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求——胡適之先生辭世五十五周年祭

早成醒來，躺在床上構思我的《漫談「中國」外交學——兼駁唐德剛》，正在腹稿完成之際，有一個朋友在群里告訴我今日是胡適之先生去世55周年。那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裡，我就索性談談「我的朋友胡適之」，以紀念這位可愛的老師，可愛的老頭。

胡適這個名字「是中國文化史上永遠推不倒的豐碑「（周一良語），他不是一個魯迅那種電閃雷鳴式的存在，而是一種潤物細無聲的存在。正是因為這份平淡，這份自然，使得胡適分外讓人感覺親切，以至於親切的讓我們淡忘了他的對我們的影響，正所謂日用而不自知。

「說人話」，這是當下很多人會使用的口頭禪。胡適一生就致力於知識分子「說人話。」這還得從中國的傳統書寫文化說起。但凡接受過基本國文教育的人，都會被語文老師強制背誦古詩詞搞的苦不堪言。雖然我現在寫的一手漂亮的桐城派文言小品文，但我當年也是被老師搞的焦頭爛額。每念及於此，此恨綿綿無絕期......文言文書寫講究對仗，韻律，用典。「知識即是權力」（福柯語），知識分子群體通過文言文的黑話，切口的語言共同體維護社會身份的「文化霸權」，這對於普通人來說極不友好，人為的抬高了知識的門檻。千百年來都是如此，直到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橫空出世，對文化知識的普及指明了方向。可能我講的還比較抽象，但是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形象就逼真的刻畫出傳統知識分子那種傲慢，茴香豆的「茴」字有幾種寫法？一個橫七豎八的字，有幾種寫法很重要嗎？但是傳統的知識人就喜歡以此賣弄傲慢。再比如陳寅恪寫文章，一輩子不寫豎排，不寫簡體，不用白話。如果缺乏足夠的知識儲備，根本無法閱讀他的文章。比如他張口就是：「退之，放翁，梨州，忠清，南皮，湘鄉，項城」，鬼知道他在說什麼。其實就是韓愈，陸遊，黃宗羲，顧炎武，張之洞，曾國藩，袁世凱嘛。說實話，我多少也沾染了陳寅恪式的書寫毛病，不說人話對我來說也是常有之事。不過這也還好，畢竟這些專業書籍也不必要去讀它，但是日常對話呢？比如說男女求愛，現代用白話文，兩三句話很簡單：我愛你，嫁給我吧。那麼用文言文表白呢：蒙上天垂憫，得遇佳人，小生斗膽懇請小姐眷適，未知然否。如果現在的霸道總裁這樣求婚，畫風崩潰嗎？如果是女生求歡呢？一句「我要」就可以了，但用文言文呢？：天色已晚，請夫君就榻，且容賤妾為夫君通商寬衣。嗯？酸不酸？

橫渠：「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對不起，我文字裝逼習慣猶如膝跳反射一樣不由自主，這裡說是北宋理學家張載-張橫渠）其中「為生民立民」，堪稱適之先生孜孜不倦的追求民主政治最好的寫照。

雖然最近一兩年來，我對代議制民主政體有著極其嚴厲的批評，不過我所有的批評都是基於西方現行體制，至於中國，這不是要不要搞民主政治的問題，而是配不配搞民主政治的問題。但是胡適之先生面對強權那份從容和堅守，始終是我衷心佩服的偉岸人格。蔣介石以武力推翻了民國憲制後，在全國推行國民黨黨化教育，把一個政治混混，政治流氓，政治小癟三孫中山安置在一個「國父」的位格上，對於每一個人格健全獨立的人而言，這是莫大的羞辱。最可氣的是，居然還下令全國各學校在周一要背誦《總理遺囑》：「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這叫沐猴而冠，指猴而父。中國近代史上，我最厭惡的就是國民黨。胡適之對於國民黨這種倒行逆施的行為拍案而起，接連炮轟：「但是現在中國的政治行為根本上從沒有法律規定的許可權，人民的權利自由也從沒有法律規定的保障。在這種狀態之下，說什麼保障人權！說什麼確立法治基礎！在今日如果真要保障人權，如果真要確立法治基礎，第一件應該制定一個中華民國的憲法。至少，至少，也應該制定所謂訓政時期的約法。」搞得國民黨很尷尬，要知道在當時那種肅殺的政治情勢下，唯獨胡適之敢於不留情面的辭色俱厲。這是一種傳統士大夫以道抗勢的薪火傳承。

胡適之嘗言：「美國人來了有麵包有自由，蘇聯人來了有麵包，沒自由，闖賊來了沒有麵包也沒有自由。」這句話無疑是中國近代史上政治站隊學的典範，已丑鼎革前夕胡適去國也就意料之中了，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胡適之的好朋友陳寅恪無不傷感的寫了首詩：「黃鷂魯連羞有國」啊。不過我到是喜歡用蘇曼殊的詩句：「蹈海魯連不帝秦」。將憲法玩弄於鼓掌的蔣介石，需要一塊遮羞布，在海內外富有聲望的民主男神胡適無疑是最佳人選。適之先生確實為蔣介石背過書，我對此的理解是，在大惡與小惡之間，潔身自好不做選擇，是鄉愿，德之賊，是缺乏擔當的行為。胡適這個選擇猶如我很欣賞的皮諾切特將軍。或許有人會說，胡適的思想淺薄，但是如深刻者海德格爾加入納粹黨，維特根斯坦熱愛蘇聯，胡適之一生熱愛美國，崇拜美國，回顧歷史，我認為這是最睿智的選擇。

胡適之先生，最終逝於中央研究院院長這個士林祭酒的任上，瞑目在學生的簇擁環抱之下，逝得其所。幾十年後，北大的學術招牌季羨林在老校長鬍適墓前失聲痛哭，其實是象徵著中國近代知識分子有負胡適的寄望的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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