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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東北西:《落落·清歡》下

第十三章 也許我們都會輸 夜風拂面,街燈映照下更襯得他濃眉深目,目光流轉間,說不盡的意態風流。  整得喬落都跟著一晃神,腦袋裡迅速閃過一個詞——恃美行兇。  數日後,喬落從監獄出來的時候臉上帶著釋然的笑容,多日抑鬱的心情一掃而空。  手裡捧著監獄長剛簽署的取保書,高興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已經是傍晚,悶熱的盛夏終於過去,心也似輕快起來,沒多想就拿出手機直播大洋彼岸,電話一接通她就興奮地說:「遲!我爸這月末終於能出來了!」  那邊卻說:「喂?落落么?你說什麼?我沒聽清。」背景嘈雜,音樂陣陣,笑語聲聲。  喬落甚至聽見嬌軟的女聲在側:「賀少不要跑嘛,這杯說什麼也要喝的!」  她就這樣僵站在車水馬龍之中,直到汽車鳴笛才幡然醒來,不管那端再怎麼呼喚,直接關機。  最近喬落很忙。  審視了一下自己的生活狀態,得出一個「非常不滿意」的結論。  她可不能以這樣的精神面貌迎接爸爸。  她的人生走了這麼多年到今天,能交代的交代完了。沒交代的,單憑她一人之力一時半會兒沒什麼轍。怎麼辦?漠視它,使勁漠視它!  以為不會說的,說了。不敢說的,也說了。連不能說的,都說了。  她還怕什麼啊她?  她現在簡直是半個潑皮,大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氣勢。就差高舉旗幟大喊:「讓悲傷來得更猛烈些吧!」  其實不過是知道,真的過去了,最痛的都過去了。  不敢說痊癒,畢竟這傷口太深太慘烈。但她知道,傷要慢慢地養,她有耐心。  像是一場大病過後的脫胎換骨,明明鉚足了勁的吃了,可是整個人仍然狠狠地瘦了一圈。  喬落樂觀地安慰自己,這種免費減肥干吃不胖的差事哪找去啊?可遇不可求啊!以《傾城之戀》的理論,她折騰了這麼多年保不準就是為了這幾斤肉呢!  於是她抻抻胳膊伸伸腿,開始尋找那種遺失已久的對生活的激情。  雖然某人說她,扣什麼大帽子?!根本就是為失戀轉移注意力!  切……自助者天助之,失戀多好啊!這年頭誰沒失過戀?這樣想想,就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世界真美好。  這天中午直到一點才得空下樓去餐廳點餐,竟然在電梯里見到賀夕和陳俞康。喬落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去,點點頭算是招呼。  電梯中空氣僵滯,喬落反而最是自然,陳俞康左右看看開口:「原來你在這裡工作,可還適應?」  「嗯,還好。」喬落笑笑,禮貌回問,「你們工作也都順利吧?」  「順利!最近形勢好,這大陸金融市場很活躍……」  賀夕卻打斷他,冷冷開口:「我們來是要做一個債券發行的委託案,本來我們是已經有固定的合作投行的。」  喬落愣了一下,覺得還是應該擺清立場:「這樣啊,我並不知道。」  電梯先到餐廳,喬落直接忽視那兩道探視的目光快步告辭走出,奔到吧台:「吞拿魚三明治!」  角落裡有人喊:「喬落!」  喬落拿了吃食走過去坐下來,撕開包裝咬了一大口才口齒不清地打招呼:「嗨,商雨。你也才吃飯啊!」  商雨是典型的江南女孩,纖細白皙,甜甜地皺著鼻子笑起來:「我都習慣了,你們最近也這麼忙?這時候才吃飯,你這注意力轉移得有點過了啊!」  「瞎說!有幾個風險投資的案子。」喬落百忙中白某人一眼。  說巧也不巧,她們是大學同學,喬落來這裡工作第三天在大廳遇到,商雨看見喬落二話不說尖叫著撲上來:死喬落!這麼長時間都不聯絡我們!擔心死我們了!  她們本來是很好的朋友,但喬落去美國後一連串變故下來,便漸漸失去了聯繫。  其實要是想用心找,他們系的同學如今大都奮鬥在金融業的第一線,而且大多數留在北京,所以碰不到同學才更奇怪。 這個外表柔弱的女孩專業強悍,在業界有她的名號,待人接物自成一格,看問題很有自己的想法,年紀輕輕卻是MT的開山元老級人物。且與喬落的中台不同,做累死人的投行前台(front office)。喬落想想還是問:「達啟信託要跟咱們合作債券發行?」  「嗯,他們原本有一套很完善的運作體系,這次不知道怎麼忽然找上咱們……啊!你這個小妮子!」商雨眼睛亮起來,伸手又要掐她,「還跟我裝是不是?!我就說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整了半天顧意冬是奔你來的!」當年顧意冬和喬落最是濃情蜜意的時候商雨正參與其中,風華溫雅的校園王子深情無悔地為喬落鞍前馬後地照顧打點,那可真真羨煞了一眾旁人,動不動就嚷嚷著讓他們請客吃飯,喬落也從來大方,經常叫了大家一起聚餐玩樂。顧意冬從來就有一種出眾的沉穩成熟,而且但凡看過顧意冬當年那一往情深的痴戀目光和對喬落那無怨無尤的細心呵護後,沒有人能相信他這輩子還裝得下第二個女人。所以儘管經年日久,現在一提起,商雨仍然理所當然地認為是這麼回事。  喬落無奈地笑著躲閃,面對朋友她也從不矯揉造作,只是聳肩:「我真不知道,我這是剛在電梯里碰到賀夕才聽她說的。」  商雨聞言也沉默,賀夕是她們直系師妹,她當然知道,更何況當年她和顧意冬訂婚的事情鬧那麼大。  「周末逛街去吧?」商雨眨著眼睛轉移話題。  「你找你們家宋少吧,我這周末有事了。」  商雨垮下小臉:「宋海又去摩納哥賭錢了……」  喬落看著眼前的三文治也有點失去了食慾,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商雨,你……想好了?」  她總覺得自己有點責任,因為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當年商雨就不會認識宋海,那麼也許後面的糾葛就不會出來。  商雨低下頭,眉梢黯然卻嘴角帶笑:「我一直沒跟你說過吧,我喜歡他,很多年了。當初在飯桌上他攔過我的酒說:這小丫頭的酒我代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喜歡他,喜歡他的成熟,喜歡他的男人味,喜歡他說我不懂。呵呵……傻吧?」  喬落微笑不語,她哪裡夠格說別人傻?  「我跟自己說過無數遍,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沒結果的。落落,畢業之後我見過他十三次。我真的架不住這麼一次次地看見他又離開他,然後一直盼著什麼時候還能再見到他……」她抬起晶晶亮的眼睛,「這次是我主動的。落落,我們不年輕了,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後悔,但我真怕自己一輩子遺憾。」  喬落默然。  遺憾,這兩個字的分量,太沉重,往往壓得人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第二日上班喬落就被通知開會,會議室里一面坐著以顧意冬為首的達啟的人,一面坐著以王經理為首的自己人。  不過顯然,屋裡不論男的女的都更願意把眼睛黏到達啟顧總的身上。  想來這好像是頭一次喬落在談判桌上見到顧意冬,真是個出色的男人。深色西裝之下他整個人都像一把溫潤且價值不菲的古劍,鋒利但不張揚。  王經理是個看不出年紀的男人,五短身材,精明能幹,喬落估計他在三十五到四十五之間——因為服飾像三十五,臉孔像四十五。  合作談得很順利,聽到顧意冬含蓄地表示由於喬落原本在達啟出色的表現使得他對這個合作更具信心時,王經理樂呵呵地笑起來,精明的小眼被埋得看不見:「既然這樣,那喬落你就多多協助,畢竟你兩邊都熟,達啟的案子你就多多費心了!」  喬落微笑應承,對齊刷刷的犀利目光視而不見。  散會時大家紛紛起立退出,顧意冬卻溫文開口:「可否請喬小姐稍留片刻?」  喬落還沒開口,王經理就頻頻點頭:「好好!那喬落你來送顧總,多介紹介紹啊!」  喬落皺眉,覺得於理不合,但兩個頭兒都這樣說,她只得留下。 顧意冬卻只是緩步走到她面前,壓低了眉目,顯出了一種深沉的無奈和蒼涼,低聲說:「我沒有別的辦法,你不接我電話,只有這樣才能見你。」一雙眼深深地看著她,瀲灧地閃著她必須迴避的執念。  喬落知道他現在已經無法再去她家堵人,因為他也知道她父親即將出來,他不願面對。心中澀然,只能看著他說:「你這又何必?」  達啟信託的人都目光不定地看向這邊,喬落不用看也知道賀夕臉上的黯然,一時間心浮氣躁:「顧總,我送你們下樓。」轉身就走。  顧意冬默默地跟在後面,在她耳邊說:「我們談一談好不好?一起吃個飯?冷靜的談談。」  喬落按下電梯,回頭直視顧意冬,笑容得體:「顧總,過去在達啟我學到很多東西,我很懷念。但我覺得現在這裡的環境更適合我。希望我們這次的合作能夠順利愉快!」  顧意冬轉頭看向電梯門,神色漠然冷硬,輕聲地說:「我不認輸。」  她知道他們現在幾乎一個跑一個追的關係並不是長久之策。畢竟是漫長的十一年擺在那裡,而且所有的青春年少全部相關,幾句冷言冷語根本無力了斷。  可是在彼此不能冷靜的時候,說什麼「兩個人冷靜的坐下來好好談談」不過就是在給死灰復燃找一個風口而已。  她也不能相信自己——能否在再次面對他哀軟的目光時,仍克制住自己不撲入他的懷中汲取溫暖。  她的傷口還太新鮮脆弱。  回到辦公室就全心投入到工作中。  八九月份的天氣,明明白日很長,她再一抬頭竟然已經華燈皆上。  「做完了?」帶著廣東口音的男聲,還算悅耳。  喬落一驚,抬頭看見龍濤,她詫異地挑眉:「你還沒走?」她恍惚記得似乎在下班時間他照慣例約自己晚餐,然後自己照慣例拒絕,沒想到這麼久過去了他還沒走。大概有兩三個小時了吧?喬落看一眼表——四個半小時!現在竟然已經十點半了!  天,這麼晚了!  她看看桌上的材料,明天的都完成大半了!  啊……喬落摸摸肚子,好餓!因為胃不好所以她隨身都帶著零食,不知何時塞進肚子里的兩塊提拉米蘇早就消化得無影無蹤了。  龍濤微笑地看著喬落,躊躇滿志地說:「怎麼樣?餓了吧?一起去吃個飯吧!」  喬落微皺眉頭:「你還沒吃飯?」她看男人露出一抹算計之內的笑,趕緊開口,「你可別說你等我呢!」口氣有些僵硬。  龍濤笑得有點掛不住,只是答:「我也有一些其他的案子,提前看看。」言下之意仍然是等她呢。  喬落不知怎麼很不喜歡面前男人的笑容——太過精明。顧意冬的笑是一種溫雅,背後有強大的涵養底蘊支撐;賀遲的笑洒脫爽朗,能透出骨子裡的拓達大氣。可是這個男人,喬落收回目光,雖然憑良心講他還真的是五官端正,面貌上等,聽說也頗具能力得領導賞識,但總覺他似乎鋒芒太露,步步緊逼的勁兒讓人很不舒服。  喬落心裡哀嘆:完,被那兩個老小子養刁了胃口,這還怎麼找婆家。  龍濤見喬落低著頭徑自收拾著東西並不理他,只得再開口:「喬落,現在就剩咱們兩個人了,一起去吃個飯吧?」語氣中有刻意營造的曖昧氣氛。  「我家裡都準備好了,很近,我回去就吃了。你餓了就快走吧!」喬落眉目不動地收拾桌面,說著引人浮想聯翩的話。  「你回去也是自己一個人。我知道一個館子很不錯,離這兒也很近。一起吃完我送你回去不好么?」龍濤的接答很篤定。  喬落一聽,知道他這是做了功課了。想想也知道,肯定是商雨那小女子的熱心,她一向不看好她跟顧意冬,巴不得自己趕緊揮揮衣袖另嫁他人。  她有些無奈,怎麼今天大家都要跟她吃飯?  「我真的不想出去吃,今天很累,想儘快回家休息。」語調疲軟但語氣堅定。 不是不能跟同事吃飯,但如果這個同事企圖明顯,那麼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現在一時心軟只能使以後更加為難——下次他就會說:上次一起吃飯不是很好,怎麼這次不行?那她就要想更複雜的話來拒絕。畢竟一個辦公室里抬頭不見低頭見。  況且這個龍濤在公司還有不少的女粉絲,喬落根基不穩,可不想這個時候樹敵。  「不會佔用很多時間的。我聽說你胃不好,這家館子我留意很久了,是喝湯的好地方,很補。你工作這麼辛苦,正好補一補。」  這話說得在情在理,但卻讓喬落開始不爽——如果是朋友,這是善意的勉強,如果不是,關係沒到那一步,她都說很累了,這實在是有些不夠尊重了。  「我真的不想去。」喬落硬邦邦地回答,失去婉轉的耐心。  「為什麼不想去呢?你不是很餓也沒有吃飯?你回家還要自己準備,我請你喝湯,然後送你回家不是很好?」龍濤仍舊志得意滿。  喬落壓抑住翻白眼的衝動,她是明白了,這位少爺純屬自我感覺良好,聽不懂拒絕。  她只好說:「你看,」喬落攤手,希望吸引他的注意力,不要只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我想我有拒絕的權利是么?」喬落雙眼看住龍濤,好脾氣的循循善誘。  「是。」龍濤直覺地回答。  喬落笑得歡快,聳肩答道:「那我行使我的權利。」  實在沒精神理會臉色灰白的龍濤,喬落整裝下樓,卻愣在門口。  隔著旋轉門,安靜的街道上靜靜地停了兩輛車。  一輛車牌彪悍的路虎泊在樹下陰影處,一輛白色賓利GT-S在路燈下泛著刺目的光。  哎呀,桃花運哪!  喬落在心底捏著嗓子怪叫。  這劇情!真是絕了!  原來賀遲出差回來了啊,這個白痴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還是要吸口氣,壯壯膽。  推門出去,噔噔噔向車跑去。  拉開車門就跳上去哇哇叫:「開車開車!餓死了!」  賀遲正在吸煙,可能是喬落動作太快,他有點兒沒反應過來。臉上還有些沒退的深思,就這麼幽幽地看著喬落,看得她有點毛,推推賀遲:「哎,你看什麼呢?你別說你不是在等我啊,我告訴你不是也得是!趕緊領本姑娘吃飯去,我都餓傻了!侍候好了本姑娘,我說不定一時心情好——就發發善心放你回去接你的鶯鶯燕燕!」  賀遲撲哧一聲樂了,懶洋洋地捻滅了煙啟動車,喬落暗舒一口氣,這才覺得車裡溫度上升,能正常呼吸。開了窗看外面,後視鏡里白色賓利越來越遠,終於不見。  「吃什麼去啊?」試了試,聲音有一點兒啞,喬落閉眼,「我告訴你啊,本姑娘可是推了兩個飯局,你可要珍惜機會,不準糊弄我!」  「那你想吃什麼?」賀遲今晚頭一次開口,聲音竟然比她還要啞得多,聽得喬落心一顫,趕緊嬉皮笑臉地說:「火鍋!麻辣火鍋!我都饞火鍋好久了!」喬落本人無辣不歡,可惜之前胃出血住院的事情被賀遲禁口了很久。明明前一段時間天高皇帝遠,但她不知怎麼想了又想終於還是沒有去。  賀遲一邊打著方向盤轉彎,一邊牽著嘴角,笑看了喬落一眼。  夜風拂面,街燈映照下更襯得他濃眉深目,目光流轉間,說不盡的意態風流。  整得喬落都跟著一晃神,腦袋裡迅速閃過一個詞——恃美行兇。  天哪,她今天一定是太累了。  而且,賀遲的那一眼,深沉得不像話,也就不到一秒的時間,喬落手心都快流汗。  他低沉的聲音回蕩在車廂里:「火鍋?好啊,」他揚眉,「別耍賴。」  最後喬落看著那古樸卻精美的招牌,嘴角抽搐。  葯膳火鍋。  周末還是推了商雨逛街的邀請,喬落約了幾個工人給她的洗手間換防滑地磚,她在一旁看著看著就有點兒走神。 這一周很累。  她原來愛慘了顧意冬外表溫和內在堅定的勁頭,如今換到自己吃苦那可真不是好玩的。整個公司的年輕女孩都開始為顧總的頻頻出現沸騰起來,她在面對繁重的工作之餘,還要想著怎麼躲他,最難的還是如何堅守自己的心,不被他打垮陣線,真的非常的辛苦。  這樣折騰下來搞得她現在像一隻困獸,煩躁不安,精神委靡。  出神間,工人問話她都沒聽見,卻是身後傳來聲音回答:「行了,你們走吧,回頭支票叫你們頭兒來管我要!都給我仔細了啊!要是發現哪裡有問題有你們瞧的!」  一個領頭模樣的人連忙點頭哈腰的笑道:「看賀董這話說的!這賀董自己家的事兒,我們哪敢有一點兒糊弄呢!我們頭兒說了,這點兒小零頭哪好意思管賀董要,您念著我們盡心就成!上次公司里的事還多虧賀董幫了大忙,能給賀董跑跑腿那都是我們應該做的!」  賀遲噙著笑,面容帶著自然的矜貴,也不推辭只是點點頭:「行,今天辛苦你們了,你叫什麼名字?」  喬落覺得索然,轉身往廳里走,蜷到沙發上抱著抱枕不說話。  賀遲送走了人進來,走到喬落跟前不說話只側頭看著她,瞅著她氣鼓鼓地瞪著眼睛像個兇狠的小青蛙,不禁樂起來,再一看可不好,姑奶奶眉毛都要豎起來了,趕緊賠笑:「別介啊,我錯了還不成么?您老有不滿就說,看我哪兒不順眼就批評啊!別自己憋著,我都虛心接受!」  喬落就兇巴巴地說:「誰讓你進來的?」  賀遲眨巴著漆黑的大眼睛看著她:「報告戶主!你這門開著,我敲了半天門也沒聽見人回答,我知道你這兒今天裝修,就進來看看。」  喬落轉轉眼睛才想起來,自己這一個弱女子面對一幫不認識的工人,就留了個心眼沒關大門,以防萬一。一時間氣焰有點削弱。  轉念又瞪眼:「誰讓你進門不換鞋的?!」  「哎喲!姑奶奶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我這不想著他們也沒換鞋到時候一起擦嘛!」  「還敢犟嘴?人家都戴鞋套了!」  「不敢不敢!我一會兒就擦一會兒就擦!」賀遲縮著高大的身軀,笑嘻嘻地看著她,喬落咬咬牙,又一瞪眼:「還有!誰說這是你家的?!」  「這事兒不賴我啊!」賀遲無奈地一攤手,臉上帶著滑稽的委屈,「這可不是我說的!只不過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啊!是吧?賀太太?」  「臭美吧你!」喬落氣呼呼地把抱枕砸向他那張欠揍的臉皮,卻被他輕鬆躲過,一面嚷嚷著:「謀殺親夫啊!」一面樂顛顛地跑去擦地。  賀遲忙完了邊擦手邊往回走時,喬落正埋頭跟一袋楊梅較勁。  明明有撕口,可那撕口圓滑無比,怎麼撕也撕不開。喬落上來倔勁兒,非要從這兒打開,生拉硬拽了半天,手指都紅了還是未果。  氣得她大罵一聲把那袋楊梅遠遠的摔出去:「啊——王八蛋!都跟我作對!」  賀遲回來剛好看到這一幕,忍著笑把手放到喬落的肩頸,輕重適度地按壓著,一邊用哄小BaBy的語調說:「哦……哦……不鬧啊,乖。小的現在去替公主收拾它!」  喬落小手一擺,綳著小臉威嚴地說:「不必!這等不知好歹的逆賊就該發配邊疆,永不錄用!」  賀遲揚聲大笑:「大人英明!如此不識抬舉的亂臣賊子的確是應該施以重責!」  喬落煞有介事地點頭:「確實不識抬舉。」  轉頭又從零食筐里拿了一袋腰果。喬落屬於少食多餐型胃病患者,家裡隨處都備有諸多零食。  賀遲在她耳邊道:「我來。」聲音低沉而磁性,喬落只覺耳邊的空氣都跟著嗡嗡震動。  莫名其妙的,轟地一下子臉就紅了,飛快地把臉埋入懷裡的靠墊:「算了算了!我不吃了!」  「你不餓么?」賀遲壓抑著語氣中的笑意。  「餓……家裡沒其他的了,我不想出門……」 「不用出門,今天有田螺騎士。」  喬落到廚房一看就傻眼了。  賀遲將最後一個餐盒裡的菜盛進盤子,對她露出一個特別陽光的笑:「蘆筍百合炒蝦仁,銀耳雪梨,白花菜鯽魚湯,四寶燉乳鴿,還有你鍾愛的糯米藕。」  喬落眨眨眼,有點兒感動:「這些,這些好像都是……」清心去火的。  「沒錯!都是預防更年期提前的!」  「賀遲!」  新一撥校園招聘會如火如荼地展開。正是九月,喬落他們投行也將眼光瞄準了幾所頂尖的高校,想攬一批人才共圖擴張大計。  王經理早早就在辦公室里安排。  辦公室里的人正七嘴八舌地討論著,王經理忽然一拍大腿:「對了!喬小姐,你是不是B大的?」  喬落從案子中抬起頭來,有些莫名:「是啊,不過我沒有念完……」  「那個不怕的!」王經理一擺他肥厚的大手,自以為有派頭地踱著方步走過來,一邊說一邊把手放在喬落的肩膀上,「這B大的學生向來倨傲!我正好收到他們一個什麼什麼社團的邀請函,咱們也去B大辦次講壇,給這幫毛孩子長長見識!看看咱們MT的實力!」  喬落側身站起來,貌似為了尊重,避開那隻咸豬手:「嗯……在校園辦講壇確實是最有效的打響名號的方法。」  「不錯!所以我看乾脆就讓喬小姐去!雖然你來MT時間不長,但你算是B大應屆生的師姐,人長得漂亮又有氣質,相信比我這個老頭子去更有號召力!」  喬落直覺地抗拒,正要開口拒絕,王經理精明的小眼一閃搶先開口:「怎麼?有什麼困難?」  喬落一愣,困難?  不,還有什麼困難?  挺直了腰:「我儘力。」  她的生活中,早已沒有困難這個辭彙。  她為什麼要抗拒?  她偏不,她從未做錯一件事,她無須迴避,她要回去,她還要昂首挺胸地回去。  繼續正常的工作,寫演講提綱,準備PPT演示……喬落又開始回到剛進MT之初那段夜以繼日的時光。  她本來還納悶MT中B大畢業的也不少,怎麼就落到她身上,至少商雨就是嘛。可是現在也明白了,這任務要是交給商雨,她本來就12個小時的工作量,那就真不用睡覺了。何況人家還要配合宋少爺的時間表,唉,新人……  顧意冬照常面容淡定目光深邃地來MT「例行公事」,賀夕照常形影不離地伴其身側,臉色黯然卻意態堅持。杜可私下已開始抱怨賀夕:「幹什麼天天跟個護犢的老母雞一樣,什麼大案子啊,還天天跟著來?!」年輕的女孩自然不會埋怨英俊的老總手伸得太長,反倒抱怨應司其職的美貌女經理。  喬落繼續保持靜默,只是在往來間,不著痕迹地冷然撤出被顧意冬刻意撫住的手掌。  然而他手心的灼熱溫度燒得她一整天心煩氣躁,不得安寧。  這周末就可接父親出來,下周二是演講的日期。喬落為了能留給父女一個安然恬靜的周末,周四留在辦公室加班,希望能將全稿趕完,下周一只需簡單校正就好。  她是個對自己要求很嚴格的人,這段時間她不只捋了幾遍MT上上下下的關係體系,還背了大量的MT歷史和歷年的重大新聞變革,生怕到時候被古靈精怪的學子們問掛在講台上。  月上樹梢,她揉揉僵硬的脖子,將目光投向窗外。  她只看得見寥寥樹影,忽然有一種想進一步眺望的念頭。  站起身向窗邊走去,想看看街邊是否還停著那輛有著讓警衛驚疑的牌照的路虎。還差一步……終於還是站住,搖頭笑笑轉身回座。  燥熱一天的心漸漸歸位,覺得莫名的平靜。摸出一塊巧克力吃掉,喬落揉揉臉再次專註地對著屏幕。  距她一步之遙的地方,路虎的主人和賓利的主人卻並肩倚坐在白色GT-S華美的車前蓋上,苦笑著互捶肩膀。  月朗星稀啊……賀遲仰天慨嘆。 這個死女人,早就知道她是個不安分的丫頭,這會兒給他整什麼新學期新氣象啊……變工作狂人了……啊……餓啊……  可憐他這作為迎奧運重點基建班底的主要組織人,腳不沾塵地忙了一天還要空著肚子藍著眼睛等這個死丫頭賞臉啊……  摸出一根煙來。  「靠!」zippo竟然打不著火了!賀遲憤憤不平,早就說這個破牌子矯情,看吧!誰能記得總灌火油啊!  他再嘆一口氣,了無生趣地癱軟在椅背上。  要不上去煩煩她?  耙耙頭髮……孬啊……想想將面對那雙怒火熊熊的眼睛……還是算了吧,他可不承認自己怕她……這、這不過是因為他知道她最近壓力比較大,火氣比較旺……不捨得再給她添亂嘛……  他打個呵欠……疲乏啊……操勞啊……  百無聊賴地打開車門,懶洋洋地向白色賓利走過去,敲敲車窗:「哎,給個火。」  顧意冬看他一眼,啪地給他點上煙,也打開車門意態瀟洒地走出來。  兩個人臉上都不見一絲尷尬或是不自在,坦然得很,像是約好見面的老朋友。哪裡看得出兩人在這棟大樓下幾乎夜夜較勁地共等一個人等了快一個月。  大樓的警衛突著雙眼,幾乎貼在玻璃門上,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兩個人,詭異啊……  賀遲拍拍GT-S的車前蓋:「怎麼樣?」  「賓利還能怎麼樣?就像你之前跟我說的——夠嬌嫩的。」  「我聽聲發動機不錯啊。」  「那是必須的啊,兜一圈?」顧意冬晃晃鑰匙。  賀遲歪歪頭,哪有男人不愛車。  「算了,太窄,賓利運動總讓我伸不開腿。」  「是有點兒,不是為了好看嘛,我也是被逼的。」 顧意冬拉開領帶,也坐到車前蓋上,「不幹基金公司誰要開這麼招搖的車?又不是馬戲團的。」  賀遲一口煙差點兒嗆到,捶他:「行啊,我看你精神頭不錯,還能開這麼有水準的玩笑哪!」  「那還有什麼辦法,畢竟不是十七八了。天天愁苦著一張臉也沒人會覺得你更在乎。」  「可也不是誰都像你這麼抗壓耐磨的。」  顧意冬側頭看他:「你想說什麼?」  「你心裡清楚——你逼得她太緊了。她走過再多坎坷的路也還是個丫頭片子,消化不了那麼多情緒。現在整個兒一火藥桶,這天天是碰哪兒炸哪兒,兄弟我是快徹底讓你玩犧牲了!」  顧意冬也低頭點了一支煙,深吸一口才說:「你以為我想么?看她這樣我也心疼。可是,我不敢。賀子,你心裡也清楚,如果沒有你,我也不會逼得這麼緊。」  顧意冬笑著扭頭看他:「要不,你先退?」  賀遲一愣,漆黑的眸子對上顧意冬幽深的雙眼,眸中快速閃過各種情緒,最終還是自嘲地笑著搖搖頭,俊朗的臉上有隱隱的無奈。  顧意冬也是一笑,整個人在路燈下顯得柔和。意料之中啊……他再開口,完全是老朋友閑談的語氣,從容坦然:「我不敢放手,我怕……現在哪怕退一步就再也得不回來。我不得不承認,這七年下來,也許你已經站在離她更近的地方。我沒什麼好說的,當初是我自己的選擇。我當年沒有想到,原來忘記一個人竟然這麼難…… 但這後果我必須承擔。我幾乎沒有追女人的經驗。呵,窮小子可以送貴重的禮物表決心,我們卻只能用這種笨方法告訴她誠意不是么?」  「意冬,」賀遲喃喃,聲音輕到近似嘆息,「你要的太多了……」  顧意冬的瞳孔劇烈收縮,良久,也是輕聲答:「我只想要回我原本擁有的……」  賀遲看他,問自己,他們這種人別管外表如何都是本性霸道唯我獨尊的人,這個圈子裡比這更霸道的事多到變成默認成分,如果沒有喬落,如果不是喬落,他還會不會苛責顧意冬,他的朋友?  他耙了耙頭髮,轉換了輕鬆的口氣:「可是意冬,你別說你不懂,你現在正在無形中把她推向我。以前我約她吃飯可沒這麼容易!不說刀山火海也得下趟油鍋啊!」 「我知道,現在的我儼然是她避之不及的妖魔,你是她九重天上的救星。」顧意冬也自嘲地笑,「正是跟以前倒過來了……可是我退了,你就有精力把你那些泡妞的技術抖落出來了。賀子,我是不會上當的。」顧意冬雍容地看了賀遲一眼。  賀遲撫掌大笑:「哈哈哈,得!還真是拐不了你啊!」  「你小子!」顧意冬笑著一拳捶向他,並不惱怒。  快三十年的兄弟,兩人心中都有默認的共識——哥們兒歸哥們兒,女人歸女人。  賀遲悠閑地吐著煙圈,顧意冬停了笑,反將一軍:「賀子,雖然我很清楚你對她的影響,但你也同樣清楚她心裡仍然有我,所以這麼些年你也不敢逼她,到現在仍在打朋友的擦邊球。因為你知道以落落的個性——挑明就沒有退路。我……就是錯在這裡了……你能忍,這點我服氣。但同樣的,你也沒比我多佔多少優勢,你們之間的困難又何止一個門第之差?你以為她心裡不清楚么?你這張朋友牌又能打多久?」  賀遲低頭,捻滅了煙蒂,抬起頭來,眉目拓達:「你說的都沒錯。我們之間的困難的確很多,但卻從來不在我這裡。我既然敢追她,就有信心整理好我這邊的問題。但是意冬,你可不同。」他忽然笑了,帶著三分邪氣和隱隱的霸氣,「而且坦白講,贏你不是最難。只要一點——多一點點優勢,少一點點困難,就夠了。」  顧意冬眯眼:「我可以理解為你在向我挑釁么?」  賀遲大笑:「不,」目光深邃,「我也是在賭,否則我大可不必要她跟我一起回來。我只要催賀夕趕快把婚結了,你們自然沒戲。但是這樣,你永遠都在她心裡。」  顧意冬沉默一瞬,答道:「看來我倆都沒有讓你失望。」  顧意冬怔怔地看著手裡的煙,他在這個充滿算計和交易的世界裡早已遊刃有餘,此刻面對賀遲的棋局,他內心驚悔交加但外表卻能鎮靜自若。可是面對喬落,卻風度盡失,只覺天崩地裂難以承受。他甚至一點兒也不怪賀遲算計他,只恨他自己之前盲目的自信還不懂得珍惜,是自己的不慎。他也並不懷疑他們之間的友誼,他相信如今他有難,只要不與賀遲的家人硬碰,賀遲仍會像多年前一樣傾盡所有地支持自己。而顯然,如今喬落已被他划到「家人」的範疇里了。顧意冬覺得不安。  他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你賭輸了呢?」  賀遲收斂了表情,目光莫測地看著前方,側臉堅毅:「我不會輸。」  「我是說如果——如果你輸了,你,能認輸么?」  「我不會輸。事實上是,如果沒有絕對的勝算我不會讓她回來。而你,也一直無法和賀夕成婚。你們,都要一直等到彼此之間能放下過往、交代了前塵往事時候,才能再說其他。」  顧意冬看著他狂狷的臉簡直想揍他,可這就是賀遲,他做事從來就是這樣。  但顧意冬還是不信:「你是說兩年前你領她回來時就知道她今天的決定?」  賀遲噙著笑看他:「如果我說是呢?」  「你憑什麼?」  「憑四年前她在她媽病床前發誓——原諒她父親並且孝順他。」賀遲想起那時的情景仍覺心痛,「意冬,我們都知道,喬落的內心向來堅定剛強,她答應的事一定做得到。抱歉意冬,那個時候我就比你少了那麼一點點困難。」  顧意冬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只是反問:「不會輸的賭局也叫賭?」  「我會輸,但不是輸給你。我說過贏你不是最難——但你想過么?如果不是你……卻也不是我呢?」  顧意冬心頭一跳:「什麼意思?以你的性格應該早就做好了萬全準備,場中只留有你我吧?」他忽然湧起一種強烈的無力感。這場較量中,他太被動了。雖然他入局早,但現在這卻是他唯一剩下的優勢。空白的那七年完全在他的掌控之外。  賀遲的眼睛深不見底:「我是。這麼些年我沒有在喬落的周圍放進任何一個可以威脅到我的男人。她也許是不知道,也許是不在意。可是,如果到最後,她要的連我也給不了呢? 「那我是不是要困她一輩子?所以即使我贏了你也仍在賭——我在賭她的幸福是否在我這裡。」  顧意冬猛地一震,一失神,手中的煙掉到地上。  他憑藉舊情緊逼,賀遲挾恩情制衡,可是,他們都會輸,卻並不是輸給對方,而是輸給喬落的幸福。  他不肯認輸,因為他堅信他們相愛,至深。是最初也會是最終。  但如果喬落說,她的幸福在別處。  那他能不能放手?會不會放手?  顧意冬覺得自己的手抖得厲害。  兩人之間開始瀰漫著一種讓人窒息的張力,抗衡卻相惜,心下戚戚。  須臾,賀遲率先斂去了蕭索的情緒,摸著肚子抬頭看窗,齜牙咧嘴:「這丫頭要當居里夫人啊?!」  「她向來做事認真。」顧意冬也深吸口氣平復情緒,同時看向那扇窗,目光沉寂繾綣。  「是啊,有勁兒著呢!我有時候也挺服。在美國那種情況下愣是給咱拿個全優。」賀遲嘆道,眼神也因回憶變得深沉溫柔,「逼得我跑到深山老林里去透口氣,還真是怕拼不過!」  顧意冬也喟嘆:「嗯,以前也總是擔心被她比下去……壓力真不小。」  兩人再次相顧失笑,卻掩飾不住面具下的凄然不安。  賀遲忽然大吼一聲:「小爺我餓啊!」第十四章 舊年的花花衣裙 (巷子的風中又飄著炊煙,依稀聽見有人推門的聲音;孩子站在門沿睜大著眼睛,滿天風沙淹沒依靠的身影。夢想坐在爸爸肩上跳圓舞曲,唱著低沉沉悅耳的聲音;一直到今天孩子仍想問,那年爸爸有沒有想念她的花花衣裙。)  「爸,到家了。」喬落將簡單的行包放在地上,自然地俯身為父親解鞋帶。  喬父心情複雜地看著出乎想像的明亮寬敞的房子,低頭看女兒的發頂,有些站不穩,啞聲說:「小落……你受苦了。」  喬落抬頭一臉明媚的笑,笑中含著只有她自己清楚的——多年都沒有的甜蜜和安然:「爸,受什麼苦啊,誰家孩子不是這麼過來的。」給父親換好鞋後扶著他向沙發走。  看著父親佝僂的身軀蹣跚的腳步,喬落心頭微茫——上一次兩個人在家裡對坐,父親還是那樣的高大挺拔、意氣風發,不由一陣悵惘襲來。  「那……你坐著歇會兒,我給你倒杯熱水。」  父親坐到柔軟的沙發上,不自覺發出舒服的喟嘆,喬落難受得攥了攥拳。  「不忙,你也坐會兒。這一趟跑上跑下的累壞了吧。」又是審批表又是意見書的,喬父拉住女兒的手,「你看你,怎麼這麼瘦?」  手腕上溫厚粗糙的觸感讓喬落鼻子一酸,她轉過身回握住爸爸的大手,像小時候那樣蹲在父親腳邊,輕鬆地撒嬌說:「我這是故意減肥減的!你不知道要保持這身材我可用了不少心!再說了爸,你以為你比我好到哪兒去?」喬落邊說邊細細為父親捋著近乎全白的頭髮。  「減什麼減!」喬父一瞪眼,依稀還有當年的威嚴,可更多的是一種滄桑的慈愛,和一絲喬落看不透的沉重。  「好、好!」喬落乖巧地答,「你說不減那以後就不減了!」  「這房子,花了很多錢吧?」  喬落早已將自己這些年的情形有選擇地說給父親聽了,當然揀快樂的說。她總是描述得很詳盡,近乎絮絮叨叨地講自己生活中的點滴小事情,如同一個剛上學的孩子,一見到家長就迫不及待地要分享自己的所見所聞。不懂得眼色不知道分寸,近乎聒噪。其實父女最初相見時的隔閡不小,但喬落一直堅持不懈地溝通。一開始整個探視時間父親都說不了幾句話,甚至不看她。喬落也不在意,她心疼父親的難堪,但她相信自己能給予的、即將給予的,完全可以彌補這短暫的創傷。她也相信父親能明白,她不是憐憫、不是報恩,只是因為親情,只是因為對父親不能割捨、不能磨滅的愛。所謂「子不嫌母醜、狗不怨家貧」,她堅信他們會有一個家,而不是一個孤寡老人和一個大齡單身孤兒。  慢慢地父親會隨著笑一笑,再後來會嗯、啊幾句,後來終於有一天,喬志國看著言笑晏晏的女兒啞聲說:小落啊,爸爸對不起你和你媽啊……喬落的瑣碎故事戛然而止,她覺得有些尷尬——這麼大的年紀還在父親面前大哭鼻子,她抽泣著,死死拉住父親的手,像個迷路許久嚇壞了卻終於見到大人的孩子:爸,你、你說什麼呢?一家人……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喬志國眼睛也濕潤,不住地點頭:一家人、一家人……  「這房子啊……不貴。」近來因為父親要靜心養病,所以新房子和新工作只是稍提了下,沒有細說。但最近因為陪護可以經常見面,父親倒是遠遠比以前愛說話了,父親從來是個善於言辭的人,一開始看他寂寥沉默的樣子,喬落心疼得不行。  「我回來的時候從王秘書那兒領到咱家在二環的那套公寓,後來我把它賣了。我一個朋友幫我談的,不錯的價錢。我留了一些存銀行,剩下的付了這房子的首付。現在咱國家流行按揭分期付款,我算了算,咱們經濟這麼發展,通脹率肯定要漲,分期比較划算。」喬落滔滔不絕地說,笑得歡快。  「嗯,好,能幹。」喬父欣慰地笑,眼神微沉,想起以前的別墅和諸多房產,事發前將兩套隱藏得好的小公寓託付給他一手提拔的王秘書,總算他還有良心,留下一套。罷了,都罷了。 「還有呢,我現在啊在一家很有名的投資銀行上班,做中台,就是人家有什麼案子我給他們分析分析風險收益什麼的。你以前誇我數學好現在可用上了!公司離……咱家也不遠,薪水和待遇好著呢,每天都過得特別踏實有幹勁!」喬落把「咱家」兩個字咬得很重。  「嗯,咱們小落一向優秀……要不是……你一定能更好。」喬父嗟嘆,神情惘然有悔,「小落啊,爸爸看著你現在的樣子,覺得很……驕傲,很驕傲。」  「爸……別這麼誇我,你以前給我的,那麼多、那麼好,可我給你的,不過是這樣一戶小公寓和一份粗茶淡飯……」  「小落,我從一個只能看見四尺天空的地方出來,還要什麼呢?」喬父笑得坦然。  「爸!你,你……」喬落著急。  「傻孩子,沒什麼不能說的。爸爸知道你一直小心翼翼怕提到牢獄,可是我們不提不代表它沒有發生過。比起這個,爸爸更不希望看見你擔心謹慎。小落啊,爸爸早就想明白了,我能給你的不多了——爸爸希望給你一個溫暖舒適的家。  「讓你不再覺得無依無靠,讓你覺得有個後盾——雖然這個後盾不強大了,但能讓你累了的時候回來歇一歇,受委屈了就回來哭一哭。小落,別為了擔心爸爸怎麼樣而委屈自己,在爸爸心裡,現在再沒有什麼事情比我家丫頭的舒坦快樂更重要了!爸爸很堅強的,是不是?要相信老爸!」喬父拍拍胸脯,像以前每次跟女兒逞能時的樣子,眼裡滿滿的是父愛沉沉。  喬落說不出話來。  接父親之前她徹夜難眠,反反覆復地揣測每一個細節。她早早起來梳洗,腮紅擦了塗塗了又擦。她希望父親看到一個健康快樂的女兒,希望他不要為自己傷神,希望自己不要觸到他的自尊,希望不讓他失望,希望給他一個溫馨的家……可是原來,父親也是一樣啊……  終於,他們都有家了啊。  喬落把頭埋在父親膝頭。這麼多歲月飄蕩下來,終於等到了今天。  終於。  死死地抵著父親嶙峋的膝蓋,久久不動。  喬父緩緩將手放在女兒的頭髮上,顫抖地,一下一下地摩挲著,膝蓋上溫熱的濕意讓他心疼:「小落……小落?」喬志國聲音沙啞,「傻丫頭,哭什麼?」  「才沒哭……」喬落悶聲答,不肯抬頭。  喬落最近的心情好得出奇,感覺在路上走著走著都能飄起來。像是一場暴雨嘩啦啦的澆在快乾枯的竹筍上,萬物回春。  她真的太高興了。  多少年了,從那年她無意中聽見父親的電話開啟她擔驚受怕的噩夢,至今八年有餘,她幾乎再不曾快樂過。  擔心得太多,害怕得太多,承受得太多。  這一切是不是終於,終於結束了?  周一上班的時候,辦公室里紛紛討論著喬落不同尋常的嫣然笑靨。杜可一個勁兒地逼問她是不是談戀愛了。午休的時候商雨都跑過來八卦,喬落乜著她:「我現在是戀愛恐懼症。這輩子就談了一場戀愛——曠年日久、傷筋動骨,幾乎賠盡一切,現在蒼天垂憐饒我不死,我還往火坑裡跳?我有那麼傻么?」  晚上喬落頂著面膜哼著歌給父親洗衣服,喬父一催再催:「小落啊,快點兒睡覺吧。」  