°1024，°1025）因此有成雙成對的意思，《論語》說：「無友不如己者。」就是這意思。所以交友絕非傲慢的挑剔，而是會心莫逆的交融。

讀者還可留意，既已班配，也不能直來直往，現出發情茍合的樣子。求得匹配還須悠然相對，徐徐圖之。以琴瑟愉悅之音漸漸親近唱和，最後共效于飛，看起來還像互相追舞，未能驟然交合。因為「琴瑟」與「鐘鼓」不同，就男女之情，兩般樂器隱喻著愛情不同的境界。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手勢不同，樂器也不同，關係更不同。「芼」字的「艹」，應該是雙手之象形。此時大膽運用雙手，既顯示親昵，也表現君子對淑女的信心。鐘鼓廟堂之樂，令男女之情超越個別的私情，而產生婚配的神聖性。

(20)於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12月初版二刷）條目0920。下文將以（）隨文呈現，例如「君」（°0920），不另加腳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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