她心裡美得不行,直到喬父搖搖晃晃出來,被她的面膜唬了一跳,嗔怪她:「你這孩子,整什麼妖魔鬼怪的!」  喬落這才美滋滋地罷了手,享受的被父親推回房裡睡覺。  第二日喬落容光煥發地去演講會場,杜可擺脫了初見時的驚艷后瞪大了眼睛:「喬姐,你、你、你……你要跟學生打成一片也不用這麼徹底吧?」  喬落衣櫃里的衣服除了賀遲送的名貴禮服就是換季打折時「成批」購入的職業套裝。大家都看慣了她小套服高跟鞋的OL樣子,誰知她今天只穿了一件極簡單的白襯衫,灰色甩腿長褲,寬腰帶,平底黑皮鞋背個大包包,看著比那個戴著大胸花的學生主持人還嫩。 喬落笑嘻嘻地拽拽襯衫:「怎麼樣?精神吧!我爸的眼光!」  杜可快暈倒,一邊打量著喬落的身高,盤算著她能不能塞進自己的連身裙,一邊磕磕絆絆地說:「喬姐,那個,恐怕不夠正式,我是說,聽說B大的學生特別能折騰,怕壓不住場。」  「切……反了他們了還?」喬落變戲法似的從包里掏出一條銀灰色的領帶,對杜可拋一個媚眼:「吶,我替你未來夫婿檢驗一下——給姐姐繫上。」  扎了領帶後,整身衣服有了搭配呼應,杜可驚訝她心目中溫婉優雅的喬姐竟如此契合甚至彰顯了這身衣服中性幹練的氣質。  直到喬落瀟洒帥氣地上台開始行雲流水地演講,她還有些傻傻的——喬姐,變得好漂亮啊……原來並沒如此覺得呢……  場上爆發的掌聲和笑聲讓杜可回神,她看見喬落瀟洒地聳了一下肩,嘴角微撇,挑著一側眉,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隔著不近的距離,杜可仍能看見她眼中熠熠的光彩並強烈地感受到她那種充滿感染力的演講魅力。就如同一個發光體,牢牢吸聚了全場的目光,杜可不得不承認,她之前實在,多、慮、了!  沒有絲毫的怯場或是緊張,彷彿那舞台從來就是她的,揮灑自如,落落大方。  看這樣的演講實在是一種享受,時間轉瞬即逝。  最後三十分鐘的提問時間異常火暴,機會終於被一個極其踴躍舉手的男生得到:「喬女士,你這麼年輕漂亮……」周圍的同學大笑著推搡他,「我是說,那個,姐弟戀對你……」  「wow wow……」起鬨聲此起彼伏,還有口哨聲。  男生臉通紅,開始語無倫次:「那個,我的意思是,你的年齡……」  「wow……坐下啵……」  「我是想問……」他後面的男生們幾個拉褲子幾個壓肩膀把他按回座位里,場下一片大笑。  喬落看著他年輕無畏的臉也笑:「well,」她一手摸下巴,「這位紳士,關於年齡問題我剛才已經透露得太多了——我在這裡念過書,又在國外拿了碩士文憑,嗯……還工作過……噢,天,你可別再指望我會透露自己的確切年紀!」喬落煞有介事地搖頭看他。  又是一陣善意的笑聲。  「不過呢,年齡從來不是MT看重的問題,只要你有能力,你有野心……」  考慮到同學的課程安排,講壇的時間總是較晚,圓滿結束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一行人心滿意足地向外走。  臨出門前喬落回頭再次看向會場。這裡,曾經是她熟悉的地方,她微笑。  是一樣一樣討回還是一項一項忘記?  「喬落?是喬落么?」  喬落施施然轉身,表情變為錯愕。  蒙蒙黑的天色里,男子穿著一件亞麻襯衫,洒脫的樣子,眉眼彎彎天生含笑。  「方歌?」  其他人都很有眼色地先離開,只留兩人在校園裡隨意漫步。  「你怎麼在這裡?好巧!我沒想到……」喬落看著方歌仍處在震驚中。  當年母親拖了三年終於不治離世,喬落一下子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她知道她要向前走,可卻找不到任何一條路。她把自己投擲到人群中,整夜在Pub里端著酒坐在一旁看他人狂歡。  Pub里有一位人氣紅火的長髮狂野歌手,每次一登台就能立刻點爆氣氛,重金屬的搖滾讓喬落忘記壓抑忘記掩飾忘記堅強,只是宣洩。直到某日,有一雙手按住了她的酒杯,在她耳邊喊:「女孩子不要一個人在這裡!」純正的普通話。  喬落看過去,是那個歌手,那人洒脫地一捋頭髮,竟然露出一張清秀的亞洲臉孔,對她齜著一口大白牙來了一個大笑臉,在昏暗的Pub里燦爛得刺眼。喬落一愣,原本要說的話咕咚一聲咽回肚子里。她本來想說:她不是一個人。  雖然她跟賀遲說:Leave me alone,可是他怎麼可能放自己一個人?  就這樣認識了。她後來知道了他叫方歌,北方人,熱愛音樂,逃婚出國,在這裡靠駐唱糊口。還知道他之所以留長發是因為大家竟給他起了個「Sunshine Boy」的俗爛綽號,於是他抓狂,留長發扮滄桑。儘管如此裝扮相識,喬落在知道他其實比自己大五六歲時也驚訝得說不出話。 不同於他歌聲中的嘶吼瘋狂,他本人是個乾淨清秀的人,她是說,與他的音樂相比。而且非常的陽光,整個人沒有一點陰暗氣息,似乎所有的痛苦灰暗都在音樂中宣洩殆盡。真不怪人家給他起這個綽號,他一笑起來就像是個沒心沒肺的高中小子。  像許多北方男人一樣,方歌是個非常會講故事的人,不知道真假,總之很好聽。情節曲折、繪聲繪色,關鍵時刻會自己拍著大腿仰天大笑。而且他很直爽甚至有些粗心。這一切都讓喬落覺得舒坦自在。  她知道賀遲在看,她還知道,只要她能開心,他怎樣都不會幹涉。  很快酒精也幫不了她,喬落越來越無法入眠。她沒有辦法永遠的麻痹自己,她真的,真的失去了媽媽。  她非常地不安,總是夢見母親,然後哭喊著醒過來。賀遲整夜整夜地抱著她安撫她,可是她真的沒有其他辦法。  媽媽啊……  你怎麼就這麼丟下我……你讓我一個人怎麼辦啊!  媽媽,我再也看不見你了……你回來……她哭,然後昏厥過去。  在病房看見方歌的時候,她真的意外。方歌笑:「意外吧?這位帥哥請我來的。」一手比著門口的賀遲,「我說幾天不見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啦?」大咧咧的樣子。  方歌捧著吉他坐在病床前,用他嘶啞的搖滾嗓子含情脈脈地唱一段二人轉,邊唱還邊對喬落拋媚眼。  喬落哈哈大笑,眼角都擠下眼淚來,她隨手擦去。  病房門默默關上。  眼淚卻越掉越多,擦不完。  喬落終於笑不出來,專心致志地哭起來。  方歌什麼都沒問,只是換了首歌。  Drifting on the wings of freedom, leave this stormy day  And we』ll ride to tomorrow』s golden fields  For my life』s too short for waiting when I see the rising sun  Then I know again that I must carry on  Carry on till tomorrow, there』s no reason to look Back  Carry on, carry on, carry on.  她的燦爛笑容在賀遲的眼中多麼刺目她清楚,只是她那一刻是不是真的那麼快樂,她永遠不會讓他知道。她跟自己說,她沒有錯。  這樣與賀遲分開,將賬戶里所有治療剩下的錢歸還。  離開的那一天賀遲沒有出現,她將房門鑰匙留在玄關,回首看這棟住了三年的房子。  開始的時候,也是在這裡。賀遲死死地抱著冰冷抗拒的她問:你自己受盡罪及妻女之苦,為什麼還要這樣對別人!喬落!我只是我!  她問:你是誰?  他答:我是賀遲,只是一個想要喬落的男人。而喬落,只是一個不太走運需要幫助的女孩。  喬落想起那時仍覺得恍惚。她知道,賀遲那時也許只是在給她找台階下,可她卻真的驚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遲,也許你認為我仍心有芥蒂,其實我只是想要徹底逃開這一切,或者說,這一次,我想要獨自面對。  你的錢我能還,其他的,我沒有了。  對不起。  與方歌莫名其妙地開始。  她愛方歌么?不,當然不。  方歌愛她么?不,也不。  可是他們相處得非常愉快。比朋友親密卻並不是外界以為的情侶,他們不過問對方的過去卻彼此依賴。如果非要給他們一個定義,那隻能說是——難友。  方歌離開的時候溫柔地抱住她,說,謝謝。  其實這些是後來她才慢慢明白的。  在自己陷入狹隘的困境中,無法呼吸、舉步維艱時,是方歌為她打開了另一扇門。  在方歌最迷惘最墮落的時候,她成了系住他的唯一責任,把他從迷失的邊緣拉了回來。  她以為他們不會再見。  方歌笑,仍像幾年前一樣爽朗的露出整排牙齒:「我在這裡當老師。」 「老師?!現在進B大當老師不是都要博士起?」喬落脫口而出。  「我是博士啊!怎麼?看起來不像?」  喬落愕然,旋即覺出尷尬:「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知道……」  方歌並不在意,聳肩笑:「我當時也可以說是博士差一年念不下去了跑出去的,後來回來繼續完成論文畢了業。話說我也不知道你原來是B大的學生啊,我以為你是個問題少女。」  「我以為你是個大齡憤青。」  兩個人無奈對視,釋然而笑。  「喬落,你還是那樣,一點兒都沒變。」  「不可能吧!大叔,你這是誇我年輕呢還是貶我仍有問題呢?」知道他真實年齡和樣貌差十歲之後,喬落就總愛叫他大叔,美其名曰從意識上培養成熟氣質。  「哧,我說的是你那種說不上來的勁頭。你骨子裡有一種傲然。」  喬落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大叔,我太受用了,你這個恭維我收下了!」  「德行!」方歌其實說得輕了。喬落今天展現出來的魅力讓他吃驚,卻並不意外。  他還記得在美國時,有一次他送喬落上學,出來的時候看見那個劍眉朗目的男人,他給自己一張紙條說:喬落有點兒過敏,胃病還沒養好,最近睡眠也不好……這些東西不要讓她吃。還有……她不喜歡穿襪子,不喜歡毛衣,桂花味的香水讓她緊張,害怕蒼蠅,但是敢打蟑螂……她其實粗心,而且有些小性子,你多擔待。  那男子一看就是個不常向人低頭的人物,神色僵硬,可仍是勉力誠懇地看著自己把話說完。  方歌早在第一眼就欣賞這個男人——有味!硬氣!他以大哥的立場自來熟地拍拍他:喜歡她?那就追回來唄!  男子不說話,只是搖搖頭,乾澀地說:請務必好好照顧她。  方歌海派地答:放心!我對女人從來體貼寬容!喂,我覺得你是個漢子,天涯何處無芳草,這樣姿色的小妞並不少啊!  男子看著自己,神色未變,方歌卻感覺到滔天的怒氣,他莫名地警戒起來。  那人卻只是平靜地說:那是你不知道她有多好。你沒見過她神采飛揚像寶石一樣發光的樣子,你沒見過她遭逢大變仍鎮定微笑的樣子,你也不知道她有多深情、多孝順、多善良、多可愛……男子停下來,深吸一口氣,再開口已平復為冷冷的語氣:不過你不知道也好,反正最後也不會是你。  男子深深地看著他,氣勢驟起,無形地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一字一頓地說:方歌,我不想引起你的不快,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如果你讓她受傷,我會讓你,生不如死。我不是在開玩笑,我說到做到。記住,我叫賀遲。  他後來從喬落那裡知道了賀遲的背景,想起他那天的樣子知道果真不是玩笑。不過方歌也沒太放在心上,他這人大大咧咧慣了,而且他很喜歡喬落這個妹妹也真心照顧她,兩人之間又如此清白,就是賀遲日後翻舊賬他也不怕。  後來喬落畢業,他也釋放完了叛逆的因子,於是整理行囊繼續他枯燥的人生,完成他父母長輩的期許。  他近日在校園裡看見MT演講的宣傳海報,演講人赫然寫著:喬落。他懷著一絲期待來看,竟然真的是那個女孩。他一眼認出來,隨後卻又迷惑。  在他心目中,喬落是個脆弱而沉默的女孩子,面對世事有些天真的激情。離開後偶爾想起這個女孩會有些擔心。那個叫賀遲的男子那麼強勢霸道,對喬落勢在必得,他覺得她一定會受欺負。  今日他才忽然發覺,原來喬落與賀遲是一種人。帶著傲然的霸氣和一種磨滅不了的清貴之氣,不能折辱,也無從摧毀。這源自她的學識,她的思想,她的信仰,她的驕傲。  台上的她目光如炬微笑大方,顯示出堅定和主見。她似乎見過無數的大場面,這使她在人前有一種出群的自然淡定的沉穩氣度。  方歌忽然明白了賀遲的話。 他不知怎麼,開始同情賀遲了。第十五章 喬落三大罪 (用自由的翅膀飄浮,離開暴風雨的日子,飄浮到明日金色的田野上  我的生命沒有時間等待 當我看見升起的太陽  那時我再一次告訴自己必須堅持到明天,我們無須再回想,堅持到明天……)  快樂的時光匆匆而過,轉眼又是周末了。  喬落再見顧意冬時已能放平心態了,天平的那一端被父親牢牢把持,她的心不再驚惶難安。  她打算給父親買一個按摩椅,他這些年實在太操勞遭罪了。  賀遲說男女肌肉分布不同,必須找男人試坐才知道舒不舒服,於是跟著喬落一起去了商場。  看著輪番往按摩椅上躺,而且一口一聲「爸坐這個舒服」的兩人,服務小姐自然而然又將他們視為夫妻,喬落在無奈中沉默。  填好送貨地址後,「碰巧」發現賀遲的楚館就在商業區旁邊,於是順理成章地在楚館吃飯。  這地方喬落並不常來,也是會員制的高級會館。一進門就是流水牆和一棵槐樹,雖然早就知道是真的樹,但喬落仍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她總是納悶這種樹如何在室內存活。  楚館的裝修非常的中國風。  深色調,雕欄畫棟,精緻典雅。喬落很久沒來,發現大廳的屏風似乎又換了,她其實頂怕這種紫檀木屏風,覺得萬一倒了能砸死人,所以從來都繞道。  正打量著,就聽一聲嬌喚,那聲音軟得喬落差點兒沖那屏風一頭栽過去。  「賀少……你都多久沒來了!」隨聲而至的是個令人目眩神迷的大美人,攜來香風陣陣。只見其眉頭微蹙,眼中含情,桃花粉面,檀口微嗔……  喬落打一個冷戰,直接轉身上樓。  樓梯間布置得也非常雅緻,牆壁上間或有詩詞字畫或是內嵌壁櫥,擺置著小小的琉璃瓶,射燈打下來有一種靜靜的璀璨。  喬落很久沒有這種欣賞飾品的心境,一路優哉游哉地行至惡俗老闆自用的「楚狂人」包廂,惡俗老闆卻已在包廂門口暴走,臉色跟那紅木門框有得一拼。  「你、你去哪兒了?」  「我?」喬落無辜地指指自己,「我走樓梯上來的啊。你坐電梯么?真是懶啊……嘖嘖……」一邊說一邊搖頭晃腦地越過他走進包房,拿起一個犀牛角雕刻的碗擺弄。  賀遲看著喬落滿不在乎的模樣說不出話來。又是這樣!那次他去義大利談建材,她給他掛個電話然後又掐掉,搞得他一直心神不寧的。急急趕回來竟然看見顧意冬在等她下班,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不在這段時間是不是出現了什麼變數?一邊還想著怎麼跟她解釋那個莫名其妙的女翻譯呢,她卻沒事人似的衝上車,嚷嚷著餓!害他一肚子話硬咽了回去,憋個內傷!  那廂喬大小姐坐定,毫不客氣地霸佔著菜單,噼里啪啦點了一堆自己想吃的菜。然後啪的一聲合上菜單打發了服務生,賊眉鼠眼地看看若有所思的賀遲,笑嘻嘻地壓低聲音說:「喂……那個女的……是不是程影?本人好漂亮啊……」  賀遲不說話,瞪著她,小孩子賭氣一樣,卻無從申訴。  「我有個同事還讓我告訴你,說她和她的姐妹們都支持你跟程影……」  賀遲委屈,更用力地瞪她。  這時張經理才剛聽說老闆駕臨,正噔噔噔地跑上來——這速度,難怪不招人待見。  「老闆你來了!」張經理進屋哈腰笑著,看著另一位小姐卻不知怎麼稱呼。這是他上任以來第一次見老闆帶女士來呢。  賀遲收斂了情緒,恢復在人前的冷模樣,懶洋洋地靠進椅背里:「這個是喬小姐,以後呢,看見她跟看見我一樣。」  張經理連忙立正打招呼。  喬落抿嘴笑著示意,只要沒有原則衝突,她都很少跟這位少爺頂撞的。  「兩件事,」賀遲修長的手指敲著桌子,慢悠悠地說,「第一,這位喬小姐,不喜歡被人打擾。」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到處嚷嚷,尤其是你那個事多的遠房的堂叔的表妹那裡。「第二,你能不能跟我解釋一下,程影怎麼會在這裡,並且以應召女對恩客的語氣跟我說話?」 喬落一口茶差點兒噴出來。  「這個,這個……」張經理又開始習慣性地搓手,訥於言辭。  「張經理,我知道你疼你外甥女,想讓她在這裡多待待看能不能攀上高枝——但,你看我像皮條客么?」  喬落忍不住了,側著頭咕咕地笑起來。  賀遲每次一看見這個他繼母的遠房親戚就氣不打一處來,這人就是典型的蔫兒壞!最煩這樣表面老實實際上卻一肚子小算盤的人!賀遲看一眼吃吃笑著的喬落,忍了忍,揮揮手:「行了,下不為例,快走菜吧!」  張經理一溜煙走後,喬落可算停了笑,看看惱怒的賀遲還是忍不住問:「真沒有一腿?那風情……嘖嘖,女人也心動啊!」  賀遲一聽反而不生氣了:「哪兒敢啊?我現在成分就夠不好了!」邊說邊煞有介事地長嘆,「我這出身不好,過去又有污點!我要是再製造點兒花邊,那革命就更無望了!可憐啊!唉!」  喬落純真地看著他:「什麼意思?」  賀遲挫敗,怒火重燃:「沒,意,思。」  兩人這頓飯吃得還挺不錯。色香味俱全,兩人間或說說閑話。  喬落忽然想起:「對了,外面都傳你妹有了。」  賀遲停下看她:「你是在探我口風詢問真假?」  喬落翻白眼:「我只是本著八卦的原則隨便跟你說說,畢竟傳得這麼熱,當哥的不知道怪沒面子的。而且我知道是假的。」  「你怎麼這麼確定?」賀遲眯眼。  她聳肩:「我只是跟你一樣知道顧意冬心性謹慎,決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出什麼旁支罷了。」  賀遲看她神色自如,一時高興,開恩也讓喬落喝了點小酒。  正聽喬落眉飛色舞地講她資助的一個孩子的趣事時,有人敲門。  賀遲老大不樂意了:「進來!」  「哎!賀少!好久不見好久不見!這有日子沒見你出來,聽說你今天來了趕緊過來打個招呼!」說話的是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男人,後面還跟著三五個人,也都笑著寒暄著。  賀遲很有風度地站起來跟他們一一握手:「呦!確實好久不見了!我最近事兒比較多,騰不出空來聚。」  「是是是,賀少可是大忙人,這次工程的大頭又看賀少一枝獨秀了!看得我們真是又羨慕又佩服啊!」  「那!賀少有能耐可是從小就聽說的!咱們可比不了!」  這幾個人一邊說著一邊不著痕迹地打量喬落。  喬落不太高興,這幾個人一看就是公子哥,一個個油頭粉面的看了就煩。懶得應酬,專心致志地喝著湯。  那些人一看賀遲的態度也不敢問,就繼續打著哈哈。一個人說:「對了,賀少。我這周生日,在『星舞』包了場,這星期你看你什麼時候沒事了就來玩。」  喬落皺眉:「星舞」是商業區一家兩層樓的迪吧,新開業不久,憑藉一流的裝修和音響儼然是城中年輕人眼中的新貴。包場,還包一周……還是頭一遭聽說有人過生日論周的。  「呦,周少,夠款的。」賀遲隨口應道,這個周少的爺爺是紅軍將領出身,正直清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款!包場一周光租場二十一萬,一分不講!他啊,就是女朋友太多!所以乾脆包個迪吧,要不裝不下啊!」最初說話的年輕人說,大家一陣鬨笑。  周少不幹:「我這是女人緣好!說的好像你女伴少似的!這個月就仨了!要我說,你這個可不如上個模特身材好!」  「這個臉蛋漂亮嘛!不過那也比不了你同時有四個!環肥燕瘦都讓你同時佔了!」  喬落噹啷一聲放下湯碗。  賀遲一抖,不好!  「得得!我這會兒還有事,咱們改天再聚啊!」一邊說一邊把人往外攆。  那幾個人也意識到好像有些忘形了,把男人們關著門吹噓的話都亮出來了,立馬互使眼色腳底抹油。  賀遲一臉大義凜然地——這下要替天下男人背黑鍋了! 喬落卻並不說話,只是出神地攪動著面前的湯碗。  剛剛輕鬆愉快的氛圍褪得乾乾淨淨。  原來見圈子裡的人頻繁換女伴,也並不在意。那時總覺得是別人沒有自己這樣的好運氣,能遇到相攜終生的那個人。  後來才慢慢明白。  他們,根本從不曾將愛情放在心上,什麼相攜終生?狗屁!  他們追求的只是刺激、新鮮、視覺、炫耀甚至數量。  那一張張嘴臉,著實面目可憎!  那些或貌美或清靈的女孩子,懷揣共度終生的夢想,想要找到依託終生的良人,她們可知她們一心想要長久相伴的人在背後卻是以如此輕蔑的口氣提及自己?  何至將自己貶至如此境地?難道金錢、名利真的比尊嚴和幸福還要重要麼?  好好的女子,爹媽辛苦養大,何苦偏要這樣爭先恐後地踩低自己,巴巴地送上門去讓人羞辱踐踏?!  她見過不少那樣的女孩子。不乏家世清白、聰慧知禮的女子,想來也是手裡拿著一張長長的waiting list的角色。可為何偏偏要去攀一個有太多女孩想嫁的男人?  而這個男人往往並不能欣賞她出眾的地方,他們太浮躁了,他們挑花了眼,以至於忘記了對等、忘記了尊重、忘記了珍惜。  這個男人甚至無法在智力上與她溝通,無法在精神上與她交流。要他什麼?  她們難道不知在這個圈子裡,不能祈禱男人的良心,只能祈禱女人的自愛!  什麼時候女人的身體也如同畢業證、注會證、律師證一樣是放在同一個籃子里任君挑選的了?  喬落覺得難受。  當她的美好世界在她面前粉碎殆盡後,她常常陷入這樣的冥想,越想越遠,如入困境。  那一場歲月將她掀下好幾個階級,她看見的接觸的再不是以前的世界,那個世界那麼的陌生、複雜,卻又那樣的真實、殘酷。  都怪她以前太傻。  她以前相信只要努力,夢想都會實現。  她相信只要你自尊自愛,就會得到尊重愛護,外物不傷。  她相信人生平等,人性本善,人間是個大家庭,互助互愛。  她相信男女平等,能者勝之。  她相信承諾,相信忠誠,相信良心……  難道成長就是將這些一一顛覆?  賀遲看著喬落越來越寂寥的臉覺得心驚,他感覺這個女人正在一點一點地遠離他!  他笨拙地說:「落落,他們……各取所需。」  喬落一怔,回過神來,眉間壓著隱忍的憤慨:「並不全是。」  賀遲愣了,才反應過來:「你是說商雨?」  喬落不答話。  賀遲有些虛,心裡暗罵宋海不是東西,女人那麼多,之前還跟個小歌星你儂我儂,這回過身偏偏招惹上喬落的朋友。  「其實大海他……他……」賀遲支支吾吾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本來,其實他們男人之間都將女伴默認為一種模式,沒人會傻到去問:你這次是不是認真的?  喬落心裡清楚答案,不想再繼續話題。  用手捂住臉,冰涼的手指撫上額頭,仍無法冷靜下來。  她不只是傻,她還太蠢。  從小被培養的世界觀就是大是大非大局大家。  她很難說出「這是別人家的事與我何干」的話來。  所以每每有學生請願一定有她,每每路見不平仗義執言的一定有她,每每什麼投票啊、民調啊也一定有她。  她總是很積極地去參與一切她能參與的事情,她總是相信假如人人都能對這個社會有點兒主人翁意識不再自掃門前雪,那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更好更好。  她曾經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人民,很有力量。  後來才知道,不是。  但她仍舊蠢,那年回國後看見農民上訪意外致死的報道就拎著小包跑到那個山村,卻差點兒被人當成居心叵測的外來人抓住,最後還資助了那家的孩子念書上學。 她也曾經很灰心過,尤其是回國後看到這些只知吃喝玩樂卻大把揮霍納稅人錢財的紈絝子弟們,她總是覺得出離憤怒,然後就是無邊無際的無力。  她知道,他們都說她蠢。  不知怎麼竟然開口說:「你知道么,二十萬可以建一所希望小學,給一個山區帶來教育和希望。」  賀遲這回真慌了,他從來知道喬落是個胸中有溝壑的女子,這一上綱上線他不也被划進了被她鄙棄的人群之中?  「落落……我……」  「別說了,我想回家了。」她覺得她對這個世界水土不服、適應不良。她說,「我要回家。」  周一中午商雨偷偷跟她說:「我剛才出去買咖啡好像看見賀少的車。」  喬落打他電話竟然關機,她心底升起了一種排斥情緒,悶悶地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下樓去看看。  依舊停在老位置,喬落走過去隔著車窗看見他閉著眼靠在駕駛座上,似乎睡著了。  她又走近點,才發覺他似乎很疲憊。襯衫是皺的,胡楂兒也出來了,陽光照不進他眉間的褶皺和緊閉的雙眼,他的嘴抿著,彷彿受著什麼痛苦,被一種無形的折磨籠罩。  喬落看得眉間一緊,敲敲車窗。  男人馬上警醒地睜開眼睛,看見喬落立刻彎了嘴角笑起來,露出閃閃白牙,彷彿剛才的憂鬱只是喬落的一場幻覺。他打開車門下來:「落落你怎麼知道我來了!」高大的個子挺立眼前,配著這裝扮,倒有一種落拓的洒脫。  「你來了怎麼不告訴我?」  「我本來打算晚上來找你,這是剛要去公司路過這裡歇一會兒。」  「……有事?」  賀遲從車裡拿出一個牛皮紙袋塞進喬落懷裡。  「給!」  「什麼?」  「二十萬!」  喬落不解。  賀遲咧著嘴得意地笑:「我從周少、大海他們那兒搜刮的!咱蓋希望小學去!就叫周少是狗好不好?」  喬落只覺一股無名火直衝腦門,怒火來得那麼突然那麼強烈!席捲著她的理智!  她憤怒地啪的一聲打掉那袋子:「慈善的不是錢!是心!是一種尊重!將每個人都當人的尊重!  「這不是給你們這些紈絝子弟提高身價的炫耀資本!他們不需要你們高傲的施捨!你們……你們!」喬落說不出話來,氣得直發抖。  覺得被深深的侮辱了。一想到那些人會輕薄地調笑著說:我可是慈善人,蓋過希望小學!喬落更是覺得憤恨難當。  賀遲一下子懵了,趕緊說:「我、我沒說是要蓋希望小學,我這是昨晚打一宿麻將贏的!」  喬落哪裡還聽得進去,扭頭就走。  她徑直衝進洗手間拿水潑臉,沁涼的水珠滾落,等冷靜下來才發現妝都花了。  看著鏡子里狼狽的自己,她有些茫然。  你這是怎麼了?她問自己。  為什麼這麼激動?  你不是早就習慣了別人的不理解?不是早就聽慣了別人嗤笑你沽名釣譽虛情假意?不是早就無所謂別人說你故作清高唱高調?不是早就看慣了那些只為名利而慈善的有錢人的傲慢嘴臉?不是早就想開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真正的想法無足輕重?你不是早就知道這一切嗎?  為什麼以為他會懂?為什麼要求他懂?  喬落一下午都有些渾渾噩噩的。晚上回家,平時最令她開心的跟父親同桌共餐都沒讓她輕鬆起來。  收拾完畢回到房間,細細地看牆上掛著的書法。都是她平時寫的。書法讓她心緒寧靜。  她從左邊看到右邊,又逐幅看回來。後來乾脆鋪開宣紙倒上墨汁就開始寫。  可總是寫不好,寫了丟,丟了再寫。  最後終於折騰累了,於是躺下睡覺。  早上起來得很早,精神頭仍舊不好。喬落洗漱完之後,就癱在沙發上敷面膜,想拯救一下灰敗的臉色。  看著天花板上的一個點發獃。 對賀遲這樣的爆發她始料未及,這樣充滿激情和正義凜然的自己早就埋葬在層層歲月之下不是么?多少次,當類似的念頭蠢蠢欲動,她便強行將其壓制、漠視,心底何嘗不是在對自己說:你已沒有資格。  如何不自卑?  喬落閉上眼,覺得無所適從。  如何失去天經地義的立場,怎樣磨滅心底強悍的信念?  她無法面對,這樣矛盾的自己。  她只能問自己:你是否有權利將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人?你是否有權利有立場譴責他?  對著鏡子上妝時,她對自己笑笑:沒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道個歉么?要不了你的命!  恢復些生氣之後,她想下班後去找賀遲為自己的情緒失控賠個不是,誰知情緒還沒武裝完,竟然在小區門口看見賀遲的車。  賀大少爺倚在車門旁邊抽煙,樣子比昨天中午還憔悴。  喬落深吸口氣,暗暗咬著嘴唇,走到跟前:「那個,你怎麼……我是說,昨天中午……我覺得很……」  「對不起。」  啊?!喬落看著搶了自己台詞的人,有點兒呆。  「對不起,落落。我知道……你不希望慈善被人當作一件只為炫耀的外衣。其實,我那錢是打麻將贏的,我只是說我要劫富濟貧了,我沒說是用來幹什麼的。因為我覺得說了也白說。」  賀遲有點兒緊張,舔舔嘴唇,開始背他準備了一晚上的演講稿,用他向來低沉的聲音:「慈善,是對人的尊嚴的一種尊重,即把人當人看。慈善的真正含義是因為我們是人而別人也是人,別人和我們是完全平等的,所以當他們有困難時,我們就應該去幫助,是應該的。也就是說,是出於人的良知和對生命的責任感,是為了幫助每個有困難的人有尊嚴地在人生道路上邁進。  「慈善是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在人生道路上的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尊重。慈善沒有富人與窮人的區別,只有愛心和需要愛心幫助的人。  「……因為我們同屬於人類這一家族,當一個人變得貧困了,在同一個家族裡的人就有責任去幫助他,讓他能夠有尊嚴地生活。這是人性在人與人的關係中會自然表現出來的人之常情,是割捨不下的人情。所以慈善是對人的負責和關懷愛護,而不是一個富人對窮人的輕視和故作姿態的施捨。」  喬落有些發傻,看他一本正經地背誦的樣子明明想笑,卻覺得鼻子酸了,眼眶也熱了:「你……怎麼……怎麼會看釋賢達……」  賀遲深深地看著她:「我一直都有看。落落,你還把他的話寫成書法掛在房間里不是么?」  喬落神情複雜地看著他,覺得之前那些翻湧滔天的情緒都變得不值一提,甚至像是小孩子不知所措地莫名作鬧。  為什麼那麼武斷的甚至急不可耐的給他加罪名?  一腳踏空,她有些暈眩,不知道該說什麼。  喬落清楚,在這個速食年代,愛一個人很容易,關心一個人也很容易,甚至揣度一個人的心思也不怎麼費勁,可是肯靜下心來細細描摹另一個人心中百轉千回的溝溝壑壑卻很難。  可以喜歡一個人,然後送那個人喜歡的東西。如果她/他喜歡一本書,我們會買來送給她/他,可是除了十八歲的只有戀愛的少年男女,我們沒有心境去細細品味這本書並且去深思和領會那份觸動。我們最多共看一部電影或者球賽,隨後嗟嘆幾句,然後分享一個熱吻。  不是沒有遇到過那樣的情人,聽說她熱衷慈善事業後溫存地摸她的頭髮,然後贊:你真善良。或是也開始捐一些錢甚至資助一個孩子,但當然,他是沒有精力去與這個孩子通信溝通的。  沒人會去關心你為什麼鍾情於慈善,或是跟你討論那些所謂的「意義」。  現代人注重結果,好一點的會關注過程,但還有幾人會去討論「意義」?  痴人所為。  哦,她又多了一項罪名,太痴。 這難道不是一項不可理喻的罪名?  尤其在她喬落身上,這難道不是一個極可笑的堅持?  怎麼會有人理會?  她以為賀遲很粗心很忙……  喬落吸口氣:「那個……其實我也很抱歉……昨天中午……我的反應實在是過激了,你也是好心……」  「別說了,落落,」賀遲揉把臉,昨天喬落突如其來的怒氣讓他緊張卻也釋然。這些年,她實在壓抑得太深隱藏得太久,以至於自己也差點兒被騙過。  「不要這樣。落落,你不高興了就可以跟我發脾氣,你有什麼想法就告訴我……」  「我沒有……」  「你有。」賀遲牢牢地看住她,眸子漆黑。  我有資格么?你不會笑話我么?喬落不確定地看著他。  「落落,你以前總說,能擊垮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己,對不對?你在懷疑什麼?相信自己,做你想做的事。」喬落對著他的眼睛,有點瑟縮。他竟然懂她的害怕么?她自己甚至都不很清楚。  賀遲不想再逼她,他明白,她的這個心結太深,急不得。他覺得心疼,這一切本不該是那個那麼美好的女孩承受的,是的,女孩,現在的喬落就像個迷路的女孩。  他不禁揉揉她的頭:「落落,咱們這麼多年朋友,我不在你面前端著,你也不要在我面前擺出得體合群的那一套來,好不好?」  「……好。」第十六章 男人該說話時總是無聲 (沒有男人會有心力去讀一個女人曲折的內心。他們要的只是一個上得了檯面的賢惠懂事的女伴。他們的世界很忙碌。)  商雨疑惑地靠近微笑的喬落:「喂,你最近怎麼神神道道的?」  喬落笑得更燦爛,江南人說北方話有一種別樣的味道,開頭軟軟的結尾硬硬的,特別可愛。  她現在很有些心力去欣賞生活中可愛的小細節。  商雨眯著眼睛:「小落,你沒事吧?你最近怎麼情緒波動這麼大啊?之前陽光燦爛,昨天像誰欠你錢似的,今天又眉開眼笑的……」  喬落挑著眉看她:「你找我是為了研究我的情緒波動么?」  商雨轉移視線:「周末逛街去吧?你都很久沒去了吧?」  喬落看她:「怎麼不找宋海?他還沒回來?」  商雨苦笑:「他說周五晚上一起吃飯,也就是說周末不能陪我。你知道,有時候女人不能太黏人。」  喬落沉默,是什麼讓女人變成男人懷疑論者和悲觀論者?  商雨轉著手裡的咖啡杯:「這些男人最在乎的不是你有多愛他,愛情這玩意兒只有女人放在心上。對於他們來說,這玩意兒要多少有多少,他們最在乎的是你有多得體多懂事。」  喬落拍拍她的手背,試著開開玩笑:「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男人有錢就學壞,那是不是說這世上完滿的愛情就是les?因為她們才是真正珍視愛情的人。」  商雨有些出神,然後搖頭笑:「可惜我沒有這個運氣。」  喬落輕捶她,也笑:「這世上真的沒有男人可以託付么?我們是不是太悲觀了?」  商雨看她一眼:「其實顧意冬足夠深情,他很愛你。」  換喬落苦笑,坦然說:「呵,那又怎樣?其實他和宋海何嘗不是一種人?什麼是愛情?我原來相信為愛可以犧牲一切,結果我成為被犧牲的一方,我還甘願。我以為我沒有變,可其實面對第二次被犧牲,我已不能高唱愛情萬歲,我選擇保存自己。」  商雨看她:「你知道么?現在都傳顧意冬要和賀家解除婚約,鬧得沸沸揚揚的。宋海說圈子裡為這事兒都快翻了天了!賀父出面跟顧意冬談了好幾次了,可是他似乎很堅決,這回恐怕是下了決心不惜一切了。」  喬落一震,卻不能剋制地諷笑:「是么?那我們走著瞧吧。」  商雨覺得難受,原來的喬落那麼明朗大方:「小落,你現在變得很尖銳。」  「尖銳么……」喬落揉揉額頭,「也許吧,他著實傷害到我的信任。」  「顧意冬是真的愛你,一直愛你!宋海說這些年他一直都……」  「小雨,你怎麼比我還傻呢?他就是愛我,把他的愛情都給我,可是跟其他比那又有多少呢?小雨,我不敢想,真的,我怕自己後悔。」  「你其實怪他,是不是?」  周末的天氣秋高氣爽,杜可之前聽說要逛街也非要一起,這小丫頭自從看了喬落演講後就變成了她的粉絲。還一度纏著她問:「喬姐喬姐,你怎麼能那麼有演講魅力呢?你那舉手投足、言辭停頓都那麼有感染力!教教我!」  喬落一本正經地說:「老師教的。」  杜可糾纏著問是哪個老師。  喬落說:「在芝加哥有家『面部表情研究所』。」  杜可不信,喬落說:「真的,它的招生廣告是——您在我們這裡將學會巧妙地皺眉,讓人一看,就覺得您是個誠實的人。」  小丫頭瞠目,這才悻悻罷休。要不然喬落難道跟她說你從小學開始主持節目參加演講比賽積累個二十年就差不多了?她不想打擊這個女孩,喬落很喜歡她。  周末這天她們看到杜可時,那丫頭的臉出人意料地陰雲密布。  喬落拉著她的胳膊問:「杜可,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誰知杜可哇地一下就哭了起來,喬落和商雨立刻傻眼,趕緊將她拉進旁邊的咖啡廳坐下避人耳目,一邊給她擦眼淚。 好不容易哄得好點兒了,杜可才抽抽泣泣地說了是怎麼回事。  很簡單,初戀男友結婚,早上收到喜帖。  喬落忍不住望天,流年啊……怎麼全世界都在失戀?  杜可拉著喬落的手:「喬、喬姐……你知道么……我覺得……天都塌了……嗚……他怎麼能這麼絕情呢?他當年說今生非我不娶,我一直都沒交男朋友……他怎麼能說結婚就結婚呢……」  喬落安撫她:「別哭了,會過去的……」  杜可哭得更厲害:「不!喬姐你不懂!我太傷心了!我這輩子都只愛他一個人……」  商雨終於受不了的翻白眼:「丫頭,誰沒初戀男友啊!誰沒海誓山盟過啊!我初戀現在孩子都生了!你喬姐不懂?人家跟初戀的陣仗拿人命衡量,結婚算什麼……」  喬落打她:「刻薄!」  杜可一被罵反而眼淚憋回去了,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這兩個女人。  喬落趕緊說:「好了,不哭就好了。妝都花了,快去洗把臉,咱們化悲憤為shopping去!」  杜可奔向洗手間後商雨瞪她:「我發現了,你現在是對男人一律尖銳,對女人一律寬厚啊!」  喬落聳肩:「所有失戀過的女人都會如此吧,你還沒被男人甩過,等你知道多痛就能體貼人了。」  商雨靠進沙發座:「……你就打擊我吧……小心我變les纏上你……」  喬落忽然八卦心起:「等等,你跟宋海分了先通知我,我還真認識一個不錯的男人。」  商雨忽略後半句,哀怨地看她:「你怎麼總咒我。」  「我是給你提前做心理建設,免得到時候像杜可一樣。」  「真羨慕年輕啊,可以恣意耍鬧……我們這把年紀的女人終究還要學會獨自處理和消化自己的情緒。」  喬落眼角抽搐:「我們這年紀怎麼了?怎麼了?!」她憤憤不平,「不過也許你可以試著告訴宋海你所想的?」  「沒有男人會有心力去讀一個女人曲折的內心。他們要的只是一個上得了檯面的賢惠懂事的女伴。他們的世界很忙碌。」商雨說得頗具風塵味。  喬落一愣,猛然想起賀遲,想起那個早上他漆黑的眸子,低沉的嗓音。  她覺得耳朵有點發燒:「小雨,我們似乎太悲觀了?也許有的。」  「誰?」  喬落說不出。  杜可回來後還是有些鬱郁的,她們一路逛街買了些東西才漸漸好些,看得出來她有點怕商雨。  商雨看好了一條裙子去試穿的時候,杜可蹭過來小聲問:「喬姐,剛才商姐說你跟你初戀也……」  「別聽她亂說,只是分開了。」喬落淡淡地說。  「哦,你們曾經也很相愛?」  「嗯……算是很相愛。」  「那……你後來怎麼忘掉他的?喬姐,我好害怕,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他的!可是他卻……」  我忘掉了么?喬落斂目:「我也不知道。我下決心一定要忘了的時候忘不掉,以為逃不開的時候卻似乎走出來了。」  「我不懂。能說清楚點么?」  喬落笑著摸她的頭髮,微微出神地嘆:「感情的事情誰說得清呢?說不清的。」就像現在的顧意冬,他說得清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嗎?他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嗎?  感情,很多時候不能這樣清晰明了的定量定性的,他也只是無奈,他也只是受迫,他不得不,他只能。  其實無非是不甘心不認輸,還要跟自己較勁。  喬落也曾經這樣過。  她看著杜可迷惘的眼微笑:「小可,不要輕易說一輩子。我也曾經說過一輩子,信過一輩子。可其實一輩子太長了,長得足夠改變一個人,忘掉一個人,甚至,再愛上另一個人。」  杜可看著她的眼中都是不確定,喬落拍拍她的頭。  哀兵有勇。  悲傷中的女人士氣倍增,平白多了很多血拚的底氣。橫掃之後,戰果很是卓越。 百貨公司的專賣從頭逛到尾,一家都沒落下。從最後一家手軟腳軟地出來時,喬落看見等在門口的賀夕。  看樣子似乎等了她很久。  喬落不耐煩:「怎麼?電話里我不是說過不想跟你談嗎?」  賀夕比喬落稍矮,微微仰著頭,姿態凜然,精緻的妝容掩飾不了她的憔悴:「喬落,我有話跟你說。」  「賀夕,我們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改變不了你,你也同樣動搖不了我。我們談也白談。」  賀夕不肯讓開。  商雨翻白眼:「你能不能維持點格調?」  杜可也看不過:「你怎麼這麼霸道啊?不知道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啊?!」  賀夕看向喬落:「我不會為難你。」  喬落輕笑:「賀夕,是我不想為難你。讓開!」  賀夕不動,喬落懶得理她乾脆越過她向前走,賀夕拉住她的小臂。  喬落覺得這場面著實讓人厭煩,渾身不舒服,她一甩手:「放開!賀夕,我沒有義務陪你演出這種無聊劇情!」  賀夕低聲說:「別走,就當看在我哥的面子上……」語氣軟弱。  喬落的心一擰,站住腳步。  「找地方坐坐?」賀夕看著她。  「去兜風吧!」喬落嘆氣,率先走。  自然是開賀夕的車,一輛寶馬mini,雖然是女士車,但馬力很不錯。喬落不客氣地拿過車鑰匙,一踩油門就奔山上開去。  已經這麼憋屈的陪演如此狗血劇情,當然要選個心曠神怡的地方。  山並不算高,但在平原之中也小有氣勢,喬落找了個好角度停了車,迎風下了車,站在路邊的樹旁。  時近黃昏,漸漸起霧。這地方喬落不止來過一次,之前賀遲從非洲回來他們還來了一次。  可喬落眼中的景色卻是大大不同了。  賀夕拉緊了外套站在喬落身旁,和她一起看山下,也不介意山風狂肆吹亂她的頭髮。  兩個人都有些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賀夕轉頭看她:「我曾經很羨慕你,也曾經很嫉妒你。」  這樣的開場白喬落並不意外,沒有看她只說:「彼此彼此。」  「你在敷衍我?我是說真的。我之前很羨慕你的聰明和瀟洒。你似乎幹什麼都幹得很好,你都不記得了吧?原來學書法的時候,都先習楷體,後來你選行楷,又改行草,大人和老師都誇你學得快,有主見。可同樣的事發生在我身上就是好高騖遠心性不定。但事實上你並不是學成了行楷而改,你只是不耐煩了不是么?」  喬落想不起來了,但她的確不太喜歡寫行楷。  「我還羨慕你能製得住我哥,聽說他現在天天等著你賞臉吃飯?可是,別說是我,就是我爸媽想見他,也得三催四請才有一次。」賀夕苦笑,「喬落,你一定覺得自己很沒有運氣吧?可是我卻覺得你最有運氣。你知道我愛了意冬多少年么?從懂事起我就格外喜歡他,我家裡……我爸嚴肅,而且基本上在家裡見不到人;我媽忙的事多但從來不是我——她關心我哥都比我多得多;我哥小時候更是從來不正眼看我。只有意冬,他那麼溫柔那麼有耐心,他肯聽我說話,他會告訴我我哥並不討厭我,我爸媽也很愛我……喬落,我從小就夢想著做他的新娘。可是你一回來什麼都變了,你只是站在那裡簡單的笑,他就沖著你飛奔而去。」  喬落深呼吸,覺得胸悶。她原本就聽說過,賀夕小的時候身體並不好,可是家裡人忙所以有點疏忽,保姆看管的時間倒是最多。而聽她這樣講顧意冬,自己的心仍是隱隱作痛。  「喬落你恨我是不是?因為我在你最落魄的時候深深打擊了你,還因為我折辱了你的白馬王子,毀了你們的所有可能?」  「過去也許,現在我只是不喜歡你。還有,如今我沒覺得自己很沒有運氣,我反而覺得是我之前運氣太好。再有就是我不是敷衍你,以前看著你正義凜然地站在顧意冬身邊並且能助他完成他的夢想,我嫉妒過你。而且,我很羨慕你有一個好哥哥……」喬落不再說。 「呵,他可不想當你哥哥!」賀夕輕笑,恢復了之前的備戰姿態,「喬落,我們不繞彎子,我要你離開意冬,而我,可以幫助你進賀家的門。」  喬落笑起來:「賀夕,如今這場關係中的幾個人,你恐怕是最早布局的人,但可惜你怎麼還是不明白態勢?我已經離開顧意冬了,現在是他不肯放手。還有,我如果想跟賀遲在一起,別說你,就是你爸也攔不住。而且恐怕根本用不著我做什麼,只要我點個頭賀遲就會立刻辦好一切領我遠走高飛。賀夕,你拿什麼跟我談條件?」  「拿家庭。」賀夕並不惱,「婚姻畢竟不是兩個人的事情。我可以確保我的家人與你的家人和睦安泰。」  「你要如何確保?保證他們和顏悅色尊重體恤?不,賀夕你還是不明白,重點不在你的家人,而是在我的家人,也就是我爸爸。虛偽的應酬不是我爸需要的,也不是我需要的。你要真那麼想讓我嫁到你家,你最好把精力花在討好我爸身上,他要是高興了,這事兒可能還有點兒譜。」  賀夕的臉簡直發黑。  「我猜你的話都說完了吧?咱們回啊?我爸還等我吃飯呢。」看吧,她都說了談也白談。  「喬落!」賀夕有點急了,「你能保證你不會再跟意冬在一起么?」  喬落嘆口氣,忽然想到一句歌詞——男人該說話的時候總是無聲。  她吹吹旁邊的石頭坐下:「我不需要給任何人保證。你還是去找你的未婚夫要吧。」  「你難道不知道?他現在就像是得了失心瘋一樣,什麼都不顧了,誰的話也聽不進!喬落,他不能這樣下去,你不知道今天的一切是他多麼辛苦多麼拚命才得來的!總有一天他會後悔!」  「這話你該跟他說。」  「他根本不肯見我!」賀夕眼睛都紅了。  「那你就該檢討你自己。」喬落淡聲。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做得太過了。這麼些年你花盡心思討好他周圍的親朋,掐著他的生意資源,插進他擁有的人脈,公司你也要分一杯羹……顧意冬是什麼人?他怎麼肯這樣一直對你卑躬屈膝?處心積慮做了這麼多,不就是怕他走?可那前提是他在意你掐在手裡的這些。既然當初決定給,那就真的給,最後他還會念你的好,如今卻適得其反。  喬落看她良久,這些話終於沒有說。她想,自己終究不要對她太殘忍才好。  「賀夕……有賀遲這樣的哥哥很辛苦吧?尤其是同父異母。」喬落看她,帶點兒可憐,「要說我總擺不正自己的位置,那還能借口說我的世界顛覆得太徹底,可是你這麼多年都擺不正自己的位置,那又是什麼原因呢?」爭不過,卻仍要爭。最後變成事事霸佔的個性,連帶到愛情中……喬落看著山下的霧氣,如果她有這樣的哥哥,應該會順從安然地享受其光環效應吧?  賀夕哽住,顯然沒跟上喬落的思維跳躍。良久才硬聲說:「喬落,顧意冬現在根本不清醒,他放不下這麼多的!我問你,就算顧意冬拋棄了一切,你還會跟他在一起么?」  喬落斂了眼,淡淡地說:「你想聽什麼答案?」  「實話。」  「不會。」喬落回答得堅決。  「果然……那你為什麼不阻止他?你勸勸他啊!」  「勸?你以為我沒勸過?顧意冬的執拗沒人勸得動。」  「你可以的!喬落,你不是別人!我不相信你沒有辦法制止他!」  「我沒有辦法。」喬落聳肩。  賀夕看著喬落輕鬆的樣子氣得發抖:「喬落,你在害他!他會為此一無所有!」  「既然你這麼愛他,為什麼要讓他一無所有?」喬落譏諷,「我發現你們這些人都很有意思,總是道貌岸然義正詞嚴地教育別人怎麼做!什麼你會害他,你在拖累他,你不應該這樣你應該那樣……真是笑死人了!何必把姿態擺得那麼高呢?你們真的無路可退么?!怎麼你們兩個人的問題最後都變成是我的責任了呢?!賀夕,逼他訂婚的是你,現在威脅要拿走他的一切的也是你。而且我已經明確拒絕他了,他願意捨棄一切爭這一絲可能是他的選擇,與我無關。」 賀夕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尖聲道:「喬落!原來你一直都是清楚的!你恨他!你要他受跟你一樣的苦是不是?!天!意冬這個傻瓜!他還以為你仍愛他,還口口聲聲要彌補你給你幸福!」  喬落幾乎大笑:「賀夕,你真可憐。你本是個聰明的女子,可惜你太愛顧意冬,愛到盲目。在你眼裡他最純潔無辜,是不是?你以為他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你以為他不知道我其實怪他?他什麼都知道。賀夕,所以他才說要彌補我,因為他不依不饒的追究,我受了多少罪你不必知道,可是他清楚。他想贖罪,用他自己的苦來抵,然後求一個我們重新開始的基點。」  賀夕快要流淚:「可是你並不肯跟他重新開始!你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他?你知不知道他現在有多痛苦?賀家的壓力、公司的壓力,還有阿姨那裡要跟他斷絕母子關係……」  「我沒有折磨他。」只是不想幫他解脫。  她想,她真的變了。  「都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可是為什麼你們都不做那個停下來的人,而是要我做?賀夕,我們大家都別裝了,你不知道我其實怪你們所有的人么?如果沒有你哥,我今天就沒有機會坐在這裡!少跟我講什麼天理昭昭,這裡的人有幾個是乾淨的?!現在家破人亡的是我!一無所有的是我!說穿了你們都欺我善良寬厚!我知道,你們所有的人都等著我說那句:都算了吧,祝你們幸福!賀夕,我有權不這麼做,我也是受害者,哪怕今天我就是擺明了折騰你們了,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賀夕哭了:「喬落,你為什麼不放我們一條生路?我只要他……這麼多年,我只要他啊……」  喬落覺得痛快:「這話應該我問你們才對。當年你們為什麼不放我一條生路?!我爸現在那麼病弱蒼老!我媽媽死了!死在我眼前!而我、我……」 喬落開始想流淚,她曾反覆想,顧意冬的絕情有沒有賀夕的挑唆?一想到這兒,她就痛得錐心刺骨。她抬頭看天。  太陽終於落下去,天邊翻滾著漂亮的火燒雲。  明天,會是一個好天氣。  「我已經很仁慈了賀夕,如果我想,不止一個顧家會雞犬不寧,你家,鍾家一個都跑不了。」喬落平復了情緒站起來,往回走,「就這樣吧,我們都——自求多福!」  賀夕啞聲說:「喬落,不要傷害深愛你的人。」  「深愛我的人……呵,賀夕,我還真就看不出來,我現在正給他一個機會表現,我們拭目以待?」  賀夕捂住臉,她無力極了,她這些年費盡心機卻站在食物鏈的最末端:「他很痛苦……」  「我希望我媽媽在天堂再感受不到痛苦。」  喬落走到車邊,回頭憐憫地看著獨自落淚的賀夕,夕陽下她孤立在呼嘯的山風中:「其實我有時候想想覺得你也算勇氣可嘉,可是我不理解你,這樣巴巴地要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有意思么?」  賀夕抬起頭,臉上透著倔強和堅毅:「我甘願。喬落,你沒資格評判我,因為你不曾像我一樣愛一個男人,十幾年的愛著,而不得。」  喬落怔怔地看著她,她義無反顧的表情讓自己想到另一個人。  良久,她攤手:「顧意冬這輩子算是值了。最後看在你哥的面子上奉勸你一句,愛情不是戰爭,並非有輸就有贏。如同我和顧意冬,雙輸。再看我跟你,也是雙輸。」  「你輸了什麼?」  「很多。」喬落微笑,「最慘的,恐怕是我已經輸掉再愛人的能力。」  賀夕愣住,急道:「那我哥……」  「你哥……聽說他也甘願。」喬落笑不出來了。  賀夕氣得不行:「喬落!你這個女人到底有沒有心?!」  「有啊,全給了你未婚夫,然後碾碎了,化灰了。」  賀夕瞪著她,蒼白著臉抖著嘴唇,喬落看著她聳聳肩:「現在看來,顧意冬折磨女人的能力真是堪稱一流。」  賀夕邁前一步:「當時我憑一股勇氣逼他跟我訂婚,從未後悔。」 「那恭喜你。」第十七章 喬落你也太欺負我了 (喬落站住,看向遠處的天。天很藍,藍到堅硬,零星的雲朵點綴,像柔軟的緋邊。  陽光正好,映照得眼前的景色澄澈通透,如同孩子的眼睛。)  吃飯的時候喬落有些出神,喬父給她夾菜,關心地問:「小落,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就是有點兒累。爸你也多吃點!」  「最近,你是不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喬落悶頭扒飯。  「小落啊,其實很多事情,退一步海闊天空。你堅持的同時不只為難了別人,也困住了自己。」  喬落停下,父親的眼睛像浩瀚的大海,洞悉一切,寬容悲憫。  「小落,爸爸只希望你快樂。其實很多你曾經覺得很重要的東西,回過頭去看時卻覺得很可笑,那些為了這些東西而失去的……太不值得。」  喬落低頭:「知易行難。何況……有些事我看不開。爸,你如何能看開?」  喬志國看著女兒落寞的臉很心疼:「嗨,這些年,沒別的可干,就是琢磨之前的事。也不知道是哪天,醒來忽然覺得像是做了一場荒誕的夢。小落啊,爸很後悔。現在想想真是覺得,很多東西都是雲煙,蒙了眼、蒙了心,讓人越走越遠越陷越深,最終害人害己!我一度覺得,就這麼走了也好……可如今我還能坐在這裡,還能跟我的寶貝女兒吃飯,這是莫大的恩惠啊。」喬志國慈愛地看著女兒,眼中是釋然與坦誠。  「孩子,就算我們有能力計較和報復,但是否會讓我們更快樂?身在官場成王敗寇都是規則,有贏自然就有輸。我真的看開了,我只怪自己當年利令智昏鑄成大錯!都是爸爸的錯,是我害了你們……爸爸不想你再陷在裡面了,沒有什麼比咱們一家人開開心心更重要的了。」  她撫上爸爸粗糙的手,她想問,爸,你心裡真的就一點兒也不恨了么?你不恨顧家傷害你的妻女?你不恨賀家毀了你的仕途?如果你知道這兩家的兒子如今都任我驅使,你還會不會如此輕鬆地說放開?你可知道看見你這麼蒼老虛弱地在我面前,還笑著跟我說讓我寬容,我就越發不想大度?  喬落深吸一口氣,出口卻是:「我們明天去看媽媽吧。」  這是她第一次提出領他去見媽媽。  她看見父親那片平靜的海里驟起波濤。  母親的墓地是賀遲陪她一起挑的,松柏的清香飄動,喬落彎身將花放在母親的墓前。  墓碑上媽媽的像永遠笑得那麼幸福,喬落沒有看父親,自顧自地細細擦拭起來。  媽媽是一個嫻雅嬌美的女人,因為被保護得太好,甚至還有些女孩子的天真,四十多歲的時候還很會撒嬌。  喬落記得以前媽媽總會給她掛電話說:小落啊,媽媽看好了一頂帽子,明天陪媽媽去看看好不好?好不好啊?  那時她總是忙,世界對她是一個剛剛開場的盛大筵席,她迫不及待地想接觸它的各個部分,所以總是不耐煩地拒絕。比起跟母親談論那些胭脂水粉,她更喜歡聽父親縱談天下大事。  可是後來,她再也沒有機會陪媽媽逛一次街。  她記得,媽媽的最後一次生日。賀遲偷偷買了一頂極漂亮的香奈兒的帽子,在點蠟燭的時候隆重的拿出來,說要獻給最美麗的母親。  母親戴上的時候笑得那麼開心,賀遲在旁邊一個勁兒地誇:阿姨戴這個太好看太美了!唉,落落要有您一半的氣質,我就死而無憾了!  媽媽蒼白瘦削的臉上受不住恭維都泛起了紅暈,眼中閃爍著快樂的光。  喬落掐他,他誇張地呼痛,媽媽看著他們樂得那麼開心,在她眼中他們是情投意合的一對吧?喬落不能不承認,賀遲那時做得太好,幾乎使她忘記了屈辱忘記了身份,幾乎。他讓母親離開得那麼安心,減少了那麼多的痛苦。  喬落眼睛紅了,眼淚默默地流下來。  媽,你那個時候總跟我說,這都是命,怨不得他人。  你要我寬厚地對待一切不幸。 你要我忘了所有不快樂的事,向前看,好好過日子。  媽,我那個時候以為我做得到,我也以為我已經做到。可是我現在才知道,我不行。  媽,怎麼辦,我心裡住了魔鬼。翻過愛的那一頁,我發現自己沒有所想的那麼寬容。我沒有那麼高尚。  媽媽,其實我一直都很清楚,我這樣的含怨轉身,顧意冬怎麼會安心放手?可是,我不想放他們走,不想他們如此輕易地就攜手離開餘生靜好。  喬落深深地埋下頭。  媽,怎麼辦,怎麼辦啊……  媽,我好想你啊。我好想你。  你告訴我,你在那邊過得好不好?  喬落就這樣靜靜地坐著流了許久的眼淚。  心一點一點地平靜下來。  她抹抹眼淚露出一個笑。  媽,你不要擔心我,我其實很好。  真的,這些年再沒有比這個時候更好。  還有,我帶爸爸來看你了。  你早看見了吧?  難怪一直不理我。  ……  喬落從包里拿出幾張跟父親的合照,用火機點燃。  媽,我怕你這會兒看不清楚,這幾張照片給你好好看看,是我倆剛才拍的,爸笑得特別傻。  他看起來老了很多吧?  其實這都是表象,他現在挺有精神頭的,也不像原來那麼懶了。  ……  要我說,他現在可配不上你。  你啊,要是在那邊有合適的也別猶豫。  ……  你不用擔心他的身體,你那個比我還貼心的小遲給他安排了最好的醫院和醫生。  對,我就是記恨你說他比我貼心的事。  我就是記著,我一直記著!  ……  你說,我現在是不是真的不太對?  媽,我現在困住了自己么?  可是我不甘心啊。  還有你那個比我還貼心的小遲,我真是拿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我們這樣你看行么?  我是說,一直這樣。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總覺得他無堅不摧刀槍不入,其實都是會受傷的,是么?  媽,其實我們兩個之間的問題,太複雜了。  我知道,他一直為自己當年尷尬的身份和趁火打劫的行為而內疚心虛,所以這些年一直這麼慣著我,不敢逼我。可是,我又在想什麼呢?  坦白講,我看見他從來不思考,情緒太多,太紛亂。  媽媽,你說,我這些年一直跟他不遠不近的,是不是在等著爸爸的那一句原諒或是怨懟?我心裡是不是真的能做到將他與賀家分開?  我究竟在想些什麼啊?  我該怎麼辦啊?  ……  你還不理我?  成!那我走了,我真走了?  ……  媽媽,我愛你。  喬落站起身親吻照片。  「我在外面等你。」  走了幾步她又回頭,父親佝僂的背影在微微顫抖。  「……不著急。」她說。  喬落正趴在桌子上給一個叫丁丁的小孩子回信,門鈴大震。  她走到門口一看,賀遲。  打開門,她挑眉:「你怎麼來了?」賀遲這一段時間忙得不得了,腳不沾塵的,他們都好多天沒見了。  賀遲賊眉鼠眼的:「喬叔在么?」  「不在,他去看我媽了。」自從喬落開了路,他每周至少要去兩次。  「哦……不在啊!」賀遲立馬挺直了腰,大搖大擺地換了鞋進屋。  「喂!你為什麼不先給我掛電話?」喬落話音沒落,賀遲就已經一頭栽進沙發里了。  「我這不……急么……我累死了,都兩天沒睡了。」  「困就趕緊回家睡覺!」  「我不要!」  ……喬落無語,賀遲每次一困得不行就脾氣暴躁不講理。  好一會兒沒有聲音,喬落以為他睡著了,卻聽他說:「落落……你十一幹什麼去?」 喬落走到對面的單人沙發坐下,側頭想了想:「我想去看看丁丁。」丁丁就是她回國後資助的第一個孩子,賀遲是知道的,他還給這個小女孩買過衣服和洋娃娃。  賀遲一僵:「不去不行?」  喬落舔舔嘴唇:「我答應她了……」  「你也答應我了!」賀遲吼。  喬落一縮,硬著頭皮接道:「我答應你什麼了?」  「你答應我今年會陪我過生日!」賀遲坐起身來,憤怒地瞪著眼睛,勞累的血絲清晰可見。  「什麼時候……」  「去年你不能陪我過生日的時候!」賀遲氣瘋了簡直,他這幾天忙成這樣的想把日程往前趕……結果她竟然……  喬落別過臉去。  賀遲簡直想衝過去掐死她!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實在太會傷別人的心了!  屋裡回蕩著他劇烈的喘息聲,就在喬落以為他會轉身摔門離去的時候,賀遲忽然重重地靠進沙發里,抬起雙手把周圍的靠墊全都胡亂地掃到地上,大聲嚷嚷著:「不行不行!我不管!說了陪我就要陪我!哪兒都不許去!誰都不能理!」  那樣子,竟像一個耍賴的大孩子。  喬落咬住嘴唇。  還是逃了。  那個貧瘠得只望得見黃土的村莊里,丁丁看見她的時候高呼著撲上來。  喬落放下手裡滿滿地裝著衣服、書籍的大包,撫著孩子的頭,笑著說:「你不是說沒見過山嗎?姐姐領你去爬山好不好?」  丁丁瞪大眼睛:「真的能去爬山?」  「當然!姐姐說話算話!丁丁考了學年第一,當然要去爬山!」  丁丁是喬落回國後資助的第一個孩子。她在報紙上看到那時一度沸沸揚揚的案件——農民上訪離奇致死,責任誰負?  從推卸責任,到專案調查……到處都是分析誰會下台的揣測。  但喬落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她只是注視著一張小小的照片,七八歲的瘦小女孩,有一雙驚慌失措的眼睛。她覺得呼吸困難。  一時衝動的跑來這裡,還被當地人敵視的用棍棒相對——他們不得不如此敏感警惕。很費了一番周折表明了身份說清來意,她終於見到了那個女孩。  送她去的婦女嘆著:「唉,這娘兒倆也快不成了啊……」  女孩的媽媽是個目不識丁的樸素婦人,家中本就貧困不堪,都指望著孩子父親的勞動力,男人的過世擊垮了她的意志,整天躺在床上絕望地抹淚。破敗的家中,丁丁孤零零地縮在角落,驚惶地看著這一切。  喬落心疼得不行,她走過去想笑卻落下淚來。  她牽著女孩的手走到床邊。她媽媽根本不在乎家裡多了誰,只是一把撈過孩子大哭起來:「我苦命的孩子,咱娘兒倆還不如就一起隨你爹去了!」  喬落一把扯過屋角的麻繩扔到床上:「好啊,要死儘快!放心去吧,我可以幫你們收屍。」  女人驚恐地看著她,尖聲喊:「你是誰?!你要幹什麼?你為什麼害我和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你也知道你是她媽媽么?你給我好好看看她都什麼樣了?!她都多少天沒好好吃飯了?!再這麼下去不用你動手她也快死了!」她把孩子拉出來,推到女人眼前。  慘白的臉,凹陷的雙頰,發青的嘴唇,乾涸的眼睛……  女人哆嗦著嘴,抖著手說不出話來。  「哭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如果不能去死,那就要好好地活著。」喬落賭她身為母親的剛強,「起碼為了你的孩子!」  她贏了。  女子雖弱,為母則強。  案件的後來,相關人士撤職的撤職判刑的判刑,那一筆賠償金也終於送到了家。可失去依靠的母女倆又能指望這點兒錢撐多久呢?  喬落幫女人找了一個縣上的臨時工作,還保證:「丁丁的教育交給我,你不用再操心。」  女人拉著她的手,眼淚成串成串地掉,反覆說著:「遇到好人了,真是遇到好人了!菩薩心腸啊……」 喬落搖頭:「我只是……只是……贖罪吧。」  曾經,也有兩個家庭……  說要爬山,喬落也沒什麼主意。她想起以前丁丁給她寫信的時候提過一篇課文,就問女孩:「我們去黃山好不好?」  女孩眼睛亮起來,興奮得不得了:「是那個『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的黃山?!」  喬落覺得這個決定非常正確。  黃金周的黃山到處都是人,一路推推擠擠得讓喬落有些掃興,但即使不是第一次來黃山,她仍舊被眼前的恢弘景象深深震撼。  李白曾言:「丹崖夾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昔升絕頂,下窺天目松。」並盛讚其「采秀辭五嶽」。喬落深以為然。  她上一次來還是高中時,當時還一時激昂洋洋洒洒地寫了數千字的遊歷心得,彼時,真是青春激揚。  丁丁開心得簡直忘乎所以,那麼多個台階爬上來她也不覺得累。  兩個人走走停停轉眼大半天就過去,下午終於爬到黃山的風景窗——北海景區,喬落很愛此處「黃山之雄甲宇內,幽秀靈齊聚後海」之譽的始信峰。  在幾個著名的景點排隊照完相後,她們終於搶到一處石凳歇息。  從這個山頭望過去,雄渾的山脊上是密密的遊人,遠遠望去渺小成一個個小黑點。喬落有些出神,她側頭看女孩紅撲撲的臉頰:「丁丁,想不想看黃山的日出?」  「日出?」  「嗯,日出,很美的日出。」  就地在北海賓館開了房,丁丁去洗澡的時候喬落把自己一身老骨頭扔在床里,舉著地圖研究。她記得她上次來的時候有人陪同,他們走過一條小路,通往一處遊人鮮知的景區,那裡的景色美極而且特別適合看日出。喬落冥思苦想不得要領。  兩個人捧著飯碗狼吞虎咽之時她忽然想起路來,開口說話卻嗆到,丁丁幫她拍後背責怪地說:「小落姐姐,食不言寢不語。」  這丫頭!喬落齜牙咧嘴。  她們高高興興向目的地走著卻見到幾個警衛員,看見她們手一伸:「這裡不能走了。」  「為什麼不能?這裡路好好的沒有禁止牌,我們是可以走的。」喬落不滿。  「上邊來了大領導,這會兒戒嚴。你們要逛明天再來吧!」  喬落僵著後背不動地方。丁丁有點兒害怕地拉拉她的手:「小落姐姐,那我們明天再來吧?」  喬落這才回過神來,她怔怔地看向丁丁,眼神複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丁丁正有些不安的時候,喬落卻忽然笑了,那個笑容很美卻讓丁丁覺得莫名地難受,想抱抱她的小落姐姐。  「走吧丁丁,其實想想,這裡……也沒什麼好看的。」  回程的這條路喬落走得很沉默,丁丁也感覺到了,她忍不住問:「小落姐姐,你在想什麼?」  喬落輕聲說:「想一些很複雜的事情。」  「多複雜?」孩子看著她。  喬落站住,看向遠處的天。  天很藍,藍到堅硬,零星的雲朵點綴,像柔軟的緋邊。  陽光正好,映照得眼前的景色澄澈通透,如同孩子的眼睛。  喬落想起她在美國時與一位教授的交談,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生孤寡,他說:我討厭孩子,他們能看透一切。  喬落低頭撫摸著孩子柔軟的頭髮,她還在等自己的回答。  她搖頭笑:「不,其實事情並不複雜。」她嘆,「複雜的從來都是人心。太多不甘心的,放不下的,捨不得的……」  「小落姐姐,你曾經寫信給我說『至道無難,唯嫌擇選』,你現在也是這樣么?」  喬落簡直愛極了這個孩子:「丁丁啊,我爸爸從小就跟我說讓我長大了以後當博士,可是我沒有機會。我們丁丁長大要不要當博士?姐姐幫你念博士好不好?」  丁丁並不明白,卻笑著說:「姐姐說好就好!」  又走了幾處地方,天漸漸暗下來,喬落牽著孩子的手往賓館走。 山風陣陣,松濤聲聲,偶有雀鳥鳴叫,恣意飛過。  她忽然站住,看著等在路邊的人。  賀遲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看眼前的女子一點一點收起輕鬆洒脫的表情。  他真是氣瘋了,一發現喬落跑了,他馬上給當地掛電話讓他們去問。果然喬落領丁丁去旅遊了,然後他就直奔黃山。  他站定在她面前,看喬落側過頭去。他在逼她么?這樣都不行么?  喬落一入住他就收到通知立刻趕來,在路口堵人,山風吹了太久,他的嗓子有點沙啞,他深吸兩口氣,說:「喬落,你也太能欺負我了吧……」  喬落眉尖一顫看向他。  山間的黃昏中,夕陽的柔光軟化了男子俊朗剛毅的輪廓,映得一雙黑眸中情意盈盈,濃黑的眉毛微皺,壓著委屈和隱忍。  她說不出話來。  商雨曾問她:與賀少怎麼回事?  她答: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他永遠能堵住我拒絕的話。  就像現在,如何讓她開口說:我就是不想再欺負你,所以不想見你。  她看著賀遲,這樣林間的靜默相對讓她想起在美國的一次山間遠足,他們意外地發現一片楓林,一行人高興地衝進去,她跑得太急一個趔趄被賀遲扶住,她卻反手推他一把說:你拉我幹什麼?!賀遲那時也是這樣默默地看著她不說話。  真的,她已經欺負他太久了。  賀遲,那麼好的賀遲。  可是越好,就越不敢留。  她看向天邊,終於說:「賀遲,我其實……」  「你是丁丁吧?」  喬落一怔回過頭來,丁丁看著眼前雖然長得很好看但笑得有點兒猙獰的男人,覺得害怕,一個勁兒地往喬落身後躲。  賀遲彎著腰,眨巴著眼睛放電:「丁丁,你不認識我啦?我是小遲哥哥啊,我還給你寫過信,送過你洋娃娃呢!」  喬落聽他裝可愛地自稱「小遲哥哥」想笑,咬住嘴唇。  「你是小遲哥哥?」  「我是啊!怎麼樣,我沒騙你吧?」  丁丁不解地盯著他。  「你曾經問我長什麼樣子,我說自己很帥很帥啊!」賀遲邊說邊一手呈八字比在下巴上,露出一排大白牙。  喬落忍不住跟丁丁一起樂了,剛才鬱悶的心境一掃而光,想說的話再也無從啟齒。  晚上賀遲也在北海賓館要了間房住下,凌晨的時候他們一起披星戴月的出來趕著看日出,賀遲一馬當先地走在前面,邊走邊提醒她們注意台階。喬落昨天爬了一天的山,晚上更是沒有睡好,整個人都很委靡,一路行至目的地,她才後知後覺這裡不是獅子峰頂。  她看看周圍發現竟是自己昨天進不來的地方。  她剛醒的時候腦筋向來轉得很慢,過了一會兒才慢半拍地問:「你跟誰一起來的?」  「我奶奶。你怎麼知道?」賀遲鋪好了防潮墊子把兩位公主請到上座。  喬落低頭給自己一個微笑,然後看向周圍。  賀遲微頓,若有所悟:「老人家出門總是有些興師動眾。她早起不來的,就是剛好知道我要來,於是她也想一起來懷懷舊。」  喬落輕輕幫丁丁捋順她扎歪的小辮。  整個日出的過程都沒有人說話。  喬落非常喜歡看日出,她腦中總會浮現出那句歌詞—— For my life』s too short for waiting when I see the rising sun. Then I know again that I must carry on.  苦難的最初曾經整夜整夜失眠,她的住處地勢很高又恰巧朝東,她趴在窗子上一次次看太陽升起到城市上空。她總跟自己說,喬落你很堅強,堅持下去,你行的。  那個時候哪敢想會有今天。  雲海在腳下翻滾,一點點染上絢麗的緋色,群山俯首,都等待著太陽的新升。  帶著不能匹敵的璀璨和驕傲,紅日緩緩升起,霸道地揭開層巒雲浪的面紗,其道大光。 喬落覺得自己很渺小,甘心臣服在這不可言說的瑰麗景象中。  她終於承認,世界這樣大,那些撕心裂肺的糾結也許都不值一提。父親說得對,她困住了自己。  喬落站起身來,張開雙臂,深深呼吸山間清爽的空氣。  似乎看到年少跳脫的自己恣意游耍山間。  她也許不能立刻看開一切,但她至少要試著走出來!  賀遲對著她朝氣蓬勃的背影深深微笑。  一起送丁丁回家後,喬落被某人押解回北京。  竟然要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轉機,喬落莫名其妙地被領出機場上了一輛吉普,然後一路開了足有兩個小時,進了一個縣,停在一棟外表還不錯的五層樓外。  她不解地看向賀遲,賀遲美滋滋地低聲說:「國家級貧困縣蓋奢華辦公大樓,給收上來了,我要來改建成學校了。」看向喬落的表情很有邀功的成分在內。  喬落一時間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  賀遲領著喬落走進還在做最後整修的大樓,左拐右拐地停在一個大房間外面,伸手推開,很多個書架整齊地排列著,上面滿滿的都是各色書籍。  走進房間,他回身深深地看著驚訝的喬落:「落落,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你知道我是真的在用心做。不要因為我什麼都得來得容易,所以就覺得我是輕視的。」 他低沉而具有磁性的聲音像一粒粒圓潤的火石墜落心間,「落落,不全是為了你,我也受了多年的高等教育,看到那麼多孩子明明有出眾的資質和品質,卻因為出身貧苦而被剝奪進取的權利,這也讓我覺得慨然。我很明白我所擁有的一切有我自身的努力,可還有很多是幸運。  「這些年我兢兢業業地想做中國的品牌公司,想打響質量和信譽的牌子,我還想引起良性競爭……這些,這麼多,沒有某個基點,我也許根本沒有機會開展我的理想。落落,這幾年我看到那麼多有志氣有想法的企業家被市場吞沒,我愈發覺得自己幸運,我真的懂得感恩。我很清楚,這片土地給予我良多,給予賀家良多,我不想大篇幅煽情地說我多麼愛這個國家,但我是真心地想要關懷、想要回報。」  喬落覺得這一刻的賀遲英俊得讓人不能逼視。她覺得胸膛里有岩漿在燒。滾燙。  「這些書,都是我一本一本找來然後送到這裡來的。周圍有些山村裡的孩子,即使是免費的教育也不能經常來上課。所以我建了這個小圖書館,孩子們可以來這裡做簡單的登記領了書回家看,我想這樣可以幫助更多的人。」  喬落低頭緩緩摩挲著已經被編碼登記了的書,有新的有舊的,有他們小時的課本還有莎士比亞的詩集。她隨手抽出一本成語故事,扉頁上工整的用藍黑的筆寫著「賀夕的書」,結果四個字上面被人用黑色的筆划了個大大的叉,旁邊是飛揚跋扈的字跡——「賀遲的!」還有個驚嘆號。  想到賀遲小時候霸道的樣子,喬落笑得很溫暖,她不禁用手指輕劃那幾個力透紙背的字跡。  要積多少福氣才能遇到一個這麼好的人。  竟然有這樣一個人……  老天,她真的捨不得,越來越捨不得了。  如果能只是朋友,多好。  她忽然想起來:「對了,那個……你想要什麼生日禮物?」她有點兒不好意思。  賀遲靜靜地看著她猶帶溫暖笑靨的臉,漂亮的黑眼睛裡翻滾著濃烈的情緒,那目光帶著滾燙的溫度,直直地烙進喬落的心裡。  有些話已經衝到嘴邊,幾乎再也壓抑不住。  喬落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手裡的書啪噠一聲掉在地上。  害怕、抗拒、驚慌甚至還有點點懇求,全都來不及掩飾,赤裸裸地呈現在臉上。  她掩飾地俯身去撿書,幾次都沒有拿起來。  賀遲的嘆息在她耳畔響起,她一顫,想躲,慌亂間腳下一絆就要摔倒。賀遲伸手牢牢地扶住她,目光深沉地看了她一眼。 終於什麼都沒說。他彎腰將書拾起,穩穩地插回書架中。第十八章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在年少的時候,他們曾經如此青春飛揚,臉頰飽滿雙眼瑩潤,執手豪言說今後要稱霸金融圈。)  從北京的機場出來提了車向市區開,有一點兒堵車,賀遲開得也慢,這一段路竟讓喬落覺得很長很長。  她無意識地用手指摩挲著車門把手,有些緊張。  一輛寶馬從偏路插上來與他們並排,看樣子想要超他們的車。賀遲面無表情地不知在想什麼沒有注意,那輛車似乎很不滿意越野車以這種速度在路上行駛,挑釁地一打方向盤就險險地切到他們的車的正前方,甚至還惡霸地減速故意壓車。喬落一驚,下意識地輕呼一聲。  賀遲這才反應過來,他只是皺了皺眉,按了兩下喇叭。然後開了揚聲器,對著對講機沉聲說:「前面的車讓開。」  寶馬的車主回頭看了看他們的路虎,然後像是嚇了一跳,迅速打方向盤離開了車道。  喬落則有些詫異地看向仍是表情淡淡的賀遲,這位賀大公子顯然心情不好。  車裡的揚聲器甚至警用燈都是每次整修時工作人員給配的,但她還從來沒見賀遲用過。他為人雖然霸道,但是在公眾場合卻相當注意影響,甚至是克制的。  喬落捏捏手心。  眼看小區將至,喬落暗吸口氣,咬咬牙,終於貌似滿不在乎地開口:「喂!你能不能別總開這路虎來我們公司?」  「路虎怎麼了?」賀遲一挑眉。  喬落揚眉:「太招搖!」  「路虎怎麼招搖了?滿大街都是!賓利能停就行?!怎麼,歧視我們路虎是怎麼著啊?」  喬落眼角一跳,語氣依舊輕鬆:「你那是黃包車都沒人管!也不看看你那車牌你!看把我們保安嚇的!」  「切,成!你們保安最金貴還不行么!大小姐你說什麼是什麼!」賀遲短促地嗤笑一聲,弔兒郎當地應著聲,只是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因太過用力而泛白。  節後第一天上工,大家都有些懶散。  意料之中的,顧總上午就來磋商項目細節。  喬落看著瘦削了很多的顧意冬覺得惘然。  在年少的時候,他們曾經那麼青春飛揚,臉頰飽滿雙眼瑩潤,執手豪言說今後要稱霸金融圈。  喬落看看自己,她試著給自己一個寬容的微笑。  哪裡的天不是天?  她閉上眼,看見黃山紅霞滿天。  中午的時候她直接撥通顧意冬的手機:「我有話說。」  喬落讓顧意冬將車停在兩條街外,她走過去上車,顧意冬說:「找個地方先吃飯?」  「不,我只說幾句話就走。」  「如果是拒絕我的,你可以省了。」顧意冬看一眼喬落的神色轉過頭去,側臉冷硬,「喬落,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可是我也很清楚。顧意冬,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現在比你清醒。」  「你憑什麼?」  「憑我想了七年,而你只有這短短几個月!」  「幾個月足夠讓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顧意冬看著喬落,貴氣的鳳眼中斂著刻骨的深情。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要失去的是什麼?」喬落回視他。  車中立刻安靜得只剩淺淺的呼吸聲。  「落落,你在關心我是不是?」顧意冬輕聲問。  喬落轉頭目視前方:「我只是不想承擔責任。」  顧意冬眉間一跳,起了褶皺:「這與你無關。我只是在做我應該做的事罷了。」  喬落扯起一側嘴角,不能控制地尖銳:「你切斷我們在美國的資金時也是這麼想的吧?與我無關,做你應該做的,是不是?」她看著顧意冬的臉一瞬間因痛苦而扭曲,她仔仔細細地搜尋,卻找不到明顯的悔恨痕迹。  「你怨我。」  「我的確怨你,可那是你應該受的。你不能要求一切都按照你舒服順心的來是不是?」  「我沒有,喬落,我只是愛你。」顧意冬深深地注視著她,「我愛你。」 喬落很沒出息地覺得呼吸困難。  這句話就像是穿透了層層歲月的涼荒,與多年前那個少年的聲音重合,一遍遍地迴響在她的心底。  喬落暗暗攥緊拳頭,深深地呼吸,跟自己說:放他走、放他走、放他走……  她靠進椅背里,仰著頭。  「那又怎麼樣呢?」  顧意冬伸手,掌心輕輕貼住喬落的臉頰耳畔:「落落,你不要騙我,在你心裡,還有我,對不對?」  「那又怎麼樣呢?」她還是問。  「落落,我們相愛,我們要在一起。」  喬落吃吃笑起來,目光天真卻也蒼涼:「是么?真的是這樣么?意冬,這話你說出來不覺得很可笑么?我也曾經這麼想的呢,可是後來……我用了很久才終於認了——原來並不是所有相愛的人最後都要在一起的呢。」  「顧意冬,上一次你跌進谷底,我用了七年的時間愧疚,可是我再也沒有一個七年,你也再沒有一個賀夕。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麼,你這一次的失去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得回來,而這個後果不是我想承擔的,也不是我應該承擔的。我沒有辦法像你一樣分得這麼清楚,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這一切與我無關。」  「落落,我心甘情願。」  「可是我不,我不想再陷在這裡面!顧意冬,我請你,為我考慮,別那麼自私!」  「我自私?」  「你自私!顧意冬,你只為你自己著想!你的仇你的恨你的愛!之前我在你身邊時你想的還是你的事業!怎麼?如今發現不行了又想用老套路?用愧疚綁住我是不是?這麼多年我一直活在痛苦中這還不夠么?!你還想折磨我到什麼時候?!如今我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家,好不容易覺得活著有些盼頭了,你能不能高抬貴手放過我?!啊?」  喬落看見顧意冬額角上的青筋在突突地跳,像要衝破他蒼白的皮膚。  「你……這樣想?」  「是!我這樣想!你只顧你自己!口口聲聲說愛我卻從不為我想!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累有多難?!也許這些年你已經習慣主導,可是你不能控制感情!你現在的行為讓我很困擾很有壓力,顧意冬,不要做出讓我看輕你的事情!」  顧意冬轉過頭去看車外,喬落只能看見他顫抖的脊背,她閉上眼睛。  「我不是賭氣,不是報復,這是決定。就像你當年的那個決定……在我們愛得最好的時候喊停。  「顧意冬,我決定我們了斷,帶著我們所有的回憶、誓言、付出還有感情,一併了斷。」喬落將拳頭抵在胸口,似乎如此就能減緩心痛,「我要走出來,看在我愛了你這麼多年的份上,不要這樣拖著我,也別再想用愧疚毀掉我的人生!  「意冬,當年我尊重你的決定,也請你尊重我的決定。」  喬落說完打開車門就走,顧意冬始終背對著她沒有動。  這一夜,賀遲開了一瓶龍舌蘭,卻一口都沒有喝。他只是看著窗外,一直看著,就這樣在窗邊坐了一夜。  這一夜,商雨陪喬落大醉,她一直咯咯笑著舉杯:「小雨,來,為偉大的喬落乾杯!」  商雨按著她的杯子:「小落,別喝了,賀少不是不准你喝酒么?」  喬落側頭眨巴著眼看她:「賀少?哈哈,傻瓜,沒有賀少。」喬落喝掉杯里的酒,又倒了一杯再仰頭幹掉,「也沒有顧意冬,誰都沒有。」  她埋頭趴在桌子上,眼淚卻啪噠啪噠地砸在膝蓋上,輕喃:「我覺得痛……好痛……」  這一夜,顧意冬爛醉。陳俞康趕到的時候他已經不省人事,他試著將顧意冬抬起來,可是他一碰他,顧意冬就一下子支起身來死死地拉住他的手哀聲說:「我不是……我沒有!為什麼……為什麼我做什麼都是錯……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啊?我到底要怎麼樣……」平日里溫雅從容的面容上全是深入骨髓的痛苦傷心。  陳俞康看著這樣的顧意冬,莫名地想起多年前喬落去美國的那天,他也是這樣喝到爛醉。就那樣癱在別墅前的草坪上,睜著眼直直地盯著天,一動都不動。他自己也喝了不少,看顧意冬良久一動不動,不放心地搖搖晃晃走過去看他,似乎見到顧意冬眼角隱約亮光一閃,隨即就側過頭去。 最後自己扛著他往屋裡搬,他抓著門框死活不撒手,嘶聲:「不走!不走!不要走!不要走啊!」  那聲音哀戚得像錐子一樣扎人的心,陳俞康一哆嗦鬆了手,顧意冬沖了出去,搖晃著走了幾步就跪在了草坪上,陳俞康看著他的背影那麼蕭索愴然,不知怎麼的鼻子一酸,差點流出淚來。  第二天早上喬落在商雨家裡醒來——這樣的狼狽,自然是不敢回家的。  醒來的時候竟然發現臉上還有免洗面膜,洗漱完畢之後,她撐著腦袋走進廚房給正在早餐的商雨一個飛吻:「小雨……你真好!」  「怎麼樣?考慮一下跟我Lesbian?」商雨沖她拋媚眼。  「沒問題啊,我這邊都處理好了,現在就看你了!」  商雨回頭審視她:「你認真的?」  喬落聳肩:「已經做完了。」  商雨不信:「你勸得了顧意冬?」  「我了解他的弱點。」  「可你不是說你對賀少說不出拒絕的話?」  「他會打擦邊球我也會啊!」  「喬落,你人還正常?這難道不應該是一道二選一的題目?」  喬落攤手:「很明顯,我得出了第三個答案。」  「天……這不是真的!絕世好男人啊……」  「拜託別這麼看我!我比你心痛好么?問題是我無福消受。」  「冤孽啊……」  顧意冬果然不再來,賀遲也消失得乾乾淨淨。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喬落氣定神閑地看不出任何問題,唯一的改變是工作更認真了。  偶爾和同事出去消遣一下,也和方歌聚了幾次,多數時候都拉著商雨。  方歌依舊是那種瀟瀟洒灑的樣子,妙語如珠的總是將氣氛炒得很熱絡。  冬天越來越近,她開始在休息的時候拿一份菜譜研究滋補的煲湯。  一派安然淡定。  午餐的時候商雨終於忍不住問:「真的放下了?」  喬落眯著眼看窗外的陽光:「正在。」  「你看起來不錯。」  「其實還是很痛,也不知道在痛個什麼勁兒,就是時時抽痛。」  「小落,你夠狠心的。」  「……我覺得我對自己最狠。」喬落右手握拳,拳心朝內輕擊兩下自己的左肩。  「……後悔那段日子么?我是說,跟顧意冬複合的那段日子。」  喬落一怔:「我不知道,做都做了……」  「其實我很訝異,對我也許不是大事,對你喬落來說,你似乎向來憎恨這些會折損女人尊嚴、不名譽的事情。」  「當時不知怎麼,就是有一種莫名的執念,彷彿不去找他,就死不瞑目一樣。我還沒跟你說過我那時差點兒嫁給他表弟,現在想想自己真的是瘋了吧。那時候總覺得生無指望,想要放手一搏一般。」喬落臉上帶著淡淡的笑。  「現在才知道,有時候人真的不了解自己,那時賀遲就問我是不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以為我知道,但其實,我並不知道。但無論如何,終於是過去了,不是都說『後悔是一種耗費精神的情緒,是比損失更大的損失,比錯誤更大的錯誤』嗎?所以還是不想了吧,我現在能做的就是把握好今天,保持清醒,別再犯錯誤。」  「那賀大少爺呢?」  「朋友啊。」  「朋友?一個月一點兒消息都沒有的朋友?你到底把人家怎麼了?」  「就是那種一個月一點兒消息都沒有的朋友啊。」  「喬落,你知不知道把賀遲只當作朋友是一件極其極其極其奢侈的事情?」商雨簡直痛心疾首。  「你覺得把他當情人不奢侈么?更何況丈夫?他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奢侈的人啊。」  商雨越看喬落雲淡風輕的樣子就越難以接受這個現實,她困惑地咬著咖啡杯:「但是不可能啊,賀少這麼多年等的不就是這一天么?他怎麼可能這個時候退呢?」  「也許都是一場誤會,是我們想得太浪漫了。」喬落淡淡地說,然後將旁邊的報紙攤到桌上,頭版頭條赫然是程影與賀遲共進晚餐的照片。 喬落下班後拒絕了龍濤同志的邀約,去超市照菜譜購物。話說,這位龍濤同志明明已經消停了一段時間,最近不知怎麼又活躍起來,走起路來都像是帶著風。  回家的時候父親正專心致志地對著一盤象棋的僵局在苦苦思索,連喬落打招呼都沒聽見。  喬父的一大愛好就是象棋,喬落從小就不喜歡這些運籌帷幄鉤心鬥角的棋局。雖然那個時候大院里的孩子都是要學幾手象棋的,但這卻是她少數幾樣很不在行的科目。導致現在即使她主動想陪父親來上一盤娛樂娛樂,父親卻總嫌她臭棋簍子,不願跟她玩,反而更願意去旁邊的公園裡找對手。  喬落好奇地走過去,看著棋盤咦了一聲:「爸,你換象棋了?」父親原來的象棋是一套很樸素的玉石象棋,現在卻對著一副紅木象棋苦苦思索。  喬父似乎一驚,快速看了喬落一眼又低下頭去,嘴裡含糊地應著:「嗯,棋友的。」然後擺擺手,「餓了,姑娘快去給爹整點兒吃的!」  喬落笑著推他一下,不疑有他的轉身進了廚房。  切切拌拌都弄好之後,她看著冒著熱氣的燉鍋,微微出神。  三十六天了。  為慶祝與達啟信託合作的債券發行成功上市,晚上王經理招呼了大家一起出去吃一頓。難得一次經理請客大家都放開了吃喝,喬落這一個月來可算逮著一個光明正大喝酒的場合,便絲毫沒有客氣。  吃完飯大家又去唱歌,要了幾瓶酒和小吃繼續奮戰。  昏暗的KTV中,平日不相熟的男女深情對唱《當愛已成往事》。  「……為何你不懂(別說我不懂)  只要有愛就有痛(有愛就有痛)  有一天你會知道  人生沒有我並不會不同(沒有你會不同)  人生已經太匆匆 我好害怕總是淚眼朦朧  忘了我就沒有痛 將往事留在風中……」  喬落拿著酒杯吃吃地笑,有面目不清的人靠近,問她:「喬小姐在笑什麼?」  喬落愈發地笑不可抑:「我在笑……這麼老的歌……竟然還在唱!」  「你不覺得這首歌很經典?」  喬落使勁搖頭:「我覺得好土,特別土!」她一邊說一邊抽出紙巾輕擦眼角。  身邊的男子猶自滔滔不絕地在講些什麼,熒光屏前的兩人又開始對唱《你最珍貴》,喬落兀自神遊著。  男人一再干擾她的清凈,竟然還問她:「喬小姐你說呢?」  「說什麼?」  「我妻子這樣是不是太不理解我了?」  喬落這才有點兒清醒過來,她赫然發現在她身邊唾沫橫飛的人竟然是頭肥腦厚的王經理!只見他苦惱地嘖嘖嘆息著說:「唉,現在想想我和我妻子兩個人真是不適合啊!」  喬落警惕地坐直身子,仔細回想一下他剛才都說什麼了,卻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不過看這樣子大體就是在抱怨妻子不貼心之類的吧,喬落覺得厭惡非常,看著他猥褻的豬腰子臉很想一腳踹上去!一方面又覺得出離憤怒——為什麼一屋子人,卻非要跟她說?啊!沒錯,她是奔三了,她也單身,那怎麼了?怎麼了?!姑奶奶之前剛拒絕了兩個黃金單身漢知不知道?!倆!  王經理看喬落沒反應還嘆著氣說:「哎,喬落啊,你不知道我……」  「我知道。」喬落沉著臉,拚命跟自己說別跟錢過不去這是你頂頭上司!  她擠出一抹假笑:「我知道王經理,男人總是在結婚前覺得適合自己的女人很少,而在結婚後覺得適合自己的女人很多。」  喬落走出包房還猶自憤憤不平,使勁按手機跟商雨哇哇一通傾訴,兩個女人同仇敵愾的把王經理從頭罵到腳再從腳罵到頭才意猶未盡地說拜拜。  第二天上午,喬落為手上的一個IPO案子跑去相關主管部門要審批表。這個案子公司很重視,喬落於是親自跑一趟。回來的時候公司裡面靜悄悄的。她一路走上來納悶地朝四周看,好似大家都聚在會議室。剛要回辦公室時,她就聽見一堆雜亂的腳步聲。扭頭一看,會議室的門開了,呼啦啦一群人從裡面湧出來,眾星拱月地簇擁著一個人。 喬落石化在原地。  那人大搖大擺地在中間走著,高大矯健,濃眉朗目,自有渾然天成的威嚴和氣勢。  他一抬眼看見喬落,立刻咧開嘴齜出一排大白牙,招搖地道:「喬落!你去哪兒啦?」第十九章 逆 光 喬落啞然,莫名地覺得慌亂。  不知為何,每次只要隱隱地深想這個問題,就覺得巨大的壓力鋪天蓋地地襲來,面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洞,幾乎要再次將她打壓至谷底。  喬落整個人徹底僵住,她打賭她分明看見賀遲眼中一閃而過的促狹神色!  王經理訝異地說:「原來賀董認識喬落!」  「何止認識!我們倆可是二十多年的交情,在美國還是鄰居!這不,還是她跟我說你們投行企業兼并、收購這塊很專業我才來談談看。」  王經理喜滋滋的神色壓過尷尬的臉色,搓著手:「哎呀,原來是因為這個啊!我們還真是有福氣!喬小姐是個非常出色的人才啊!賀董放心!我們公司……」  喬落持續石化中……  嚴陣以待的喬落並沒有等來賀遲的邀約,又是一個星期匆匆過去。除了有幾個小丫頭來跟她打聽賀遲跟程影是不是真是一對以外,生活中仍是沒有賀遲的一絲痕迹。只是偶爾會在公司匆匆打個照面而已。  王經理極其重視與賀遲的合作案,他意氣風發地演講:「知道在中國什麼最重要麼?」他伸出一隻肥厚的手捻一捻,「關係,關係啊!賀董是誰你們知道么?他老爹是主管什麼的你們知道么?他媽就是那個誰誰啊!還有他叔,他姨……」  他神秘兮兮地壓低嗓子:「這可比那個不靠譜的女婿好使多了!攀上這棵大樹咱們還怕什麼啊!」  當然了,這段演講並不是當著喬落的面說的,是她很不厚道地聽壁角得來的。不過話說回來,王經理對賀遲的了解可比喬落全面多了。  周五中午和商雨吃飯的時候又有好事者來打聽程影的事情,喬落好脾氣地說:「我也不清楚啊,估計是真的吧。」那個女孩子一臉失望落寞地離去。  喬落有些怔然,想想之前遭遇這樣的情境卻是還在與顧意冬糾纏不清的時候,真是恍如隔世。  轉眼到下班時間,她去找商雨一起吃晚餐,卻看見她正拿著一份材料在與賀遲說話。喬落不知怎麼一腳踏進去又縮回來,想等會兒再來,卻被商雨一眼瞧見:「哎,小落你能走了?等會兒哈,我們這兒有幾個事項沒談完。」  賀遲轉過身來,他穿一件D&G深灰色休閑西服,黑色的襯衫長褲,沒有領帶,高大的身材寬闊的肩膀將深色系的西服撐得很霸氣,襯得整個人深沉中透著不羈。他濃黑的眸子掃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喬落,不知道是他本就諱莫如深還是喬落瞬間眼盲,總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他低沉地問:「你們一會兒有事?」  「唔。」喬落點點頭。  商雨說:「我們約了一起去一家新開的川菜館嘗鮮。」  賀遲回身挑眉看商雨:「川菜館?那一起去不打擾吧?咱們邊吃邊談。」  商雨一下子樂了:「不打擾,有人買單怎麼會打擾呢!」  喬落似乎找不到理由拒絕。  三個人最後坐在一家裝修極其華美也是新開的飯店裡吃飯,喬落看著商雨抽搐的神色低頭忍住笑——淮揚菜。  她早就知道,賀遲不可能讓她去吃川菜的,看看商雨下回還積極不積極!  淮揚菜味美滋養,這頓飯氣氛還是不錯的。賀遲是個博學的人,商雨也很健談,兩個人一來一去的從天南嘮到海北,賀遲還談了些他在美國的見聞心得,大部分都是喬落一起參與的。她也漸漸地放鬆下來,開始像以前一樣跟著閑聊。  中間賀遲接了一個電話,只是嗯、唔、好之類的語氣詞,但神色專註溫柔,喬落低頭喝茶,聽見他說:「知道了,你聽話。」  喬落手一抖放下茶杯,拉著商雨說:「小雨,你上次說的那條裙子是什麼顏色的?」  就這樣與賀遲恢復邦交,喬落有猛勁一拳卻揮到棉花上的感覺,晃了個趔趄。果然,擦邊球就是有擦邊球的弊端。像如今賀遲經常攜了女伴隔三差五地叫上喬落「 朋友小聚」,喬落拒絕五次也總要有一次看在「朋友」的面子上答應。她也試過想全部斷然拒絕,但是一看賀遲那質疑的光明正大的臉,就覺得自己似乎如此小題大做外加小家子氣。 但交往的頻率遠遠不比從前了,兩三個星期才出去吃個飯而已,反倒在公司更經常見到。  時近年末,各大賀歲片紛呈上演,喬落對電影的熱情超不過對人擠人趕場的恐懼,商雨和杜可約了幾次她都不願意去,方歌給她掛電話她也興趣缺缺。  龍濤拿著兩張票來問她:「喬落,你想不想看話劇?這是首場,票可稀罕了,千金難求!」  喬落看一眼那票,眼睛一亮,正是她之前一直等著看的那出話劇!  她伸手,把票推回去:「謝謝了,我那天有別的事了。」  果然沒過多久商雨就拿著同樣的票來找她:「話劇,去不去?」  喬落笑眯眯地拿過票揣進包里。  商雨心下道:果然怪胎,還是賀少能理清她想什麼呢。  約定看話劇那天商雨臨陣脫逃:「小落啊,大海說我必須陪他去那個誰誰的什麼電影的首映,對不住了啊,那什麼,賀少好像也要去看,我讓他去接你,你們一起吧?」  喬落撇嘴,能不能換一招?  賀遲來接她的時候開的是一輛氣派的Porsche吉普,很大眾的車牌子。喬落算是發現了,一輛豪華的小跑還很有可能被人漏看,可吉普這麼大塊頭……她苦著臉在眾目睽睽下上車,賀遲斜眼看她:「怎麼了?你們保安連這個牌子也受不了啊?」  喬落白他一眼,忍不住笑,之前的尷尬一掃而空。隨即皺皺眉——車裡有陌生的香水味!她立刻聳著鼻子四處看,然後在后座看到一個女士箱包。她下意識地再次皺皺眉,忽略了賀遲暗笑的臉色。  過了一會兒她若無其事地開口:「你最近跟我們公司業務往來挺頻繁啊!」恢復邦交這幾個月來,已經從一開始的一周見一次到兩天就要碰一面了。  賀遲道貌岸然地答:「這不迎奧運么,行業整頓一下那些不規範的企業,我呢,就發發善心,收幾家。」  「你一發善心可好,把我們給忙壞了,大過節的我都熬好幾天夜了。」喬落嘟囔,一邊翻下擋板照鏡子,「啊……又多了條細紋!」  天冷路滑,前面的車有點兒打滑,賀遲趕緊踩剎車,喬落咚的一下撞到鏡子上。  她噴火地瞪著忍笑的某人:「賀遲!」  「實在不好意思,真不是故意的。」賀遲咧著嘴看著她,彎彎的黑眼睛裡閃爍著笑意,怎麼看怎麼像是故意的。  喬落鼓著氣瞪著前方,結果車越開越慢,下班時間交通高峰期,終於被堵在路上了。  喬落煩躁地抓頭髮:「啊啊啊,怎麼又堵車啊!你說你開路虎多好!咱們就從綠化帶上開過去了!」  賀遲哈哈笑得特別開心,他看一眼喬落難得孩子氣不講理的臉,笑容咧得更大:「大人,小的可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不幹那些強盜做的事!」  喬落又瞪他:「你說誰是強盜啊?!」  賀遲憋著笑,眼神深沉莫測地看著暴躁的她:「落落,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  喬落一愣,想了想覺得自己好像是有點兒出格易怒,而且尤其在賀遲面前……明明記得最近兩人的關係都變得很拘謹的啊……頓時覺得不好意思了,她揉揉額角,「那個,好像是有點……嗯,工作壓力太大。呃,不好意思啊。」  賀遲特別體貼大度地拍拍她的手:「沒事,沖我發脾氣是應該的,要不是我你也不會多那麼多工作。」  喬落狐疑地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臉——為什麼好好一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就顯得這麼居心叵測啊?  到劇院的時候還沒開演,他們的座位沒有懸念地「恰巧」相鄰。喬落坐下,賀遲則來來回回地又是拿水又是上節目單的。  喬落聽見斜後方有兩個人說:「那不是賀少么?什麼時候變這麼矯情了?!」  「說你沒見識你還真來勁!那是誰?給我睜大了眼睛瞧好了!」  「誰啊?啊……是之前傳出來那個楚館老闆娘么?」 喬落實在聽不下去了,她重重地咳了一聲,後面立刻噤聲了。她在心裡翻白眼——難怪那個張經理如此不招賀遲待見呢,簡直就是個揚聲器!還是變了聲的!  賀遲正拿了幾包面巾紙回來,她忍不住斜他一眼:「你沒事兒亂跑什麼啊?你拿面巾紙幹什麼?我包里有。」  賀遲好脾氣地笑:「我怕不夠用。」  果然不夠用。  到最後一幕老婦人的獨白,喬落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掉,賀遲打開第三包紙巾遞給她擦眼淚。  終場謝幕了,喬落還坐在座位上不動,心情猶自激動不已。這種直接、現場感的衝擊不是熒光屏可以帶來的,這也是為什麼喬落喜歡話劇——沒有剪輯、沒有NG、沒有後期製作,她看見了演員投入的情感,真實地感染了她。  賀遲低聲問她:「要不要去後台見見演員?」  喬落搖搖頭,精神盛筵品完,覺得心情特別地舒暢痛快,站起來深吸一口氣:「吃飯去!哭餓了!」  賀遲笑,神色寵愛,他拿起大衣給喬落披上。兩個人向外走,有人喊:「賀少!賀少!」  喬落皺眉,她最煩這些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喊什麼「少」的,認識的自己人關上門調侃一下也就罷了。賀遲顯然也不喜歡這種招搖,沒理睬徑自領著喬落往外走,那人小跑趕上來,和喬落一打照面兩人都愣了。  「龍濤?」  「喬落?」  龍濤知道喬落與賀遲相識,但沒想到兩人的關係親密到一起來看話劇的地步。畢竟滿大街都是程影與他的緋聞不是么?何況,喬落好是好,但即使是自己也有點兒嫌她年紀大了些,賀遲條件比自己好這麼多,怎麼可能……  好不容易寒暄完脫身,還沒等賀遲想好怎麼問她這個龍濤為什麼看她的眼神那麼火熱呢,喬落就先挑著眉問他:「這人誰啊?」  賀遲知道她的意思,心裡莫名滿足地答:「某某外面的孩子。」  「某某是誰啊?」  這回換賀遲挑眉:「你不知道?前幾天剛升了,各大報刊都是他的生平介紹。」  喬落搖頭:「我從不看與政治相關的。」  賀遲頓了一下,為岔開話題難得八卦一次:「這個龍濤之前是給送到廣東長大的,後來自己非要回北京,也就回來了。但這家主母厲害著呢,他可沾不到什麼光。」  喬落聳肩:「我說他怎麼走起路來總像穿了增高鞋,尤其這幾天,我們大樓都快裝不下他了!」  賀遲大笑:「走吧!吃麻辣火鍋去!」  「真的么?真能吃么?」  「真的,」走到大門口,賀遲低頭給喬落拉上帽子,「不吃那麼辣的就行。」笑容溫存。  喬落在公司一看見商雨就亮出魔爪優雅地殺過去,商雨連連告饒。  「說!什麼時候做起紅娘來了?」  商雨也不裝傻:「哎呀,小落!我是真覺得賀遲人不錯!你說你既然想好和顧意冬掰了,那新春天為什麼不能是賀遲啊?」  喬落剛張嘴就被商雨打斷:「你別跟我說什麼奢侈不奢侈的,小落,他對你什麼樣你比誰都清楚,你只要問問你自己,你對他到底有沒有感覺?」商雨誠懇地看著她,「小落,我們有權利擁有幸福不是么?你是不是拒絕賀遲拒絕出習慣來了?別管他是誰是什麼身份,只問問你自己,他是不是你要的那個人?」  喬落啞然,莫名地覺得慌亂。  不知為何,每次只要隱隱地深想這個問題,就覺得巨大的壓力鋪天蓋地地襲來,面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洞,幾乎要再次將她打壓至谷底。  現在是再次面對這個問題的時候了么?她問自己。  可是還沒等喬落針對此事展開思考,就出了其他事情,讓她順理成章地把這個天大的難題擺在一邊。  是工作上的問題,他們一組人辛辛苦苦做的案子遇阻,而且正是領導很重視的IPO的案子。  整個工作組都非常沮喪,因為這個案子是他們公司第一個IPO的案子,大家都很重視,為此花了很多心血,喬落亦然。 下午王經理將喬落叫進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堆,喬落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案子遇阻的地方正是賀家的勢力範疇。所以王經理以為她與賀遲有了什麼矛盾才導致這個結果。苦口婆心地勸了她半個小時,說什麼男人工作忙壓力大逢場作戲在所難免之類的……喬落聽得頭都大了,出來的時候恨恨地想:也不知道賀遲私下裡對這個王經理說了些什麼?!  所以今天賀遲約她吃飯,她二話不說的答應了。  一上車她就直接問:「你跟王經理說什麼了?他為什麼跟我提起你的時候,表情那麼曖昧?」  賀遲撇嘴:「我就暗示暗示他。」  喬落豎眉毛:「你暗示他幹什麼?」  「讓他老實點,這人風評不好。」賀遲淡淡地說。  喬落眨眨眼明白過來,心裡有點兒感動,訥訥地哦了一聲。  看看賀遲臉色如常,還幫她調整暖風的角度,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很不對似的。  過一會兒她問賀遲:「咱們去哪兒啊?」  賀遲說:「去吃蘑菇好不好?現在天冷了,增強增強抵抗力。」  「能碰到賀夕么?」  賀遲看她一眼:「你找她有事?」  「沒有,我就隨便問問。」喬落搖搖頭,有些事情她不想賀遲插手。  結果去了楚館,貌似生意很好的樣子,停車場都快滿了。  賀遲發揚老闆風格給顧客留位子把車停到後院去,讓喬落在門口先下了車。外面太冷她向裡面走去,門口的迎賓是兩個帥小伙,見到她一個大鞠躬,乾巴脆地喊:「老闆娘好!」  喬落臉都綠了。  一溜煙地鑽進電梯直按五樓。  五樓都是豪華包廂,偌大一層樓也沒有幾個,隔音做得非常好,走廊里安靜得很。喬落慢慢地走著,覺得這條路似乎變長了、變寂寞了。  並沒有吃蘑菇宴,賀遲說這裡新請了個南美的烤肉師傅,嘗嘗這個也行。  烤得焦嫩味美的肉嗞啦啦地盛在鐵板里送上來,喬落吃得相當過癮。  正說笑間,門被推開了。  「哥,這是你要的鑰匙。」賀夕搖曳生姿地走進來,臉頰微紅,眼神晶亮,似乎喝了些酒心情不錯的樣子。但她一看見喬落就硬生生地站住了,臉色變得僵硬。  喬落也愣了一下,看一眼賀遲,沒說什麼徑自繼續吃著。  賀遲也沒介紹,只是答應了聲,淡淡地收了鑰匙。  賀夕走後兩個人也沒對此進行什麼溝通,倒是賀遲笑著問:「你爸最近身體怎麼樣?」  「嗯,挺好的。」  「冬季易發病,要注意些。對了,我剛得了些不錯的營養葯,我這兒也用不上,哪天給你拿來,你讓你爸勤吃著點兒。」  喬落沒接話。  賀遲是越來越油了,送她東西她不收,現在改送她爸東西。她明知道不該收,可一想到他那「不錯的營養葯」在外面可能花錢都買不到,再想到爸爸的身體,她就立場不堅定了……可惡!  吃了一會兒她說要出來補妝,在走廊看見賀夕。  那女人穿著一襲YSL Rive Gauche暗藍色改良旗袍,姿態華貴地站著。  兩個人都沒有寒暄,賀夕直接問:「你找我有事?」  「你說呢?」喬落懶洋洋地看著她。  「就是這樣了。」賀夕冷冷地看著她。  喬落挑眉:「就是這樣了?賀夕你在得寸進尺。」  「現在對IPO的審核就是這麼緊,我也沒辦法。」賀夕攤手,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喬落,扯著嘴角說,「我還當你真那麼清高都拒絕了呢,現在看也不是啊。你這麼有能耐,跟我哥說啊,他肯定會為你撐腰的。」  「賀夕,我奉勸你不要惹我。」  賀夕苦笑:「喬落,我怎麼敢惹你——你退都退得這麼強悍。你的怨氣現在轉嫁在我這裡了,我的怨氣還不能小出一下么?你還想讓我祝你事業一帆風順是不是啊?」 「顧意冬不會如此。怎麼?你是還想要我勸他娶你不成?」喬落低頭漫不經心地整理自己的袖口。  「對,他不會。但他現在……是為了你,跟我在一起。喬落,你果然高啊。你是在報復我么?是因為我曾經打擊過你還是因為——我姓賀?」賀夕逼近她,「聽說你父親出來後,最近身體不太好是不是?怎麼?又挑起你的傷心事了?那你又打算怎麼折磨我哥?」  喬落眯眼,氣勢驟顯:「你最好別在我面前提我父親,否則我不敢擔保我下一步會做什麼。至於我跟你哥的問題,你大可以去勸他離我遠一點兒。」  「哈!你還真是有恃無恐啊!」賀夕氣得直發抖,「我哥一直以來有什麼對不起你的了?他為了你都多長時間沒回家了!你這個女人怎麼這麼狠毒……」  「你們在幹什麼?」  兩個人同時後退一步,拉開僵持的距離。  顧意冬站在不遠處目光深沉地看著她們。  昏暗的燈光下,他穿著一件象牙白的休閑西服,看過去恍惚間竟像是一個玻璃人一般。  喬落深吸口氣:「我們在談心,你的女人非常健談。」  顧意冬沉著臉走過來,語含警告地說:「賀夕。」  賀夕笑靨如花:「怎麼?緊張了?意冬,喬落是什麼人都可以欺負得了的么?」她美麗的臉龐透著凄然,「這麼多年,唯一一個能傷害她的恐怕就只有你吧?我們賀家,不就是給你們兩個當炮灰的么?」  話音一落三人表情都是一變。  喬落挺直了腰,揚頭面對這一對華貴的未婚夫妻:「你們都太抬舉我了,我一個升斗小民,無權無勢,唯有一份微薄薪水糊口還要侍養老父,還需要兩位發揚你們高貴的菩薩心腸才得以存活。麻煩你們,離我遠一點兒就那麼難么?」  賀夕還要開口,顧意冬攔住了她:「對不起。」  「意冬!!!」賀夕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顧意冬只是低聲重複:「對不起。」  喬落看著他低垂的眉眼,失去光彩的眸子,覺得痛。  她的意冬,拉著他未婚妻的手,對她說,對不起。  這個畫面,這個畫面。  她真的覺得痛。  她轉過頭去,賀遲不出意料地就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那樣沉穩而厚重的存在。  「我們走?」她說。  「我們走。」賀遲走過來,像是看穿了她根本無力移動般地攬住她的肩膀,擁著她向外走。  他擁著她,  他牽著她,  就這樣,擦身而過。  喬落一路上沒再開口,賀遲抿著嘴將車開得飛快。一個紅燈處停下,他轉頭看喬落。  那個剛剛還驕傲地昂著頭像只不敗的鬥雞的女子,現在閉著眼縮在厚重的大衣里,臉色蒼白到剔透,似乎脆弱得一觸就碎。  賀遲左胸腔內抽痛得要命。  他錯了么?這麼努力也還是不行么?  他一直以為沒有人比自己更愛她,沒有人比自己更懂她,沒有人能使她更安然自在更幸福快樂。  他想還給她公主的生活,讓她再不用受苦受累。  他刻意地寵著她的性子,希望保留住她自然不受拘束的天性。  他覺得自己可以給她最好的一切,給她想要的一切,包括助她實現她那些遙遠的夢想。  他拚命地張開羽翼,想將她保護起來,但她仍是受到傷害。  這一次,這樣的情景,他看到她淡然無謂的外表下傷口依舊鮮血淋漓,她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堅強悍然。  讓她站在自己的身邊,面對再一次這樣的情景他能不能解決?  他問自己,賀遲,你一直認為你是wrong time,所以你等得那麼從容篤定。  可如果你其實是wrong person呢?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很快到了小區門口。車一停喬落就睜開眼,道了謝後立即開門下車。  賀遲一時衝動,拉住她的手。 喬落詫異地回頭看他,賀遲濃黑的眉毛下壓著痛楚,他說:「落落,我很抱歉。」  喬落瞬間明白過來,他是在為剛才的情景道歉——若不是他有意帶她見賀夕,也許就沒有後來,他覺得使自己受到了傷害。  ……真是傻瓜啊。  她的確覺得痛了,因為剛才那一幕這麼些年她曾經自虐地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描繪過——  那個絕情背叛了她的男人,在那個女人的面前,低下頭對自己說,對不起。  今天的情勢與她所構想的相差甚遠,可那一幕仍然刺痛了她隱秘的腹地。  然而在看到顧意冬的那一瞬,在她仍能如此流利的與他們對答之時她就明白了,儘管之後的心痛再如何錐心刺骨,那都只是她在痊癒路上的一些些副作用而已。  而剛剛讓她陷入自己的思緒無法釋然的,更多的是對那種「他為刀俎,我為魚肉」的絕對弱勢的無力和茫然。  她看著賀遲,他的痛苦那麼鮮明而強烈,她知道,他想多了。  她想解釋,可是,然後呢?  說我已經不愛顧意冬了,說你想多了,然後呢?  就這樣吧,這樣才對不是么?  何況他幫不了她,這是她一個人的功課。  「走了。」喬落抽出手,「再見。」  再見,刀俎中的刀俎。  喬落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衝出一個人影,她嚇了一跳,看清來人後怒道:「龍濤你瘋了!人嚇人嚇死人知不知道?!」  龍濤看起來情緒也不好,他很生氣地說:「我等了你很久知不知道?!」  喬落挑著眉毛幾乎笑出來:「我讓你等我了么?」現在的所謂青年才俊真是狂妄透頂了!  龍濤一下子噎住,卻仍硬著聲音說:「你下班不都是直接回家嗎?」  「這是我的私事不用向龍少爺你報備。」喬落很不耐煩。  「你跟賀遲出去了是不是?」口氣頗有質問之意。  喬落駭笑出聲:「龍濤,你在以什麼身份跟我說話?」  「我……我就是以一個關心你的朋友的立場!你、你知不知道賀少什麼背景啊?你們的事我都問王經理了!我告訴你喬落,你別以為你跟他認識的時間長了,你就覺得你有希望!你絕對不可能跟他有任何結果的你知不知道?!你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而且這中間還隔了十萬八千個世界!你們倆絕對絕對絕對不可能!」  喬落聽著連著三個「絕對」覺得頭疼,她揉揉腦袋淡淡地說:「龍濤,你的關心我謝了,但我認為如此交淺言深的行為實在不符合你貴公子的格調,麻煩你立刻離開。」  龍濤情緒激動,仍要開口,喬落舉手打斷:「你看,我實在不想搞成這樣,但你繼續下去我真的會直接報警。」  喬落疲憊地回到家,父親正跟著電視津津有味地哼著京劇。  她洗了一個長長的熱水澡,恢復了些精神頭才出來。  慢慢悠悠地走到沙發旁邊,趴在沙發背上,看著她怡然自得的老爸:「爸……」  喬父看她一眼,直接問:「怎麼了丫頭?受打擊了?」  瞞不過,喬落也不掩飾:「唔……爸,你想沒想過搬家?我是說,離開北京?」  喬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關了電視,拍拍旁邊的座位:「過來姑娘,跟爸說怎麼了?為什麼這麼想?」  喬落坐下:「沒怎麼,我就是問問,你想搬家么?」  喬志國想了想:「我無所謂,我覺得北京唯一的不好就是空氣質量太差。」  「爸!」喬落推他。  喬志國笑了,臉上的皺紋一條一條都現了出來,他拍拍女兒的手:「爸爸真的不在乎,能跟姑娘在一起就成了。其實只要你心裡看開了,不在乎了,那在哪裡都沒什麼關係。可如果你心裡仍舊有結,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一樣逃不開心魔。」  喬落咕噥:「可是爸,我總能碰到那幾個人,討厭得很!」 「那就搬!你說去哪兒咱就去哪兒!只是孩子,爸爸希望你真的是因為討厭他們而離開,而不是因為逃避。」喬父語重心長。  喬落耍賴,把臉埋進靠墊里:「聽不懂聽不懂!」  「好、好。其實,小落,你這些年已經做得太多、太好了,你比爸爸想像的要堅強許多。你來做決定吧,爸爸支持你!只要帶著你媽走就成!」  喬落快要哭了,她微揚起下顎皺著眉頭:「爸,你就一點兒不覺得北京特別頂心頂肺?」  喬志國看著空氣中的某一點,蒼老的臉上透出安詳和感慨:「這個城市……我曾經在這裡成功過,也失敗過。但其實想想,無論成功或是失敗,都是我人生中的一個經歷而已,就連這個城市,都可以看作是我們人生中的一個經歷。爸爸活了六十幾年了孩子,經歷了那麼多的跌宕起伏,真的沒什麼好讓我膽怯的了,我唯一的期盼是小落有個幸福的將來。小落啊,什麼時候領個男孩子來給爸爸見見?」  喬落本來還覺得老爸一下子高大起來,心中湧起無限崇拜,自己也感到特別有底氣,正感動得快落淚了……結果,一聽最後一句立馬歇菜。  她笑眯眯地一揮小手:「會有的!」然後抬屁股就走。  但背影都是愉快的——有家真好啊!第二十章 我們曾那麼接近幸福 (溫馨的室內,冬日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喬落看著他揚頭的樣子,眸子晶晶亮,好像能照亮人的心。)  不得不感嘆相關部門工作效率的彈性。  第二日顧意冬就親自將審批材料送來,他知道喬落不喜歡他去公司,所以車開到路口拐角給她電話。  喬落也沒猶豫,掛了電話就去取。  上了車檢查了材料,椅子都沒坐熱喬落就要走。  顧意冬拽著材料的另一邊不鬆手,喬落盯著那隻手冷聲說:「放手!」  顧意冬也默默地看著那隻手,苦笑著啞聲道:「很難。」  喬落抬眼看他。  顧意冬深深地凝視著她:「你……要跟賀子在一起了……是么?」  喬落一怔,怎麼大家都這麼關心這個問題:「與你無關。」  顧意冬又笑了一下,凄涼又慘淡:「……我們……必須要走到這樣的境地么?連朋友也做不成么?」  朋友?呵,不過就是不能死心罷了。  喬落覺得這車憋悶得很,她抬頭看外面的天。  她想,賀夕又贏了,自己終究寬厚,狠不下心。  她閉了閉眼,淡聲說:「顧意冬,我對你僅剩的情誼就是兩句話:第一,我想我已經不愛你,並且正在淡忘你。第二,我不能讓我父親的後半生因為自己的女婿而天天被提醒——自己曾是一個兇手。」  她睜眼似乎看見顧意冬眼中有亮光一閃,未及細看,他已經合上了眼。  那細長而斜飛的弧度曾是自己最迷戀的地方,她曾一次次地親吻、撫摸、流連不去。  而如今她唯一能給予這個男子的,卻是最決絕的冷酷。  她綳著聲音問:「我說清楚了?」  他答:「清楚了。」聲音沙啞而顫抖。  喬落下了車,卻沒有直接回公司。她拿著檔案袋茫然地在大街上走,天氣很冷,走著走著就開始飄雪,她隨便上了一輛公交車,被人群推搡著。  下了車、再上車,不知怎麼就走到兒童福利院,有孩子在院子里嬉笑玩耍,她看著看著就淚流滿面,她也曾經這麼天真無邪過,她也曾經這麼無憂無慮過,她也曾經沒有故事沒有曾經過。  在那個她不得不經歷的曾經里,她愛過一個男孩。那麼愛那麼愛,她把他當作她的最初她的最終她的永恆。  在最艱難黑暗的日子裡,她仍小心守護著這份感情,不捨得鬆手。  不捨得鬆手。彷彿一鬆手便會連同自己的過去自己的心都消散在茫茫宇宙中,再也尋不回。  她擦了眼淚往回走,在路邊的櫥窗里指著玻璃裡面映照著的失魂落魄的女人:我都不哭了你哭什麼?喂!我跟你說話呢!你怎麼這麼沒禮貌啊?我都不逃避了!你怎麼也不誇誇我多勇敢啊?!  那個女人不理她,徑自流著淚,傷心欲絕的樣子,哀哀地看著她,那目光比冰雪還要哀涼。  喬落扭頭繼續走,她都不記得走過了哪裡,似乎又上了車又下車,最後竟然讓她找到一輛牌子非常唬人的路虎。  她對著車子玻璃上的深色貼紙笑,可是剛才在櫥窗里的那個女人也在玻璃的那一端哭。她氣憤地罵:你有什麼好哭的?我也很慘好不好?你看看我!拼了命地耗盡所有力氣的去愛一個人,愛了十一年啊我!然後呢?然後我TMD要送他去別的女人那兒!還怕他猶豫自傷,我還助他一臂之力!我最後還TMD不捨得他自責痛苦,還把問題攬到我身上!  好啦!現在你所有的台詞都說完了!狠心絕情的角色你扮演得好哇!人家兩人從此以後心安理得地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你滿意了吧?!  喬落越想越氣憤,狠狠地踹了路虎一腳。車的報警器立刻嘀嘀嘀的響起來,她一聽還更來勁,使勁踢那輛車。  最後終於有人上前緊緊抱住她,低沉的嗓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吞吐的熱氣溫暖了她凍僵了的耳朵,輕聲哄:「好了好了,噓——落落,乖,小心傷到腳……冷靜冷靜。聽話啊,你看你渾身這麼冰……」那人邊說邊要脫外套,結果發現自己跑下來得太急壓根兒沒穿大衣,只好把西服脫下來,裹在她身上,一邊開了車門,啟動了車打開暖風將她往副駕駛座里按。 喬落不肯上車,頭也沒抬,回身把眼淚都擦在他襯衫上,怨聲說:「好慢。」  賀遲苦笑,警衛報告說有個很眼熟的女子對著他的車施暴,他一聽描述就知道是喬落,吃了一驚,放下公務就一路跑下來。這廂還嫌他慢,他好脾氣地應著:「是是,對不起,落落你都凍僵了,咱們進車裡去好不好?」  喬落依舊埋著頭,悶聲說:「我要聽那個非洲鴕鳥的笑話。」  「好好,非洲鴕鳥,你乖乖兒進車裡,我不只給你講非洲鴕鳥,還有我上次沒說的非洲袋鼠和考拉哪。」  喬落一臉疑惑地被塞進車裡:「非洲還有考拉?」  「你要什麼有什麼,真的。」賀遲低頭看她,心疼地擦擦她未乾的眼淚。  旁邊不明所以地跟著老闆慌慌張張跑下來的劉秘書,看看賀遲在死冷寒天里就穿件襯衫,連忙脫下自己的西裝要給上司披上。  賀遲一擺手說:「不必了,今天行程都取消了,天大的事都等明天我上班再說。」然後也上了車,一踩油門絕塵離去。  這樣狼狽,於是回了賀遲家。  單身男子的豪華公寓,布置得出人意料地舒適、愜意。  簡約風,低調而具有質感的傢具和地板,沙發等坐具都是喬落鍾愛的一個M開頭的法國牌子,米色和駝色為主,讓人一看就覺得溫暖又柔軟。  喬落原來在美國的房子就是如此布置,所以她對著這個寬敞明亮的屋子很有親切感,算來這還是她第一次來賀遲的房子。  她很不客氣地脫掉鞋和大衣直衝進沙發把身體都埋進靠墊里。  嗯……有點兒懊惱。  這一路已經冷靜多了,現在開始反應出一點點尷尬來了……  該死……就算再怎麼傷心衝動……為什麼會去找他啊……  就因為人人都說你們不行,你就非要反骨的「行」給他們看?拜託……你都多大了……  還是因為你知道他昨天受傷了灰心了自責了,後悔當時沒有解釋?拜託……那你就掛個電話解釋好了……跑到人家公司停車場鬧什麼啊……丟人啊……  太任性了吧……  你看,現在這爛攤子你怎麼解釋?怎麼收拾?  喬落隱隱感到自己似乎正在把事情往複雜里推,更是懊惱萬分。  她昨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眼前總晃著賀遲那雙暗隱痛楚的眼睛。她覺得不忍、愧疚,還有點點心疼,情緒複雜難辨。  不知是複雜的情緒藉由失戀而大張旗鼓,還是失戀因為複雜的情緒變得亦狂亦躁。  總之喬落現在埋著頭,很希望自己能消失在地縫裡。  喬落很苦惱,她悶在墊子里許久,也沒聽見什麼動靜。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正看見賀遲端著一個碗朝這邊走,神色如常。  「落落,來喝點兒薑湯,驅驅寒。」  喬落的表情很嫌惡,可是已經不好意思再作鬧,只好乖乖兒地坐起來接過喝下去。  賀遲仔細看看她,似乎不像是元氣大傷的樣子,一直提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他不想讓喬落感到壓力和緊張,隨意地坐到她腳下的地毯上,右手手肘拄著旁邊的單人沙發,支著頭,另一手輕敲著茶几,仰頭看她:「那,你如果想說,我就聽。如果不想說,我就給你講非洲鴕鳥的笑話。」  喬落看看他:「非洲真有考拉么?」  「真的,如果你想聽,還有企鵝。」  喬落笑,拿墊子砸他:「胡扯!」  「那我開始講啦?」賀遲揚眉看她。  溫馨的室內,冬日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喬落看著他揚頭的樣子,眸子晶晶亮,好像能照亮人的心。  「我剛才……」喬落舔舔嘴唇,「其實估計是失戀的周期性發作。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純粹就是積累久了就爆發一次……嗯……估計是最後一次,我希望。」  賀遲體貼地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她說。  「我其實……挺不甘心的,覺得,我受了這麼多苦,我爸受了這麼多苦,我們未來可能還要受很多很多苦……而他們呢,就這樣安然自得地享盡榮華富貴……所以我挺想變成他們的結石。」喬落皺皺眉,似乎不太滿意用這個詞形容自己,「可是我又堅持不住,我爸批評我這樣做也是困住了自己,所以,我就很邪惡地想放開自己,卻又不想那麼痛快地放開他們……」喬落有點兒不安地看了看諱莫如深的賀遲,「喂,你倒是給點兒反應啊,我說的是你妹和你最好的兄弟。」 「落落,」賀遲安撫地將手覆在她的手上,「我很高興當你決定結束這一切時選擇傾訴的那個人是我,我也從未指望你是耶和華。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自私和慾望。站在我的角度,你們三個對我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人,而我看到更多的是你的痛苦。我覺得在整個事件中你是最無辜卻承受了最多的人——意冬算是求仁得仁,而小夕是自己硬要插進來受苦的,這樣的人沒有叫痛的資格。事實上,無論你是怎麼想的,你已經對他們很寬容了。」  喬落扁扁嘴,很美式地捶一下賀遲的肩膀:「Hey,有你這個朋友真好,讓我覺得自己還不賴。」  賀遲行個紳士禮:「我的榮幸,Lady。」  喬落笑了笑輕鬆了許多,她聳下肩:「總之最後還是扛不住了,今天他把賀夕卡下的批文給我送過來了,我就想我這麼在他倆之間使壞對我有什麼好處啊?如此這般我自己也不能徹底放開。再說其實賀夕也不容易是不是?而且顧意冬這些年也正經遭了不少罪,雖然他變了很多,也讓我挺傷心的,可是我知道他不是有心的,何況當年他是真心對我好的……」喬落漸漸地不再說。  靜默了一下,她仰頭:「我覺得我真的快原諒他了,從心底。不再怪他當初背叛我,不再怪他跟別的女人好,不再怪他傷我的心……說不定再過一陣我就能微笑地祝他們幸福愉快白頭偕老了……」  「落落,我有沒有說過——你真是一個好姑娘。」賀遲深深地凝視她。  「嗯……你還沒說過我很勇敢。」  賀遲寵溺地笑,抬手敲她的頭:「你很勇敢。」  喬落瞪眼睛看他:「你胳膊好長啊!」  「你才知道啊?我腿也很長啊!」  「我腿也很長啊!」  「比比?」  「比就比!」  「……」  兩個人很溫馨地一起做了一頓飯,像在美國時一樣,笑笑鬧鬧的甚至更加開心。  喬落微笑著為他繫上圍裙,賀遲將她垂落的髮絲挽到耳後。  一切都讓賀遲覺得美好得不像真的,如果他的後半生每天都能如此度過,他真的願意拿一切去換,甚至是迫不及待的。  而那個「Wrong time or wrong person」的艱澀命題早就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好景不長。  一天將盡,喬姑娘又被賀小爺惹毛了。  起因是送喬落回家前,賀遲想到了給喬父準備的營養葯,就屁顛屁顛地跑去拿。  偌大的一個袋子,喬落坐在沙發上聽賀遲逐項解釋一個一個又是德文又是法文的都是幹嗎用的,然後她看到一個很精美的大盒子,上面寫著「laprairie」。  她把那個盒子拿出來啪的一聲放到桌子上問:「給我的?」  賀遲還美滋滋地沒意識到風暴來臨,答:「嗯!你不是說你最近加班皮膚不好了么。」  喬落眯眼:「為什麼買這個?」  賀遲這才意識到有點兒不對勁了,他謹慎地答:「我去問哪個最貴,營業員就給了我這個。」  喬落敲敲那個盒子,陰惻惻地說:「這牌子的這套護膚三十歲以上專用……」  對年齡極度敏感的奔三女人發飆了:「我有三十嗎?你認為我三十了?!」  繼續發飆:「還是你覺得我三十多了?!」  持續發飆。  ……  年齡問題絕對是女人痛腳中的痛腳,一被踩到就會喪失理智。  終於暴走完的喬落氣喘吁吁地坐下。  賀遲縮著膀子給她倒了一杯水,喬落一仰而盡。  她看看一聲不敢吭的賀遲。  回過味兒來,察覺到失態,開始感到羞愧。  有點支吾地說:「我最近是不是脾氣太壞了點兒?」 臉紅了。  「是的,你近來脾氣越來越壞。」賀遲特別誠懇地回答。  「那個……我吧,那個,我就是……嗯……對不起……我那個……嗯,咳,謝謝。」 喬落臉都要燒著了,她也不知怎麼搞的,一面對賀遲,整個人的情緒就完全沒有閘門,比自己一個人時都放得開。喬落苦苦思索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完全想不清楚緣由,有點懊惱地趴到桌子上。  白皙的皮膚,緋紅的臉頰,漆黑靈動的眸子,由於懊惱而微微翹起的嫣紅嘴唇,因苦惱而顯得稚氣的臉龐。  賀遲眼睛幽深地看著她,溫柔得如同夏日夜晚的月亮海,能溺死人,他輕輕撫摸喬落的頭髮,嘆:「落落……」欲言又止。  喬落覺得自己的心開始莫名地怦怦亂跳:「幹嗎?」  賀遲靜靜地看著她。  「……沒事。」笑得繾綣。  夜幕降臨的時候,賀遲應邀去赴一個男人的約會。  到達的時候,顧意冬背對著他站在別墅的落地窗前,看著外面漆黑的天。  賀遲徑自開了桌子上的酒,倒了兩杯,端過去給他。  顧意冬接過來一仰頭盡數咽進喉嚨里。  賀遲皺皺眉:「聽說你好多天都沒好好休息,注意身體。」  顧意冬笑一下,回身把酒杯放到茶几上,低頭點了一支煙。  側頭吸一口又吐出來,開口時聲音有些嘶啞:「賀子,你曾說我要得太多……真是這樣么?」  賀遲看著自己朋友憔悴的樣子,心裡也不好過,他拍拍顧意冬的肩膀:「意冬,別想太多了。」  顧意冬牽起一側嘴角,卻沒有形成笑容,他怔怔地看著手裡的煙。  「我想請教——如何放手。你當初,怎麼能?」  賀遲想到這個也覺得胸悶,開始摸煙。  「我別無選擇。意冬,你是被喬落慣壞了,她在你面前那叫一堅強能幹,你自然不怕折騰她。但她可從來不慣著我,我一逼得緊了,那架勢就是要別的沒有要命一條!呵……」賀遲苦笑,仰頭喝酒,火辣辣的液體順喉嚨滑下,一路燒到心裡,「你們啊,都不知道她當年成什麼樣子了,不知道她有今天多麼不容易。你看到的從來是成品,她那時候從人人捧在手心的要風得風的天之驕女一跌到谷底,坦白講,那可比你現在所看到的憔悴數倍都不止!看著她,那眼睛裡全是空洞洞的愴然,讓人的心都跟著擰著勁兒的疼。」  賀遲點燃煙,揉揉眉心:「我今天得說一句公道話,意冬啊,你當年做得太絕了。二十歲的小姑娘幹嗎把人家逼到那個境地啊?你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啊?還有跟小夕的訂婚,非得那麼招搖么?你知不知道她在醫院昏迷的時候翻來覆去念的都是你的名字?我當時看著她就想,這個丫頭,平時看著那麼精明強悍的樣子,原來卻是個實心眼兒的傻瓜。所以當我看見她在一片廢墟中顫顫巍巍地要站起來時,我是連句大聲點兒的話都不敢說的。意冬,想想她受的苦,又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顧意冬牙咬得死緊,額角突突地跳,覺得心中翻湧著滾燙的波濤,一浪接一浪的沖向眼底。  幾分鐘的靜默過後,賀遲微側頭看向窗外,語氣緩慢而喟嘆:「就那麼一路看著她走過來,我真的,是佩服。其實那一陣連出這樣幾件事,我就想,這種事咱們這幫人保不準哪天就輪到誰頭上了,要是我,恐怕都做不到她那麼堅強的。我一直都知道,她媽是她最後的心理防線,所以阿姨走的時候我特別擔心她垮掉,你能想像她的樣子么?夜夜噩夢連連,縮在床的一角壓抑啜泣的樣子。  「我什麼都做不了,意冬。我痛恨我自己,甚至痛恨我的身份。我不能讓她安眠,不能讓她笑,不能讓她不害怕!甚至是……我在她身邊只能提醒她不能面對的過去,還有她不想記起的最恥辱的落魄。  「她想走,我自然只能讓她走。她也很清楚,她必須徹底割斷過去,必須要從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學生的身份重新開始,否則永遠沒有未來。」賀遲眯眼,想起一個叫方歌的男人,據他所知,方歌近來與喬落的交往很頻繁。  「聽說……我現在也只是讓她多增煩擾而已……」顧意冬望向星空,那一年她走的夜晚,天也是這樣黑。他想起那時的自己,當時的心痛仍舊尖銳且鮮明,可竟然已經有這麼多個歲月密密麻麻地覆蓋在今日與往昔之間。 那個他以為他一回身就能看到的女孩已經漸行漸遠。他以為他們都一樣,他和她,將他們的愛情封存在心底,這一輩子,都會悉心守著這份愛情,不離不棄。可是終於,當他伸出手,他再也夠不到她,夠不到那個曾與他攜手站在荒漠之上眼神純凈明亮的女孩。  「賀遲,你讓我很驚訝。我從未想過你會為一個女人至此……」顧意冬神色複雜地轉頭看他。  「我也很驚訝。自己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而且如此心甘情願。」賀遲捻掉煙,「說句特別俗卻特別貼切的,我有時候真覺得自己許是上輩子欠她。」  顧意冬沉默,他看著賀遲的側臉,那種無奈卻甘願的神情……  終於明白,他恐怕真的失去了喬落,徹徹底底。  這個認知像一枚冰凌,直接釘入心臟,刺痛而寒冷徹骨,他緩緩吞吐,呼吸都顫抖。  「上輩子欠她……」 顧意冬有些出神,輕喃,「那我這樣……算不算這輩子欠她?」他猛地背過身去,仰頭。  賀遲也覺得難受,抬手一口氣幹掉杯里的酒,再嘩啦啦倒上。  顧意冬悶悶的聲音傳來:「想想自己真是活該……這麼多年竟然生生揮霍……直到她終於不肯再給,才明白什麼對自己最重要……」  賀遲佯裝聽不出他聲音中的沙啞和顫抖:「你也很不賴了,至少有她十一年的專心摯愛。」  「愛……她現在,是恨我厭煩我吧……」  賀遲沉默一瞬,然後說:「那個傻子會恨什麼人?她巴不得把自己的光和熱灑遍全世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我只盼望她啊,還能留一點兒用來愛自己罷。你知道她其實最恨的人是誰?」賀遲隨意地彈指,敲敲酒杯。  「是她爸。她比誰都恨她父親,因為他們根本不求富貴飛黃騰達,他為了自己的私慾,害人害己。是他毀了她的一切。她的生活,她的愛情,她的媽媽,甚至她的信仰和驕傲。可是你看看現在呢?誰敢說她爸一句不好,她絕對跟人家急眼拚命!」  顧意冬悶聲笑了一下:「這是安慰我呢?」  「失敗了?」  「……賀遲,為什麼是你呢?」  「她有運氣唄!」  是啊,她真的有運氣,如果不是你,我又如何甘心,又如何肯善罷甘休?  兩人沉悶著連喝了數杯酒,顧意冬翻攪的情緒終於漸漸得以抑制,他問:「你的問題怎麼解決?」  「我最大的問題就是她的心結。」  「賀叔的手段你如何應對?你爸比你想像中老謀深算多了,我最近是深深領教了。」  「那這個,我可深得喬落真傳了,就是一條——別的沒有,要命一條!」賀遲揚眉,有與賀父如出一轍的霸氣,「我都想好了,這招最直接有效。當然,前提是要有這樣一天。」  顧意冬看著賀遲滿不在乎卻異常堅定的臉,覺得心裡的血汩汩地流出來,無望,冰冷。  喬落第二日上班把審批材料交給王經理,他立刻就眉開眼笑地忘記了之前對她曠工的不滿,連連讚賞她的工作能力,大肆誇獎她前途不可限量。  辦公室里也因為這個案子的落實而歡欣鼓舞,王經理誇張地高呼:「同志們加油吧!我們離理想又近了一步!!!」一時間群情激動,士氣大振。  接下來喬落一連苦幹了數日,通宵達旦的,拚命一般。  等到一個周末賀遲將仍在公司加班的她強行拉出來時,已經是元旦之後。  去吃飯的路上她神色懨懨,似乎一下子就能睡過去,沒辦法賀遲只得直接開回他的公寓,打電話叫外賣。  賀遲嚴肅地譴責她近日不把身體當回事的工作方式,喬落諾諾地聽著。  她沒發現兩個人一趟擦邊球打回來,關係卻是日益親密。  不過是賀遲去開門拿外賣簽單的工夫,喬落就已經抱著靠墊睡得香甜了。  賀遲回來看著她傻乎乎的睡臉,又好氣又好笑又心疼。 只得輕輕將她抱到床上,蓋好被拉上窗帘。  抱起她的那一瞬,賀遲有點兒恍惚。  她身上熟悉的香氣絲絲浮動在鼻側,擾得他心動神搖。  看她在自己懷裡蜷成小小的樣子,那麼乖巧安然的睡顏,賀遲覺得自己的心都柔成了一汪水。  運用強大的自制力,才能不打擾她好眠,他轉身快步的離開卧房。  喬落睡醒的時候已經夕陽西下,她睜開眼睛真是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賀遲的卧室她從來沒進來過,完全陌生的環境讓她有點兒慌,然後想到睡著前是跟賀遲在一起才安下心,慢半拍反應過來。  坐起身來才覺出自己出了一身汗,屋裡供暖極好,自己穿了這麼多衣服又蓋著棉被大睡黑甜一覺,難怪出汗。  有點兒頭重腳輕地下床,她推開主卧洗漱間的門,看到自己混亂的妝容和頭髮……啊……這也太放得開了吧……心情極度懊悔。  她忘記了自己比這狼狽百倍的樣子某人也都親身經歷過。  鎖好門,亡羊補牢地梳洗一番,妝是挽回不了了,最後乾脆洗了個戰鬥澡,素顏出鏡。  出來的時候卧室仍沒有人,可床上放了一套淡藍色條紋的T恤和白色長褲。  喬落笑著輕戳上面的G字標識。  換好衣服神清氣爽地出門才覺得很餓,賀遲已經很乖覺地擺好碗筷。  喬落靠在門邊,看著賀遲高大的身影沉默忙碌的樣子,不自覺地就深深微笑。  賀遲抬頭看見她,覺得心急跳了一下,迅速避開眼,可喬落的樣子卻已經猝不及防地烙進腦海——  沐浴後的香氣飄動,因充裕睡眠和水蒸氣而紅潤的臉龐,晶亮的眸子,甜美安然的笑靨。  他的衣褲她的身體。  有一股燥熱從小腹急速擴散開來,他拿著杯子的手都無力。  掩飾地輕咳一聲,他倒了些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喬落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桌上精美的菜肴早就吸引了她的全部目光。  絲毫不客氣地入座,心滿意足地吃起來。  這頓飯吃得安靜又溫馨,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默契地杯盞往來。  賀遲似乎胃口不佳的樣子,頻頻喝水。  喬落卻神采奕奕的,酒足飯飽後嚷嚷著:「un quart de vin!」(1/4瓶紅酒)這是他們一次在美國看一個法國電影學的話,以前兩個人在家常這樣開場小酌一點。  賀遲猶豫了一下仍是開了瓶紅酒,給她倒上,自己卻不喝。  看她酒鬼樣的捧著杯子享受的模樣,他忍不住笑:「怎麼?想開了?」  喬落一愣:「你怎麼知道我想不開?」  賀遲扯著嘴角笑,意態放浪:「你以為我這些年混假的?」  喬落瞪他一眼:「我知道自己的毛病,扛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因為小夕犯的病?」  「是毛病,不是病!」 喬落白他一眼,仰頭喝完杯中酒,她覺得整個人有一種微醺的幸福感,站起來邊伸懶腰邊往沙發走,「可能是這些年精神上沒這麼閑過,有點兒享不了這福。」  喬落舒服地癱進沙發里,坦誠地說:「忽然開始考慮理想是個什麼東西,自己也覺得自己在那兒矯情呢,你知道,又不是十五六歲世界觀剛形成那會兒了。」  賀遲謹慎地與她保持一點距離坐下:「你都考慮出什麼了?」  「考慮理想是不是一場騙局?我是說,那些激勵人上進成就一番事業的言語是不是一場騙局?什麼崇高的理想,不過是為了果腹而已。什麼個人奮鬥,最後還不都是為他人作了嫁衣?賀夕憑喜惡翻轉一下掌心,大家卻高呼著理想萬歲,殊不知收穫者早就站在高處舉著鐮刀等待了。有的時候常覺得自己是個夾生的人,總是擺不正位置,真是怪難受的。」  賀遲不自覺地坐近了些,安撫地攬住她的肩膀,讓她放鬆。  喬落是個痴人,總願意去想一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人們常說這樣的人對生活太過認真,容易累。 喬落歪著頭靠進賀遲的肩頸,沒注意到姿勢的曖昧:「也許理想就是理想,它的價值就在於它的欺騙性。或者說,強大的鼓動性和標的性。」  「你的理想是什麼?」  喬落默然。  賀遲像安撫小貓一樣溫柔地摸著她的頭髮:「落落,這樣想下去我們就要變成哲學家了,變成哲學家能讓你更快樂么?你知道,最後得出——人活著的意義就是為浩瀚宇宙的人類進化之路起一個承前啟後的微渺作用,那理想皆是虛無。如此,而已?」賀遲知道她只是一時鑽了牛角尖,那場動蕩讓她對生活失去了安全感。  「落落,所有文字的內涵都是人給予的,不要糾纏在這上面。只要去做讓自己快樂的事就夠了。」賀遲低頭看她,「我知道理想對你來說很重要,那你就只需考慮,相信理想和摒棄理想哪個能讓你更快樂?」  喬落有些怔怔的,可是腦中的烏雲卻倏然散開。  她仰頭看著賀遲近在咫尺的臉。他的呼吸熱熱地吐在自己的臉上,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深深看住自己。真的太近,近到她能看見他濃密的眉毛根根分明,看得見他密長的睫毛隨目光輕輕地顫動,她不自覺地放緩了呼吸,感覺像是誤進了一個結界,進退不得。  原本安詳靜謐的空氣不知為何驟然濃稠,喬落覺得頭陣陣眩暈,男人漂亮的眼睛中像是捲起了波濤,將她困住,令她沉溺。  男人低啞地呻吟了一聲:「落落……別這麼看我……」話音未落,火熱的唇已經霸氣地壓下來,直接噙住他想念已久的紅唇,強勢而輾轉地深深吻住。  那氣勢太過強烈直接,喬落的理智像一塊脆弱的毛玻璃,一擊中的,碎得零零落落。她的眼、她的耳、她的鼻中全是賀遲的臉、賀遲的聲音、賀遲的氣息。  男人的唇舌長驅直入,沉溺而不可自拔。雙手自有意識般地在她身體各處流連,一隻手撫上喬落的胸口揉捏,另一隻手已經輕易地通過寬鬆的褲腰在她腰部來回用力撫摸,手下的觸感光滑柔嫩,賀遲覺得有電流從掌心傳至脊柱然後衝擊到腦幹,動作愈發激狂。  火辣辣的吻一路向下,喬落連連棄守。賀遲熟練地在她耳垂處挑逗,輕含、吸吮,舔過她小巧的下頜,然後停在她敏感的頸項,烙下一個個深吻。  喬落一陣輕顫,迷亂中下意識地想躲。賀遲哪裡容得她躲,一個翻身將喬落壓進沙發里,撩起她的衣服,隔著蕾絲文胸將她胸前的突起含進嘴中,喬落忍不住嚶嚀出聲,身體不自覺地扭動,這更刺激了賀遲的慾望,只覺轟的一聲,殘存的理智蕩然無存。  當兩個人赤裸著翻滾進床里的時候,喬落曾有一瞬似乎抓到了神志的尾巴。  她伸手想推開賀遲,可一觸到他結實的胸肌,就聽賀遲沙啞地呻吟了一聲。她抬眼與他對視,賀遲漆黑的眸子里全是情慾炙熱時特有的氤氳霧氣,目光那樣的狂野痴迷。  喬落喊停的話就這樣卡在嗓子眼裡,就這個瞬間賀遲一個挺身力道強勢地進入了她,喬落的神志在一聲尖叫中粉碎得無影無蹤。  快感如此強烈而霸道地席捲了她所有的思想,沉淪。第二十一章 誰和誰的地老天荒 ( 夜幕降臨時她站在冰雪大世界的門口,看著那高大的半環型冰燈大門,覺得呼吸急促。曾經在愛得最美的時候,俊雅的男孩溫柔地圈著她問:落落,想要一個什麼樣地婚禮?) 如果一次可以說是一時失足,可是……四次呢? 喬落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只覺渾身的皮膚都在燃燒。她抱著商雨家的布藝大狗,咕噥著:「出亂子啦……」 商雨端著剛沏好的花茶往回走:「好了,茶果紙巾俱全,你可以解釋你最近幾天為什麼魂不守舍了。」 喬落看著她,可憐兮兮地:「我好象……恩,把事情搞得很複雜……」 商雨坐到對面歪著頭看她:「小落,我有沒有說過……你最近變漂亮了?我是說,整個人生動了很多。」 「小雨,我跟賀遲做了……」 商雨愣住:「第一次?我是說,第一次和他?」 喬落捶狗:「不是……可是,是從美國回來後得第一次……」 「那不錯啊,怎麼?你對他不滿意?」 喬落的臉紅得都能煎雞蛋了:「商雨!當然不是!他非常好,要不我能……哎呀!我不是說這個!」喬落懊惱地住口。 商雨笑眯眯地點頭:「好就好,那還有什麼問題?難道你對賀遲這樣的極品男人還不滿意嗎?」 喬落低頭扯狗耳朵:「可是我還沒想好……這個意外完全把我攪亂了……」她抬頭,「小雨,我跟他之間的問題太多了。我們各自的身份,我們一直以來的關係,過去的一些事情,還有,我現在根本不想談感情……我,真的怕了。」 商雨認真地審視了她一會兒,見她是真的被這件事困擾著,嘆道:「若真如此,恐怕他現在比你還懊惱。」 的確。喬落一連多天避而不見,令賀遲焦躁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懊惱不堪。 可是,做都做了,後悔也沒有用,身體舒爽心情鬱悶的賀遲只盼著喬落能夠早些解開心結,最怕她因此判他「死刑」。想到之前的努力都可能因這次的衝動而前功盡棄,他簡直有自裁的衝動。 那天最後分開的時候,喬落攔住他的話,說:「拜託什麼都別說,給我時間,讓我想想。」 落落,我在等,你知不知道? 可是喬落根本想不明白,她只要一想起這件事,腦袋就像要爆炸一般,鋪天蓋地地直砸下來。 跟賀遲逞強的時候說得好聽,但她如何能不考慮這之後的層層問題? 這些年,好不容易從一個牢籠里逃出來,難道又要回去嗎?喬落一想到這裡,就覺得暗無天日。 看著報紙上的大標題《哈爾濱國際冰雪節隆重開幕》,喬落耳邊再次迴響起周迅低啞的聲音:去哈爾濱。 有一些心結她解不開,但至少,這讓她想通了另一個心結。 真的是時候了,夠久了。 她說:「爸,我想去哈爾濱。」又頓了一下,「去處理一些事情。」或者說,祭奠往事。 喬父慈愛地笑:「好,爸爸等你回來。」 「恩,很快。」 哈爾濱比想像中的還要冷,她穿著特意買的長到腳踝的羽絨服依然覺得寒風像刀子一樣順著脖領袖口鑽進去。 一路坐車過松花江,先去太陽島看冰雕。冰雕還沒看到,手就已經凍僵了。好在當地人也明白外地人難以抵禦這裡的寒冷,在遊藝園門口就有賣圍巾手套的,竟然是那種電視中滑雪運動員戴的手套。 喬落覺得很新奇,興沖沖地買了戴上。 進園之後,發現園子比想像中大了很多,有山有樹,有橋有樓,全是用冰雪雕成,一眼望去真是名副其實的銀裝素裹。 在這片出奇潔凈的冰雪世界裡,喬落深深呼吸,只覺連靈魂都要被凈化一般。 在冰雕長廊里,喬落仔細地欣賞著一座座形態各異的冰雕作品:飛天的仙女. 躍池的錦鯉皆晶瑩剔透栩栩如生。雪雕展區還有一群極可愛的高低站卧的恐龍雪雕,一群孩子正嬉笑著穿梭其中,歡呼雀躍。她一度低迷的心情此時恰如照耀在雪上的冬日陽光一樣敞亮明媚。 夜幕降臨時她站在冰雪大世界的門口,看著那高大的半環形冰燈大門,覺得呼吸急促。曾經在愛得最美得時候,俊雅的男孩溫柔地圈著她問:落落,想要一個什麼樣的婚禮?喬落看著窗外的飛雪,笑語飛揚:要冰雪婚禮!在冰雪皇宮裡! 後來男孩真的找到了很多冰雪皇宮的照片,問她哪個最好。她指著一個絢麗的冰雕哥特式教堂:這個!男孩抽出照片:恩……哈爾濱,哈!這個好,近!說著抱緊了她,輕晃:落落,落落你答應了,你跑不掉了,你要在哈爾濱的冰燈教堂里做我的新娘! 遊人很多,喬落跟著人群茫然地走,心裡想著:原來就是這裡啊,原來這就是我曾經許諾託付一生的地方啊。 與雪雕園迥異的是,冰燈園中除了地上皚皚的白雪之外,凈是一片七彩繽紛的冰雪世界。喬落踏上一座冰橋,每一個台階都是不同的顏色,折身進入一片迴廊,廊柱是明艷的粉色,腳下卻是淺藍色的冰燈。緩緩地走著,像是踩在藍色地浪花上。恍惚間她聽見浪濤聲聲,恍惚間她看見風沙陣陣。 天空開始飄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喬落抬手接住,然後知道所謂的鵝毛大雪真是一個寫實的辭彙。那樣紛紛揚揚,洋洋洒洒地飄落,一層又一層地覆蓋了喬落傷痕纍纍的心。 他說:落落不要哭。 他說:我等你回來。 他說:落落,你回來了。 他說:我喜歡你。 他說:我顧意冬發誓!永遠對喬落好! 他說:我們在這裡舉行婚禮,一輩子不離不棄。 終於走到迴廊的盡頭,眼前是一座橙色調為主的八角高塔,佇立在黑色的夜空中,華貴而高傲。喬落虔誠地仰望著它,她想問,是哪裡的松濤又是哪裡的江邊,是什麼樣的沙堡又是什麼樣的風箏?它牢固嗎?經得住海浪嗎?它飛得高嗎?經得住風雨嗎? 可還記得那些卡片上的字字句句?可還感受得到那圍巾中針針的溫暖情意? 她想問,何處的午後, 何處的黃昏,何時的歌聲. 何時的笑顏?她想問:誰是誰的心,誰是誰的念,誰是誰的誓言? 那吱呀呀的單車,那荒萋萋的草坪,那衣襟沾香的槐花樹下…… 我們是怎樣經歷了這些,又怎樣失去? 蒼茫混沌間,她問:意冬,我們會一輩子在一起嗎? 他笑得寵溺,音量不大卻無比堅定自若:當然。 喬落哭了。 轉一個彎她終於看到了一個尖頂的冰燈教堂,她站住腳。 意冬,我終於走到了這裡。 沒有白色的婚紗,也沒有愛斯基摩王子。 沒有紅酒餅乾,沒有暗藏戒指的求婚蛋糕,沒有鋼琴,沒有你。 人來人往中,喬落就這樣哽咽出聲。她艱難地轉過身,卻陷入了一個冰燈的迷宮。右邊是綠色的冰牆,左邊是橙色的冰牆,轉一個彎,是紅色和紫色的冰牆。她在裡面來來回回地走,彷彿世間就只剩她一個人,兜兜轉轉,終於只剩下她一人。 她想也許她本不該回來,如此他們的愛情才能圓滿,如此還能留存美好的念想度過餘生。可是她終究還是回來了,看到了那面叫做愛情的光亮鏡子背後的陰暗、私慾、野心。物是人非事事休。他們親手打碎了他們的愛情,那隻遠航在夢中的愛之帆終於悲傷靠岸。 只是她在那隻遠航的帆船上傾注了太多太多,收不回,求不回啊…… 扶住牆停下,她摘下手套,在冰磚上一點點地寫顧意冬的名字。食指凍僵了換中指,中指凍僵了換拇指,固執地,在這塊冰磚上融出了曾深深刻在心底的那三個字。 默默地看著這三個字,閉上眼將頭抵在冰磚上,眼淚傾瀉而下。 顧意冬,我把你留在這裡了。 你的名字終究會隨著冰雪的消融而化去,如同我們的天荒地老…… 喬落扭頭走,眼淚不停地盡情地流,圍巾的外面都凝起了硬硬的冰碴兒。 如遊魂般地盪回賓館。 她這回腐敗了一把,訂的是江畔的香格里拉。因為在這裡她能遙遙看見江那一邊的冰雪大世界。 換了衣服洗把臉,鏡子里的自己眼睛紅腫. 失魂落魄,唯一的欣慰是圍巾夠厚,流了那麼多的眼淚也沒吹傷皮膚。 她看著自己,說:嘿,喬落,別害怕!前面還有很長的路等著你。 深吸了一口氣,正想撲上床倒頭大睡時,卻聽見門鈴響。她疑惑地開門,愕然看見門口大剌剌的鐘遠。 鍾遠一看見喬落,立刻誇張地大叫:「哎,喬落!果然是你!」 喬落磕磕巴巴地說:「你怎麼,怎麼……」 鍾遠沒有回答,徑自嚷嚷著:「我就說我沒看錯!賀子非說不是你!走!一起吃飯去!」 喬落一驚,賀遲也在?!她立刻退後一步:「我不去,我在一樓吃過了。」 「切!這裡的東西有什麼好吃的?哥哥領你去吃東北涮羊肉!快走!」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拉喬落。喬落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到走廊上,一些年輕的公子哥兒正站在一旁看著,其中有幾個還有點眼熟。她也不好意思太扭捏掙扎,微微使力想抽回手,嘴裡說著:「我真吃過了,我不去了。」 正說著,電梯門打開,身穿黑色大衣的賀遲邁步走出來,眼神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一起去吧。」 那一眼看得喬落的心裡一哆嗦,立刻不敢再說。 不知為什麼,非常心虛。 出了飯店,賀遲徑自上了一輛黑色奧迪,揚長而去。 鍾遠開車載著喬落,其他的人也各自上了各自的車。 一路上,喬落用冰涼的手指按摩著紅腫的眼皮,徒勞地希望能有些緩解作用。 鍾遠看看喬落,好心地扯東扯西:「我們大概來了十來個人,這才剛到。是意冬牽的頭先說要來,正好我有幾個朋友從南邊過來玩兒,就乾脆一起過來看看冰燈,這不正好開幕式嗎!然後去亞布力小滑個雪……」 喬落聽到顧意冬,只覺腦袋轟的一下子,哪裡還聽得見其他。她用近乎惡狠狠的眼神瞪著鍾遠,有一種想罵人的衝動。這人怎麼回事啊?如果只有賀遲,如果你看在他的面子上非要拉我一起也就罷了,居然還有顧意冬!又不是不知道怎麼個糾葛!是嫌不夠亂是不是?這種情況幹嗎死乞白賴地非拉著我吃飯啊?!喬落幾乎想跳車。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鍾遠一個激靈就按了中控鎖。他冤枉啊!他們一行人剛到這兒,正坐在大廳里等著人去辦房卡呢,這邊看著喬落失魂落魄地從門外晃進來,他一看就說這不是喬落嘛!剛要喊賀遲就冷冷地攔下說:「你看錯了。」 再然後他尋思不知道人家玩的是什麼,咱就別摻和了吧。結果房卡下來了,兩尊大佛都跟釘在沙發里似的,誰都不挪地方。 他問:「啊,咱們先上去放行李?」 又問:「那我們去放行李,然後下來找你們一起吃飯?」 再問:「那咱們先直接去吃飯?」 這兩人是任人怎麼說就是不說話也不動地方。整得那幾個小輩都有點兒慌了。鍾遠當時福至心靈啊,這輩子就沒那麼機靈過,張口就說:「我又想想,覺得剛才那個確實是喬落,要不我去叫她跟咱們一起吃個飯吧?」 賀遲這才施施然起身,拿了房卡往電梯走。 顧意冬也站起來說:我先去飯店等你們。 可以想像這頓飯的艱難。喬落坐得離主位遠遠的不敢抬頭,飯局上的氣氛安靜得詭異。賀遲不說話,顧意冬不說話,鍾遠也不說話,其他人不明就裡也不敢說話。喬落默默地吃著,只有鍾遠間或關照著布布菜。一個喬落看著眼熟的好像叫什麼磊的年輕男子終於瞅了個上菜的當口,順著逗弄服務員講了個餐桌笑話,大家嘻嘻哈哈地樂了一通,一向寡言的顧意冬又似心情很好地接了兩句,氣氛立時熱烈起來。 喬落旁邊坐的是一個生面孔,穿一件標識招搖的開司米,手腕上的鑽表比射燈還晃眼睛。顯然,他以為喬落是鍾遠帶來的,便自以為風流倜儻地笑:「喬小姐是鍾遠的朋友?」 喬落怔了一下,暗暗感嘆這人的遲鈍,就事論事地點點頭。 「真是緣分,我也是!」說著故作瀟洒地朝喬落一舉酒杯。 喬落一口菜哽住,順手拿起酒杯。 生面孔依舊自我感覺良好地放電:「我猜你一定是本地人,你長得很耐看,有種冰雪氣質!」 喬落被這話雷得猝不及防,一口就嗆到。 賀遲優雅地抬手:「服務員,請給這位小姐換一杯酸奶。」 此處的服務員是何等眼色,立即端上酸奶,輕聲詢問:「小姐,紅酒要撤下嗎?」 喬落抬頭看賀遲,這是她席間第一次敢抬起眼看他。只見他似乎很疲倦地靠在椅背里,微斂著眼,抽著一支煙。喬落禁不住皺眉。 賀遲並不看她,只是輕輕磕了磕煙灰,然後低沉地說:「聽話。」 簡單的兩個字不知怎麼繞過他的舌尖再從他的薄唇吐出卻分外繾綣,氣氛立刻曖昧起來。 喬落嘆氣:「撤走吧。」 餐桌上的關係頃刻間大洗牌,再次陷入詭異的膠著。 這群人的眼睛就跟探照燈似的,刷刷地在他們之間來回地掃。如此一來喬落反而放開了,大大方方地吃了起來,還舉手叫服務員:「麻煩再來一份麻醬!」 飯後,喬落跟著大家往外走。之前凍得太厲害,剛才又一口氣吃了那麼多的涮羊肉,只覺得整個人都有點兒頭重腳輕的。羽絨服實在太長,盤旋的大樓梯走下來,一個踉蹌,似乎要摔倒了,就聽得「落落小心」,然後手臂被人牢牢扶住。 她僵硬地轉頭,幾乎能聽見自己的頸椎咯咯作響的聲音。 顧意冬低頭看她,大堂華貴的水晶吊燈映照下,眸子里晶瑩璀璨,流轉著絲絲欣喜的光。 喬落有些尷尬地掙開顧意冬的手,閉了一下眼睛,直著聲音說:「你不要誤會。」 沒頭沒腦的,顧意冬卻眉頭一顫,眼裡的光華瞬間熄滅。 喬落知道他明白了。雖然有些不忍心,但是,她實在不想把事情搞得更複雜。 於是狠狠心重複:「你不要誤會,我只是……來告別。」 剛剛還光彩瀲灧的鳳眸里,終於,一片死寂。 喬落轉身,看見其餘人都已站在大廳里,正目光不定地仰頭看著停留在樓梯上的二人,只有賀遲背對著他們站在大門口吸煙。今晚他一直在不停地吸煙。 心裡輕嘆,扶著樓梯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來。 鍾遠也沒了主意,不知道該怎麼走。一時間大家都心思各異地站在大廳中間,誰也不動。 然後賀遲捻滅了煙,冷著臉,霸氣地大步走過來,一把拉過人群中的喬落,扭頭就走。 喬落壓住湧上嘴邊的輕呼,一路幾乎小跑著跟在疾步的賀遲後面,直至被他甩上了車。 外面實在太冷,車一時打不著火,賀遲暴怒,使勁地捶了一下方向盤。 喬落嚇了一跳,緊緊地貼著車門,像是做好隨時跳車的準備。 賀遲側頭看著她難得畏懼的樣子,竟然還笑了一下,問:「你有沒有話說?」 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吸煙的緣故,他的聲音低沉中帶著沙啞,像粗糙的砂紙,一點一點地磨在喬落的心尖上。 他幽深的眼裡透著點點悲哀,看著喬落抿著嘴不說話的樣子,越發覺得刺痛難忍:「我問你,有沒有話說?嗯?」 他緩緩地吸進一口氣:「這裡,是你跟他約定辦婚禮的地方是不是?你來這兒幹什麼?你讓我給你時間好好想想,這就是你所想的?這就是你要給我的答案?」 說實話,喬落聽他這麼問,心裡有點兒委屈,可又不知從何說起。畢竟她還沒想好兩個人今後該怎麼辦,或者說,她還沒有那個勇氣和決心去面對之後的諸多問題。怕他期望過高,所以她無從解釋。 見他傷心,喬落也覺得難受,吶吶地說:「對不起。」 賀遲聽了,只覺得心都被硬生生地劈成兩半。他猛地一打火,油門狠踩,車立時向前衝去。 喬落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歉道錯時候了,但話已說出,收不回來了,只能慘白著臉,顫巍巍地繫上安全帶。看著車窗外飛逝的景物,竟然還隱隱地想著……如果能一起死了……就解脫了吧…… 一路疾馳到酒店停車場,急剎車後兩個人都坐在座位上沒有動。喬落腿軟了,在這種冰雪路面上如此飛速居然沒有意外簡直是洪福齊天佛祖保佑!原來還是想活著。 既然沒死成,自然仍要考慮現實的問題。 她一想到鍾遠說他們之後還要去亞布力,不禁為賀遲現在的狀態擔心起來,抖著聲音開口:「賀遲,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其實我沒有決定什麼,來這裡……」 喬落不知道怎麼說,她將手放在心口,安撫著還在狂奔的心跳,停了一會兒又開口:「遲,有時候我覺得你對我的了解比我自己還明白通透,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來。就像之前我要跟鍾進結婚……其實你一早就知道我是一時昏了頭了,這婚根本結不成吧?還有,後來我一意孤行地再栽進去,你也早就知道我很快撞得頭破血流,然後才能醒悟現實和幻想的不同是不是?」喬落覺得有些難受,心酸莫名襲來,心疼他。 她平靜下來,緩緩地說:「遲,我不想讓你難受,你……對我真的很重要。你不知道你有多好,好到讓我常常覺得這都不是真的。你都不知道吧?我一直認為,如果沒有你,我喬落根本沒有今天。我說的,不是錢的事,只是單單講精神。因為你,讓我對這個人生多了很多的信心和勇氣,讓我覺得這個世界還是可愛的。遲,你讓我敢於面對這一切,不害怕。」喬落眼眶紅了,這麼多年,這些話壓在心底,她從來沒有說過,面對賀遲永遠是一副憊懶模樣。 「喬落,你別說了。如果說這些只是為了後面的那一個但是,我不想聽。」賀遲緊緊地攥著方向盤,覺得嗓子眼兒發緊。 喬落掐著自己的手心,默然了一會兒,卻仍是咬牙開口:「你肯定知道這些日子我在想什麼吧……你我之間,隔著太多的問題了。我們,真的適合彼此嗎?」喬落轉頭看他,半明半暗的光線中,賀遲濃眉朗目,英俊得不可一世,但神色卻那麼冷硬,眼底透著凄然。 賀遲轉頭看她,悲涼地說:「落落,你什麼時候開始用這樣的套話搪塞我了?對你喬落來說,什麼家世門第什麼環境外因的,你憷過嗎?你不過就是……」不能愛我罷了。 賀遲咬著牙,繼續不下去。只覺得心臟突突地跳,血拚命地往頭上涌,卻冰涼冰涼的。 喬落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死死地咬住嘴唇,像是要攔住破口而出的話。 良久,他說:「喬落,別輕易下結論,我給你時間想,好不好?」 賀遲陰著臉回來的時候,一幫人正聚在套房裡碼長城,氣氛熱烈。見賀遲一身森冷氣息地走進來,頓時懾於其氣勢,全部噤聲。 他走到顧意冬那桌站住,看看顧意冬的牌,點點頭說:「牌不錯啊,千萬悠著點兒打。」 顧意冬的臉色也不好,他隱忍地看了一眼賀遲說:「如果我早知道對家的牌,可能也不會輸得這麼慘。」 賀遲短促地笑了一聲,撇著嘴角冷聲說:「就怕你點了上家的炮,連累了下家。」 顧意冬左手邊的磊子是個機靈的角色,站起來說:「賀少,你坐,我正好換換手。」 賀遲伸手,將磊子按回座位里,眯著眼笑,一字一頓地說:「我可不敢跟他玩了。」 另一桌的鐘遠趕緊叫:「賀子!來這邊!我們這兒正等你呢!」一邊使眼色讓下家讓座。 賀遲掃了他一眼,知道他擔心什麼。搖搖擺擺走過去坐下,一捋袖子,弔兒郎當地說:「聽說小爺我今晚要贏錢,你們幾個都準備好了嗎?」 三五圈兒廝殺下來,賀遲的手氣果然出奇的壯,頻頻贏錢。那桌顧意冬卻一直心不在焉地像是陪練的,不一會兒就起身說太累了,要回房間休息。 這邊賀遲剛摸了一個寶,啪嗒一聲拍在桌子上,引得哀聲四起。他卻抬眼喊住顧意冬,涼涼地問:「顧意冬,明天還去滑雪嗎?」 賀遲對家的小子邊掏錢邊苦哈哈地喊:「意冬哥,咱不去了?不是你說要來滑雪的嗎?」 顧意冬沒說話,垂下眼帘,走出去。 又打了一圈兒,賀遲詐胡了一次,點炮一次,非常不在狀態。煩躁地摸出煙,又擲在一旁的茶几上,喊:「對了,那誰……磊子,去看看顧意冬那兒有沒有紅條了,這煙不夠勁兒。」 「意冬哥會不會睡了?」 「那就叫起來!」賀遲表情狠戾,磊子嚇得不敢吱聲,趕緊一溜煙兒跑出去。過一會兒一臉納悶地回來說:「意冬哥房裡沒人啊!我敲門敲了很久都沒動靜。」 看見賀遲猛地沉下的臉,磊子嗑磕巴巴地說:「我,我很使勁地敲了!我還按了足足兩分鐘門鈴,再怎麼睡肯定也起來了。要不給他掛個電話?」 這時候鍾遠回過味兒來,趕緊攔住說:「行了行了,你去吧!賀子,要不先抽我這個?雖然比不上特供,卻是我朋友從南美捎回來的,也挺有勁兒的!要不咱今天早點兒散了,你也早點……休息?」 賀遲側頭皺著眉頭點上煙:「不,幹嗎休息啊?今天興緻格外高!」 接下來賀遲連坐很多庄,都是小胡。 「不是吧!我又沒出手!賀少的手氣今天可邪乎啊!」 鍾遠意有所指地開口:「賀子,你今天不一樣啊,心急啊!你以前不是這麼打啊,你不是最有耐心,都等著一把胡大的嗎?何必這麼急?」 賀遲慢條斯理地碼著牌,嘴角的一抹笑,極凌厲:「我怕再等,就不是我的了。」 眾人紛紛起鬨叫嚷。 一片喧囂中,賀遲卻像是隔離在人群之外,意態凄涼。 終於,一把失手,累積了十幾番,輸得很大。他只是一挑眉,非常慷慨地發錢,連旁邊圍觀的也有。 大家笑鬧著嚷:「還是賀少最有范兒!」 「喏,賀少從來是好牌品,輸得起!」 「那可不!輸得起大丈夫啊!」眾人得了錢使勁兒誇,一派喜氣洋洋。 賀遲也笑,卻是慘淡,緩緩地說:「錢,我是輸得起的。」 喬落覺得很累。 本想好好安撫賀遲,可是一開口就不由自主地將心裡的話都倒了出來。她支著額頭給鍾遠發了個簡訊,希望去亞布力的路上不要讓賀遲自己開車。 洗了一個熱水澡出來,又敷了個面膜,她站在窗邊,對著江對岸的燈火輝煌處出神。 暗夜中,那座冰燈天堂靜靜地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美麗得如同幻境。看得喬落的心底愈是凄迷。 靜默中門鈴突兀地響起,喬落沒有動,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直直地盯著那一處冰冷的燈火。 良久,她才緩緩走到門邊打開門,顧意冬果然還在。 兩人對視一瞬,誰也沒有說話。喬落側身,他默默地走進來,徑自駐足在窗邊,凝視著那片燈光。 喬落卻只是合了門,靠在門上,無力的。 顧意冬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說:「很美,是不是?」 「嗯。」喬落艱難地點了點頭。 這裡,有他,有她,有他們的誓言和夢想。 遠處的熒熒燈火似乎要穿過紛揚的大雪擠進來,令滿屋的凄愴無所遁形。 頓了一會兒,他啞聲說:「你說得對,你從來不欠我的。其實,我是知道的。我也從來沒有恨過你,我只是恨我自己,恨我愛你,恨我傷你,恨我忘不了你,恨我到現在都下不了決心結婚,恨我為了你一次次背棄自己的誓言,恨我變成一個連自己都鄙棄的人。」他頓了頓,「我更恨,我竟沒有辦法令我最愛最珍視的女孩幸福,我恨我不能實踐我這輩子最珍貴的誓言……」顧意冬哽咽。 一字一句,穿過凝滯的空氣,落在喬落的心裡。 為什麼說這些?為什麼事到如今才說這些?為什麼此情此景才說這些? 「喬落,已經十二年。」他說得緩慢,但是時間飛快。喬落恍惚,是何時,覺得每一天都漫長到絕望;又是何時,再次感受到呼吸的力度和溫度?她如何走過、熬過的?她覺得茫然,覺得心裡空得發慌,沒有著落。 「但是,落落,我愛你甚至更久、更遠。久遠到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們竟會真的說再見……我以為,這樣就是一生了。我以為,不論我們各自在什麼地方,這一輩子都是我和你的一生一世,是我們說好了的地老天荒。但,你卻離開了,是嗎?我甚至想恨你,因為你連最後的念想都不肯留給我……你讓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但我又如何能恨你?我只能恨老天。你說,老天怎麼能這麼殘忍?如果他要收回,為何之前要給我們這麼好這麼多?」顧意冬轉過身看她,鳳眼中有物晶瑩,「我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喬落早已淚流滿面。她沒有擦,只是看著他,貪婪地。 她知道,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以後,他再也不是他,不是十二年前的他,不是十二年以來的他,不是她的他。 而自己,亦然。 她不能不想起十二年前那個暗香浮動的午後,羞赧的男孩說:可不可以別再接受別的男生的情書?她的心情又雀躍又害羞:說吧,顧意冬,本姑娘等著呢! 他說,我喜歡你。 喬落現在閉上眼睛仍能感覺到當時的狂喜和羞怯,仍能清晰地看見男孩通紅的耳廓。 那是一切的開始。 那個時候她問:永遠對我好? 他答:永遠!永遠!!!我顧意冬發誓!永遠對喬落好! 十二年,果真是一個輪迴。 她也曾經認定,就是這樣的一生了。不論怎樣,不論他們各自在什麼地方,在誰的身邊,這一輩子她過的都是他們兩個人的一生一世,是她允諾給他的地老天荒。 這麼多年的幸福、悲傷、怨恨、折磨全部累計到了這一刻。 喬落大步走上前,揚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甩了顧意冬一個耳光,哭著說:「說對不起!說對不起!」 「對不起。」 喬落哭得戰慄,那些青春那些年華那些美好那些誓言…… 顧意冬伸手最後一次深深地摟住她,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落落,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麼要那麼狠心?你怎麼能對我那麼狠心!」 「對不起。」 「為什麼跟別的女人訂婚?你怎麼能!我恨你!!!」 「恨吧。」 「為什麼在我最難的時候不在我身邊?你知不知道我多麼需要你?!不是說好,永遠陪在我身邊嗎?不是說好,不會讓我受傷要永遠寵我愛我讓我幸福.……」喬落哭得喘不上氣來,顧意冬輕輕撫著她的脊背,眼淚默默地流進喬落的頭髮里,顫抖著。 「不是……明明說要一輩子對我好嗎?為什麼要這麼傷害我?啊?」 「顧意冬你背信棄義!」 「嗯。」 「你騙我,你是個騙子!」 「是。」 「我永遠不原諒你!」 「好,不原諒。」 「你一定會後悔!!!」 「我已經後悔。」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怎麼能……這麼多年,對我不聞不問……你知不知道我天天做夢夢見你?你知不知道那麼些年我其實一直在等你……你為什麼……為什麼事到如今才……」顧意冬緊緊地摟住喬落,像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一般。他聲聲應著,卻早已淚如雨下。 「落落,你要照顧好自己……不要晚上喝涼水,不要貪辣子,不要忘記吃飯……其實,說來可笑,這些年我不也都沒有在你身邊,可是不知為什麼,這一次,卻那麼擔心你。落落……」顧意冬收緊手臂,「還有你仍然要保持本性的天真,即使吃了這麼多苦,還是要堅信人性本善。我知道我說服不了你,好在你之前有我,後來有了賀子……但這個世界真的很複雜,你要保護好自己知不知道?不論何時,要多為自己保留一點……還有,你有時候想得太多,容易自苦。其實不必……你要快樂自在地生活……」顧意冬凝噎,「落,最近我總是在想——竟然真的有這樣一天嗎?沒有你,我的世界會怎樣?沒有我,你又會怎樣?反反覆復想不出來,覺得惶恐得很。」顧意冬緊緊地咬著牙,嘴裡都嘗得到血腥的味道,「我以前,那七年的時間,我每次想起你,都覺得你就在我身邊,好似我只要伸手就能夠到你。可是,我前天做了個夢,我夢見我怎麼喊你你都聽不見,我嚇壞了……落落,落落……你真的要離開我了嗎?你真的要離開我了?」 喬落艱難地推開他,淚水滂沱:「是,我真的要離開你了。意冬,我要離開你了……」 她退後了兩步,深深地鞠了一躬。鄭重地說道:「我替我爸爸向你道歉,對不起。」 「顧意冬,對不起。對不起,顧伯伯!對不起,顧伯母!對不起!造成了你家這樣的巨大創傷。他受到了制裁,他真心悔過了,希望你們不要再恨他!」喬落的淚水滴落在地毯上。 顧意冬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戰慄著,含混地說:「好,我試著,原諒他。」 喬落直起身,含淚綻開一抹微笑:「謝謝你,意冬,謝謝你。其實,我也不恨你,你不要總覺得虧欠我,不要覺得愧疚放不下。你看,當年你為了你父親拋下我,如今我為了我父親拒絕你,我們扯平。」 顧意冬感覺痛得錐心刺骨,卻只能笑:「落落,你真好,此時還要安慰我。你其實是不再愛我了,不是嗎?」 喬落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嘗到血腥的味道:「意冬,答應我,忘了我。」 顧意冬一震,踉蹌了一下,靠在窗台上,顫抖地閉上眼。 他知道她說的是真心的。她要離開他,徹底地,連回憶都不肯留。因為她要給另一個女人一個完整的丈夫,否則自己會淪為她不齒的那種男人。賀遲總說這女人最狠,終於發現。 世間如此之大,選擇這麼多,她竟總能生生地將人逼到只剩一條路。 「落落,你能不能答應我,永遠不要忘了我。」顧意冬深深地凝望著她,眼眶裡湧出了脆弱的淚,滑過他矜貴的臉頰掉落下來。 男兒淚總是格外令人心痛,令人震撼,喬落顫抖著側過頭去。 他啞聲哀言:「落落,無論以後那個人對你多好多體貼多溫暖,你都不要忘了我好不好?你能不能不要忘記第一個與你牽手的是我,第一個與你相愛的是我,第一個跟你說要一生一世的是我……」他說不下去,心如刀絞。 喬落捂住嘴,泣不成聲:「好,好……我答應你,永不忘記……」 「喬落,你要記得,我愛你。顧意冬愛你,只愛你,即便如你所願忘了你,也還是愛你。」顧意冬哽咽,「對不起,落落,對不起。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我愛你,真的愛你。」 喬落含淚點頭。 「落,我喜歡你笑,要一直笑著,好不好?相信我,你的人生再不會有波折,會從此幸福明媚。你會完成你的理想,我相信你。落落,我相信你可以飛得很高。」 「意冬,賀夕是個好女人,」喬落抹眼淚,跟自己說,要微笑,「她很好,很愛你。要珍惜眼前的幸福,意冬,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我祝你們幸福。」 顧意冬凄然微笑,輕聲說:「落落,也願你幸福。」 兩人對視,眼中是真誠,眼底是愴然,臉上是微笑。 十二年歲月如梭,飛快地從兩人之間閃過,那些笑聲那些甜蜜那些誓言將這一瞬切割成千千萬萬個碎片,紛紛揚揚,漫天漫地,讓人傷心。 門口處,顧意冬仍是回頭,問:「落落,我最後想問……如果,你回來的時候,我不再粉飾太平逃避過去,你會不會像如今這麼堅決?我們,可不可能有一個機會?」 喬落猛地一震,指甲嵌入肉里,她相信自己此刻的表情真誠坦白,她答:「不會。」 顧意冬微嘆,隻身離去。 我騙了你,意冬。 怎麼能不會?當然會啊,當然會。 遠處繽紛的水晶城堡終於逐一暗了下去,漸漸消失在黑茫茫的夜幕當中。 喬落覺得她心中那塊她曾以為會永遠燈火璀璨的角落也跟著暗了下去。 她莫名地惶恐,隨之是茫然,卻只是靜靜地,任其熄滅。第二十二章 最幸福的藍色 (她手裡捧著的是今早收到的快遞禮物。打開那個精緻的盒子時,她有一瞬要屏住呼吸才行,她看到了那傳說中的世界上最幸福的藍色。) 喬落回到家就病倒了,昏天暗地地連燒了三天才恢復常溫。 她愧疚地看著擔憂的老父,聲音仍帶點沙啞:「沒事了,我好了,都過去了。」然後閉眼又睡過去。 吃的葯都是裝在只有簡單標識的白色紙盒裡的,進補的食品皆極為精緻可口。可是喬落見到的只有父親一人,父親也沒有提東西是哪裡來的,喬落心裡難受,將心比心,也不再問。 只是在清醒後給賀遲發了個簡訊:謝謝,我已經好了。 儘管如此,喬落一想到賀遲仍覺得壓力頗大。 商雨來探望,輕捋她汗濕的頭髮:「怎麼搞成這樣?」 喬落笑得蒼白卻平靜:「我就是小船不堪負載,生活中有點兒變故就愛發燒。沒事的,都習慣了。」 「這又出了什麼變故?」 「連根拔起,有點兒傷筋動骨。」 商雨一愣,問:「顧意冬?」 見喬落點頭,商雨唏噓著:「何必如此?我以為這些年你已經學會虛於委蛇,有時候哪怕面對自己也不要太認真。」商雨意味深長地說:「這些年誰心裡沒有個不可告人的角落?只管走好腳下的路就好,何苦如此為難自己?」 「我現今是難以忘懷的初戀情人,可是過完年恐怕就即將是心機深沉破壞別人家庭的無恥女人。」喬落仰頭慨嘆,「這些年不名譽的事做多了,但也都算是你情我願,扯開了不過是單身男女情愛場上的一縷煙雲。總還是想著不要將自己搞得那麼不堪才好吧?況且,如今這樣,連我自己也覺得爽快!之前這些年真是受夠了!」 商雨有點心疼地微笑:「你不是早就退出了?你這個樣子,那女人也未必領情。」 「不必她領情,我自己良心過得去就好了。」 「你待她真的是足夠好。」 「沒辦法,就是善良嘛!」喬落笑。 商雨卻沒被迷惑:「看她哥的面子吧?」 喬落的臉僵住,良久終是嘆道:「算是吧……其實想想我們這三家也算和諧,我家欠顧家,顧家欠賀家,賀家又踩我家上位。糊塗賬!而賀遲對我不可謂不盡心儘力,我……」 「小落!你就趕在這個節骨眼……你該不會想把欠賀遲的還給他妹吧?」商雨輕呼。 喬落一震,輕聲答:「也許……我本來不知道會那麼巧地碰到顧意冬。這樣……我也是沒別的辦法,我能為賀遲做的實在太少。」 商雨急了:「小落!你怎麼這麼傻?賀遲多好的男人,我不相信你就能一點兒不動心!否則你怎麼會跟他……你怎麼……」 喬落低頭,聲音有點兒啞:「那樣的人……在身邊這麼多年,怎麼可能不動分毫?如你所說,如果沒有動心再怎麼意亂情迷也不至於……我心裡是清楚的。這次我甚至,甚至發現自己在同時面對他們兩個人的時候,眼裡心裡關注的都是賀遲……我知道他穿什麼樣的衣服抽了幾支煙站在什麼地方,可是顧意冬要跟我說話我才驚覺他的存在。」喬落苦笑,「我見賀遲傷心發火,我的心都跟著抖。但越是這樣我越害怕,小雨,我寧願與一個沒有感覺的人平淡地共度餘生,也不想再一次為愛情奮不顧身,那太可怕了……賀遲,真的是一個能淹沒我的人。我很害怕,真的。而且你也知道,我如果真的跟他一起,絕對要有一場硬仗,恐怕還是持久戰。現在的我拿什麼去搏?趁我還控制得了自己還能抽身我必須走,我害怕這又是一場會滅頂的感情洪流,再來一次,我怕我沒有力氣再站起來。」 「小落,」商雨哀傷地看著她,「在還沒有開始的時候,你就已經認定會悲劇收場了嗎?」 商雨追問:「你真的想好了?小落,事到如今擦邊球根本不管用,你打算打開天窗說亮話?如此你生活中再也沒有賀遲,再也沒有!你考慮清楚!你真的捨得?!」 喬落默然。我不捨得,在黃山的時候我就知道不捨得。可是,事到如今我又如何騙自己我們仍只是朋友? 喬落猶豫了很久,依舊狠不下心。 卻先一步收到賀遲的簡訊——他們現在已不打電話——他說,北美出差,一個月。 七個字,讓喬落凝視了很久。 再過了大約一周,他才又發一條信息過來,也是寥寥數語:落,生日快樂,抬頭看天。 喬落抬頭看天,灰濛濛的,可她卻似乎看到,大洋彼岸的那一片碧海藍天。 她手裡捧著的是今早收到的快遞禮物。打開那個精緻的盒子時,她有一瞬要屏住呼吸才行,她看到了那傳說中的世界上最幸福的藍色。 那一刻那種純粹到極致的景泰藍色調彷彿正在幽幽流動,世界知名品牌Iittala的青鳥,靜靜地佇立在那裡。 大師用理想打造的希望逸品。 那一刻,幸福的青鳥似乎觸手可及。 喬落幾乎落淚。 原來他明白。如今任何昂貴奢華的禮物都讓她不堪負載,她本已在心底默默跟自己說好,任何高價禮物她都會拒收,可她沒有想到,送到手裡的竟是這一份不能承受之輕的禮物。 其實Iittala也不可謂不奢侈,但與賀遲平時的排場相比,著實是小巫見大巫。 喬落看著手心上的青鳥,神秘而恬靜,安然地停留在她的手心,彷彿靜靜地向她訴說著那個有關幸福的故事。 她怎麼也不忍心將禮物退還。 她的心在抖,手卻出奇的穩。 這一天,是一月十九日,喬落二十八歲的生日。 報紙上沸沸揚揚地炒著一件新聞,大標題是《達啟信託斥資樹百萬元回饋社會》。 喬落默默地垂下視線,看著報紙上笑容淡定的顧意冬,採訪記者用粗體字標註:達啟信託總經理顧意冬表示,這五所希望小學,是送給她一位朋友的生日禮物,這是她十年前的心愿。 顯然這一句話引起了後文的諸多揣測,眾說紛紜。喬落只是靜靜地合上報紙。 恍惚間想起,似乎在十八歲那一年,她剛上大學,曾雄心萬丈地立誓說要在十年後蓋五所希望小學。 她看向窗外,心頭湧上陣陣空茫。 第二日與商雨吃飯時,她八卦地問起這件事,喬落帶些無奈的笑,深吸一口氣再吐出。 早上她收到快遞,是五月份的捐贈證明和榮譽證書,都是以她的名義。 感動之餘也讓她有些無措,苦惱又不知如何處理才好。 商雨拿叉子直戳牛排,也是感嘆:「其實看你們兩個走到今天這步,我心裡也挺難受的。要知道,你們曾經是校園裡的愛情典範。雖說後來勞燕分飛,但總覺得那樣摯情深愛過的兩人也許會寫愛情神話也不一定。沒想到真的到了今天連余情都不留。你說這個顧意冬也著實可恨!這之前都幹什麼去了!時至今日才一樣一樣地擺出情聖的做派來!」 喬落深以為然。 細細地品著盤子里的忌廉布丁,有一種叫做傷感的情緒取代了哀傷,布滿心間。 晚些時候方歌來找她們匯合,幾個人一起去打了保齡球,笑笑鬧鬧地結束了一天。 時間簌簌滑過,轉眼就是二月初,農曆新年。對於喬落來說,如此期盼過年的心情,經年未有。 竟然不再畏懼代表團圓的節日,能坦然地掛著微笑融入人群之中。 熱熱鬧鬧地買春聯、貼福字、辦年貨、包餃子……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 大年夜商雨因為工作沒有回老家,方歌也留在北京,便都聚在喬落家過年,一起聽從喬父的指揮——擀皮兒、切菜、拌餡兒。商雨這是第一次包餃子,很興奮地認真捏褶兒,方歌在一旁頗有架勢地指導。 他們一邊看春晚一邊三八兮兮地點評一二。電話鈴響的時候喬落正看著方歌和商雨大笑,起因是商雨抬手撓臉結果成了個大花臉,方歌好心地幫忙,最後搞得她整個臉頰都是麵粉。兩個老大不小的人就此掐上,幼稚地拌嘴拌得不亦樂乎。 她笑著接起電話說:「新年好!您哪位?」 賀遲說:「是我。落落,新春快樂。」 賀遲其實早就回來了,但一直沒有露面。 三十晚上父母照例分開跑好幾個點下地方陪群眾過年,賀夕去顧意冬家盡孝,他和另外一幫沒人要的發小湊一起喝酒。 觥籌交錯間想起這些年的春節幾乎都是兩人一起度過,不禁感到心裡空得發慌,一時沒忍住就給喬落打電話,她的手機關機只好掛了她家中座機。 那一端她的聲音輕盈歡快,屋裡笑聲陶然,他甚至聽見有一個清脆的女聲在嬌喊:「方歌你別鬧了!」 然而此處兩人隔著電波相對無語,瀰漫著為難與尷尬,他的心裡緊得發疼,胡亂地說了幾句又飛快地掛掉了電話。 端著酒杯獨自站在陽台上飲酒,看城市四處燈籠高掛,爆竹聲聲不絕。 鍾進也端著杯子走出來,他婚後有些發福,神態越發安然穩重。 賀遲看了他一眼:「聽說要當爸爸了?恭喜。」 鍾進舉杯示意,回說:「聽說意冬哥完全敗了?恭喜。」 賀遲微挑眉看他一眼,又聽他繼續說:「我早知道贏的會是你。」 賀遲沉默,耳邊響起剛才的笑聲和那個叫方歌的名字。他是不是因為太著重於顧意冬,而低估了他人? 鍾進看他的表情,笑得暢快:「怎麼?聽說又出現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也該輪到你了!話說,為女人跟一個比你強的男人爭風吃醋,這還真不是人乾的!」 賀遲毫不意外他一直跟進事態發展,他們這幫人別管外表披什麼羊皮,本質都是霸道好勝的。賀遲眯眼問:「我哪裡不比那人強?」 鍾進笑:「切,你以為你比我強多少?我好歹也是儀錶堂堂高級醫師,女人緣也是相當不差的,更何況在女人眼中我可比你有安全感多了。但是以前跟落落在一起,她每次見到你時,眼睛深處就有不同尋常的光彩,人也活潑許多。這是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做到的,那段日子真是終日惶惶啊……」 賀遲終於正眼看他:「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終於輪到你了。現在有一個人能讓她快樂,你打算怎麼辦呢?」 這話猶如一記重鎚,狠狠地敲在賀遲心上。 喬落找不到賀遲,她有一些話想說又不敢說,有一些話不想說但是卻必須說。 這些日子她過得有些恍惚,像有些什麼隔在她的眼前,看事物也失了焦距。 來到一個她以前經常光臨的爵士吧。這裡環境幽雅舒適,讓人平靜、放鬆。剛回來的那兩年她常常在此處出入,那時是想逃避熱鬧中的倉皇與空屋裡的寂寥。 今日難得的冬日陽光,她坐在臨窗的位子,微合雙眼,昏昏欲睡。 方歌的到來驚醒了她,他把她要的書放到桌上:「給,你要的書。可真難找啊!上面厚厚一層灰!我還真就不知道B大圖書館裡還有這麼冷僻的書!」 喬落笑笑,道著謝拿過書。是一本很艱澀的講「惑」與「尋」的書,早些年她曾在圖書館看過。 兩個人各點了咖啡和茶,間或說說話。 「你還好吧?」方歌疑惑地看著她懶洋洋的樣子。 「好得很。」 「你爸是不是又逼你相親了?」方歌壞笑。 喬落一聽這個就有氣,過年的時候大家在一起聚,喬父一看他們三個齊刷刷的大齡單身青年難免八婆一回,就將這個問題提到日程上來,搞得喬落尷尬無比。 「少說我,你可比我大不少!我就不信你家裡不急!」 「急啊!可我這兒天高皇帝遠,清靜!」方歌咧著大嘴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喬落眯眼,不知怎麼覺得他這個笑容令人無端地心裡發緊。方歌渾然不覺喬落的不自然,他眨巴著眼問:「說真的,你怎麼打算的?真就這麼單身下去?」 喬落收回目光:「我從來不是單身主義,這不是沒遇到合適的嗎!你呢?打算這麼瀟洒一輩子?」 「哪能啊!講真的,人能揮霍的年月實在有限。」方歌陽光的臉上難得暗沉,他嘆,「不顧一切的輕狂已經過去了……我這不也是沒找到合適的嗎!主要是我太優秀!」說完又恢復嬉皮笑臉的樣子。 喬落無奈地嗤笑。 此時的賀遲正開車回會館。這一片都是高檔休閑區,他在路過一家爵士吧的時候習慣性地向里瞟了一眼,正看見喬落。 喬落從來落落大方,她想享受陽光時就會坐在靠窗的位子,放鬆自若,絲毫不介意行人的往來目光。此刻的她一手支著臉頰,專註地看著對面的男子,笑容恬靜。 賀遲貪婪地看著,他已經近兩個月沒有見到她了。他將車停在路邊,靜靜地看著她與那人談笑風聲的樣子,心很疼。 不自覺地就按快捷鍵撥號,他看見喬落愣了一下,掏出手機一看屏幕,臉上的笑容生生地僵在嘴角,方才的愉快自在消失得無影無蹤。 賀遲的聲音透過話筒輕快爽朗:「落落,你在哪裡?我發現個好館子一起出來嘗嘗?正好我剛拿到一些魚油你帶回去孝敬伯父。」 喬落的表情顯得很掙扎甚至痛苦,方才眼中的晶瑩神采被朦朧取代,咬著嘴唇像是想不到回答的話。 賀遲有一種被凌遲的痛苦,原來,她跟自己通話時,在看不見的地方,是這樣的表情啊。 他忽然失去粉飾太平的力氣,只是軟弱地對著話筒說:「落落,我想見你。」 「……我,現在有些事情……也許,也許晚些時候……或者過幾天……」 「那算了。」賀遲掛掉電話。 如同一點冰凌嵌在心間,那冰冷瞬間浸透全身。 賀遲此生從未如此無力過。 他虛脫般的將頭靠在椅背上,側著頭哀傷地看著喬落因自己變得寡歡的樣子。 「男朋友?」方歌看著喬落有些怔然地收起電話,問。 看她搖頭,又問:「那是你喜歡的人?」 喬落愕然抬頭。 方歌得意地笑:「喬落拒絕不喜歡的人的時候從來乾淨利落刀不見血。你剛才表情游移語氣支吾,與平時表現得大相徑庭,我想不出其他理由讓你這麼為難。」 喬落惱羞成怒,將桌上的紙巾擲過去:「想你的商雨吧你!」 方歌的從容蕩然無存,臉微微漲紅:「喂!你亂說什麼!」 喬落心情惡劣:「我說我都給你製造了這麼多機會,你為了人家年都不回家過了竟然還搞成這樣——人家愣是不知道你喜歡她,丟人!」 「死喬落你以為我不知道是吧?打電話的肯定是賀遲吧?我早就知道這小子在你心裡不一般了!怎麼著,到底把人家欺負跑了吧?」 「我什麼時候欺負他了?你給我把話說清楚!分明是他當初趁火打劫欺負我來著!你知道什麼啊你!」 「我當然知道!你這女人最認死理,凡事上綱上線的,我告訴你賀遲虧就虧在當年沒欺負你到底了!現在反過身來讓你往死里折磨!我要是賀遲才不那麼慣著你,直接拿下了事!這北京城裡賀大少想拿下個女人還輪得到你在這兒撲騰?他就是對你太心軟!要是我還能容得了你這兒撲騰一下那兒撲騰一下……」 「方歌!!!我現在就給商雨掛電話拆穿你掛羊頭賣狗肉!」 「……姑奶奶!別!我錯了我錯了……」 在喬落瞪著眼睛硬著脖子跟方歌爭辯的時候,賀遲默默地打轉方向盤離開。 電話響,接起來那邊絮絮地說了一堆,最後問:「……賀少,你看是否立即將方歌調職?」 賀遲無聲苦笑,眼神暗沉,他想起那次與顧意冬的對話,顧意冬問自己:如果你輸了,你,能認輸嗎? 他幾乎笑不可抑,無法自持,彼端的人顯然有些緊張,又追問了一遍。 賀遲閉了閉眼,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紛擾擁擠的心都跟著脹痛,終於,沉聲答:「不必。」 第二日是周末,喬落與商雨結伴逛街,商雨問:「你昨天見到賀少了?」 「沒有啊,怎麼了?」喬落現在是想見又不能見。見了面她勢必要攤牌了斷,不見面反而似乎多了一絲借口。如此拿不定主意在喬落的人生里還是頭一遭。 商雨皺眉想了想:「那你昨天是不是跟方歌在一起?」 喬落一愣:「是,你怎麼知道?」 「嗨,我昨天跟宋海在楚館應酬,賀少到的時候那樣子……噫……雖然看起來只是沉默了一點兒,但他那酒喝的,簡直就是牛飲!之後流露出的那種表情……怎麼講……是女人看了就會心疼啊!」商雨邊說還邊搖頭,「我就想啊,這天下間除了你喬落,誰還能讓賀少露出那麼慘淡的表情啊!」 喬落心裡難受,有點兒直不起腰來,找個椅子就坐下不再走。 商雨從善如流地坐下,善解人意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瞅著喬落,眼裡寫滿了對她的心事的渴望。 喬落哀嘆:「小雨啊,我恐怕還是抽身太慢,我好像真的是剛出了狼窩又入虎穴了啊……」 商雨撲哧就樂了,推她:「真這麼慘?」 「真的,」喬落鄭重點頭,「我可笑不出來。我啊,真的累了,再也折騰不動了。儘管我不承認,儘管我希望這一切只是我短暫的錯覺,儘管我更願意相信我只是一時被迷惑……可是,我昨天看著方歌笑的時候竟然滿腦子都是賀遲的臉……小雨,我這回真完了……我恐怕不是因為對賀遲心動而看誰都像他,恐怕是方歌本來就與賀遲有點兒相似……」喬落捂住臉。 商雨若有所悟:「我就說嘛!有的時候看著方歌笑的神情特別眼熟,可不就是很像賀少!」商雨激動了,「天!小落!你別說你一開始因為這個……」 「別問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以前只是覺得跟方歌在一起舒服自在而已。我也是昨天才發現,而且現在是越看越像。啊啊啊, 我是不是神經錯亂了?」喬落煩躁地揉頭髮。 「那你現在怎麼打算?」 「你說呢?」喬落看她,很茫然,「反正我現在怎麼決定你都有話說,乾脆你說啊!」 商雨張口就想說:那就快點兒投入賀少懷抱啊!可怎麼也說不出口。她看著喬落眼底深處的疲憊和脆弱,忽然理解了她的張皇和彷徨。 連自己和宋海之間,都還有那麼多的問題擋在中間,更何況喬落與賀遲? 那些過往怎麼跨過?那些未來又如何面對? 更何況喬落根本失去了為愛情拼搏的天真與勇氣,如何要求她再次獻出她剛剛恢復的那僅有的一點兒元氣去為這個不確定的未來搏一個開始? 商雨默默地把手放在喬落手上,希望給她一點兒力量。 喬落仰頭重重嘆氣:「我只是想平靜地過日子。你知道,我現在幾乎被那個圈子妖魔化了……這不是我想背負的……那些烏七八糟的往事真的太煩了。都說沒有故事的女人最幸福,我多希望自己忽然失憶將這些沉重的事情都忘掉。」 商雨也只能跟著嘆氣,看著喬落一步步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她也實在不忍心她再自投羅網。 但感情的事又哪是可以提前規劃決定的呢? 兩個人吃了頓飯剛緩過點兒生氣來,商雨接到一個電話臉色驟變。 她按住喬落的手,話都說不利索了:「賀遲,賀遲昨晚酒後駕車出事了!」第二十三章 你不喜歡的,我都不要 (他又想起那個夜晚,兩人等在喬落樓下,他彼時胸有成竹,卻仍是自問:如果到最後,她要的連我也給不了呢?) 兩個人跌跌撞撞地趕到醫院卻沒有見到人,首先D棟樓戒嚴她們進不去,等宋海趕到通過第一道關卡,三樓又進不去,好不容易鍾進出來將她們領進去,他的病房又不讓進。 喬落看到守在病房門口的鐘母,也顧不上尷尬,只是掐商雨。商雨磕磕巴巴地問:「曲,曲書記,賀遲怎麼樣了?」 鍾母根本沒有看商雨,她只是高傲地掃了一眼喬落,淡淡地說:「他沒事,你們回去吧。」 喬落一震,咬住牙沒動地方。 電梯響,只見顧意冬扶著賀夕快步趕到。兩人見到喬落都怔了一下,顧意冬收回扶住賀夕的手,喬落心中揚起諷笑。 她坦然回視眾人,心裡卻發慌——都趕到了?到底多嚴重?? 賀夕看到她倒是意外地沒有敵對,掃了一眼尷尬地形勢之後,反而擋在鍾母和喬落之間問:「二姨,我哥怎麼樣了?」 曲雅琴的表情語調那叫一個和藹關切:「小夕啊,沒什麼大事了。之前可能是因為血液中酒精含量過高等原因一直昏迷,剛剛醒了過來。其他都沒有大礙了,只是淤青挫傷,傷腿也打好石膏了,現在再次取血複查,別擔心啊小夕。他剛醒我就打電話告訴你爸媽了,你一會兒見了賀子也跟他們說一聲,免得他們掛心,這兒有我呢!」 賀夕明顯地鬆了口氣:「可嚇死我了!二姨這回多虧你了!要不是區醫院跟你報告將我哥轉院過來,現在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嗨,這還不都是應該的!你哥從來就是個有福氣的孩子,不會有事的!不過你啊,也勸勸你哥,你說喝那麼多酒怎麼還能開車?回頭我也得罵罵鍾遠!這小子最野!你說他白白虛長几歲也不知道攔著點兒,還讓他開車!」 宋海一聽連連賠罪:「哎,曲姨,這事兒怪我!跟大遠無關!要說我們這幫人我最大,怪我沒控制住,我這昨天一高興就喝高了……」 喬落在一片和諧之中默默地轉身離開。 顧意冬攥緊了拳頭留在原地。 鍾進追出來,有些局促地說:「對不起……我媽……」 喬落抬眼看他,短短一年的時間,他身上已經尋不見那種清澈的氣質,雖然看著自己的眼神依舊誠懇。她微笑著搖搖頭:「她不喜歡我是應該的。還好你現在一切都好,聽說你家庭很美滿,恭喜了。」 鍾進看著她,眼神複雜欲言又止,終於只是說:「謝謝。」 喬落揮揮手:「走了。」 鍾進看著她孤單的背影,一時衝動喊住她:「喬落!」看她駐足,他咬咬牙,傻小子的勁頭由冒上來,神情有些說不清的激動,「只管做讓你快樂的事!我們都希望你快樂。我們都會幫你的,不要認輸!」 喬落回頭,透過鍾進的臉,隱約看到樓上那一片其樂融融的溫馨景象。她笑:「謝謝你,真的。」 坐立不安地過了幾天,去看賀遲之前她沒有聯繫他,她只是悉心熬了豬骨粥,像每次她生病賀遲送來的粥一樣,趁著勇氣還在趕緊拎了直奔他家。 開門的是個樸素整潔的中年女人,估計是保姆,看著喬落客氣地問:「請問是喬小姐嗎?」 換喬落愣住,訥吶地答:「是。」 賀遲坐著輪椅出來,喬落一看他立刻很沒出息地紅了眼眶。 她咬著嘴唇放下粥:「怎麼這麼憔悴?」原來她竟有這麼多日子沒有見他了嗎? 賀遲細細地看著她,終於,多日無處宣洩的沉鬱的情緒翻攪上來,變成可以外現的委屈。 兩個人都不說話,目光沉甸甸地相觸。 喬落抿著嘴,伸手,心疼地摸他的胡楂兒和頭髮,低聲說:「我來了。」 阿姨被賀遲提起打發下班,喬落為他颳了鬍子,梳理了至少一個半月沒有修理的頭髮——喬落不會剪頭髮,就不顧賀遲的反對徑自給他扎了小辮,甚至給他做了一個去角質的面膜。 然後像他照顧自己時一樣,雖說他雙手健全靈活,但她仍然耐心地一勺勺喂他吃粥。 最後她坐在他的腳邊,拿著一支簽字筆在賀遲左小腿的石膏上仔細地畫畫。 明亮的大廳里,陽光暖暖的,這一刻溫馨得接近幸福。 賀遲靠在沙發里深深地看著喬落專註的側臉。 他輕聲問:「落落,你快樂嗎?」 喬落一震,答:「我不知道。對了,阿姨怎麼知道我是喬落?」 賀遲沉默一瞬,才開口:「只有你一個年輕女子知道我這裡的住址。」 喬落笑眯眯地看著他:「哦?我還是年輕女子哪?我以為我已經是危害社會穩定的大齡恨嫁女青年了呢!」 賀遲也笑,嘴裡卻問:「落落,你想我了嗎?」 喬落終於直視他,明白今天逃不出去了。 她還想掙扎:「咱不說這個行嗎?你先安心養病好不好?」 「落落,我很想你,想到我自己都害怕。你告訴我你想我了嗎?」賀遲深深地看著她,不肯迴避。 「想了。」她只得坦然回答。 「你擔心我了嗎?」 「很擔心。」 「能告訴我……你知道我出事那會兒的心情嗎?」 喬落眯眼,若有所悟,威脅地說:「賀遲,我警告你,你別跟我說你是故意出車禍的!我真的不會原諒你!」 賀遲只管咧嘴笑:「我受這麼大傷,斷一條腿,你該不會連個心情都吝嗇告訴我吧?」 喬落直直地看著他,站起身來摔下筆就走。 「哎!哎!姑奶奶!我逗你的!我哪能是故意的呢?我喝那麼多酒不出事兒就怪了!」 喬落猛地轉身看他,吼:「那你為什麼喝那麼多酒?為什麼不讓人送?為什麼不叫車?!」 喬落氣得渾身直抖,壓抑了多天的怒氣終於爆發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賀遲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喬落更來氣:「你少拿這種可憐巴巴的眼神看我!你還委屈了?好的你不學壞的全學會了是不是?」 賀遲可憐兮兮地說:「落落別生氣了,你看你這樣我都心疼了……」 「你以為你這樣我不心疼嗎?!」 安靜。 喬落吼出來就後悔了。她頹然地跌坐到地上,不知該如何收場。 然後她爬起來沖向賀遲,捧住他的臉胡亂地吻下去,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似的熟練地滑過他敏感的喉結和頸側,至肩膀,從胸前滑到腰腹,再向下…… 唇舌交結處越發激狂深入,賀遲忍不住從喉間溢出低沉的呻吟,無法剋制地伸手撈過喬落柔軟的腰肢,狠狠地上下摩挲。 她覺得自己腦袋裡如有千輛火車轟隆隆作響,只是叫囂著:放縱!放縱! 喬落主動抬臀,直接跨坐在賀遲的胯間。賀遲簡直瘋狂,粗嗓低喚一聲,雙手使勁按住她仍在不安分扭動的小屁股,沙啞地喚:「落落……」 喬落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時間,扯開他的襯衫,將他推倒在沙發上,俯身親吻他胸前的突起。 高峰處賀遲緊攥著喬落的細腰狂野地抽插,那力道讓她覺得自己下一秒就會在他的身上碎成一片片。喬落仰頭,喉間的嬌喊無法自制,眼前綻放開大朵大朵的白色煙灰。 一直到兩人勉強洗漱完倒在床上,喬落依舊意識迷離,如行走在雲朵之上。 賀遲摟著她無限滿足地呼呼大睡,她睡前輕輕親吻他憨憨的睡顏,他咕噥一聲,將她摟得更緊。喬落微笑,卻有眼淚悄悄地流進枕頭裡。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兩個人叫了外賣,嬉鬧著吃晚飯又相依著看了一會兒電視。 離開的時候賀遲依依不捨地送她至門口,一邊抱怨她不讓司機來接一邊囑咐著到家報平安。她站住,低著頭回身說:「遲,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別總這麼衝動了,別再喝這麼多酒,別再酒後駕車,太危險……家人會擔心。還有,你跟我說過,不管有什麼事都不能拿自己的健康開玩笑,你也一樣。其實這世上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自己看開就好了……」她絮絮地說了一堆,然後抬頭,看見賀遲可怕的臉色。 那麼的受傷和絕望。 喬落飛快地低下頭去,她聽見賀遲輕飄飄地問:「你什麼意思?」 喬落心裡難受得不行,可是醫院走廊里那一幅其樂融融的畫面再次襲來,要她如何走進那個世界? 賀遲只覺得剛剛成型的美好天堂瞬間傾塌,天翻地覆不過如此。 他嘶啞著輕聲問:「落落,為什麼?就那麼……難嗎?」愛我,就那麼難嗎? 喬落心中劇痛,她抬頭看見賀遲臉上那深刻的凄絕,啞聲說:「不難。只是,我不會再傻第二次,你……也不要傻了。」 賀遲看著她,墨黑的眼底透著濃濃的哀傷,他一字一頓:「喬落,我就是傻了,沒救了。我就不相信你對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落落,你不喜歡的,我都不要了。行不行?我認真的,我不在乎!」 喬落承受不住似的低下頭去,腳尖因眼淚開始模糊:「我在乎。賀遲,我背負不起。」 「你想好了?」 「是。」 「這是你最後的答案?」 「……是。」 賀遲出院的時候,圈子裡的人都聚在一起,擺了一桌酒席祝賀賀遲的康復。酒至半酣的時候,顧意冬終於甩出了「紅色炸彈」。 鍾遠和孫豫都哇哇叫著說:「終於等到這一天了!終於活著等到了!」 賀遲懶洋洋地翻著喜帖,看著上面如同天作之合的照片,淡淡地微笑,內心卻蒼茫。 一切都在他的計劃,唯一在計劃之外的是喬落的心。 散場的時候眾人有默契地先走一步,顧意冬與賀遲站立在屋內,意味深長的對視,交換著只有彼此才懂得的難言心境。 長久的默然,誰都沒有說話。 最後,顧意冬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背影蕭索地轉身離開。 賀遲覺得自己的肩膀上重逾千金。 他深吸口氣,仰頭。 終於,如此漫長的歲月過後,顧意冬被判出局,他呢? 他又想起那個夜晚,兩人等在喬落樓下,他彼時胸有成竹,卻仍是自問:如果到最後,她要的連我也給不了呢? 一語成讖。 當真有了這一天,他該怎麼辦? 賀遲的話讓喬落震動。她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那時的表情,他說:你不喜歡的,我都不要了。行不行? 她很難受。她知道賀遲一直待她好,很好,可他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她也不知道他竟能至此。他們不再是十七八歲不分輕重隨口起誓的少年人了,他說得出就一定會做得到。這樣的感情不能不讓喬落感動震撼。可是,她又如何能再次回身躍進那萬丈深淵? 對顧意冬她都不忍心逼其為自己捨棄基業,何況賀遲? 喬落只得嘗試著忽略自己的心情。 她發現年長的情愛與年少時不同。年少時愛一個人猶如火,熱烈而霸道,席捲所有的理智,疼痛處尖銳鋒利,動輒錐心刺骨。可隨著年齡漸長,喜歡了一個人卻如同水一般緩慢流淌,卻默默地滋養每一個細胞,偶爾想起那人便有了一種朦朧的歡喜和憂傷。 她也會想,會不會因為只是喜歡,還不到深愛? 節後上班,經理暗示她可能即將升職,喬落很應景地開心微笑,工作越發賣力。 報了一個壁球班又報了一個瑜伽班,後來又被杜可拉去學國標舞,日子倒也愜意充實。 看著女兒悠閑自在無約會的日子,喬父開始心急,在喬落再三表示跟方歌不可能之後,他又將目標鎖定了方歌的同事。 喬落在未知的情況下被二人安排,進行了一場尷尬的相親。憑良心講,鄭老師是個非常適合的結婚對象——工作體面、成熟穩重、舉止得當、無不良嗜好、五官端正,甚至還很難得地配合了喬落的身高,只是因為一心鑽研學術所以忽略了個人問題。雖然喬落興趣缺缺,但他顯然對喬落很是滿意,並且很大度地表示不在意喬父的經歷,而且覺得喬落為照顧父親而耽誤個人問題實在是孝感動天。 不得不說,實在是個合適到有些出奇的人選。 但是喬落的臉皮僵笑到抽筋。雖然很想中途離席,可看著對面研究生導師誠懇的面孔她實在不好意思太失禮。就這樣生生地坐了兩個多小時,終於熬到結束。 從心底生出一種莫名的抗拒——這就是我的後半生?一個所謂的合適的人,一輩子,就是如此? 回家看到父親正在對著他的象棋冥思苦想——似乎他不久前又換了一副新象棋。喬父聽到開門的聲音抬起頭,喬落對著他期盼的臉好氣又好笑。 面對父親的追問喬落無奈地嘆:「哎呀,老爸!求求你就別操心了!你姑娘我還愁嫁不出去?我想多陪陪你啊!結婚急什麼?我有一輩子的時間結婚!」 「這孩子!看你到七老八十誰還要你!」 喬落蹭到父親身邊坐下:「爸!我知道你關心我,你放心,到不了七老八十,我會把自己嫁出去的!」 「什麼時候?」 「再過幾年。」 父女倆嚴肅對視。 最後喬落先軟化,她撒嬌:「爸——你是不是嫌棄我了?你說咱們一家人好不容易團聚了,你就多留我兩年能怎麼樣嘛!我這還沒享受夠呢,你就忍心讓我去給別人家但媳婦?」 喬父給逗笑了,知道女兒主意已定,再勸也不停只得作罷。只是看著女兒微笑後隱有落寞的臉,口邊的問話猶豫了再三,終於還是咽了回去。 此時的賀家卻是一場風暴,賀鎮凱看著面前倨傲的兒子怒吼:「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是不是太放任你了!他們家都已經開始給她安排相親準備結婚了,你怎麼還不清醒?!」 賀遲眉頭一顫,毫不退縮地直視父親:「我清醒得很!我的脾氣您也知道,我勸您還是消消氣,把教育我的時間騰出來說服您自個兒。」 「你!」賀鎮凱看著獨子,怒火攻心,可又知道兒子的個性,只得壓著火循循善誘,「你是不是以為喬落最後肯定會跟你啊?你說你這麼多年跟在她屁股後頭還不明白?那丫頭有主意著呢!沒有誰比她自個兒的驕傲重要!當年她和顧意冬那會兒,她低過頭嗎?你覺得你現在跟她有那感情基礎嗎?更何況現在經歷了這麼多,她哪兒還是小姑娘的心思啊?你就算是把我說服了,她也不會委屈自己的!」 賀遲很平靜:「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只能說我會盡我一切的努力讓她不委屈。爸,」他看著父親,眼神如明晃晃的刀子般鋒利,「您懂感情嗎?您凡事都計較得失成敗,包括家庭。所以您不要跟我談感情的事。喬落,我要定了。我的確沒把握她最後是不是會跟我在一起,但我會一直等到她幸福的那一刻。所以您也別總想著從她那邊動些手腳什麼的,沒用,只能讓我更反感!其他的我只能說,您,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不能阻止我的。」 賀鎮凱一震,卻說不出話來,看著賀遲堅毅無悔的神情,不知這麼就想起亡妻。說實話,亡妻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但印象中也是個擁有這樣表情的人。 他有些觸動,還有些惱怒,很多年沒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威嚴被挑釁。可是他依舊沉穩地壓著聲音說:「遲子,你說你為這麼一個丫頭跟家裡這樣你值不值啊?從小我就沒把你當孩子,有什麼都跟你說跟你溝通。你現在也這麼大了,我知道你做事決心大,可你就說說喬落到底哪裡好?啊?這一陣兒鬧得凶,我也抽空查了查她,我承認她小時候我還是挺喜歡的,可是這些年下來,那些經歷我也不多說,單說這人現在,沒什麼姿色,年紀也大了,這些年吃了點兒苦還和順點,可事實上脾氣那叫一個臭,性格也隔路!你看看你汪伯伯和劉姨家的姑娘哪個不比她合適啊?」 賀遲嗤笑:「爸,得了吧您,您該不會現在還抱希望我給您娶個豪門千金什麼的吧?別逗了,這麼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勸您趕緊死了這條心啊!還有,什麼汪伯伯啊,您還想升上哪兒去啊?中國還能不能裝下您啊!一大把年紀了我說您該享受的也差不多了啊,快點退了吧!要多少是夠啊?」賀遲挑著眉毛扯著嘴角,「我又不從政,您要什麼親家幫襯啊?話說回來了,您這個親家對您還不夠慷慨嗎?可是生生做了您的墊腳石!看在您當年還算有胸襟給我這麼多錢讓我得以幫襯她們母女,這事兒我也不跟您多提。錢我還您了,家裡這邊我也不想搞成這樣。總之我話給您放這兒了,要麼您就阻攔我試試看,我是聽說了我這性格跟您年輕時候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您只要記住,別往死了整。您別看那個誰誰家,頂多關個一年半載的也都服軟了。我跟喬落怎麼回事兒我也不多說了,這怎麼著也得用兩倍的時間忘吧,那就十六年,啊。只要我還有一口氣,那就是一句話——只要喬落!要麼,您就認了,有兒子、有兒媳婦,還有大胖孫子。要不然咱就先來個十六年走著瞧!」 賀鎮凱被兒子弔兒郎當的樣子深深地觸怒了,自己如此好聲好氣,他卻完全硬著頂,一步不退!他順手抄起桌子上的一本書就向他狠狠地砸過去:「你這是翅膀硬了,真以為我拿你沒轍是不是?!」 賀遲一揮手就打掉書:「我沒這麼覺得,您要是想弄死我也沒什麼難的,問題是您想嗎?爸,喬落曾經質問小夕為什麼總是道貌岸然地站在她自以為正確的立場,然後一味地要求別人。這個問題我也同樣問問您,為什麼您覺得現在引起衝突的是我而不是您?爸,我是一個成年人,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路並且有能力為之負責,我現在,不過是想娶一個我愛的女人而已。」 賀鎮凱看著他,他的兒子如今比他高大許多,完全是個男子漢的雄偉樣子,目光自信堅毅,不卑不亢,無畏無懼。他忽然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再嚇不住他的兒子,也命令不了他。這個曾經會為了餐桌上一塊魚的分配而哭鬧不休的兒子已不再依賴他的關愛了。他長大了,他現在要的是另一個人的目光。他忽然覺得心境頹唐,又同時覺得驕傲——這難道不是他想栽培出來的孩子嗎?勇敢、堅定,知道自己要什麼,並為之爭取且承擔責任。 可是這麼多年在官場浸淫下來,這樣純粹的心思不能戰勝諸多外因。現在是自己在挑起爭端嗎?分不清什麼是重要的人是他? 他想起那個追求了一輩子的純粹、最後枉死獄中的老顧,想起那個自己苦心栽培曾經身影倨傲的顧意冬,想起那個多年前仰著頭一意離去的兒子。 他是見過喬家的女兒的,很多年前的事了,但那情境卻依舊鮮活。那孩子閃亮著大眼睛,靈氣逼人的樣子,說起話來毫不怯場,嘴角含笑語速飛快,清脆的語聲流利且有致,他們一眾大人全部喜歡得不得了,都嚷嚷著說想要來但兒媳婦。 一轉眼,他們這夥人退的退、老的老、走的走,孩子們都已長大,誰想到竟是這樣的滄海桑田。 賀鎮凱覺得非常疲憊,他支著桌子坐下來,揮揮手:「出去。」 賀遲看著父親蒼老的樣子心中不忍,他靜默了一瞬,又開口:「爸,我昨天看到一篇關於您的專訪,其中您對於中國民主進程的想法被廣泛追捧,我看到很多評論,稱讚您是中國最開明的領導人之一。我覺得很驕傲。」這樣肉麻的話好多年未說,賀遲有些難以抑制的激動,「爸,我是您的兒子,您提到的尊重,是人民給的,我也是人民之一。我不想說喬落的今天是您害的,但對那個曾經是我們這批孩子的榜樣的女孩,您就沒有一點兒憐惜嗎?其實說到底,喬落到底好不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除了她沒有人能讓您兒子覺得幸福。您不要說什麼別人也可以,這些年我不是沒試過,不行,只有她。我不行,我放不下,我走不開。只要看見她笑,我就覺得生活充滿希望。爸,接受她真的就那麼難?難到不惜以你兒子一輩子的幸福來換?」第二十四章 這世間欠她的,我來還 (日子一天天地流逝,沒有聲響。生活像一出默劇。喬落獨自看日升日落人來人往,偶爾,在夜晚加班時會端著咖啡走到窗邊,怔怔地看那棵樹下空無一物的陰影發獃。) 賀遲被禁閉了。 門口有警衛,母親一天三頓飯進來抹淚:「賀子,你怎麼……你看把你爸氣得,他這麼大把年紀了,這幾天,天天晚上翻來覆去到天亮睡不著覺。媽知道你喜歡那女孩,可你爸的身體你就不顧了?」 賀遲很難過。喬落的事情他從未藏著掖著,也跟父親交鋒過幾次,把他父親偶爾蠢蠢欲動的心思壓了下去,大家心照不宣,可他未料到滲透了這麼久,父親依舊如此頑固。他不知道他若強行出去會是什麼結果,他之所以沒有那麼做,就是擔心父親的身體。他在等,也在賭。父親在兒子心中的地位從來超脫,他希望他的父親可以明白他,別讓他失望,他不想令事情惡化。 賀夕進來的時候時近黃昏,賀遲坐在窗邊的藤椅上出神。斑駁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屋內光影交錯,賀遲靜默而英俊的側臉如同剪影,這個畫面就像是一幅老照片,美麗卻憂傷。 賀夕這幾天因為家裡的事也操心不已,兩頭勸。她心疼地看著賀遲:「哥,你這是何苦?」 賀遲並不答話。 賀夕有點兒急:「哥!爸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喬落根本已經拒絕你了不是嗎?她現在生活得不知多滋潤,可能已經開始了新感情,你在這裡為她付出為她犧牲她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你們一個兩個都是瘋了還是怎的?!那女人根本不把男人放在眼裡!意冬已經醒了,你也醒一醒!」 賀遲終於看向她,眸子墨黑深不見底:「你真這麼想?她不在乎?」聲音低沉。 「小夕,你知道意冬為什麼肯放手嗎?並不是因為喬落不再愛他——若是如此,他絕不會罷休,定會要她再愛上他。 「你去問他,他會告訴你,是因為,喬落現在愛的人是我。喬落愛我賀遲了!」 賀夕一震,捂著胸口退了一步,賀遲的聲音依舊優雅而低緩:「這是我跟他默而不宣的事實。小夕,這些年他變了很多,但意冬到底仍留有一份痴念。哥也勸你,若真想留住意冬,就用你的感情而不是勢力。」 「感情?」賀夕笑得凄慘,「他稀罕嗎?哥,你這些年一直在用感情,想留住喬落,可是她如今仍舊要走。我冒不起這個風險。你呢?就算喬落愛你,她也未必會跟你在一起。她怎麼還敢為愛情掏心掏肺不顧一切?你傻了這麼多年到最後可能什麼也得不到!」 「我知道,我知道。若真如此……也沒關係。我心甘情願。」賀遲閉上眼,聲音輕緩卻堅定,「這世間欠她的,我來還。」 賀夕抖著嘴唇想罵他,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反倒腿一軟,踉蹌一步跌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喬落在單位見到賀遲時,再次石化在當場。可是賀遲卻並沒有正眼看她,只是在王經理的陪同下目不斜視地與喬落擦身而過。 喬落靜靜地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舉步離開。她並不知道在沒有見面的這段日子,賀遲默默地為她進行了一場家庭戰爭,她並不知道最後的最後,那個深沉堅毅的賀鎮凱紅了眼眶,把手掌重重壓在賀遲的肩膀上嘆:「孩子,非要選這條艱難的路嗎?就算不是為自己的前程考慮,她也未必是個貼心的妻子啊。」賀遲沒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他只是說:「謝謝爸。」 商雨顯然也對目前的情勢很是困惑,午休的時候看著喬落拒絕了方歌的邀約又連著拒絕了鄭老師的晚餐邀請,她忍不住問:「喂,通報通報新形勢?」 喬落攤手:「沒有。」 「那賀遲三番五次地來公司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們私下沒有聯絡。」喬落也煩躁,這種感覺比之前顧意冬那會兒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讓她更無措。 商雨嘖嘖地嘆:「喬落啊喬落,你原來說你對自己最狠我是看出來了。你可以完全不考慮自己的心情是不是?你覺得自己現在是無敵金剛吧?如果不是了解你,我真是看不出來你對他有情。」 「……是哦。」喬落笑笑。 「要我說,你要是真打算跟他了斷就趕緊開展下一段感情,對你對他都好!」 「這不沒有合適的嘛!」喬落開始第一千零一次打太極。 「我看方歌和鄭老師都很合適!」商雨說:「你說你跟賀遲不可能,那你為什麼拒絕方歌?又為什麼拒絕鄭老師?你別跟我拿什麼想多陪你爸之類的爛借口來搪塞啊!我不吃這套!」 喬落笑眯眯地:「你猜?」 商雨白她一眼:「傻唄!」 喬落樂不可支,舉起咖啡杯:「半斤八兩!」 是誰在唱:傻瓜,我們都一樣…… 沙塵天氣襲來,喬落上班看見辦公桌上靜靜地放著滋養氣管的營養品。 組上全部人都留下加班,昏天黑地的忙碌中,喬落抽空翻出最後一塊薩其馬三口兩口吞進胃裡,那一瞬似乎有些什麼片段衝進腦海,喬落搖搖頭擺脫那種沉重感。 好不容易忙到一個階段,聽見走廊里嘈雜聲起,抬頭只覺肩頸酸痛非常,然後看見來人,眼睛都開始酸痛。 賀遲氣度矜貴地邁步進來,Ferragamo的皮衣襯得他肩寬腿長,深色調衣服映得他眉眼濃重深邃,他笑著朗聲道:「非常不好意思,勞煩諸位為我公司的案子加班操勞,為表示感謝,送上小小消夜,大伙兒也都休息一下。」 歡呼聲四起,喊萬歲的都有。男人們不客氣地撈過外賣就吃,一邊還嘖嘖稱嘆:「這五膳樓的消夜就是頂級啊!」女人們竟然還有力氣先矜持一番,幾個年輕的女孩甚至還要去洗手間補了妝後,才細嚼慢咽起來。 喬落木然地坐著,聽著自己的心跳一聲大過一聲。 她恍惚憶起那些起風的夜晚,樹影下沉默的路虎。那些關懷和陪伴原來早就在她防備鬆懈之時侵蝕入內,擺脫不得。 如此接連三日,喬落只覺得自己脆弱的防線節節潰敗。終於,面前的豬骨粥也開始讓她覺得油膩難以下咽,她放下筷子。賀遲敏感地轉頭看她,喬落將自己的疲憊坦然顯現在臉上,兩個人透過層層人群遙遙對視。 為什麼逼我? 賀遲低頭拿出另一個餐盒,裡面是喬落鍾愛的素拌萵苣和銀耳雪梨。劉秘書像捧聖旨一樣端給喬落,杜可眼尖看見嚷嚷:「好啊,賀少偏心!給喬姐準備小灶!」王經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龍濤也難得乖覺地開口岔開話題,杜可這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這幾天的奢華消夜為何而來。 喬落卻只是恍若未聞地對著眼前清新可口的菜發怔。 賀遲耙了一把頭髮,轉身去樓梯間抽煙。 喬落走過去時賀遲正頗為煩躁地捻著煙頭,頭也不回地說:「你別自以為是,跟你無關!我只不過是順道關心一下朋友,沒什麼別的意思!」 她看著賀遲的側臉說:「賀遲……你看,若不是認識這麼多年,你還真就把我騙過了呢。」 賀遲暴躁地喊:「我的事不用你管!」 「遲,我並不想將事情搞成這樣,我以為你明白我的……」 「我不明白!」賀遲猛地轉身,雙手緊緊握住喬落的肩膀將她抵到牆上,他貼近喬落,氣勢壓人,俯身低頭看住她的臉,惡狠狠地說,「我不明白。喬落,你別想再用這些話打發我!你什麼時候也明白明白我?嗯?你明不明白我?!」 喬落哽住,覺得心揪緊得不能呼吸。 「喬落,我也會累。你究竟還要在我們之間挖多少溝壑才算完?這麼多年了,我終於等到你解開心結,終於等到你重新建立生活,終於等到你肯正視我了……你,你一會兒覺得我們三觀不同,一會兒又說階級分化嚴重,然後擺出家庭和事業……」賀遲眼睛都紅了,「喬落,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填這些溝壑你知道嗎?喬落,我也會累也會覺得辛苦你知道嗎?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心?這麼多年,你不能一句別再傻了就把我打發掉你知不知道啊?!」 喬落哭了,像一個孩子。 如他所說,這麼多年了,每次被命運逼迫她都可以回身將壓力撒在他身上。可如今逼她的是他,她再無處可逃。 她就這樣凄凄慘慘地哭著,有一種說不清的委屈和心痛。 抵住她肩膀的手掌漸漸合攏,改為環抱。她埋在賀遲的懷裡,不依不饒地滴著眼淚,抽噎著說:「那你讓我怎麼辦?你讓我怎麼辦啊?……我害怕啊……」 賀遲一面在心裡跟自己說:別再對她心軟!她就是吃定你不捨得逼她! 一面卻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將她溫柔圈住,控制不了自己的嘴說著:「落落……別哭了……乖……不哭了……我,我不逼你……」 賀遲肩膀的溫度、手臂的力度,他身上的獨特氣息都那麼的熟悉那麼的讓人軟弱,喬落緊緊抵著他的頸窩,雙手攥著他的衣服,哭得委屈兮兮。 賀遲抬起她的臉,用手指輕輕地擦她滾落的淚珠,淚水洗過的雙眸更加晶瑩。他凝視著哭得臉頰紅撲撲的喬落,雙手捧在她的耳畔,問:「落落,你看著我,跟我說,你心裡有我,對不對?」 喬落覺得心慌,想躲卻躲不開,賀遲漆黑的眼睛放射出鋪天蓋地的壓力,喬落只能顫抖著閉上眼睛。 賀遲更逼近一些,兩人的身體緊緊相貼,他的唇幾乎觸到喬落的唇,他看著她抖動如蝶翼的睫毛,低聲誘哄,幾近呢喃:「落落……說你愛我。」 喬落全身都幾乎抖起來,賀遲溫熱的呼吸氣息噴吐在她的面頰之上,在她的心裡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熱流岩漿,她覺得渾身燥熱連指尖都紅了起來。 她啞聲喚:「遲……」求饒的。 賀遲埋頭,將這個字吞進口裡。 遲字的發音方式本就嬌俏,喬落的嘴唇正因為吐字發音而微撅,形成了一個完美的接吻口型。 賀遲著迷地吸吮啃噬她的薔薇色唇瓣,舌頭長驅直入,交纏翻攪,盡情地挑逗著她唇齒內每一處敏感脈絡。喬落的背脊起了一排密密的疙瘩,思維黏稠而無法運轉,只是承受、承受。 賀遲的長腿一伸,膝蓋自動抵進喬落的雙腿之間,右手順勢靈活地解開她的套服紐扣,伸了進去,隔著薄薄的襯衫揉搓她腰側的細肉。 喬落全身癱軟像一攤水,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時如同兩個高磁的正負極,強烈的吸引力使他們一旦搭上線,便理智歸零。 她嚶嚀了一聲,睜開眼看見樓梯間慘白的燈光,猛然回過神來,身子瞬間僵硬。 她使勁推了一下賀遲,推不開。他正在專心致志地逗弄她的耳垂,手掌像烙鐵一樣滾燙地貼在她的後背上,將她緊緊地壓向他的胸膛。 她起了哭腔:「遲……這是公司……」 賀遲頓住,粗重的呼吸熱乎乎地噴在喬落耳側,良久,又戀戀不捨地輕吻她的顴骨,然後才慢慢地分開。 兩個人在逼仄處默默對視,視線迸射出的火花強過了棚頂燈的光亮。 賀遲的手撫上喬落的左胸,那下面的心跳急速、劇烈,他沙啞地開口:「落落,不要騙我,也不要騙自己。你已經愛上我了。」 喬落的瞳孔瞬間緊縮,像是心中最脆弱最隱秘的暗門被尖銳的戳中,她猛地拍開賀遲的手向側旁退開一步,不安地拉衣服整理頭髮。 賀遲去拉她的手臂,她反手掙開,再拉,再掙開。 兩個人就這樣幼稚並且執拗地較著勁。 賀遲的脾氣終於上來,煩躁地抹一把臉:「你到底想怎麼樣?你這個死女人是不是真要我們一刀兩斷才好?!」 喬落背過身去,緊咬下唇,指甲都陷進肉里。 她說:「是。」 「喬落!!!」賀遲不可置信地低吼。 「對不起。」她逼自己轉過身來,「遲,愛又怎樣不愛又怎樣?我真的……沒有辦法。」 賀遲惡狠狠地瞪著她,像要吞了她一樣,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 慘白的燈光,逼仄的空間,絕望的面孔,一切都慘淡得讓人心痛。 許久,賀遲終於閉了閉眼睛,啞聲說:「如你所願。」 喬落主領的一個案子大獲成功,在業內樹立了口碑,王經理錦上添花給她官升一級,前途一片大好。 然而賀遲漸漸不再來,喬落開始越來越靜默。 日子一天天地流逝,沒有聲響。 生活像一出默劇。喬落獨自看著日升日落人來人往,偶爾,在夜晚加班時會端著咖啡走到窗邊,怔怔地看那棵樹下空無一物的陰影發獃。偶爾,會吃著飯就出起神來,想起她和他之間那些各色飯局上的嬉笑怒罵。偶爾,天涼的時候會下意識地等一句關懷,起風的時候隱隱地期盼著有一件大衣。 但她依舊鎮定地站在原地,她跟自己說,不能動,不要動。 商雨很急,可也無奈,只能盡量多找喬落出去,免得她一個人憂悒。 喬落理解,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小雨,我很好。失戀而已,一回生二回熟沒什麼好怕的。」 商雨有些黯然:「與賀少真就如此了?小落……你何必顧慮那麼多?多難得才能遇到一個他喜歡你,而你也喜歡他的人。我相信只要你點頭,賀少一定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不讓你操一點心將你保護得好好的。」 喬落斂了眼,輕聲說:「為他付出我不敢,讓他為我付出,壓力又太大。我們之間……也許就是傳說中的有緣無份,只能錯過。都是我不好,是我辜負他。」 商雨難過:「小落……你何必又把問題攬到自己身上?其實賀少何嘗不知道最後會有這樣讓你為難的一天?可是他仍是要一路堅持!如果他當初真能跟你分道揚鑣,也許如今你早就跟鄭老師結婚過平凡的日子了,哪還有這些心傷?」 喬落卻給她一個笑容,甜美坦然地帶些悵惘喟嘆:「謝謝你小雨。雖說,如果不是他步步為營我也許不會徘徊難安,但如此我若怪賀遲未免也太沒良心。其實今天的結局又哪是他期盼的,是他高估了我。無論如何我很感激他,如果沒有他,我都不知自己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我真的沒事的,最難的日子都熬過了。本來我早就不指望能再次擁有愛情,我還以為我這輩子都要守著很顧意冬的那點兒回憶過活了。還好上天眷顧,讓我走出來,讓我釋然新生。小雨,我很高興自己……還有喜歡一個人的能力。 「我很高興我喜歡的是這樣一個人。」 商雨看著她的表情,鼻子發酸,忍不住轉過頭去。 喬落開始做夢,她夢見很小的時候爸爸從國外回來給她買了一件很漂亮的蓬蓬裙,她趾高氣揚地站在小樹墩上享受大家的驚嘆,結果賀遲一塊兒大泥巴擲過來,吧唧一聲糊在裙擺上,氣得她坐在地上大哭。顧意冬在旁邊俯著身子一邊幫她拍打裙擺一邊哄勸著:「落落不哭,落落不哭!」她咧著嘴掉眼淚一邊還惡狠狠地瞪著賀遲,賀遲洋洋得意,那張囂張漂亮的小臉蛋那麼鮮明。她還夢見那張漂亮小臉揚起來,滿是泥污,大眼睛瞪著她,吼:「喬落落!你給我閉嘴!」她不甘示弱:「你才閉嘴賀賀!」 她夢見在美國,賀遲開著福特Explore Sport,穿著羊絨大衣手工小牛皮鞋,傲然地從車中走下來:「喬落,我聽說伯母住院了,這是一點兒錢,你先拿去用。」那時的她還沒有充分被命運磨礪,也沒有意識到前路的莫測險惡,她被他矜貴的嘴臉深深激怒,一把打掉信封:「我不稀罕!」最後兩人不歡而散,他說:「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死女人!」她回:「你這個自以為是的臭男人!」 「我們走著瞧!」瞧到了,她輸了。 她夢見那一天,賀遲憤怒異常,一把將她從那個富商的車上拽下來,馬來人不滿地下車來抗議,卻被他拎著脖領子用力地抵在車門上,照著肚子就是狠狠地一拳,賀遲咬牙切齒地說:「你給我滾得遠遠的,否則我見你一次揍你一次!!!?馬來人被賀遲猙獰的表情和氣勢嚇破了膽,灰溜溜地離開。 她夢見賀遲目眥盡裂地吼出那個詞:「為什麼這麼下賤?!」 她當時正是被命運折騰到絕望的時刻,心麻木得沒有知覺,竟然還微笑:「我什麼都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家庭、愛情、學業,連尊嚴也都沒有了。賀遲上前心痛地抱住她:「還有我,還有我。我在。」 人在脆弱的時候最聽不得軟話,她立時崩潰地大哭,所有的絕望無助都湧上來,就在美國的街頭使勁地打他:「騙我!騙我!都騙我!誰都不在!只有我自己!為什麼都對我這麼心狠?為什麼,我到底作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恨你們,我恨你們!」 賀遲站在路上任她打罵,然後狠狠地抱緊她,鄭重地說:我再也不對你心狠,再也不。 這一天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哭濕了枕巾。呵,有多久沒有在夢中流過淚了?多久? 她還會夢見那之後的日子。她要銀貨兩訖,賀遲便同意她銀貨兩訖。那時候每天早上起來都無精打採的,覺得不過又是一個灰暗的日子。賀遲卻喜歡趁她早起反應慢的時候作弄她,撥她的耳朵拉她的頭髮打她的屁股,態度惡劣。等她慢半拍才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卻已經跑得遠遠的,大笑著喊著繞口令:「呆落落落落呆!」她就很不滿意地往床上倒,此時賀遲又會快速跑回來精準地控制住她下滑的趨勢哄著她去洗臉,還自稱「阿嬤」。她夢見他們去山間遠足,一伙人點了篝火講故事,通紅的篝火映得二人眉目溫存、氣氛正好。她夢見賀遲嬉皮笑臉地說:「阿姨戴這個太好看太美了!唉,落落要是有您一半的氣質,我就死而無憾了!」 那時候覺得很灰暗的日子,現在想起來竟也會在夢中笑得那麼開心,以至於睜開眼睛回憶起夢境時還不願意起床,期望著能夠繼續夢下去。 可是夢終究要醒的,生活畢竟還要睜著眼睛過。 當那些被忽視的過往瑣事一齊冒出來的時候,喬落的生活變得很擁擠,賀遲的聲音總是不經意地跳了出來。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賀遲留給她的這麼多、這麼好。她問自己:你是否應該高興竟然有這麼多美好的回憶? 她開始想念他的臭脾氣、壞心眼,想念他初時的惡形惡狀,想念他越來越溫厚的態度,想念他大笑時飛揚的眉眼、得意時翹起的嘴角。 她想起一年前她發燒的時候,他大清早給她送粥時扭捏不安的樣子,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擺。想到這裡她就微笑,笑得幾近幸福。 杜可問:「喬姐你在笑什麼?你是不是談戀愛了?那賀董怎麼辦?賀董怎麼不來了?」這時喬落的微笑就會摻進一些苦澀。 她曾說,賀遲就像是一株植物。如今始知,原來這一株生機勃勃的植物早就在她的心尖上深深紮根,並憑藉他頑強的生命力,在她如此貧瘠的心間茁壯成長,最終枝繁葉茂,直至佔據了每一個角落。第二十五章·你愛的人才能給的幸福 (這哪裡是年少與年長的愛情區別,哪裡是愛得深愛得淺的區別。這樣呵護的愛,經時間沉澱後,越發覺得可貴。) 鄭老師又掛電話來,喬落明明知道這是自己選擇過平淡生活的一次機會,卻仍舊正式而徹底地回絕了他。她這樣的狀態根本無法對別人負責。鄭老師顯得有些意外,但依舊禮貌地說了幾句客氣話之後,便不再聯繫了。 周末的時候,喬父待在家裡對著盤象棋僵局反覆推演,喬落端著一杯花茶在旁邊看棋局演變。她一向不喜歡這些莫測深奧的東西,反而顧意冬和賀遲都很喜歡,並且很善於謀劃布局。 以前在美國的時候,有一年母親身體轉好,醫生批准可以接回家中與他們一起住。那段日子是喬落在美國最舒心最快樂的日子。母親很喜歡看他們下象棋,喬落那時只好央賀遲陪著下幾盤棋,權作給母親表演。賀遲一點兒也不讓著她,每次都將她殺得片甲不留,她總為這個生氣。而母親卻是越看越高興,她也就只好忍氣吞聲地繼續讓賀遲屠殺。他下起棋來神情專註,低垂著濃黑的眼睫一副沉思模樣,那個神態竟能讓喬落在此時清晰地回憶起來。 想得太入神,父親問話都沒有聽清,喬落回過神來問:「爸,你說什麼?」一邊笑自己沒有出息,思慮太過,竟然在父親的問話中都聽到賀遲的名字。 卻見喬父依舊埋著頭對著棋局,貌似不經意地問:「怎麼最近不見賀遲來找你?我覺得那是個好孩子,看的出來對你是真心的。」 喬落完完全全愣住,被問得措手不及。 賀遲的存在是父女倆心照不宣的問題,喬落也沒有刻意隱瞞與賀遲的交往。她怕萬一露陷反而令父親多想,乾脆就在一開始的時候大大方方地對父親說:「我和他在美國時比較熟,當時他幫了我很多忙。」喬父對賀家不可能沒有心結,但想到賀遲在妻女境況艱難的情況下施以援手,便毫無怨言了。 於是除了最初說起的那次,父女之間再未提過這個名字。哪怕當時喬落生病,賀遲送來的湯水藥品,喬落也沒問父親是如何交接的。所以當賀遲從他們生活中悄然離場的時候,喬落沒有想到父親竟會這樣直接地提出來。 喬落不知該如何回答,有些訥訥的。 喬父繼續說:「我覺得那孩子挺不錯的。」 喬落攤開手心仔細地研究掌心上的紋路,含含糊糊地說:「嗯,是不錯。」 喬父側頭看她:「你也這麼覺得?」 喬落愣住,張口結舌地回問:「爸,你,你為什麼說這個?」 「我在想啊,我做的孽到底什麼時候算完?我是不是又拖累了我姑娘的幸福?小落,你如果真喜歡賀遲,爸爸沒有關係的,沒有什麼比你的幸福快樂更重要了。」 「爸……你想太多了,沒有的事!」 「什麼沒有的事?你不喜歡賀遲嗎?那孩子可是挺優秀的,聽說喜歡他的小姑娘可多著呢。」喬父語態輕鬆卻眼神犀利地盯著女兒。 「這都什麼跟什麼呀!哎呀爸,我跟他不是那麼回事!」喬落迴避話題。 「那是怎麼回事?你生病那次把他急得前前後後地找醫生準備葯,一個勁兒地問我你怎麼樣了。我說要不你自己來看看不就知道了,他又說你不想見他怕耽誤你養病。他喜歡你,瞎子都看得出來。你怎麼不答應人家?你連他都看不上?」 「爸,感情是一種很奢侈的東西,沒有實用。我跟他就是不合適在一起。哎呀,我的事你不要操心了,我自己有數!」 「是你們兩個不合適還是你們兩個的家庭不合適?」喬父深深地凝望著自己的女兒,複雜中含痛,蒼老的眼眸有些濕潤,「小落,爸爸很抱歉。竟然兩次都是我割斷了你的幸福。我真的,很後悔。」 喬落起身圈住爸的手臂,靠在他的肩膀上,忍不住眼中泛淚:「沒有的事!爸你別瞎想!我跟顧意冬那都是哪輩子的事了,早就記不清了!至於賀遲更是沒譜的事!他那個圈子有幾個好男人你還不知道嗎?我好手好腳的誰要往火坑裡跳啊?!話說回來,不是你我連認都不會認識他,更別說後來了。爸,你給我的已經太多太多了,我沒覺得苦沒覺得委屈,我已經很又運氣了。我……不喜歡他,他跩得二五八萬似的,誰喜歡他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小就看他不順眼!」喬落緊緊地攥著拳頭才能控制住聲音的顫抖,心卻不能抑制地泛酸,很酸。 一個月匆匆過去,喬落過年長的幾斤肉很快瘦了下來,而且減肥的勢頭兇猛得一發不可收拾。商雨看不過去,正好趕上她生日,宋海葯給她大辦,她就死活拉著喬落一起出席。 這天的喬落分外疲憊。大同小異的豪華會館,聚會上有幾張熟悉的面孔,也有不認識的認對她指指點點。 喬落管不了那麼許多,只是勉力維持笑臉希望不要給壽星的宴會添堵。 鍾遠那個玩家毫不意外地在座,幾次看著喬落欲言又止,都被喬落遠遠避開。 宋海準備了極其精緻奢華的禮物,眾人驚呼讚歎,商雨卻只是站在那裡淡淡微笑。 有人要,給不起。有人給,要不起。 誰更傷心? 感情,真的是一種很奢侈的東西啊! 喬落煩躁,在桌子上抽出一根煙走到露台上點燃,深吸一口看向夜空。 似乎很久前也有一日,她也是這樣吐著煙圈望著夜空。那個時候,賀遲在她的身邊。 當時的她在想些什麼?她似乎想著要抓住最後一點放縱的時間回到她的白馬王子身邊,不顧一切幾近痴狂。賀遲氣得發瘋一個人跑到非洲援建,待了三個月心情平靜之後才回來見她。 她彼時似乎一直很鎮定,因為她知道,賀遲是會回來的。 他回來見她的那一天下午,賀遲抽了一整包煙,他們最後只是在她家樓下沉默地看星空。如果她沒有記錯,那一天的夜空灰濛濛的,一顆星星也看不見,可是兩個人卻都堅持著仰望夜幕。現在想想,賀遲是在強自克制吧,因為馬上要送她去顧意冬那裡。 想到這裡喬落覺得很心痛,每次多想起一些點滴,她都要這樣心痛一下。遲,遲……為什麼你那麼好卻又那麼傻? 她記得那一天他最後的目光,深沉得讓她不安,最後他轉頭道:「說對不起。」 「對不起。」喬落在心中喃喃,「對不起……」她對著今夜星光燦爛的夜空吐出一個破碎的煙圈。 身後有腳步聲,喬落深吸口氣回頭,卻意外地看見來人是宋海而不是鍾遠。 宋海遞給她一杯酒,舉杯示意一下徑自仰頭喝掉一半。喬落也喝了一大口,然後順手捻掉了煙。 宋海看了看喬落的表情說:「你不喜歡我?」 「是。」喬落很坦誠地答。其實這撥男人中她與宋海的接觸算是最多,當年與顧意冬兩小無猜的時候就一直又他,他可謂是外人中最了解她一路經歷的人,可是喬落從來都不了解這個身材魁梧總是掛著笑的男人。 「彼此彼此,我也不太喜歡你。」他說。 喬落笑了笑:「的確是彼此彼此,連互相不喜歡的原因都很類似。」 宋海晃晃杯子:「那我可有點兒冤,你是兩個,我是一個。你只在意你自己,絲毫不管他們死活,而我可是給了所有我能給的。」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儘力?」喬落反問。 「你有嗎?至少我知道商雨的感情之後,我在試著去愛她並對她好,你呢?」 「這正是我更討厭你的地方,註定沒有結果的事情為何還要徒增心傷?你可知由奢入儉難?你可知那麼多回憶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忘掉?你可知這樣的傷害要多久才能重新站起來?」喬落的眼睛亮得懾人,炯炯的像能洞穿人心。 宋海迴避了她的目光,喬落心下一片黯然,她多希望他能夠反駁她啊。她從一開始就不看好宋海和商雨,宋海混得太久了,他的心在哪裡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外人一句「浪子」、「風流」就可簡單概括,可是真正接觸、看到他那些讓人目不暇接的紛雜情史就會明白,這樣的人無所謂回頭、無所謂醒悟。天仙放在他的眼前也不過是個用來調劑的女人而已。 宋海輕咳一聲說:「喬落,不是所有人都是賀遲。」喬落不說話,宋海接著說,「你心裡肯定想的是那些愛不愛夠不夠的事情,可事實上哪裡有那麼簡單。賀遲沒有兄弟,又能力超群,在賀家一枝獨秀;賀叔位置穩固,對他又從來縱容寬厚;他自己的事業基礎打得好,又遠離政治……這些都讓他無懼無畏。可我不是他,我這個圈子沒有關係就是死路一條,我老頭兒年前又剛退,而且我的性格我知道,小雨跟了我才是真的害了她。她……值得有一個好丈夫愛她。那才是她的幸福。」 喬落默默地注視著杯里金黃色的液體,低聲說:「你知不知道有一種幸福,只有你愛的那個人才能給?」 她的心開始抽痛,痛得幾乎端不住杯子。 宋海也沉默了一瞬,然後嘆:「愛這玩意兒如今還有幾個人動真章?而且人這一生,又有幾個人是真的遇見了愛情?喬落,你覺得你遇見了幾次?」 喬落一怔,抬頭看他,聽見他問:「兩次還是一次?」 她眉間一跳,不想回答,迴避地說:「總之比你運氣好。」 「呵呵,那時當然。多少男人像我,在還很年輕的時候就揮霍盡一生的感情配額,至少讓你遇到這兩個男人就證明你的運氣已經絕好。」 喬落諷笑:「運氣這玩意兒永遠是相對的。」 「喬落,賀遲不是顧意冬。」 喬落一震,宋海的聲音變得很嚴肅且意味深長,「這兩個人都是我的小兄弟,我了解他們。顧意冬是個外表溫和卻內心獨霸的人,賀遲卻是個外表狂霸內心寬厚的人。人這一世沒有誰能保證一路無風無雨,但即使再遇變故,賀遲也不會像顧意冬那樣首先選擇犧牲你。喬落,你為什麼不試一試?他這麼多年的付出不值得你試一試嗎?」 喬落心中波動卻不露聲色,訕笑了一下反問:「你什麼時候變這麼雞婆了?」 「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我周圍的人都很關心你的幸福。我又想了想,我似乎還真是個有條件能說上話的。」 「呵,不論怎樣,謝謝你。」 宋海看著喬落明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的表情,只得嘆口氣喝乾了杯中的酒,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轉身離開。 喬落對著他的背影說:「女人的青春有限,既然從未動搖過,不如儘早放她走。」 散場的時候商雨喝多了,笑得癲狂,喬落心裡難受得緊,一手扶著她的身子,一手攔著她胡亂揮舞的手。她也曾這樣,太痛苦,宣洩不出,喝得越多頭腦越清楚,只能大笑。 宋海簽完單趕回來伸手要把商雨接過來,喬落下意識地一躲,仗著身量高挑將商雨護在懷裡,商雨依舊懵懂地咯咯笑著,雙肩的抖動傳遞到喬落身上,讓她有鍾哭泣哽咽的錯覺。 兩個人僵持著,喬落突然聽到商雨抬頭含糊地說:「小落,我三十了呢。」 喬落幫她整理頭髮,一邊說:「沒有的事,分明二十九。」 商雨依舊笑:「不不,按我家鄉的演算法,我就是三十了。小落,我也十年了,那一年就是在我二十歲的生日聚會上……小落,你是不是跟顧意冬說過,這麼多年夠了,你沒有更多可以給的了?」 喬落也微笑:「是,我跟他說,我人生中最好的十一年全部用來愛他,夠了,我沒有更多可以給他的了。」 商雨有些怔忡:「十一年啊,那我還差一年……」 「不,十年足夠了,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愛情。十一年卻是多了,多到耗掉我對別人的氣力了,小雨,那真的是,太不值得了。」 「是哦,那我比你多了點兒運氣呢!呵呵!」她又笑起來,那笑容明媚至極卻讓喬落不忍直視。 宋海只是沉默,沉默地聽她們說,沉默地接過商雨,沉默地扶她離開。 送喬落回家的是鍾遠,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喬落側著頭沉默地靠在椅背上看窗外景物飛逝。 深夜的北京,繁華落盡,街巷空曠,看在喬落眼中是處處寂寞。 她終於問:「他最近好不好?」 他最近好不好?我很想知道,他最近好不好?一句話突兀地落在寂靜的車廂中,尾音的顫抖都那麼清晰鮮明。 「很不好。」鍾遠回答得毫不猶豫,「喬落,你說他能好嗎?」 喬落伸手用力按下車窗,夜風呼嘯著衝進來,卻吹不散她心頭的酸楚。 出人意料的是鍾遠並未就此長篇大論,兩人一路無話,直到喬落到家下車,鍾遠才說了一句:「喬落,賀子是個痴人,不要辜負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喬落很疲憊,回了家狠狠地洗了個澡,滴了精油泡了很久卻依然緩解不了疲勞。她覺得有什麼在壓迫她的神經,越來越厚越來越重,幾乎到了極限。 回到房間她一抬眼就看見牆上的字畫,她想起那個清晨,賀遲憔悴地等在小區門口,說著大段的關於慈善的內容,像背書似的。這樣不可理喻的自己,他卻全部甘心接受。喬落無聲地笑起來,她去哪裡再找一個賀遲?顧意冬的四年她用七年忘,賀遲的八年她又拿什麼埋? 他說:」落落,你不喜歡的,我都不要了。行不行?」 不,不行,我要你擁有很多很多,我沒有不喜歡,我會試著都喜歡,相信我。我很勇敢的,如果我愛你,如果我要愛你,我也要給你最好的一切,我會喜歡你的一切。你別不要,行不行? 她終於第二次打開那個精緻的盒子,Iittala的青鳥,依舊靜謐地佇立在那裡,綻放著最幸福的精緻藍色,姿態恬然自若,彷彿一直在等著她。 故事裡的男孩和女孩,跋山涉水歷盡千辛萬苦尋找那隻能帶來幸福的青鳥,最後發現,青鳥就在身邊。 遲,你是不是想告訴我,幸福的青鳥就在身邊? 這哪裡是年少與年長的愛情區別,哪裡是愛得深愛得淺的區別。賀遲的愛藏在霸道強勢的外表下,卻是極為溫柔而厚重的。這樣呵護的愛,經時間沉澱後,越發覺得可貴。而自己對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她只是醒悟得太遲了。 遲,請你原諒我的彷徨和猶疑,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會有這個決定,在我第一次醒來為你眼角含淚的時候我就明白了,失去你已經是我不能承受之重。我只是,只是懦弱。 第二天上班,商雨出人意料地神采奕奕,她看著喬落也同樣如釋重負的臉龐眯著眼睛笑了起來。 喬落拍拍她:「想好了?」 「你也是?」 「嗯,決定對自己好一點。」 商雨沉吟地哦了一聲,點頭:「這麼快就不分彼此了?對他好就是對自己好是不是?不過你可小心了,據說這次賀少被某個榆木腦袋氣炸了肺,可不好哄。」 喬落惱,拉她頭髮:「彼此彼此,看在你終於決定跳出火坑我也就不多糗你!」 商雨笑:「對了,你之前不是說有不錯的青年才俊介紹給我嗎?」 喬落嘴角抽搐地看著她一本正經的臉。 公司與達啟的合作傳得沸沸揚揚,達啟最近的勢頭如日中天,一連幾個大手筆,業績驕人。意料之中的轉變,喬落暗暗感受賀父的運籌帷幄。想到賀父自然又想到賀遲,想到賀遲又想到那句「榆木腦袋」,喬落對這個評價又氣又惱卻又似乎無從辯解。究竟從什麼時候愛上了賀遲她還真就想不清楚,因為一路追尋又似乎由來已久。 明明下了決心卻又不知從何下手,只是覺得人還是要為自己的幸福搏一下,為自己愛的人搏一下。可是一想到賀遲最後鐵青又痛楚的臉,一想到他那句「如你所願」,一想到他決然離去的背影她又有些揣揣的。 近君情怯啊近君情怯。 午餐時間顧意冬來到員工餐廳,商雨識趣地先走一步。 他走過來坐到喬落對面,眉目溫雅澄澈,淡淡地微笑,恍然間如同多年前的那個從容的白馬王子。狹長的眼凝視著喬落,輕聲問:「最近怎麼樣?」 「很好。對了,那個生日禮物,非常感謝。不過,我以後會努力工作把錢還給你。」 自從那次在冰城分別後,他們再沒有接觸過,唯一的一次是在賀遲的病房門前匆匆一瞥。收到禮物後喬落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跟他聯繫。既然兩人之間無須客套,又何必徒增那些所謂的牽扯? 顧意冬的聲音有些澀然:「落落,不必的。」 「要的。價碼太高我受之有愧。」喬落很認真。 顧意冬斂了眼,淡聲說:「其實我本來打算私下運作這件事,可是被賀夕知道了,偏要讓報社的人發稿炒作。這樣無形中給達啟建立了一個良好的公眾形象。我也從中受益不少,算是一項有雙重受益的投資,所以你不必這樣認真。」顧意冬的唇邊隱隱有一絲苦笑。 喬落的眉微擰,卻終於只是說:「事情一碼歸一碼,大不了我不給你利息好了。不過如此你就要盼望我儘早賺到那些錢了!」喬落語氣輕鬆,微含笑意。 顧意冬見她堅持知道拗不過她,只好說:「那你要答應我不要著急。我的身體很好,等個二三十年都是沒有問題的。」 喬落撲哧一下樂出來,漆黑的眸子晶晶閃亮。顧意冬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唇邊也掛著自然的微笑。 喬落挑眉回視他,直接說:「看什麼看?要看回家看你老婆去!」 顧意冬的目光一閃,一絲慘然迅速滑過他的臉龐。他將目光移向旁邊的盆栽,狀似隨意地問:「你跟賀遲怎麼了?」 喬落低頭喝了口咖啡,才說:「我跟他還能怎麼?」 「我能不能問為什麼?」 「可以問,但是我不想答。不過你也應該知道個大概。」還是有些小邪惡啊,喬落很寬容地原諒了自己,她想她以後給他們使絆兒的機會應該不少吧? 「我聽說賀遲已經完全搞定了他家的問題。你也知道,他其實是個很重情意很孝順的人,家庭戰爭即使沒有硝煙也一樣讓人剜肉錐心。而且,他是做好了全部背棄的準備的。」 喬落噙起一抹笑,卻有了淡淡的隔膜感,她抬起眼睛看著顧意冬,有些戲謔:「我不知道你竟能如此寬宏。我以為你是那種你的永遠是你的,否則不惜一切奪回來或者毀掉。怎麼?發小不朽的革命情誼?」 顧意冬深切地看著她,眼眸深處坦蕩並且柔軟:「我不是想讓你跟別的什麼金龜婿在一起,我是希望你與你愛的人在一起。」 喬落心中一動,又聽他說:「我欠你的,這輩子都還不完了。我知道你覺得我說這話很可笑,可我還是覺得相愛的人應該在一起的。我欠你一個堅守諾言共度此生的愛人,現在我推薦我的好兄弟賀遲,他符合一切條件。我很想借花獻佛向你推薦一下,希望你不要因為任何原因而放棄他。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無論以任何原因背棄相愛至深的愛人,我的經驗是——從此這一生都會活在悔恨、自責、遺憾的深淵中,不得超生。」 喬落像是有點兒不能適應顧意冬的自嘲式幽默,她幾乎忘了,他在人群中從來是個特別招人喜歡的人,他的風趣與優雅一向與他的風度翩翩嚴密捆綁。 哪曾想到,兩個曾將那樣不顧一切地深愛又相仇的人如今能這樣輕鬆地相對,還能坦然談論這樣敏感的話題。 喬落僵直地看著眼前的咖啡杯,心下轉過千百個傷感的念頭,眨眨眼,一揚臉扯出一個微笑:「全世界都知道這件事了是不是?我是說,我其實已被賀遲拿下的事。」 顧意冬挑了一下眉毛,似乎是詫異又似乎是緩解痛楚,喬落分辨不清,只是聽見他分外輕快的聲音:「我還以為全世界只剩下你不知道這件事。」 喬落苦笑:「可惜他已經被我氣瘋了,走了。」 顧意冬搖頭:「別的我不敢說,但你千萬不要低估自己的魅力。落落,何必給自己找那麼多借口?」他的眼神變得深沉又溫柔,「我們之間的事情哪有那麼容易再次發生?更何況,即使又天大的變故,賀遲也不是一個二十齣頭的毛頭小子,他是一個能力卓越並且堅定強悍的人。落落,相信我,這個世界上再不會又一個像我顧意冬這麼傻的傻瓜,竟然傻到會放開你的手。」 喬落覺得眼眶有些濕,她深呼吸看向一旁,問:「嗯……什麼時候結婚?」 「快了,」他頓一下,「可能不能請你。」 「切,誰稀罕去啊?不過還是恭喜。」 「我會代你轉達。」顧意冬反應飛快。 喬落斜著眼睛撇他一眼,忍不住笑出來,剛才的沉悶氣氛掃空大半。 「恭喜。」 「我不收,我沒什麼好恭喜的,我會代你轉達,給賀夕。」 「顧意冬,我發現我們也挺適合當朋友的。」 「我怎麼那麼願意自虐啊,除非你來當我嫂子,否則我才不想對著你強顏歡笑。」 喬落依舊笑:「賀夕是個好女人,只是太愛你太緊張你罷了。不過看樣子有所改善。」喬落意有所指此次賀夕沒有盯場的事情,「你也別裝了,我就不信這麼一美人在你身邊噓寒問暖這麼多年,你就一點兒被打動的意思都沒有?」 顧意冬只是笑,複雜地說:「你又不接受肯定以外的答覆,我還能說什麼。」 第二十六章·對不起,讓你久等 (喬落依舊堅定地向他走去:我愛你,我想跟你在一起,從今往後的每一分每一秒,即使會有困難會有坎坷,我都不怕。我要牽著你的手,我要讓你快樂讓你幸福。) 喬落開始分外積極地工作,主動請纓接手賀遲公司的那幾個合併案子,特別地盡心儘力。橄欖枝伸出去,那邊杳無消息。別問她為什麼不直接打電話,這麼沒有技術含量的事喬落不稀罕——她這麼給自己的膽怯註解。 好吧,喬落大度地想,老娘大不了再表示表示。她又找了個機會親自送材料去賀遲的公司,被她擠下的那個小妹還老大不樂意。可她折騰了一下午壓根兒沒見到他們的「賀董」!女秘書一個個描眉畫眼警惕性那叫一個高,任何雌性會動的都不能接近她們賀董的辦公室方圓五十平米。 喬落垂頭喪氣地回來哀哀地捶著自己的老胳膊老腿,一邊恨恨地將那幾個女人的名字在心裡又過了一遍。 接下去她又去送了兩趟材料,結果皆如是。 第二周她去楚館吃了三次飯,而唯一的變化是她錢包的厚度。 周末的時候她看見雜誌上程影賀遲的緋聞赫然又傳了出來,氣得她一口氣買了十本雜誌回去撕,一邊撕一邊罵:好你個賀遲,不識好歹是吧!想氣死我是吧?你等著!哼! 周三業界商會晚宴,從來不出席的喬落稍微暗示了下王經理,就盛裝陪其前往。華服美食觥籌交錯間,喬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最初是陪父親參加,後來是賀遲,如今呢? 喧囂中又瞬間的靜默,而後是更熱烈的喧囂,喬落轉頭看見賀遲躊躇滿志地站在聳動的人群中央,矜貴地噙著笑對每個上前寒暄的人淡淡點頭。 那麼久沒有見到了,喬落從不知道時間可以過得這樣慢,她終於又見到了這個男人。她仔仔細細地看著,不捨得放過一絲一毫的細節。瘦了,憔悴了,似乎更深沉了,但依舊俊朗霸氣。 他有一種天生的王者之氣,環境與經歷令他舉手投足間有自然而然的華貴氣度,讓人心悅誠服。 多麼出色的男人。 喬落無視王經理的暗示,依舊站在原地,只是靜靜地看著人群中耀眼英俊的他。他是與生俱來站在高處的人,究竟要有多少勇氣才能讓她走到他身邊?究竟要有多少力氣才能夠讓她留在他身邊。 賀遲,賀遲,你知不知道你給了我一個多麼大的難題,你怎麼還不來牽我的手? 人群中的賀遲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微微側身,卻終究沒有望過來。可是喬落卻看見他身側的如花美眷。 沒有程影的國色天香,卻更讓喬落心悸。那個女人分明是某總行行長的掌上明珠,如今在北京儼然被捧為繼賀夕婚訊之後,上流社交界又一朵炙手可熱的金牡丹。 多麼相襯的畫面,女子虔誠地望著賀遲,目光流轉間情意盈盈,清晰可見。這二人的結合恐怕要刷新掉顧意冬與賀夕書寫的天仙童話吧? 喬落的步伐有些虛浮,她覺得呼吸困難。 我如果愛你,我如果要愛你,我會給你很多很多,我要你擁有很多很多,我想讓你幸福。 喬落忽然有些明白了。前幾天方歌給她電話,他說:「我一個哥們兒跟我說,我的檔案前一陣被提出來了,似乎要把我調離北京,但後來不知為什麼沒有動我。喬落,你明不明白髮生過什麼?能動而不動,這很難很難,你明白嗎?」 她明白,明白了。很難很難。動或者不動,用什麼衡量?她問自己。 最後她跟自己說:喬落,這麼多年了,為他勇敢一次。為自己自私一次。 她在心裡默念:有一種幸福,只有你愛的那個人才能給。 相信他,相信自己。 給他幸福,給自己幸福。 她毅然轉身,妖嬈地脫掉披肩。Jil Sander極簡風格的黑色禮服,前胸的樣式端莊保守,背後卻是別有洞天的開闊性感。 白皙光滑的後背在燈光下泛著瓷器一樣的光,讓人的視線不自覺地流連。 喬落淺笑著如同一個高雅中帶著性感的皇后,氣度雍容地微仰著下頜,淡然自若地接受著眾人驚艷的注視。 她一個輕巧的轉身背對著焦點處的男人,微微含胸端起一杯香檳輕啜。有灼熱的的視線立時烙上了她的脊背,她微微側臉,餘光掃過後也同樣不理,巧笑倩兮地與身側的王經理交談。 與不同面孔的人跳了幾支華爾茲之後,在落地窗拐角處,她突然被出現的賀遲一把擁住推到露台上。 賀遲沒有放手,依舊握著她的雙肩,惡狠狠地盯著她,實則心下一痛:她瘦了好多。可是他不能心軟,他這些日子過得非常不好,哪怕在收到喬落的橄欖枝後依舊輾轉難安,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他必須確定她這次確實是想好了,不會再退縮了才行。 他惡聲惡氣地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喬落不說話,只是回瞪著他凶神惡煞的樣子,瞪著瞪著就覺得特別的委屈。 賀遲看著她烏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自己,色厲內荏,不一會兒漆黑的眼珠開始漸漸濕潤,他覺得心都擰到了一起。他跟自己徑自要合攏將她擁在懷裡的手臂抗爭,他咬牙堅持問:「你為什麼在這裡?」 喬落聞言回過神來,一窘,抬手狠狠地推他一把,反問:「你說我為什麼在這裡?」 賀遲猝不及防地被推得倒退了一步,再聽她兇巴巴的反問心裡一喜,石頭轟然落地,又是好氣又是無奈。 喬落卻是恨得不行,又生氣又委屈,說完話扭頭就走。 賀遲在心裡嘆著氣,嘆得甜蜜而且認命。看她的小高跟鞋一拐一拐的也沒當回事,先返回會場給她取披肩怕她著涼,誰知追出來不見人影,沒想到她噔噔噔地還走得挺麻利。 問了保安才知道她已怒氣沖沖地上了計程車揚長而去,賀遲有點兒心急夜風太涼,趕緊提了車直接朝她家的方向追去。一路上左右留意也沒看見喬落,一直開到喬落家,還沒想好上不上去,就遇見在花園裡遛彎兒的喬父。 喬父看見賀遲一怔,脫口問:「怎麼今天就過來了?」 賀遲憨厚地撓撓頭,笑得傻氣:「說不定以後天天都能過來了。」 喬父一聽揚起雙眉,由衷地露出一個父親關懷的微笑。 賀遲第一次拜訪喬父的時候,喬志國才剛出來沒多長時間,算來是他和喬落從黃山回來後不久的事,當時的喬父並不待見他。 但是他只要有空就在街心花園裡候著喬志國,風雨無阻,搞得花園裡其他與喬志國相熟的老人家都開始說:「老喬啊,這小夥子多好啊,咋不答理孩子呢?」 最後喬志國終於扛不住了,扯開天窗說亮話:「賀遲,我對你沒有意見。我聽小落說過你們以前的事,我心裡對你是很感激的,但小落不希望我管你們的事我也就不管。我知道你想幹什麼,但這事我幫不了忙,要她來拿主意。況且站在我的立場,我並不看好你們二人的將來。」 喬志國說這番話時正是喬落同時拒絕了顧意冬和賀遲做出第三個答案的時候。那一個月賀遲變得分外沉默,喬落的心情也非常低迷,喬志國看著心下也有點瞭然感慨。試探了喬落幾次都被她打哈哈帶過,他卻在女兒眼底看到了深切的愴然。但那個時候他並不能確定這份愴然是源自顧意冬還是賀遲,所以他並不想作什麼擔保。他知道,女兒幸福的路太坎坷了,他絲毫不敢妄動。可是他看著眼前俊朗的男孩子明顯地憔悴下來,心中也起了憐惜,所以主動說了上面的話。 誰知賀遲非常上道,他第二天就拿來了一副紅木象棋,誠懇地說:「喬叔,我知道您顧慮的是什麼,我的部分我可以全部處理好,不讓落落受任何委屈。至於其他的我會證明給您看,她心裡的那個人是我,也只有我能給她幸福。」 後來賀遲回到了喬落的生活中,喬志國旁觀著,看到女兒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神態越來越恬然自在,他心中也開始慢慢相信、慢慢接受,畢竟沒有什麼比女兒的快樂更重要了。結果忽然有一天喬落回來跟他說:「爸,你想沒想過搬家?我是說,離開北京?」 那個周末遇到賀遲的時候,他旁敲側擊問起發生了什麼事,賀遲沉默了許久,最後說:「喬叔,如果有一天出現一個比我更能讓落落幸福的人,我會放手。可是,如果落落愛的是我,我不想放棄。」 不久,喬落就對他說:「爸爸,我想去趟哈爾濱。去處理一些事情。」他看著女兒清澈堅定的眼睛,心中通透——顧家的陰影終於要從女兒心上散去了。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欣慰,他祈禱上天,讓他造下的孽不要報應到女兒身上。 然而喬落回來就大病了一場,賀遲焦急關切地送食物送藥品,近乎慌張,卻不與喬落相見。那個時候,喬志國是真的被他打動了,他看到了這個男子沉著優雅背後的真情意。 兩個男人見的關係開始好轉,除了下棋外還會隨便聊聊天。但賀遲越來越少地出現在女兒的生活中,他依舊鎮定,喬志國都忍不住跟著急了。 賀遲卻說:「八年我都等了,不差著幾個月。喬落很倔強,有些事情除非她自己想通,別人勉強不得。」 話是這樣說,但賀遲在喬志國眼前一天接著一天地憔悴下去,眼中的沉痛憂悒無處可藏。而後,出了車禍,卻依舊沒留住喬落。喬志國同時看著喬落迅速地瘦下去,偶爾早上看見女兒紅腫的眼睛,心中終於有了個決定,他主動開口提起了賀遲。 喬落顯得非常意外,她顯然沒有料到父親會主動提起死對頭的兒子。她不知道,那個渾小子第一次來找他就說:「喬叔,我知道您不願意見我,但是看在落落的份上,希望您能給我個機會讓您重新認識我。因為我是唯一能給她幸福的人。」那小子非常大言不慚地說,「只有我了解全部的她,接受全部的她,寵愛全部的她。喬叔,落落這些年吃了很多的苦,她為您付出、犧牲了很多,希望您能為了她勉強一下自己重新認識我。」 喬國志不得不承認,如果賀遲已開始就如此強勢地開場,自己可能早已將他轟走,連糾纏的機會都不會給他。畢竟看著這小子他的心情絕對稱不上好。而這一纏,沒想到竟纏出了革命情誼來,他不得不感慨長江後浪推前浪,這個小子的手段實在高超,潛移默化中就把自己心中的隔閡給拆了,甚至現在還替他著急起來。 如今這個小子站在自己的面前傻笑著說:「說不定以後天天都能過來了。」 喬國志豁達地拍拍他的肩膀:「來!上來吧!」 賀遲想起兩天前託人買的金絲楠木象棋正放在車上,趕緊拿了一起上樓。進屋他們掛了電話確定喬落平安在路上後,賀遲把象棋盒子奉上,喬國志打開一愣道:「這過於貴重了。」賀遲連連擺手:「喬叔您快別寒磣我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我真的非常感激您。感謝您的寬宏大量,感謝您肯接受我甚至幫我講話,當然最主要的是生了這麼好的一個女兒!」 賀遲手段柔軟,面對長輩的時候嘴那叫一個甜,別管真的假的,總之讓老人家一聽就心花怒放,這也是他拿下喬父的關鍵所在。 被關禁閉的時候顧意冬也曾去看他,兩個人靜靜地抽了幾支煙,說了幾句話,直至顧意冬離開都沒有談論什麼關禁閉、家庭的問題。 顧意冬只是問他:「你還在等什麼?你看不出來嗎?」 他答:「我不想逼她。她現在,其實仍是害怕的吧?說穿了,我還是沒辦法給她勇氣和安全感。經歷過一次世界全面崩塌,她是草木皆兵,外表堅強實則脆弱。而且,她不能忍受一絲一毫可能傷害她父親的可能……我怎麼忍心再逼她?」 顧意冬有些惆悵,嘆:「她最後跟我說:用不著愧疚,當年你為了你父親拋下我,如今我為了我父親拒絕你,我們扯平。我以為多少有安慰成分,原來是貨真價實的大實話,呵呵。」他搖頭苦澀地低聲笑,又說,「賀子,你說為什麼我不怕折騰喬落,是不是與喬落不怕折騰你一樣?你待她未免太體貼了。為她好,你是不是也該狠狠心?別讓她以後淪落到像我一樣。」 賀遲咧嘴:「我早就這麼想,但實在是狠不下心。不過現在鬧成這樣,回頭全家都等著她進門,沒了媳婦可真是不好看了。」 顧意冬微微笑:「響鼓不用重鎚,可喬落是正宗的榆木腦袋,辛苦你了。」 賀遲哈哈笑,拍了拍顧意冬的肩膀:「意冬,謝謝你。你這樣姿態坦蕩才能讓大家都解脫出來。」 顧意冬搖頭:「太客氣了,人有的時候,還是要做些對得起良心的事才能睡得踏實。」 「意冬,對小夕好一點兒,你也算看著她長大,她是個好女孩。」 「以後有你們兩口子就近監管,我哪敢造次?」 賀遲挑眉:「你就這麼篤定喬落會跟我?」 顧意冬斂了眼,溫雅的面孔含笑,有些縹緲的苦澀和酸澀:「我相信我的眼光,落落是個勇敢的姑娘。」 賀遲其實哪裡捨得對她狠心,哄著捧著都怕不夠,他給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機會,終於等到喬落肯面對並且承認自己的心了,她卻依舊頑強固執地讓人發瘋。終於,他說:「如你所願。」當時不是不心疼的。有生氣,有傷心,有失望……可終究還是愛佔了上風,不忍心苛責她,為難她。 這些日子常常獨自枯坐著出神,想起以前那麼多的日子,她的笑,她的淚,她的堅強和脆弱,她的倔強和善良,想到心酸楚得瑟縮,落落,你知不知道我多麼愛你,讓我給你幸福好不好,我在等你啊,落落。 收到喬落的信號時,他因為太珍重反而有了不確定的質疑,太害怕是一個誤會,是一個錯覺,是一個衝動。 知道在宴會上看到喬落欲語還休和漆黑坦白的眸子他才終於確定了,相信了。很多人勸他,連他爸都勸:女人不能慣著,要晾晾她,否則以後吃虧的人是你。可他哪裡還捨得按捺得住?他也才發覺,原來他已經等了這麼久,就到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一天了。 喬父似能看出賀遲的魂不守舍,他寬厚地笑著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巧妙地打開了一個輕鬆的話題,緩解了他緊繃的神經。 話說這廂兩個人幾乎已經開始想像著表彰大會遙想未來,那廂喬落卻孤零零滿腹辛酸地在大道上遊盪。 一想到賀遲人前招蜂引蝶的樣子她就使勁咬牙,再一想到他一本正緊地跟她裝傻問她:「你為什麼在這裡?」她就更委屈,可憐兮兮地在外面吹夠了冷風才回家。心裡恨恨地想著:好你個賀遲,跟我玩這個是不是,姑奶奶今天擺明了就是看上你了,還就不放你逍遙了!老虎不發威把我當病貓是不是?等我把你搞定那一天有你好瞧! 剛還在那裡握拳望天表決心呢,誰知道一開門就看見屋裡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她震驚地呆在門口。 喬父率先回過神,掩飾地輕咳一下,收拾了一下桌面站起身說:「我出去轉轉。」 賀遲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只一雙漂亮的黑眼睛炯炯地注視著喬落,實則是太緊張了以至於面部僵硬。 喬落還沒回過神來,肚子里還轉著日後奮戰的腹稿,哪想到一開門要攻佔的人就在家裡候著自己。她看到賀遲板著的臉心下又有些惴惴。 賀遲先開口,聲音發乾:「怎麼才回來?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你知道不知道?」 「我又不知道你在。」喬落脫口而出,然後就大窘。 賀遲臉上有了一點兒笑意,極溫柔,一點點從面孔上擴散開來,最後所有眼角眉梢唇畔都蕩漾起生動的情意來。 他開口,聲音有一點兒啞,分外低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落落,我等了你很久。」 喬落不知道為什麼,鼻子開始發酸,整顆心都像是溢滿了水,輕輕一觸就能泛濫,她輕輕地點頭,種種地說:「我知道。」 她深切地看著這個男人,看他寬闊的嘴角,堅毅的鼻子,濃密飛揚的眉毛,摸黑深沉的眼睛……她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賀遲咧開嘴笑了,露出一排大白牙,俊朗招搖的樣子,喬落不自覺地也跟著笑起來,兩個人就這樣遙遙相對相視而笑,傻傻地笑,笑了很久。 她開口「賀遲,先道一個歉,有一件事我要先你一步了。」她的笑容溫柔懇切中有一絲狡黠,賀遲挑眉看著她。 喬落收了笑,很莊重地看著他,眼裡翻滾洶湧著無數的情緒,開口語氣卻極為平穩:「賀遲,我愛你。」 賀遲的笑容定格在臉上,呼吸都停止了。 喬落一步一步地走向他:『賀遲,我愛你。我想這不是最近才發生的事情,請你原諒我到現在才肯承認。』賀遲猛地背過身去,三兩步邁到窗邊,留下一個僵直的背影,像是強自克制著什麼。 喬落依舊堅定地向他走去:「我愛你,我想跟你在一起,這是我慎重考慮後做的決定。跟你在一起,從今往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一起,即使會有困難會有坎坷,我都不怕,我有多堅強你最知道。我要牽著你的手,我要讓你快樂讓你幸福。無論什麼都不能搶走你,就是你趕我我也不走。」 她似乎看到賀遲的肩膀抖動了下,她停下在賀遲身邊一步遠的地方,靜靜地等著他。 良久,賀遲才轉過身來,依舊英俊逼人,依舊溫柔深情,卻是眼眶微微泛紅,雙眸晶瑩。 喬落了悟,心裡一酸,先落下淚來。她上前一步,心疼地伸手撫上他的臉頰,啞聲到:「傻子。」 賀遲只是笑,笑得那麼包容那麼幸福,他長臂一伸,將喬落牢牢得圈在懷中,閉上眼睛用下巴輕輕摩擦她的發頂,輕聲嘆:「落落,落落,落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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